五
第二天正午以前,他已给自己买好了一匣颜色、好些毛笔、一副画架。白勒南答应教他画画,福赖代芮克把他请到他的住室,看他的画具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
戴楼芮耶已然回来了。一个年轻人占着第二把沙发椅。见习生指着他道:
——就是他!他在这儿!赛耐喀!
福赖代芮克不欢喜这位先生。他的头发剪得和刷子一样齐,前额越发显得高。他灰色的眼睛射出一种坚硬、寒冷的光线;他的黑长礼服、他全身的衣饰,透出塾师和教士的气味。
最初大家谈着时事,其中如罗西尼的《圣母痛苦曲》(罗西尼(一七九二年——一八六八年)是著名的意大利作曲家。他制作了不少歌剧,一八二九年发表他的杰作《威廉·退尔》,沉默十二年,最后在一八四一年发表他的《圣母痛苦曲》,风行一时,有施莱新格者,未得作曲家同意,擅自将其出版,于一八四二年一月被控败诉,成为当日艺坛谈话资料。);问到赛耐喀,他说他从来没有去过剧院。白勒南打开颜色匣。
见习生道:
——这些东西,全是你的?
——那还用说!
——有你的!多邪门儿!
于是他弯向桌子,数学教员正在翻弄上面路易·布朗的一本书(路易·布朗(一八一一年——一八八二年)是路易·菲力普时代的一个最重要的社会运动领袖。一八三九年,他在巴黎创办了一个《进步杂志》,发表他的巨著《工作的组织》,一八四〇年单行本问世,给社会党和贫苦的工人指出一条奋斗的道路。解释一八三九年工人骚动的原因,他说:“巴黎工人的变乱不是为了掀起内战,而是为了要求正义。把成千的枪刺摆在他们的眼前,是幼稚而且过时……创伤是深的;这需要一副迅速的救药。”若干年来,政府一无所为,造成最大的错误。他主张人人有权利工作,社会有责任去寻工作给他们。政府代表社会,应当是穷人的银行家。他把必需的资本献给工人,组织各行的社会工场,由工作者亲自管理,于薪金之外,年享四分之一的红利。就在同年,他开始发表他的《十年史》(一八三〇年——一八四〇年),于一八四四年完成。这本书是路易·菲力普受到的一个致命伤,事后他自己承认“这像一架攻城机,轰毁法兰西忠君的堡垒”。一八四七年,他开始发表他的另一巨著《法国大革命史》,中间因为革命爆发停止,直到一八六二年方才完成。一八四八年二月政变,他被推为临时政府的阁员,因为同僚掣肘,计划一无实行。同年五月十五日,工人暴动,指斥他是不谋人民福利的共犯。他逃往比利时,以记者生涯避居英国,直到一八七〇年普法之战,他反对巴黎公社方才回国,协同组织政府。)。书是他自己带来的,有些段落他低声读着,同时白勒南和福赖代芮克一块儿检查调色板刀子、包袋,随后彼此渐渐扯到阿尔鲁家的晚宴。
赛耐喀问道:
——那个画商吗?漂亮家伙,真够瞧的!
白勒南道:
——他怎样来的?
赛耐喀回道:
——用政治的卑劣手腕来捞钱!
他开始谈起一张著名的石印画,上面画的是皇室一家大小做些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工作:路易·菲力普拿着一本法规,王后拿着一本祈祷书,公主们在刺绣,内穆尔公爵在佩剑,茹安维耳先生拿一份地图指给他的兄弟们看;紧底可以瞥见一张两开的床榻。这张题为《一个善良的家庭》的图画,曾经得到资产者的喜爱,却使爱国之士感到痛苦。(内穆尔公爵(一八一四年——一八九六年)是路易·菲力普的次子。 茹安维耳(一八一八年——一九〇〇年)是路易·菲力普的第三子。 二次复辟以后,路易·菲力普重新回到巴黎,表面似乎从不过问政治。他把儿子全送到亨利四世中学。资产者以各自的子弟和公子们来往为荣。生活严肃而简单,和悦而诚恳,引起资产者的好感。路易十八曾经谈他道:“他不动,可是,我看见他在走。”甚至做了国王,他还是挟着雨伞,在街上步行;他停住同工人说话,握手,有时候碰杯。他把杜伊勒里宫叫做“堡”,不叫做“宫”。穿着国民军军官的制服,不用请,可以自由出入“堡”。在若干场合,王后玛丽·阿梅利做着针线,四周是她的儿女和命妇。他的家庭是第一个资产家庭。资产者把他看做同伴。国民军是资产者的武装形体,所以路易·菲力普早期得到国民军拥护是自然的。)好像他是画画的人,白勒南用一种激恼的声调回答:是意见就有价值;赛耐喀提出抗议。艺术应当完全致力于群众的道德化!只有推进道德的行动的题材可以使用;此外全有害。
白勒南喊道:
——可是这不全仗制作吗?我就能够拿它们弄成杰作!
——活你的该,你要弄的话!一个人没有权利……
——怎么?
——不!先生,你没有权利让我注意我不赞成的东西。那些玲珑小巧的东西,一点儿利益也没有,譬如说吧,那些维纳斯,还有你画的什么风景,我们有什么需要?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民众的教育!倒不如,拿他们的贫苦情形指给我们看!激起我们对于他们的牺牲!唉!好天爷,题材有的是:农村、工厂……
白勒南由于生气结巴上来,随后自以为寻到一个论点:
——莫里哀,你接受他吗?
赛耐喀道:
——就算接受!我赞美他,因为他是法国大革命的先驱。
——啊!大革命!什么样艺术!从来没有比时代更可怜的了!(法国大革命是热情汹涌的动荡时代,然而在艺术上完全是冷静的、古典的。素描最重要,颜色最不相干。“古代是艺术的第一块基石”,是艺术家们的口号。建筑照抄希腊的庙宇,例如玛德兰教堂,交易所。绘画方面,一反十八世纪流行的风俗画,“鉴赏的最大的颓废”。新艺术要的只是“英雄风格,崇高的”;达到崇高只有“赤裸与襞襀”。一八〇四年,给拿破仑造像,雕刻家一致以为“裤子和靴子出不来好东西”,雕了一座赤身像,斜披着一件罗马人的袍子,挂着一把小刀。画家的材料要从古人的著述寻找。穿现代衣服的人物是猥琐的,配不上“伟大的艺术”。他们最好的代表是大卫,大革命时期的艺术权威,拿破仑的画臣。他的油画是平静的,线条清晰,活似一幅浮雕。白勒南这时候正热衷于暴风雨的浪漫主义的艺术,自然要贬斥大卫一派缺乏生命感觉的形象。)
——更伟大的了,先生!
白勒南交起胳膊,看定他的脸:
——我觉得你的样子活是一个有名的国民军!
他的对方,习于论战,回道:
——我偏就不是!我跟你一样讨厌他们。可是,有了那样的原则,一个人教坏群众的!这倒成全了政府,而且,要不是他那样一群流氓推波助澜,政府不会那样坚固的。(工人、社会主义者,大都厌恶国民军。国民军由资产者组成,是社会的中坚分子。七月革命,他们拥护路易·菲力普;临到一八四八年,关心切身的利害,他们帮助人民,推翻路易·菲力普。但是不久,他们又丢弃人民,另去寻找他们的权益。没有比这些资产者再反复无常的了。)
画家替商人辩护,因为赛耐喀的意见惹他生气。他甚至坚持雅克·阿尔鲁是一个真正好人,忠于他的朋友,爱惜他的太太。
——噢!噢!人要是送他一大笔款,他不会拒绝拿她去做模特儿的。
福赖代芮克的脸色苍白了。
——难道他有地方对不起你吗,先生?
——对不起我?没有的事!我有一次看见他同一个朋友在咖啡馆。也就是那么一回。
赛耐喀说的是真话。可是天天看见工艺社的广告,他不免激烦。他以为阿尔鲁代表他所谓迫害民主政治的一个世界。严正的共和党,他把一切文雅疑做腐恶的势力,而且自己毫不需要,属于一种刚毅的正直性格。
谈话没有法子赓续下去了。画家不久想起他的约会,教员想起他的学生;等到他们走了,静默了许久,戴楼芮耶打听阿尔鲁的底细。
——你随后把我引见给他,好不好,我的老朋友?
福赖代芮克道:
——当然。
他们随即用心部署他们的一切。戴楼芮耶不费气力,得到一家律师的副书记的位置,到法科报上名,买了些非买不可的书籍,——他们梦想了许久的生活开始了。
生活是可爱的,由于他们青春的美丽。戴楼芮耶没有说起任何银钱的契约,福赖代芮克也就没有说起。他供给一切开销,整理衣橱,管理家务;要是必须教训一下门房的话,见习生便引为自己的责任,和在学校一样,继续他保护者和老大哥的角色。
白天一整天分手,晚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各自坐在他炉子角落的位子,开始工作。他们不久中辍了。接着便是些没有完结的肺腑之言,没有原因的欣快,有时候不免争论,为了灯冒烟,或者为了一本书没有下落,生气一分钟,大笑一阵就平静了。
木板小屋的门敞着,他们远远在床上聊天。
早晨,他们穿着衬衫,就在他们的阳台散步;太阳升起,薄薄的雾浮过河面,邻近花市传来尖锐的吠声;——纯洁的空气吹苏他们还在浮肿的眼睛,他们烟斗的烟在空里旋转;他们呼吸空气,觉得一片宏大的希望在体内弥漫开。
星期天,逢不下雨的时节,他们一道出去;胳膊交在一起,他们沿街踱着。他们差不多总是同时想到同一思想,或者彼此谈话津津有味,四周什么也没有看见。戴芮楼耶的野心是发财,因为发财是统制别人的方法。他想支使许多人,叫许多人知道他的名声,有三个秘书听他差遣,每星期举行一次盛大的政治宴会。福赖代芮克给自己装潢了一个摩尔式内宫,一辈子的过活便是躺在开司米(开司米是一种羊绒织物,来自克什米尔高原,或者西藏。法国有仿制品。)睡榻,听着一股喷泉呢喃,小黑僮服侍着;——这些梦想的东西最后变得十分明确,惹他难受,就和他已经丢了它们一样。
他不由道:
——谈这一切有什么用,既然我们永久弄不到手?
戴楼芮耶接着道:
——谁知道?
他的意见虽说属于民主政治,他督促他去晋见党布罗斯。另一位不赞成,拿他先前的尝试做借口。
——笑话!再去试试!他们会请你的!
临到三月中旬,他们接到一大叠账单,其中有给他们送饭的饭馆的账单。福赖代芮克钱不够,向戴楼芮耶借了一百艾居(艾居是法国旧铸的一种银币,通常值三法郎,也有值六法郎的。);两个星期以后,他重复同样的要求,见习生责备他不该到阿尔鲁那边乱花钱。
其实,他也的确漫无节制。一幅威尼斯的风景,一幅那不勒斯的风景,还有一幅君士坦丁的风景,占据三面墙壁的中心,阿勒福奈·德·都渥的马到处全是,壁炉上有一堆浦拉笛耶的雕刻,(阿勒福奈·德·都渥(一八一〇年——一八六〇年)是巴黎社会享有盛名的马画家,死于决斗。素描欠佳,颜色匀和,而马的形态十分正确,极受巴黎人士爱好,流行一时。 浦拉笛耶(一七九二年——一八五二年)是法国的雕刻家,作品优丽而柔荏,他的客厅是当时文艺家的一个聚合之所。浦拉笛耶也是福氏家族的朋友,给他的父亲和他的妹妹雕过像。)钢琴下有好些期《工艺》,角落靠地放着些画稿,总之,堆满一屋,别人就没有法子摆一本书,动一动肘子。福赖代芮克以为画画必须有这些东西陪衬。
他在白勒南那边工作。然而白勒南时常不在家,——习惯于参加一切见于报纸的殡丧以及其他事宜;——福赖代芮克一个人在画室停好几个钟头。大房间非常宁静,可以听见老鼠的奔驰,天花板落下来的阳光,甚至火炉的响声,这一切起初都使他沉浸在一种精神的快适。随后,他的眼睛离开他的制作,转向墙上的介壳,架子的小摆设,积满尘土,活像披着褴褛的天鹅绒的半身像;仿佛一个旅客在一座树林当中迷了路,而所有的道路全奔向同一的地点,继续不断,在每个观念的底层,他重新寻到阿尔鲁夫人的回忆。
他给自己定好日子拜访她;来到二层楼,当着她的门口,他拿不定主意揿铃。步子走近;门开了,“太太出门啦,”听见这话,简直是一种解救,心头仿佛少了一捆东西。
然而他遇见她。第一次,有三位女子同她在一起;另一次,在下午,玛尔特小姐的写字先生忽然来了。而且,阿尔鲁夫人接见的男子并不拜访她的。怕人说话,他不再去了。
但是每逢星期三,他一定照常来到工艺社,一次不差,为了人家邀他参加星期四的晚餐;别人全走了,他还停在这里,比罗染巴还要长,一直停到末一分钟,假装端详一幅版画,看着一张报纸。临了,阿尔鲁向他道:
——你有空吗明天晚晌?
不等话说完,他就接受下来。阿尔鲁好像欢喜他。他教他怎样鉴别酒,怎样热五味酒,怎样烧烤山鹬;福赖代芮克柔柔顺顺地照着他的话做,——爱一切属于阿尔鲁夫人的事物,她的木器、她的仆人、她的房屋、她的街。
每逢这些晚餐,他一句话不说;他端详她。她的右太阳穴有一小粒痣;她包头的带子比她其余的头发还要黑,靠边总像湿润润的;她不时抚弄一下,只用两个手指。他认准她每个指甲的形象,他乐于听她走近门时丝袍的窸窣,他私下吸着她手帕的香气;对于他,她的梳子、她的手套、她的戒指全成了特别东西,和艺术品一样重要,差不多和人一样有生气;一切擒住他的心,增加他的激情。
他没有力量向戴楼芮耶掩饰。从阿尔鲁夫人家里回来,好像出于无心,他弄醒他,为了能够谈她。
戴楼芮耶,睡在小板房,靠近水龙头,打出一个长呵欠。福赖代芮克坐在他的床脚。起初他讲晚餐,随后他说起成千不关紧要的琐碎,据他看来,不是表示厌憎,就是表示喜爱。有一次,例如她拒绝他的胳膊,拿起狄提梅尔的胳膊,福赖代芮克觉得难过。
——啊!傻瓜!
或者她曾经把他称做她的“朋友”。
——那么,上点劲儿追好了!
福赖代芮克道:
——可是我不敢。
——好了,别再往那上头想了!晚安。
戴楼芮耶翻身向里,睡着了。他一点不了解这种爱情,把它看做青春时期最后的一种弱点;不用说,他的友谊不够满足他的,他决定他们共同的朋友每星期聚合一次。
星期六将近九点钟的时光,他们来了。颜色显著的有道道的绒帘,小心拉好;灯和四支蜡烛燃着;在桌子当中,在啤酒瓶、茶壶、一坛甘蔗酒和若干糕点之间,陈列有烟盒子,上面摆满了烟斗。大家讨论灵魂不朽,拿教授来比较。
余扫乃,有一晚晌,介绍来一位高大的年轻人,穿着一件袖子不到手腕的外衣,透出一脸的杌陧。这是去年他们到警察分所要求放出的伙计。
他在骚乱之中丢掉的花边样本,他没有能够寻还他的师傅,后者说是他偷掉了,拿法院恐吓他;如今,他在一家运货公司做伙计。余扫乃早晨在一条街角遇见他;把他领来,因为杜萨笛耶,由于感激,想见一见“那一位”。
那个雪茄盒子,他用心保存着,希望有一天还给原主,所以如今捧给福赖代芮克里面还是满满的。这些年轻人邀他再来。他没有失信。
大家彼此同情。先不说他们对于政府的憎恨,这种憎恨达到一种不容讨论的教义的高度。只有马地龙打算帮路易·菲力普辩护。大家拿常见于报纸的材料攻击他:巴黎的巴士底工事、九月法律、普里查尔、基佐勋爵,(巴黎的巴士底工事,意思是把巴黎改成巴士底那样的堡垒监牢。从一八三三年起,法国政府便想坚固巴黎的防御,在四周兴筑堡垒。一八四〇年七月十五日,英国纠集俄奥普三国在伦敦签订四强协定,摈除法国,不令参加。当时法国的内阁总理是梯也尔,为了表示不惜出于一战起见,积极进行巴黎的防御建筑。九月十三日,开始工作。同年十月,基佐组阁,继续巴黎设防的计划,于十二月十二日,向国会建议发行十四万万法郎公债,以梯也尔之力,勉强得到通过。从一八三四年起,左派便把这看成一种威胁、压抑政治和思想的自由。路易·菲力普希望把这些堡垒变成炮台,应付任何暴动。德马尔塞将军把这些堡垒叫做“巴士底狱,至少一半是用来对付巴黎的人民的”。右派把这看做一种承继好战的政策的表示。实际,基佐的希望却在巴黎坚强的防御,可以辅助外交方面不屈不挠地进行。 巴士底原是军事砦堡的意思,位于圣·安东门。一三七〇年修造,防御英国侵略。自黎希留首相起,改做国家监牢。被拘禁的多是贵族、文人、教徒、较有身份者。人民把它看成帝王权威的征象,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爆发,七月十四日,黄昏五点钟,民众攻打巴士底狱,释放被拘禁的囚犯。这一天是现在法国的国庆纪念日。 “九月法律”是政治暗杀事件的恶果。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路易·菲力普依照每年惯例,检阅国民军,路经神庙马路,被一个叫做费耶斯基的科西嘉人扔了一颗炸弹,死了十八个人,中间有毛尔地耶元帅。凶手的两个同党是“人权社”的社员。三个人一同判处死刑。为了应付紧急的变乱,内阁总理布洛伊艾在九月公布三条法律。第一条把陪审官(十二人)的决定权由八人减至七人,不公开投票。第二条司法部长有权创设新法庭,承审紧急案件。最重要,也最为一般人讨论的,是关于检查报纸的第三条。一切侵害国王与政府的言行,无论出以何种方式,罚缴损失费一万到五万法郎;报纸、戏剧以及讽刺画,必须经过检查。这条法律具有两大意义,一个是借此摧毁左翼刊物,一个是明定路易·菲力普万世一系的合法性。 “lord基佐”具有讽刺基佐的意味。lord是英文,贵人的尊称。)——吓住了马地龙,开口不得,唯恐得罪了谁。上了七年中学,他没有受罚做课外功课,来到法科,他会讨教授的欢心。平常他穿着一件油灰的宽大外衣,一双橡皮套鞋;然而有一晚晌,他却打扮的和一位新郎一样:翻领的绒背心、白领带、金链子。
等大家晓得他从党布罗斯先生家里出来,越发惊异了。说实话,银行家党布罗斯才从老马地龙手头买下一大片树林;后者把他的儿子介绍给他,他便两个人一起请来晚餐。
戴楼芮耶问道:
——席上香菌多吗?你没有在两个门当中,搂一下他老婆的腰,Sicut decet?(Sicut decet是拉丁的成语,意思是:“照例”,“如此这般”,或者“按着平常的情形”。)
于是,谈话转向女子。白勒南否认有美的女子(他以为老虎好些);而且,在美学的品级上,女性是一种下等东西:
——其特别引诱你的,就观念来看,正是让她堕落的;我的意思是说,奶子、头发……
福赖代芮克反对道:
——可是,长长的黑头发,大大的黑眼睛……
余扫乃叫道:
——噢!算了吧!草地上的安达卢西亚美人儿够多的了!古代的东西?不劳驾!因为,最后,让我们看,用不着夸口!一个摩登女子比米洛的维纳斯好玩儿多了!让我们做高卢人,看上天的面子!学学摄政时代,只要我们能够!(米洛的维纳斯现由卢佛宫保藏。米洛是希腊东南角的一个小岛,一八二〇年在这里发现著名的维纳斯石像,庄严而高贵。 高卢人是欧洲北部的一个民族,南下占有莱茵河、多瑙河以及法兰西全部与西班牙北部等广大区域。然而不到纪元前三世纪末梢,高卢便全被罗马征服。高卢人性强好战,并喜于战胜之后,举行盛大宴会,叙述他们的战绩。 “摄政时代”通常指的是奥尔良·菲力普的摄政时代(一七一五年——一七二三年)。路易十四薨后,路易十五才五岁,母后又已逝世,便由路易十四的侄子奥尔良公爵兼摄。他一反前王的政令,厌恶礼节,漠视宗教,仅仅爱好艺术。他不问国事,易感厌腻,然而,寻欢取乐,荒淫无所不至。在他摄政的时期,国家财政破产,民怨沸腾,种下大革命的恶因。)
流啊,美酒;女人啊,愿一笑!
我们应当丢开棕色头发,来看金黄色头发!——你不是这样意思,杜萨笛耶老爹?
杜萨笛耶不回答。大家逼他说,全想知道他的欣赏力。
他红着脸道:
——好,我呀,我倒愿爱一个人,老是一个人!
他把话说得那样诚恳,大家一时静了下来,有的惊于这种坦白,有的或许从话里发现他们灵魂的隐秘的渴望。
赛耐喀把他的啤酒杯放在壁炉架,独断地宣称,娼妓是一种暴政,婚姻是一种不道德的制度,最好的办法是两不参预。戴楼芮耶把女人看做一种消遣,不能够再高了。西伊先生对于她们一百二十分畏惧。
在一位虔诚的祖母的眼下长大,他觉得这些年轻人的聚会,诱惑犹如一个坏地方,益人知识犹如一所索邦(索邦是巴黎大学文理两院的校址,得名于创办人索邦(一二〇一年——一二七四年)。他是圣·路易的教士,为贫苦子弟设立专校,研究神学。学校渐渐变成著名的神学权威机关,成为文化的中心。)。大家把他当学生教,并不吝啬;他十分热心,烟也要学,不顾恶心每次一定引起的难受。福赖代芮克用心照料他。他羡慕他领带回回不同,他大衣上的皮,特别是他的靴子,手套一样薄又显目,又细致,活像带着一副凌人的气势;他的马车在下面街上等着他。
有一晚晌,他才出去,雪落了,赛耐喀开始可怜他的车夫。随后他宣言反对黄手套,反对骑士俱乐部(骑士俱乐部是英国绅士组织的一种事务所,专门经营改良马种、跑马等事宜。一八三三年,法国贵族模仿英国,也组织了这样一个俱乐部。)。他以为一个工人比这些先生们要重要得多。
——我呀,至少,我工作!我穷!
福赖代芮克不耐烦了,临了道:
——还用说,谁也看得出来。
为了这句话,教师记恨他。
然而,罗染巴说他有一点儿认识赛耐喀,福赖代芮克要向阿尔鲁的朋友表示敬意,便邀他来参加星期六的聚会。两位爱国志士遇在一起,彼此全很高兴。
不过他们不完全一致。
赛耐喀——脑壳是尖的——只问原则。正相反,罗染巴只在事实之中看见事实。他最不放心的,是莱茵河疆界。他自以为娴习炮术,衣服要交给军工学校的裁缝做。(依照法国人民的意愿,他们北方的边界是自然早就安排好了的,那就是莱茵河。但是,一八一五年,拿破仑战败后,联军在维也纳开会,规定法国的边界以大革命前的国土为准。莱茵河的两岸全归了普鲁士。法国人的愤懑不言可喻。他们自始至终把一八一五年的条约看做屈辱,有机会便想废除。一八三一年,埃及和土耳其因为叙利亚问题冲突,法国站在埃及方面,英国站在土耳其方面。一八四〇年七月十五日,四强签订伦敦协定,强迫埃及让出叙利亚。因为法国袒护埃及,事前保守绝对秘密。消息传到巴黎,朝野骚然。大部分法国人民以为这是一个废除一八一五年条约的机会,酝酿成为欧洲战争,法国便好收复它的莱茵河疆界。内阁总理梯也尔积极进行战争准备。因为路易·菲力普反对动员,梯也尔辞职,改由亲英派基佐组阁。战争虽说消灭了,人民却并不因而少所忿恨。文豪吉纳发表《一八一五与一八四〇》,鼓吹雪耻,报纸不断刊载激烈的言论。普鲁士领袖的德意志联邦,接受法国朝野的挑衅,加强统一运动,努力提高军事准备。就在一八四〇年,一个叫做白克尔的德国人,写了一首爱国的《莱茵歌》。立刻便有二百多位作曲家谱曲。第一节是: “他们拿不走,德意志的自由的莱茵,虽说他们要它,像贪婪的乌鸦一样叫唤。” 同时,另一个叫做施乃恳布尔吉的德国人,发表一首战争的国歌: “到莱茵去,到德意志的莱茵去!谁愿意做河守?——放心吧,亲爱的祖国,河守是忠心的,坚定的。” 另一个叫做沙恩豪斯提的德国人,宣称:“法兰西代表不道德的原则;必须把它消灭;否则,上天就没有眼了。”直到一八四一年五月,法国诗人拉马丁读到那首挑战的《莱茵歌》,便在《两世界杂志》发表《和平的马赛曲》,虽说庄严瑰丽,却不及缪塞六月一日的《德意志的莱茵》的辛辣、轻快,更其为人称道。第一节是: “我们拿到过,你们德意志的莱茵;也用我们的杯子盛过。两行随意歌唱的诗,就洗掉我们留在你们血里的马蹄的高傲的痕迹?” 笔战虽说不停,炮火终于没有燃起。德国大诗人海涅,同情法兰西人,曾经屡次警告法国留神德国人的仇恨。普法之战证实他的忠告。 军工学校(L"Ecole polytechnique)创建于一七九四年,由国约议会通过设立,原名为公共工程学校,一七九五年改为现名。一八〇四年,拿破仑改为纯军事学校,校长由将军担任,专门造就工炮两方面的军事人材。校址在拉丁区。)
第一天,人家端点心给他的时候,他蔑视地耸耸肩,说这对女人相宜;嗣后每次,他也不见其更其彬彬有礼。大家谈到一个相当热烈的时候,他就呢喃道:“噢!用不着乌托邦,用不着做梦!”谈到艺术(虽说他常去画室,有时候献好,他还教人舞剑),他的意见并不高超。他拿马拉斯特先生的文笔和伏尔泰的文笔相比,拿法提腊斯女士和司塔尔夫人相比,因为一首关于波兰的诗,“那里头有尚武精神。”(马拉斯特(一八〇一年——一八五二年)是共和党的新闻记者,一八三六年继加莱尔主持《国家日报》,一八四八年革命爆发,被推为临时政府委员。 司塔尔夫人(一七六六年——一八一七年)是法国浪漫主义的另一个先驱。她是路易十六的首相瑞士人乃克尔的小姐,嫁给一位老耄的瑞典大使,晚年再醮,嫁给一位年轻的瑞士军官。拿破仑厌恶有才华的妇女,特别是气概不可一世的司塔尔夫人。他们变成不相原宥的政敌。拿破仑流放了她三次。她利用这些期间,观察异土文物,先后荐给法国。她第一个把德国介绍进来,用她的名著《德意志论》(一八一〇年)。她用意大利做她小说的背景。她把自己写做每部小说的女主人公。虽说是一个女子,她是理智的,也许正是她这种超人的理智,加上她的一副男相,替她吓回许多同情。)总之,罗染巴把人人惹厌了,特别是戴楼芮耶,因为这位公民是一位和阿尔鲁有来往的人。其实,见习生的野心出入于这所家宅,希望在这里结识一些有用的朋友。他常问,“什么时候你领我去?”阿尔鲁不是事务纷繁,就是要动身旅行了;随后,犯不上去了,晚餐要结束了。
万一有必要为他的朋友牺牲性命的话,福赖代芮克会干的。然而平时讲究外表,他用尽力量往好里做,留心自己的语言、仪态和衣饰,甚至去《工艺》事务所,手套戴得总是无疵可寻,如今戴楼芮耶,一身的旧黑西服,讼师的姿势,自命不凡的讲演,福赖代芮克真还怕他不讨阿尔鲁夫人欢喜,连累了他,让她看不起他。他不拒绝别人,可是这位先生妨碍他的手脚,一千次怕都不止。见习生觉察出来他不肯践约,他觉得福赖代芮克的沉默加重侮辱。
他愿意独自一个人领导他,看他依照他们少年时代的理想发展下去;他的懈怠引起他的反感,仿佛一种反抗,仿佛一种叛逆。而且,福赖代芮克一心一意全是阿尔鲁夫人,时常说到她的丈夫;戴楼芮耶腻烦了,开始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挖苦”,一天重复一百遍他的名字,在每一句话的末尾,仿佛白痴的一种可笑的习惯。有人一打门,他就回道:“进来,阿尔鲁!”在饭馆里面,他要一块布利的干酪,“阿尔鲁式的;”晚晌,假装做了一个噩梦,他一边喊醒他的伴侣,一边号道:“阿尔鲁!阿尔鲁!”终于,有一天,福赖代芮克支不住了,用一种可怜的声音向他道:
——别拿阿尔鲁吵我了!
见习生笑道:
——决不!
永久是他!到处是他!滚烫也好,冰冷也好,阿尔鲁的形象……
福赖代芮克举起拳头,喊道:
——闭住嘴!
接着他缓和下来道:
——提起这事,我就难过,你不是不知道。
戴楼芮耶一躬到地,作答道:
——噢!对不起,我的好人,从今以后,大家要尊敬小姐的脾气!真是的,对不起。一千个饶恕!
就是这样,结束了取闹。
然而,三星期之后,有一晚晌,他向他道:
——好呀,我方才看见她,阿尔鲁太太!
——在什么地方?
——在王宫那儿,同律师巴浪达尔;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中等身材,不是吗?
福赖代芮克做了一个同意的记号。他等着戴楼芮耶说下去。只要他说半个赞美的字样,他就会倾心相与,准备好了疼他;另一位总不开口;最后,忍不住了,不在乎的模样,他问他对于她的看法。
戴楼芮耶觉得她“不坏,可也一点儿没有什么了不起”。
福赖代芮克道:
——啊!你觉得!
八月,他第二次考试的时期到了。依照通行的见解,十五天应该足够预备考试的材料。福赖代芮克凭信自己的力量,一口气咽下诉讼法的前四章、刑法的前三章、若干节的刑事诉讼法、一部分的民法,还有彭思莱先生的注解。前一天,戴楼芮耶让他从头到尾默讲一遍,一直弄到早晨才算完事;他利用末一刻钟,一边走,一边继续在走道盘问他。
因为同时举行好几个考试,院子里有许多人,其中如余扫乃和西伊都在;临到这些考试关系着伴侣的时候,大家不会错过的。福赖代芮克披上传统的黑袍:随后,他同另外三个学生,跟着一群人,走进一间大厅,没有帘子的窗户放进阳光,沿墙摆着好些凳子。几把皮椅围住当中一张蒙着绿毡的桌子。桌子把考生和考师分开。考师穿着红袍,肩膀全有鼬皮带子,头上戴着镶金线的瓜皮帽。
福赖代芮克发现自己位次很坏,倒数第二名。第一个问题,关于约和契的区别,他下的定义恰好相反;教授,一位好人,向他道:——“你别心惶,先生,静静心!”随后,问了两个容易的问题,他马马虎虎答了答,他终于等到了第四个问题。然而这恶劣的开端灰了福赖代芮克的心。对面的戴楼芮耶,在人群中间,向他做手势,还没有完全失败;第二遭轮到一些关于刑法的问题,他算勉强对付过去。不过,来到第三遭,关于密封遗嘱的问题,考师自始至终不动声色,他的焦灼加了一倍;因为余扫乃合起两手仿佛夸赞,同时戴楼芮耶却一味在耸肩膀。最后,到了必须回答诉讼法的时辰了!问题关于第三者的反对。教授听见和他的原则相反,恼了,粗声粗气地问他道:
——那么,先生,你的意见如此?你怎么样调解这种意外的攻击和民法一三五一条的原则?
福赖代芮克已经一夜没有睡觉,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一道阳光,从一扇百叶窗的空当进来,正好射着他的面孔。他站在椅子后面,摆动身子,抽着他的髭。
戴金瓜皮帽的先生接着道:
——我总在等着你回答哪!
不用说,福赖代芮克的姿势激恼了他。
——你在胡子里头找不着你的答案!
这句挖苦话引得全堂大笑起来;教授得了意,自己满足了自己。他又问了他两个问题,一个关于限期投案,一个关于速决的案件,随后低了低头,表示赞同;口试告终了。福赖代芮克回到过廊。
就在校役脱下他的袍子,随手给另一个人穿的时候,他的朋友围住他,谈论他考试的结果,意见分歧,他头晕脑涨。在讲堂入口,不久就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宣布了结果:“第三名……展期!”
余扫乃道:
——发落了!我们走吧!
在门房前,他们遇见马地龙,脸红红的,很激动,眼里是微笑,额头是胜利的圆光。他恰才平平安安把他最后的考试对付过去。就剩下论文了。要不了两星期,他便可以算做学士了。他家庭认识一位部长,他面前展开的是“前途光明”。
戴楼芮耶道:
——这家伙总算超过你了。
同一事业,看见自己失败,而妄人成了功,没有比这再屈辱的了。福赖代芮克,一肚子气,回了一句他不在乎。他的志向还要高;看见余扫乃做出要走的样子,他把他揪到一旁道:
——不要提起我的考试,到了他们那边,千万!
秘密容易守的,因为阿尔鲁,第三天,动身要到德意志旅行去。
黄昏,回来的时候,见习生觉得他简直变了:他打旋旋,吹口哨;另一位诧异他脾气怎么了,福赖代芮克宣布他不到他母亲那边去了;他要拿他的假期用功。
听见阿尔鲁出门的消息,他感到喜悦。他能够到那边拜访去了,安安适适,不用害怕半路有人打搅。自信绝对安全,他有了勇气。总之,他不远走,不和“她”分开了。比一条铁链子还要强的东西把他拴在巴黎,一种内在的声音叫他停留。
好些困难和他作对。为了消除困难,他给母亲写信;他先忏悔他的失败,由于程次的颠倒,——一种偶然,一种冤枉;——再说,大律师(他写下他们的名字作证)全不曾通过考试。不过他决意九月再试一次。可是,时光没有多少了,今年他不回家去了;除去他一季的钱,他另外要二百五十法郎,用在补习法律上,十分有益;——全信伴了些懊恼、慰藉、阿谀和孝顺的保证。
毛漏太太,第二天在等他,加倍伤心。她藏住儿子不幸的遭遇,吩咐他“仍以返家”为是。福赖代芮克不让步。母子因而失和了。不过,一个星期的末尾,他收到一季的钱,和要用在补习上的数目。他拿这笔款买了一条珠灰色的裤子,一顶白色的毡帽和一根金头的灵巧的手杖。
等他有了这一切,他思索道:“我起的也许是一个理发师的念头吧?”(他的意思大约是说自己起了一个下流念头,因为法文Coiffer(“理发”)有“欺骗”的意思,通常女人给丈夫绿头巾戴,便是“给她的丈夫梳头”(Coiffer son mari)。福赖代芮克起了不良的心思,打扮好了,要去勾引阿尔鲁夫人。理发师是法国十七世纪一种新兴的男子职业,专为上流妇女梳头。普通男子用剃头匠或者辫匠,妇女用侍女。理发师把梳头弄成一种艺术,例如给路易十六的王后梳头的“伟大的莱奥纳尔”。中间有一时期,反对男子给妇女梳头,改用女理发师。)
他大为踌躇。
为了决定他去不去阿尔鲁夫人家,他拿些钱往空里扔了三次。每一次预兆全吉利。那么,命里注定他去。他雇车来到实洼涩勒街。
他急急忙忙奔上台阶,拉动铃索;铃不见响;他觉得自己快要瘫了。
他随即使起猛劲,摇了一下那沉重的红绒结子。一串儿铃声响了起来,渐渐静了,什么音响也听不见了。福赖代芮克害了怕!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一口嘘息没有!他把眼睛放在钥匙窟窿,只瞥见客室墙上,在好些纸花之中;两根芦苇尖儿。最后,他正要扭回身子,改了意思。这一次,他轻轻地敲了一小下,门开了;阿尔鲁本人出现了。他站在门槛,头发乱蓬蓬的,脸红通通的,神气很不快活。
——嗐!什么家伙叫你来的?进来!
他把他引进来,不到内室,不到他的寝室,却到饭厅,桌上就是一瓶香槟酒,两只杯子;然后,粗声粗气道:
——你有什么事问我,亲爱的朋友?
年轻人寻找一个拜访的借口,口吃道:
——不!没有事!没有事!
最后,他说他来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因为听余扫乃讲,他以为他在德意志。
阿尔鲁接着道:
——就没有去!这孩子多浮躁,什么也听了个差!
为了掩饰他的杌陧,福赖代芮克在屋里左右走着。他碰到一只椅子腿,弄掉放在上面的一把阳伞;象牙柄折了。
他喊道:
——我的上帝!碰折了阿尔鲁太太的阳伞,我真难受。
听见这句话,商人仰起头,怪样地微笑着。福赖代芮克利用这献上来的谈她的机会,怯怯地问道:
——我能不能够看她?
她在她的家乡,和她病了的母亲在一起。
他不敢问起她出门要出多久。他仅仅问了问阿尔鲁夫人的家乡是什么地方。
——夏特勒!你觉得怪吗?
——我?不!为什么?一点也不!
随后,他们简直一句话也找不出来说了。阿尔鲁给自己卷了一枝香烟,一边出气,一边围着桌子转。福赖代芮克站直了,靠住炉子,端详墙壁、古玩架子、花砌地板:好些可爱的意象在他的记忆中间排队走过,差不多就在他的眼前。最后他告辞了。
一张破报纸团成球,扔在客室的地上;阿尔鲁把它拾起;然后,脚尖耸起,他拿它塞进门铃,他说,为了继续他中断的午睡。随即,握住他的手道:
——劳驾告诉门房一声,我不在家!
他朝着他的背,使劲把门一关。
福赖代芮克一级一级走下台阶。根据这第一次尝试的挫折,他可以推想此后的机遇。他灰了心。于是三个月的无聊开始了。一无所事,他的闲散加强他的愁闷。
好些点钟,他从平台望着流在浅灰色码头中间的河水;阴沟的缺口,这里那里,弄黑了码头;一座漂洗女人的拨船系在岸边;有时候好些野孩子站在岸边泥里,捺住一头毛毛狗洗澡,彼此起哄开心。他的眼睛离开左侧的圣母院石桥和三座悬桥,总是转向榆树码头,望着一大堆老树,活像孟特漏码头的菩提树。在交混的屋顶之中,迎面立起圣·雅克塔、市政府、圣·皆尔外、圣·路易、圣·保罗——七月柱的神像,好像一颗金制的大星,在东方熠耀着,同时在另一端,杜伊勒里宫的圆屋顶,在天上摊开它沉重的、蓝蓝的一大堆。(圣·雅克塔在利沃里街和塞瓦斯托波尔马路的交口。这是一座一百九十尺高的哥特式塔,有二百九十一级,可以上去。 圣·皆尔外教堂,在市政府宏大的新建筑(旧建筑于一八七一年为巴黎公社纵火焚毁)后面。这是十五六世纪的建筑,掺有文艺复兴的风格。 圣·路易和圣·保罗原来是两座教堂,一七九六年圣·保罗教堂(在圣·保罗街)不复存在,与圣·路易教堂合为一座。位于圣·安东街梢头,更在圣·皆尔外教堂之南。 再往南去,便是巴士底广场,著名的巴士底监狱的旧址。中间立着“七月柱”,纪念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一八四〇年落成。白大理石基座,高一百五十四尺,柱是铜的,直径十三尺,分为五层;尖顶为都孟雕刻的自由神像,站在圆球上,一手持着照明的火把,一手握着折断的铁链。 福赖代芮克住在拿破仑码头,塞纳河的左岸,他是向东望,同时由北而南,自然而然,便如作者所给的次序。)就在后面,在这方向,应当是阿尔鲁夫人的住宅。
他回到他的房间,随即,躺在沙发上,沉湎在一种无头无尾的思维:写作的计划、行为的筹算、对于未来的向往。最后,为了摆脱自己,他走出去。
他漫步在拉丁区,这地区平时十分骚乱,这时期却荒凉了,因为学生全回家去了。学校的高墙,仿佛由于静也长了起来,面目显得越发阴惨;他听见各式各样和平的声音,笼子里翅膀的搧扑、一架剫机的鼾声、一个补鞋匠的锤声;卖估衣的商人,在街中心,白用眼睛打量每个窗户,没有人光顾。在寂寞的咖啡馆的紧底,介乎满满的瓶子,司柜的女人打着呵欠;阅书室的桌子上,报纸一丝不紊地摆着;熨衣服的厂家里面,一阵一阵热风吹着衬衫摇摆。他不时停住浏览一家旧书店的陈列;一辆公共马车,擦过走道,惹他扭转身子;走到卢森堡公园前面,他不再往远里去了。
有时候,一阵消遣的希望把他引向马路。穿出好些吐送湿冷的嘘息的阴沉小巷,他来到荒凉的大广场,阳光灿烂,高大的纪念物在马路边投下齿形的黑影。然而又是货车,又是商店,一群群人让他心烦,——特别是星期天,——从巴士底狱到玛德兰(玛德兰教堂在一七六四年动工,直到一八四二年,始告落成。朴素威严,古代希腊的神庙风格。拿破仑打算用它纪念为国效劳的军人,然而,最后还是改做教堂。四周空地是玛德兰广场。),在尘土之中,在地沥青上,在一种不断的吼号里,荡漾着一大群行人;卑鄙的容貌,无识的语言,汗淋淋的额头流露出的愚蠢而满足的样子,让他觉得恶心!不过,意识自己比这些人优越,减轻了观看他们的厌倦。
他天天到工艺社去;——为了知道阿尔鲁夫人什么时候回来,他打听她的母亲,详细而又详细。阿尔鲁的答复并不更换;“现下好点儿了,”他的太太和女孩子下一个礼拜可以回来了。她越迟迟不回来,福赖代芮克越表示关切,——临了,感于他的盛情,阿尔鲁有五六回带他到馆子用晚饭。
在这些长久的谈话当中,福赖代芮克发现画商并不十分聪明。阿尔鲁或许看出这种冷淡;再说,如今也该是还点儿礼的时机。
所以,想要事情十分像样儿,他把他的新衣服统统卖给一家旧货商人,弄到八十法郎的数目;然后和手头的另外一百法郎拼在一起,他去把阿尔鲁邀出来吃晚饭。罗染巴也在那儿。他们一同到普罗旺斯三兄弟。
公民脱掉他的外衣,知道另两位一定赞同,他就点起菜来。然而,他到厨房亲自和大师傅说话,下到每个角落他都熟识的地窖,把掌柜叫上楼来教训一顿,菜、酒侍候他全不满意!端上一盘新菜,捧上一瓶不同的酒,才吃了一口,喝了一口,他就放下他的叉子,或者往远里一推他的杯子;然后,拿他的整个胳膊在台布上一横,他喊道,人没有法子再在巴黎用饭了!最后,不知道想吃什么东西才好,罗染巴给自己要了一碟家常菜,油拌豇豆,虽说只有一半成功,他也就马马虎虎平静下来了。随后他和伙计谈起馆子旧日的伙计:“安东怎么样了?还有一个叫做欧皆的,怎么了?还有戴奥道尔,总在楼底下服侍的小家伙?那时候酒菜讲究多了,布尔高涅(布尔高涅是法国东部的地带,原来是一个公国,一四七七年并入法国。这里的布尔高涅是指它出产的各种葡萄酒而言。犹如香槟之产于香槟地方。)别提多好!”
随后,谈到关厢地皮的价钱,阿尔鲁一种投机的经营,不会失败的。可是他的利息一直在损失。既然凭什么价钱他也不肯卖,罗染巴会帮他找买主的;两位先生拿着一管铅笔,一直计算到用完果点。
他们来到叟孟夹道一家开在楼下的咖啡馆喝咖啡。福赖代芮克站着打了记不清次数的台球,喝了不知道多少杯的啤酒;——他停在那里,一直停到半夜,不知道为什么,由于怯弱,由于糊涂,晕头晕脑地希望有什么事发生,成全他的爱情。
什么时候他才看见她?福赖代芮克觖了望。然而有一晚晌,将近十一月末尾,阿尔鲁向他道:
——我女人昨天回来了,你知道!
第二天,五点钟,他走进她家。
她的母亲十分病重,他先庆贺她复原。
——就没有病!谁告诉你的?
——阿尔鲁!
她轻轻“啊”了一声,接着就说,起初她十二分担心来的,现在不怎么样了。
她坐在炉子旁边的彩毡靠背椅上。他坐在安乐椅上,帽子介乎他的膝盖;谈话不起劲,她的心就没有一分钟是在应对上;他找不到机会介绍他的情感。可是,临到他埋怨在读什么破法律的时候,她就回答:“是的……我明白……有些事……”低下头,忽然凝神思索起来。
他急于知道她想些什么,甚至于别的心思也不想了。黄昏聚下影子围着他们。
因为要到外面去买些东西,她站起来,随后,戴上一顶绒帽,披上一件灰鼠皮镶边的小小的黑披风又出现了。他大着胆子说要陪她。
什么也看不见;天是冷的,一片浓雾罩住屋宇的正面,往空里放出恶臭的味道。福赖代芮克幸幸福福地吸着;因为,隔着衣服的棉絮,他觉得出她胳膊的形体;她的手,套在一只有两个扣子的羚羊皮手套,他愿意吻遍这只小手,放在他的袖子上。由于街道滑,他们有点儿摇曳: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全像在一块云当中,随风摆动。
大街上的灯光把他重新唤到现实。机会难逢,时光紧促。他决定走到黎希留街宣布他的爱情。然而,差不多一转眼的工夫,当着一家瓷器铺,她骤然停住了,向他道:
——我到了,多谢!星期四,照常,不是吗?
例餐重新开始;他越常去阿尔鲁夫人家,他的颓丧也越增加。
好像闻到一种过强的香味,端详这个女人只有让他麻痹。这降到他性情的深处,差不多变成一种感觉的寻常的样式,一种生存的新的情态。
他在煤气灯底下遇见的妓女,喊着滚调的歌女,骑着快马的马戏班的女艺员,步行的资产阶级妇人,窗口的工女,由于相似或者由于强烈的差别,所有的妇女让他想起另一位来。沿着商店,他望着毛织品、花边和宝石耳环,想象它们罩着她的腰围,缝进她的胸衣,在她的黑头发里发光。卖花妇女的篮子的花,为了她路过挑选而开放;在鞋商的门面,天鹅羽毛走边的小缎拖鞋仿佛等着她的脚;条条街通到她的住宅;车停下来只为更快地去她那里;巴黎与她有关联,这座大城和它所有的声音好像一个大乐队在她的四周喧嚣。
来到植物园,看见一棵棕榈树,他神往于遥远的国度。他们在一起旅行,在骆驼背上,在象帐下,在蓝色岛屿之间的游艇舱里,或者并排,骑着两匹有铃铛的骡子,骡子碰着草里的断柱,失了足。有时候,他当着卢佛宫的古画停住;他的爱情把他一直带到消失的世纪,他拿她替换画里的人物。她戴着一顶圆锥形女式高帽,跪在一座花铅窗后面祈祷。好像是卡司地叶或者弗朗德尔的贵妇人,她端端正正坐着,披着一条浆硬了的皱领,身子像鲸鱼,衣服的褶子虚虚蓬起。随后她走下宽大的云石楼梯,在好些元老当中,在一座鸵鸟羽毛的天盖下面,穿着一件绣锦袍。有时候,他梦想她穿着黄绸裤子,坐在穆斯林内院的褥垫;(卡司地叶是西班牙中部的高原,古时候的一个独立王国。 弗朗德尔是欧洲西北沿大西洋一带的沼泽地域,荷兰、比利时与法国一小部分全是。古时候属于弗朗德尔伯爵,自有语言。 内院是摩尔妇女生息之所,禁止男子出入。通常富人可娶四妻,并妾若干,合居一宅,由阉人主持。)——一切美丽的东西,星宿的闪烁,音乐的某种音调,一个句子的样式,一道轮廓,不知不觉,忽然之间,就让他想起她来。
至于设法让她变成他的情妇,他明白任何尝试全没有用。
有一晚晌,狄提梅尔来了,吻着她的额头;闹法里亚一边同样吻着,一边道:
——你允许,不是吗,依照朋友的特权?
福赖代芮克口吃道:
——我觉得,我们全是朋友?
她回道:
——不全是老朋友!
这是事先加以拒绝,间接地。
而且,怎么办?告诉她,他爱她?不用说,她会谢绝了他;或者,一生气,把他赶出她的家去!可是,他宁愿忍受一切痛苦,也不愿失掉看不见她的可怕的机会。
他妒忌钢琴家的才分,兵士的伤口。他盼望一场危险的病,希冀用这种方式兜起她的兴趣。
有一桩事让他惊异,就是他不妒忌阿尔鲁;他不能够想象她没有穿衣服,——他的羞耻心好像是自然的,自然到把他的性别收进一个神秘的影子。
然而,他梦想和她同居的幸福,亲昵地称呼她,把手放在她包头的带子,一放就放老半天,或者贴住地跪着,两个胳膊围住她的腰,从她的眼里饮着她的灵魂!为了享受这一切,他颠覆命运也甘心;不能够行动,诅咒上帝,斥责自己怯弱,他旋转于他的欲望之中,犹如一个囚犯在他的牢狱里面。一种永生的焦灼噎窒住他。好几个钟头他动也不动,要不然,眼泪流了下来;有一天,他没有力量克制自己了,戴楼芮耶向他道:
——家伙!你怎么啦?
福赖代芮克头痛。戴楼芮耶并不相信。不过,当着这样一种痛苦,他觉得他的情谊苏醒了,用力安慰他。像他这样一个男子,随自己颓唐下去,多糊涂!年轻的时候,还勉强,可是等到年纪一大,简直是糟蹋辰光。
——你害了我的福赖代芮克!我要旧福赖代芮克。孩子,永久是老样式!我欢喜他!来,抽一斗烟,浑虫!提点儿神上来,你叫我觖望!
福赖代芮克道:
——真的,我傻透了!
见习生继续道:
——啊!老行吟诗人(行吟诗人是中古世纪法国南部诗人的称呼。他们沿着堡子走,一处一处唱着他们的歌曲。),我清楚什么叫你难受!还是那点儿爱作祟?招了吧!得啦!去一个,来四个!正经女人弄不到手,还有的是女人开心。你愿意我带你见识见识这些女人吗?你只要到阿朗布拉(阿朗布拉原来是西班牙格洛纳德著名的伊斯兰教王宫。这里借做娱乐场所。)来就成。(这是新近在爱丽舍高坡开的一所公共跳舞厅,但是这类营业,穷奢极侈,所以一到第二季,便破产了。)看样子,有乐可寻。去吧!你可以约你的朋友去,你要是高兴的话;就是约罗染巴,我也听你!
福赖代芮克没有邀公民。戴楼芮耶牺牲了赛耐喀。他们仅仅带去余扫乃、西伊和杜萨笛耶;一辆街车把这五位送到阿朗布拉门口。
两座摩尔式的游廊向左向右,平行分开。迎面一堵房墙占去靠底的全部,第四边(饭馆所在)仿佛一所镶着有色的花玻璃窗的哥特式的道院。一种中国式的房顶盖住乐师奏乐的台子;四周的地打着地沥青,好些威尼斯灯挂在柱头,远远在舞男舞女上空,形成一个多色的火冠。或远或近,有些座子,托着一个石盆,中间涌起一股细流。树叶中间,可以看见些石膏雕像,许多青春之神和小爱神,拿油彩抹了一身;无数小径,铺着一层仔细压好的深黄色沙砾,把花园衬得比实际大了许多。
好些学生领着他们的情妇散步;好些时髦商店的伙计,指头中间夹着一根手杖,孔雀似的走来走去;好些中学生吸着上等大号雪茄;好些老童男用梳子抚弄他们着色的胡须;有英吉利人、俄罗斯人、南美洲人、三位戴着红帽的近东人。好些摩登女子、好些工女、好些妓女来到这地方,希冀找见一位保护人、一位情人、一块金币,或者单为跳舞的快乐而来;她们的袍子罩着一件上衣,有的水绿色,有的蓝色,有的樱桃色,或者堇色,来来去去,在乌木树和紫丁香花之间飘拂着。差不多男子全穿着方格衣料,夜晚虽说清凉,有些人穿着白裤。煤气灯点着。
余扫乃仗着他同时装杂志和小戏园的关系,认识许多妇女;他用指尖向她们飞些吻,不时离开他的朋友,去同她们谈谈。
戴楼芮耶看见这些做作,妒上心头。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走近一个穿南京黄布,金黄头发的高个儿女人。她透出一种不愉快的瘟神气,端详了他一下,道:“不!用不着情话绵绵,我的好好先生!”
他重新靠近一个棕色头发的粗大女人,不用说,她疯了,因为听见头一句话,她就跳起脚,恐吓他,他要说下去的话,就叫巡警去。戴楼芮耶做出大笑的模样;随后,发现一个矮小的女人独自坐在一盏煤气灯底下,他向她提议跳一次舞。
乐师栖在台子上,一副猴子姿势,拼命地拉着吹着。乐队队长站直了,机械地打着拍子。人堆在一起,追寻开心,散了的帽结蹭着领带,靴子陷在裙裾下面;一切谐着音节跳掷;戴楼芮耶搂紧胸前的矮小女人,跳失了理性,好像一个高大的傀儡,在舞男舞女中间乱发疯。西伊和杜萨笛耶继续在散步;这位年轻的贵族偷偷向女孩子们飞眼,那位伙计白鼓舞,他不敢同她们说话,以为那些女人家里总有“一个男人拿着一管手枪,藏在衣橱里,走出来逼你在汇票上署名”。
他们回到福赖代芮克旁边。戴楼芮耶已经不跳了;大家商议怎样结束这一夜,便见余扫乃嚷道:
——看!阿玛艾古伊侯爵夫人!(阿玛艾古伊侯爵夫人是缪塞的《安达卢西亚美人》一诗的女主人公。诗由孟浦谱曲,风行一时。第一节是: “你可曾在巴塞闹看见一个胸脯发棕的安达卢西亚美人儿? 秋天美丽的黄昏一样灰白! 那是我的情妇,我的好人儿! 阿玛艾古伊侯爵夫人!” 原来做阿麦奥妮侯爵夫人,缪塞和雨果取闹,故意改做阿玛艾古伊。比较难听的声音。)
这是一个肤色苍白的女人,翘鼻子,口袋式的手套长到肘子,大黑耳环沿着脸庞垂下来,像两只狗耳朵。余扫乃向她道:
——我们应当在你那儿来一个小热闹,一个近东式的宴会,好吗?想法子给这些法兰西骑士弄几位你的女朋友,啊?得了,你有什么不方便?你等着你的伊达尔苟(伊达尔苟是西班牙字,意思是“公子”。伊达尔苟有两种,一种是“袭”,一种是“封”。只有伊达尔苟才配称为骑士。)?
这位安达卢西亚女人低下头;她知道她的朋友的不大方习惯,怕他要下消夜的酒菜,归她算账。最后,听她吐出钱字,西伊献出五块拿破仑(拿破仑是纪念拿破仑的一种金币,值二十法郎。),他身上所有的现款;事情决定了。可是福赖代芮克又不见了。
他相信听出阿尔鲁的声音,他瞥见一顶女人的帽子,赶快投向旁边的小树林。
法提腊斯女士单自和阿尔鲁在一起。
——对不住!我打搅你们吗?
商人答道:
——一点儿也不!
从他们谈话的末几个字,福赖代芮克明白他来阿朗布拉,为了寻法提腊斯女士谈一件要紧事;不用说,阿尔鲁还不完全放心,因为他向她不安的样子道:
——你拿稳了吗?
——稳极了!人家爱你!啊!看你这人!
她噘起嘴,往前一伸她的厚嘴唇,红到差不多像涂了血。可是她有可爱的眼睛,褐色,瞳仁当中闪着金星星,充满了精神、爱情和肉感。和灯一样,它们照亮她瘦脸的有点儿黄的肤色。阿尔鲁仿佛以她的竣拒为乐。他歪向她那边,向她道:
——你真好,亲亲我!
她抓住他的两只耳朵,吻着他的额头。
就在这时候,跳舞停止了,在乐队队长的地位,出来了一个美丽的年轻人,太肥了,和蜡一样白。他的头发又长又黑,基督式样分开,一件天青绒背心,绣着大金棕榈,神气骄傲像一只孔雀,愚蠢像一只火鸡:向观众致过敬,他唱着一首小歌。一个乡下人亲自叙说他在都会的旅行;歌者的口音是下·诺曼底(诺曼底是法国西北沿海一带的通称。诺曼底在古时候是一个公国,一二〇四年并入法国。现在分成五省。塞纳河以北称做上·诺曼底,以南称做下·诺曼底。),装做一个醉鬼;唱到叠句:
啊!我笑你,我笑你,
在那大坏蛋的巴黎!
引起热狂的顿脚。戴勒玛,“富于表情的歌手”,太狡诈了,不会这样听其冷下去的。有人急忙递给他一把六弦琴,他哼唧着一首题做《阿尔巴尼姑娘的哥哥》的曲子。
词句让福赖代芮克想起汽船上明轮罩之间衣着褴褛的歌人所唱的词句。不由自已,他的眼睛盯着摊在面前的袍子的下摆。每两句以后,便是一个长久的停止,——树林里风的响动像极了波浪的声音。
法提腊斯女士,用一只手把挡住她看台子的水蜡的树枝拨开,端详歌手,定定地,鼻孔张开,眉聚在一起,好像遇到一种真正的欢悦,魂叫吸了去。
阿尔鲁道:
——得!我明白你为什么今晚来阿朗布拉了!你喜欢戴勒玛,我亲爱的。
她不肯招认。
——吓!还害羞呐!
他指着福赖代芮克道:
——因为他吗?你错了。没有比他再口紧的孩子了!
另外几位,寻觅他们的朋友,走进草厅。余扫乃介绍大家。阿尔鲁送雪茄给大家吸,还请大家喝骚尔拜(骚尔拜是一种辛烈的果汁配合的半冰的甜酒。)。
瞥见杜萨笛耶,法提腊斯女士脸红了。
她随即站起,向他伸手道:
——你没有忘掉我,奥古斯提先生?
福赖代芮克问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答道:
——我们从前住在一幢房子!
西伊拉了拉他的袖子,一同出去了;他们刚走,法提腊斯女士就开始恭维他的为人。她甚至于说他“天赋多情”。
随后,大家谈起戴勒玛,以为他做滑稽丑角,会在剧院有成就的;接着便是一阵讨论,莎士比亚、出版物检查、风格、民众、圣·马丁门的收入、亚力山大·仲马、维克多·雨果和都麦尔桑,(圣·马丁门是纪念路易十四的凯旋门,相离不远,便是圣·马丁门剧院。一七八一年,歌剧院焚于火,筑了这座剧院使用,随后便荒了不用。一八〇二年,改成现在的名称。在哈奈勒指导(一八三二年——一八四〇年)之下,它是浪漫主义戏剧的大本营。但是,在高泥阿兄弟指导(一八四〇年——一八四八年)之下,上演的多属神仙剧。 亚力山大·仲马(一八〇三年——一八七〇年)是法国的小说家兼戏剧家。他的历史小说如《三个火枪手》等,以想象丰颖,紧张见称。他的戏剧犹如他的小说,缺乏历史的正确,心理的观察。他制作大量通俗的戏剧,第一个建立法国的浪漫主义戏剧,用他的《亨利三世和他的宫廷》,一八二九年二月十一日上演。 都麦尔桑(一七八〇年——一八四九年)是当时一位著名的小歌剧作者。从一七九八年起,他写了二百三十八种剧本,但是,传到今日的,仅仅只有一出《走江湖的》。他同时是一位著名的货币学者。)全成了资料。阿尔鲁认识好几位有名的女戏子;这些年轻人用心听他讲。可是他的词句让嘈杂的音乐掩住;四对舞或者波兰舞一停,大家便倒向桌子,喊叫伙计,大笑着;啤酒同嗬囒水瓶子在树叶里爆响着,好些女人母鸡一样叫唤,有时候,两位先生想打架;抓住了一个小偷。
和奔马一样,舞客侵入小径。喘着,微笑着,脸红红的,他们聚成一队旋风,掀起礼服的下摆和袍子;两管喇叭吼的更凶了;节奏加快了;在中世纪的道院后面,听见毕毕剥剥的响声,爆竹燃放了;好些太阳开始旋转;孟买烟火的光彩,碧玉颜色,有一分钟照亮了全花园;——看到最后的旗花,群众呼出一口大气。
旗花慢慢熔掉。空里飘着一片火药云。福赖代芮克和戴楼芮耶一步一步在群众中间走着,但是看到一个景象,停住了:马地龙在存伞的地方取伞;他陪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丑女人,衣着华丽,社会地位不明。
戴楼芮耶道:
——这家伙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可是西伊哪儿去啦?
杜萨笛耶指给他们看咖啡馆,就见那位骑士后裔,当着一碗五味酒,和一顶玫瑰色帽子在一起。
余扫乃不见了五分钟,在同时出现了。
一个年轻姑娘倚着他的胳膊,高声叫他“我的小猫猫”。
他回道:
——别这样叫!别叫!别当着人叫!倒不如叫我子爵!那么一叫,你就有了我喜欢的骑士,路易十三和软皮靴的风度了!是的,我的好弟兄,一位旧日的闺秀!她不可爱吗?——他托起她的下颌。——向这些先生们致敬!他们全是法兰西参议员的少爷!我同他们来往,要他们任命我做大使!
法提腊斯女士呻吟道:
——你简直疯了!
她请杜萨笛耶把她送到她的门口。
阿尔鲁看着他们走开,然后,转向福赖代芮克道:
——你喜欢她吗,法提腊斯?再说,你在这上面从来不开诚布公!我相信你瞒着你的爱情不说,不对吗?
福赖代芮克,面色灰白,发誓他一无所隐。
阿尔鲁接着道:
——人家就没有看见你有情妇。
福赖代芮克恨不得随便说一个名字。可是诳话说不定会传到“她”的耳朵。他回答,他真是没有情妇。
商人责怪他。
——今儿晚晌,机会正好!为什么你不跟别人一样做,带一个女人走?
福赖代芮克,不耐烦这样纠缠,回道:
——好啦,你呢?
——啊!我!我的小伙计,这另是一回事了!我回到我女人那儿去!
他叫来一辆“喀布芮奥莱”,消失了。
两位朋友步行回去。一阵东风吹来。他们谁也不言语。戴楼芮耶懊悔没有当着一家杂志的经理显耀他的才具,福赖代芮克陷进他的忧郁。最后,他说,他觉得跳舞场没有意思。
——谁的错儿?你要不丢下我们,寻你的阿尔鲁就好了!
——得啦!随我做什么,全没有用!
可是见习生有些原则。要想得到什么东西,只要加强想望就够了。
——不过,你自个儿,方才……
戴楼芮耶打断典故道:
——我一点儿没有放在心上!叫女人来钳制我!
于是他指斥她们的做作,她们的愚呆;总之,他不喜欢她们。
福赖代芮克道:
——别装腔!
戴楼芮耶不言语。随后,忽然道:
——你愿意打一百法郎赌,我“干”头一个过来的女人?
——好!我接受!
第一个过来的女人是一个奇丑的女叫化子;他们以为没有指望了,然而就在芮渥立街的中央,他们瞥见一个高个儿姑娘,手里拿着一本小纸夹。
戴楼芮耶走到游廊底下同她打招呼。她骤然往杜伊勒里宫那边一转,不久走向校场;她往左往右了望。她奔向一辆街车;戴楼芮耶追上她。他走在她的身旁,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做出明显的手势。她终于接受他的胳膊,他们沿着码头走下去。随后,来到沙特莱(沙特莱是简陋的军事砦堡,八七七年防御诺曼人侵入,在巴黎塞纳河两岸分筑大小二堡。其后全部改做监狱。大堡在右岸,前为沙特莱广场。)的高坡,至少有二十分钟,他们在走道上散着步,好像两个水手在守望。可是,他们忽然走过交易所桥,花市,拿破仑码头。福赖代芮克随在他们后面。戴楼芮耶让他明白,他打搅他们,最好学他的办法也来一个。
——你还有多少钱?
——两个一百苏!
——足够用了!再会!
看见一出滑稽戏竟然成了功,福赖代芮克深深感到惊异;他思维道:“他拿我开心。我再跟上去?”戴楼芮耶说不定以为他妒忌他这种爱情?“好像我没有爱情,其实一百倍希有、高贵、热烈!”一种忿怒推着他。他来到阿尔鲁夫人门口。
外边的窗户没有一个属于她的住宅的。然而,他拿眼睛盯着正面,——好像这样一看,他相信能够把墙裂开。现在,不用说,她安息了,平静犹如一朵睡了的花,美丽的青发披在枕头的花边之间,嘴唇半闭,头压着一条胳膊。
阿尔鲁的头向他来了。他走开逃避这个幻觉。
戴楼芮耶的劝告来到他的记忆;他只有厌恶。于是,他在街巷流浪着。
一个步行人走近了,他想法辨识他的面容。不时一道光射在他的腿当中,就石路平平画出一个四分之一的大圆圈;影子里面忽而出来一个人,背着筐子,拿着灯。有些地方,风在摇动一家烟囱的铁管;响起一些辽远的声音,和他的头鸣搅在一起,他相信听见空里跳舞的蒙漠的音乐。他走路的动作支持着这种酩酊;他发现自己站在协和桥头。
于是他想起去年冬天的同一夜晚,——走出她家,因为是第一次,他必须停住歇歇,在希望拥抱之下,他的心跳得快极了。如今一切死了!
有些乌云驶来遮住月亮的面孔。他一边端详月亮,一边思维宇宙的广大,人生的卑微,一切的虚无。天亮了;他的牙齿轹轹作响;一半儿朦胧,雾打湿了衣服,他满脸眼泪,问自己,为什么不了结这一切?只要动一下子便成!他额头的重量牵动他,他看见他的尸身浮在水面;福赖代芮克倾过身子去。栏杆有点儿宽,由于懒,他没有试着跨过去。
他害怕了。他重新走上马路,倒向一张凳子。巡警把他喊醒,以为他胡闹了一夜。
他开始走动,不过,觉得自己十分饥饿,饭馆又都上了门,他来到菜市一家酒店用饭。吃完了,一看时候还嫌太早,他在市政府四周踱着,一直踱到八点一刻。
戴楼芮耶早已辞掉他的街头女人;他在屋子中间桌子上写东西。将近四点钟,西伊先生走进来。
仗着杜萨笛耶,他昨天晚晌勾上了一位太太;甚至他用车把她送走,还有她的丈夫,一直送到她的门首,然后她给了他一个约会。他走出大门。可是不晓得她的名姓!
福赖代芮克道:
——你要我怎么办呢?
于是这位公子不三不四地乱扯起来;他说到法提腊斯女士、安达卢西亚女人,和所有别的女人。最后,比拟了半晌,他露出他拜访的目的:相信朋友的谨慎,他来求他帮他完成一桩事,此后他就断乎把自己看做一个大人了;福赖代芮克没有拒绝他。他把这个故事告诉戴楼芮耶,仅仅关于他本人的一节他没有提起。
见习生觉得“他现在的作法很好”。这种听他劝告的表示提高他的兴致。
也就是由于这种兴致,从第一天起,他勾搭上了克莱芒丝·达维屋小姐,给军衣绣金的女工,世上最温柔的人了,苇子一样瘦,大蓝眼睛,不断在惊异。见习生欺负她老实,甚至让她相信他得过勋章;逢到他们私下相会,他给他的外衣装潢上一条红带子,可是一到人群,他就取下来,说是免得他的上司难堪。而且,他不同她亲近,好像一位土耳其省长,尽她谄爱,同时玩笑的样子,把她叫做“民家女子”。她每次给他带来些小捧紫罗兰。福赖代芮克不想望这种爱情。
可是,他们一出门,臂交臂,走向班松或者巴芮要的书报室,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忧郁。福赖代芮克却不知道,一年以来,每逢星期四,到实洼涩勒街晚餐以前,刷净指甲,他要让戴楼芮耶难受多少回!
有一晚晌,站在平台,他才望着他们走掉,远远看见余扫乃在阿尔考勒桥头。这位浪子开始打手势喊他,等他下了五层楼,他便说:
——有桩事:下星期六,二十四号,是阿尔鲁太太的生日。
——怎么一回事,她的名字不是玛丽吗?
——也叫昂皆勒,管它哪!大家在他们圣·克路的乡下房子要热闹一番;我奉了命来通知你一声。下午三点钟在杂志社门口,有一辆车等你!就这么说好了!打搅你!对不住。可是我得跑好些地方!(阿尔鲁太太,犹如通常天主教徒,每就基督教的先圣命名。基督教把三百六十五日分配给它已往的先圣,而生在某日的男女,便用某日的先圣命名。玛丽在《新约》里面有三位,其后还有许多成圣的玛丽。圣·昂皆勒是十五世纪圣·弗郎索洼教派的一位女尼领袖。她的忌日应当是十二月二十二日。 圣·克路在巴黎西郊塞纳河的左岸,是一个著名的游息的地方。沿着山坡是一片葱郁的公园。)
福赖代芮克还没有转回脚后跟,他的门房就交给他一封信:
“党布罗斯先生,夫人敬请福赖代芮克·毛漏先生于下星期六二十四日光临晚餐。——祈复。”
“太晚了,”他想道。
不过,他还是拿信给戴楼芮耶看,后者叫起来了:
——啊!到了儿!可是你的样子不见得满意。为什么?
福赖代芮克迟疑了一下,说他同天另有一个邀宴。
——请你发发慈悲,打发实洼涩勒街滚蛋吧。别糊涂!你嫌麻烦,我来替你答复。
见习生用第三人称写了一封收帖。
从者没有见过上流社会(除非是凭借他的贪婪的热狂),他想象它是一种人工的创造,以数学律活动。一次城市的晚餐,一个有职业者的邂逅,一位佳人的微笑,连成一串儿动作,动作又一个一个推演下去,可以发生绝大的结果。巴黎的若干沙龙,就像那些机器,拿起原料,还它的百倍价值。他相信帮外交家出主意的妓女,由阴谋弄到手的富婚,流犯的天才,强力之下机运的柔顺。他以为和党布罗斯来往非常有用,而且说来头头是道,福赖代芮克简直不知道如何方好。
然而既是阿尔鲁夫人的生日,他至少也得送她一件礼物;他自然想到一把阳伞,补还他那次的失手。同时,他发现了一把鸽子咽喉色的缎伞,雕琢的象牙小柄,从中国来的。可是这要费一百七十五法郎,他一个苏没有,甚至在拿下一季的接济赊账过活。不过他想买它,一心一意要买,他只得向戴楼芮耶求救,心里虽说不情愿。
戴楼芮耶回答他没有钱。
福赖代芮克道:
——我等钱用,急于等钱用!
听见另一位用原话推托掉,他恼了起来:
——你有时候,也不见得不……
——怎么样?
——不怎么样!
见习生明白了。他从他的存款提出需要的数目,一块钱一块钱数给他,然后道:
——我不跟你要收据,反正我靠你过活!
福赖代芮克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说着万千亲热的好话。戴楼芮耶只是冷冷的。随后,第二天,瞥见钢琴上的小伞:
——啊!原来为了这个!
福赖代芮克懦怯地道:
——我也许送回去。
机运帮了他的忙,因为就在黄昏,他接到一封黑边的短笺,党布罗斯夫人向他报告一位长亲去世,不得不把结识他的愉快延缓,请他原宥。
他两点钟就到了杂志社。阿尔鲁没有等他,拿车接他走,先一天就动了身,他迫不及待地需要新鲜空气。
每年,逢到叶子新长上来,一连好几天,他早晨离开家,远远穿过田野,在农村喝牛奶,和乡下女人寻开心,打听收获,用手绢包些生菜根带回来。最后,实现了一个旧梦,他给自己买了一所乡下房子。
正当福赖代芮克同伙计说话,法提腊斯女士来了,不见阿尔鲁,她失望了。说不定他还要在那边停留两天。伙计劝她“到那儿去”;她不能够去;写一封信吧,她害怕信丢掉。福赖代芮克说他本人给带去。她赶忙写了一封信,求他转信的时候,务必不要叫第三者看见。
四十分钟以后,他在圣·克路下了船。
房子离桥一百步远,坐落在山半腰。两排菩提树隐住花园的墙,一块大草地一直铺到河边。栅栏门开着,福赖代芮克走进去。
阿尔鲁躺在草上,和一堆新生的小猫玩耍。这个娱乐好像完全把他吸住。法提腊斯女士的信把他从昏沉之中提醒。
——糟糕,糟糕!麻烦死人!她说的对:我得去一趟。
随即,把小条子往口袋一塞,他高高兴兴领他来看他的田产。他什么都让他看,马厩、车棚、厨房。客厅在右面,靠巴黎那边,有一顶盖满了铁线莲,挂着帘子的瓦朗格(瓦朗格本来是船舱的一种房间,中间撑住,两翼向外展开。这是一个斯堪狄那维亚字。这里应当类似外朗达,一种阳台式的房间,类似走廊,有玻璃窗。)。不过,他们的头上,响起一阵滚调;阿尔鲁夫人,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唱歌取乐。她练习高低的音阶,急调,一个调子里面的种种声音。有些悠长的音符,好像把自己悬在空里;有些音符落下来,急急的,好像一个瀑布的小水点子;她的声音穿过百叶窗,打破广大的沉静,升向蔚蓝的天空。
她忽然停住,吴坠先生和夫人,两位邻居,进来了。
随后,她自己在台阶上出现了;她走下台级的时候,他瞥见她的脚。她穿着敞口小鞋,金光闪闪的红棕皮,三条横带子,在她的袜子上排成一个金炉壁子。
宾客全到了。除去律师勒浮余先生,全是星期四的客人。人人带来些礼物:狄提梅尔是一条叙利亚肩巾,罗桑瓦尔德是一本传奇的画册,毕里欧是一张水彩画,宋巴斯是他自己的讽刺画,白勒南是一张炭画,画的是一种鬼舞(鬼舞是中世纪传下来的一种寓言艺术,或绘或刻,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环环作舞。死神拿着一具骷髅当琴,一根骨头当弦,指挥这不可逃免的死之进行。),幻想丑陋,制作庸常。余扫乃不带任何礼物。
福赖代芮克等别人送完了,再献上他的礼物。
她多谢他。然后,他道:
——不过……这差不多是一个债!我真抱歉。
她接着道:
——抱什么歉?我不明白!
阿尔鲁抓住他的胳膊,道:
——入席!
然后,对着耳朵道:
——你一点儿也不机灵,你!
没有再比饭厅中意的了,饭厅涂了一种水绿色。一端摆着一座石雕的仙女,脚拇趾浸在一个壳形的水盘。穿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全部花园和长草地,草地一边是一棵皮脱了四分之三的苏格兰老松;好些花堆参差不平地凸在草地;河那边,布洛涅、勒伊、赛物尔、墨东的树林(石雕的仙女是希腊神话之中的女仙,山林溪泉是她们栖息的地方。 布洛涅和勒伊在塞纳河的右岸,紧贴巴黎。勒伊更在布洛涅之北。赛物尔在圣·克路正南,不远便是闻名世界的瓷器厂。赛物尔和墨东全在塞纳河的左岸,而墨东更在赛物尔之南。每逢风和日暖,这些近郊的树林,便成了仕女如云的所在。)往开里展成一个大半圆形。对面栅栏前,一只帆艇随着风荡漾。
大家起初谈着眼边的景色,随即谈着一般的风景;就在谈论开始的时候,阿尔鲁吩咐他的听差在九点半钟光景,把“亚美利加”套好。他的司账有信来叫他。
阿尔鲁夫人道:
——你愿意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吗?
他向她深深致了一个敬礼:
——那当然了!你知道,太太,没有你我活不了!
大家向她道喜,说她有这样好的一位丈夫。
她指着她的小女儿,柔柔地回道:
——啊!这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随后,谈话转到绘画,大家说起一位吕斯达艾勒(吕斯达艾勒(一六二八年——一六八二年)是荷兰的大风景画家,活着的时候不为人知,死在贫老院,直到十九世纪才为人发现。),阿尔鲁希望借他赚一笔大款,白勒南就问他,伦敦的名人萨余勒·马提亚斯上月来向他做两万三千法郎的买卖,是不是真的。
——没有再比这真的了!
然后转向福赖代芮克:
——那一天同我在阿朗布拉散步的,就是这位先生,我告诉你,我并不愿意陪他,这些英吉利人才叫没有意思!
福赖代芮克疑惑法提腊斯女士信里有什么女人故事,羡慕阿尔鲁轻易就寻到一个好借口脱身;可是他新撒的诳话,绝对不需要使他睁大着眼睛。
商人带着一种老实的神情,接着道:
——你怎么称呼他,那个高个儿年轻人,你的朋友?
福赖代芮克赶忙道:
——戴楼芮耶。
为了补救他感到的那些对不住他的地方,他夸他具有一种优越的理智。
——啊!真的?可是他不像另一位,货车伙计,那样忠厚。
福赖代芮克诅咒杜萨笛耶。她要以为他和下流人在一起鬼混。
随后,问题转到都会的装潢、新市区,吴坠老头子举了好些大投机家,其中一位是党布罗斯先生。
福赖代芮克抓住这提高身价的机会,说他认识他。不过,白勒南忽然攻击杂货商起来;卖蜡烛的,或者卖银子的,他看不出差别。随即,罗桑瓦尔德和毕里欧谈论瓷器;阿尔鲁和吴坠夫人谈论园艺;宋巴斯,老派的诙谐家,自己寻开心,瞎恭维她的丈夫;他把他叫做奥坠,好像一个戏子,说他应当是画狗的画家吴坠的后裔,因为走兽的凸脊背可以从他的额头看出。他甚至想摸摸他的颅骨,另一位,怕他的假发掉下来,只是不许;大家一边大笑,一边用完了水果。
大家在菩提树底下用咖啡,吸烟,在花园转了几遭,然后沿河去散步。
一群人当着一个渔夫停住了。他在一只鱼槽洗鳗鱼。玛尔特小姐想看看。他把他的盆子倒在草上;小女孩子跪在地上要捉它们,快活地笑着,害怕地叫着。鳗鱼全跑了。阿尔鲁拿钱贴给他。
随后,他想到坐船玩玩。
天的一边开始黯淡下来,同时另一边,一大块橘色在天心展开,峰峦完全是黑的,顶梢越加发紫了。阿尔鲁夫人坐在一块大石上,后面衬着这片火光。别人这里那里踱着;余扫乃站在堤底打水漂。
阿尔鲁回来了,后面随着一条旧小艇,不顾最合理的谏正,他把他的客人堆上去。它沉了;大家还得上岸。
客厅已经燃起蜡烛。客厅四面挂着名为波斯的印布,墙上装着水晶烛台。吴坠太太在一个睡椅上安稳地睡着了,别人静静听勒浮佘先生讲解律师的光荣。阿尔鲁夫人一个人靠近十字窗户,福赖代芮克拢向她。
他们说着别人讲的事。她羡慕演说家;他嘛,他偏爱作家的光荣。她接着就说,可是一个人自己直接感动群众,看见他把自己灵魂的情绪透过他们的灵魂,应该感到一种更强的快意。这些胜利一点引不动福赖代芮克,他丝毫没有野心。
她道:
——啊!为什么?一个人应当有一点点野心!
他们挨在一起,站直了,隐在十字窗户的洞口。他们眼前的夜,好像一张嵌了银的绝大暗网,展开了。这是第一次他们不谈些无足轻重的事。他甚而渐渐知道了她的爱恶:某些香味让她难过,历史书引起她的兴趣,她相信梦。
他开始谈论感情的遇合。她怜恤热情的祸害,然而厌憎那些虚伪的无耻行径;这种心思的方正和她面容正常的美丽那样谐和,好像她就是它的化身。
她有时候微笑一下,眼睛在他的身上留连一分钟。于是他觉得她的视线穿过他的灵魂,好像那些强烈的阳光,一直射到水底。他爱她,没有二意,不希望报答,绝对地;在这些缄默的兴奋之中,犹如出于感激的热诚,他真愿一阵雨一样吻着她的前额。可是,一种内在的嘘息把他牢牢地攫住了;这是一种牺牲自己的意欲,一种立即誓忠的需要,因为得不到满足,愈发强烈了。
他没有和别人一同走。余扫乃也没有。他们要坐车回去;“亚美利加”在台阶底下等着,阿尔鲁却到花园采玫瑰去了。花捧用一根丝线捆着,因为枝子长短不齐,他掏摸他满是纸张的衣袋,随便取了一张,把它们包住,用一个硬别针把他的花捧扣牢,然后多少带着点儿情意,献给他的太太。
——瞧,我亲爱的,原谅我把你忘了!
可是她轻轻喊了一声;别针乱七八糟扣着,扎了她;她回到她的寝室。大家差不多等了她一刻钟。她终于出来了,抱起玛尔特,投进车里。
阿尔鲁道:
——你的花呢?
——不!不!犯不上去拿!
福赖代芮克跑了去拿;她向他喊道:
——我不要了!
可是他不久取来了,说他把它装在一个纸封,因为他看见花扔在地上。她把花插在靠座后面的皮篷。车开了。
福赖代芮克坐在她旁边,看见她直在哆嗦。随后,过了桥,阿尔鲁向左吆车,她就道:
——不对!你弄错了!那边,右手!
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大小事全折磨她。最后,玛尔特合住眼睛,她抽出花捧,从车门扔出去,随即抓住福赖代芮克的胳膊,用另一只手做记号,叫他绝口不要说起。
随后,她拿手绢捧住嘴唇,坐稳不动了。
靠座的另外两位谈着印刷、订户。阿尔鲁吆车不留神,在布洛涅树林迷了路。于是,车陷进小道。马一步一步走着;树枝蹭着车篷。在影子里,福赖代芮克仅仅瞥见阿尔鲁夫人的两颗眼睛;玛尔特躺在她的身上,他托着她的头。
她的母亲道:
——她累坏了你!
他回道:
——不!噢不!
尘土慢慢卷起来;车穿过欧特伊;房子全关了门;或远或近,一盏街灯照亮一堵墙的犄角,车随即回到黑暗里;有一次,他瞥见她在哭。
这是一种疚心?一种欲望?到底是什么?这种他不知道的悲伤,好像一件切身的事,引起他的关切;如今,他们之间,有了一副新链子,一种同谋的情态;他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向她道:
——你难受吗?
她答道:
——是的,有点儿。
车滚着,溢出花园垣墙的忍冬和山梅花,往夜里送出一阵一阵的清香。她袍子的许多褶叠盖住她的脚。他觉得躺在他们中间小孩的身子传来她的全部存在。他俯向小姑娘,分开她美好的棕色头发,轻轻吻着她的前额。
阿尔鲁夫人道:
——你真好!
——为什么?
——因为你爱小孩子。
——不见其全爱!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把左手伸向她那边,完全摊开,——想象她也许要和他一样做,他会碰到她的手的。他随即害了羞,把手缩回去。
车不久到了石路。车走得更快了,煤气灯越来越多,是巴黎了。当着公用库(公用库在巴黎第七区,校场右旁,面对塞纳河与欧特伊。从前是王室的库房,拿破仑把这里改做海军部。),余扫乃跳下车。福赖代芮克等车到了院子才下来;他随即埋伏在实洼涩勒街的犄角,瞥见阿尔鲁慢慢走上马路。
从第二天起,他拿他全副的力量用功。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座法院,冬季一天黄昏,将要辩护完结,法官的面色苍白了,喘吁的群众挤着法院的隔板响,他自己已然说了四个钟头,撮述他所有的证据,一边还发现新证据,每一句,每一字,每一手势,全让他感到断头台的刀,悬在他的身后,吊了上去;随后,看见自己成了演说家,站在议院的讲坛,嘴唇挂着全民族的幸福,把他的敌手沉在他意拟的词句之下,一句话把他们驳倒,声音忽而霹雳如雷,忽而抑扬如音乐,反嘲、动情、激昂、壮丽;她就在那里,在什么地方,在别人中间,面网之下藏着她赞美的眼泪;他们随即重新聚在一起;——失望、诽谤和咒骂全击不中他,只要她说:“啊!这真美呀!”用她的小手抚摸他的前额。
这些意象好像灯台,闪烁在他生命的天边。他的精神受了激奋,越发变的轻快、强壮。他把自己一直关到八月,最后的考试通过了。
戴楼芮耶原以为十二月第二次的考试,二月第三次的考试,还得要他再三苦苦教导,如今倒惊奇于他的热衷了。于是,往日的希望回来了。十年以内,福赖代芮克一定会当议员;十五年以内,当上部长;为什么不?拿着他不久就可以到手的遗产,他先能够办一份报;这是一个开端;随后,看着走好了。至于他自己,他总希望弄到法科一个讲座;他的博士论文做来十分引人注目,替他争到教授们的庆祝。
三天之后,福赖代芮克的论文也通过了。在放假分手以前,他想举行一次野餐,结束星期六的聚会。
他当时很是快活。阿尔鲁夫人如今在沙尔特,她的母亲那里。不过他不久会遇到她,最后会成为她的情人的。
就在同日,戴楼芮耶加入奥尔塞的演说练习会(奥尔塞的演说练习会是年轻的律师练习辩论之所。奥尔塞是第七区沿塞纳河的码头。),发表了一篇演说,彩声半晌不断。他虽说有节制,可也半醉了,用水果的时候向杜笛萨耶道:
——你人忠厚,你!等我阔了,我用你做我的总管。
全都快乐;西伊没有了结他法科的功课;马地龙去继续他在外省的实习,看着就要任命做检事了;白勒南打算弄一张大画,象征《革命的天才》;余扫乃下星期得给戴拉斯芒(戴拉斯芒剧院在神庙马路,一八四一年建,专演神怪剧。另有一同名剧院,在同一马路建于一七八五年,不久失火重建,专演歌舞喜剧,一八〇七年以后即废弃不用。)的经理读一出戏的梗概,相信要成功的:
——因为戏剧的结构,谁也要让我一招儿!激情呀,我在里头滚来滚去,这是我的拿手好戏;至于警句,那是我的本行!
他往上一跳,落下地,两手一拄,腿在空里,围着桌子走了些时。
这种野孩子的玩法解不开赛耐喀的皱纹。他新近让他的私塾赶出来,因为他打了一个贵族的儿子。他的贫苦加重了,他要社会的阶层负责,诅咒有钱的阔人;他把自己的苦情说给罗染巴听,后者越来越幻灭、悲痛、厌倦。公民如今转向预算问题,攻讦卡马里拉在阿尔及利亚糜费了好几百万。(卡马里拉是一个西班牙字,御书房的意思。到了法国,加上一点恶意,专指一个王公的亲信人员而有影响者,类似中国的幕府。 阿尔及利亚的战争是艰苦的,花钱多,费时长,而且毫无把握。兵士厌倦和漂泊无定的游牧民族作战。每年耗费四千万法郎。每年谈到预算,特别是国债的时候,就有议员指斥糜费,不如放弃殖民地的征略。其中反对最烈的是一位叫做戴铙拜的议员,一八三七年,把他的意见聚集在《阿尔及利亚问题》。四千万法郎不如用在修筑国内的铁路。一八三四年四月,议院讨论战费,迟迟不决,临到讨论殖民费四十万法郎,议院减到十五万法郎。政府设了一个北非占领区长官,试验政治经济的效能。)
不到亚力山大咖啡馆驻驻脚,他不能够睡觉,所以一到十一点钟他就不见了。别人分手还要晚;福赖代芮克向余扫乃告别,知道阿尔鲁夫人应当在前一天回来。
于是他到旅行社把定好的位子改到第二天,然后将近下午六点钟的时候,过去拜访她。门房告诉他,她的归期往后推了一个礼拜。福赖代芮克独自用过晚餐,在马路上漫步踱着。
好些肩巾一样的玫瑰色的云,在屋顶以外延散开;商店的天幔开始往回卷;水车给尘土洒了一阵雨,一种意想不到的清新和咖啡店的气味揉在一起,店门敞开,介乎金银器皿,露出一些映在高镜子里的花束。街上人慢慢踱着。走道中央有些男子成群在谈话;有些妇女过去,眼里透出一种慵软,带着酷热添给妇女皮肤的那种山茶颜色。有什么茫漠的东西流散出来,包住房舍。他觉得巴黎从来没有这样美过。他在未来之中仅仅瞥见一串无终无了的充满爱情的岁月。
当着圣·马丁门剧院,他停下来看广告;因为无事可做,买了一张票。
演的是一出旧神怪剧。看客很少;阳光穿过最高级厢的天窗,把自己交割成蓝色小方块,只有台前的脚灯形成一道黄黄的光线。台上的戏是北京一座奴隶市场,有铃、有锣、有土耳其王后、有尖顶帽和双关语。随后,幕落了,他孤零零地在休息室徘徊,羡慕台阶底下马路上一辆绿油油的大“朗斗”,驾着两匹白马,守着一个穿短裤的车夫。(北京会有土耳其王后,北京会有奴隶市场,实在是想入非非。但是,中国读者应当明白,当时一般法国人根本就弄不清楚北京在什么地方。 朗斗是一种四轮马车,前后车篷可以活动。)
回到他的座位,便见回廊迎台的第一座包厢,进来一位贵妇同一位绅士。丈夫是一张苍白脸,绕着薄薄一圈灰胡须,挂着官员的玫瑰章,还带着外交家应有的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他的太太,至少要比他年轻二十岁,不高也不低,不丑也不美,金黄色头发梳着一种英吉利式的螺旋样子,穿着一件上身平整的袍子,拿着一把黑花边的大扇。像这样身份的人会在这种季节来看戏,一定是由于机会,或者由于感到黄昏对语的无聊。贵妇轻轻咬着她的扇子,绅士打着呵欠。福赖代芮克记不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面孔。
临到下一幕的休息时间,他穿出一条过道的时候,恰好碰见他们两个人;看见他漠然致敬,党布罗斯先生认出他,走过去,立即说起他的疏忽不可饶恕,请他原谅。这暗暗指着福赖代芮克听从见习生的劝告,送去的许多拜帖。不过他弄错了时期,以为福赖代芮克还是法科第二年级的学生。随后他羡慕他到乡间去。他也需要休息,可是有事把他留在巴黎。
党布罗斯夫人倚着他的胳膊,轻轻点了点头;她面孔的灵动和悦,和她方才愁苦的表情正好比照。
听到她的丈夫末一句话,她道:
——不过这儿也找得见开心的玩艺儿!这出戏真不带劲!不是吗,先生?
于是三个人全站着,谈些剧院和新戏。
福赖代芮克习于乡下资产妇女的矫揉造作,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这样举止自如;这种单纯实际就是一种精到,心地天真的人会看做一种转瞬即逝的同情的表示。
他一回来,他们盼望见到他;党布罗斯先生托他致候罗克老爹。
回到屋子,福赖代芮克自然而然把这声邀请告诉了戴楼芮耶。
见习生接着道:
——妙呀!别叫你妈把你纠缠住了!马上就回来!
到了家的第二天,用过午饭,毛漏太太把她的儿子领到花园。
看见他有了资格,她说她快活,因为他们并不像人家所信的那样富有;地里收成不多;佃户缴款的情形坏;她甚至于逼到卖掉她的马车。最后她向他说明他们的情境。
在她寡居的初年艰窘之中,一个刁滑人,罗克先生,借给她些钱用,不由自主,就续下去,延长了。他忽然讨债来了;她接受了他的条件,以一种可笑的价钱,把浦奈勒的田地折给了他。十年以后,她存在墨暖一家银行的本钱,因为银行破产,活活不见了。厌憎抵押,为了维持外表,有利于她儿子的未来起见,罗克老爹第二次露面的时候,她又听他的话,借了一次钱。不过如今她还清了。总之,他们一年大约还有一万法郎的进款,其中两千三百法郎是他的,他所有的遗产!
福赖代芮克喊道:
——这不可能!
她的头动了动,表示这太可能了。
不过叔叔也许给他留下点儿东西吧?
没有比这再不可靠的了!
他们绕了一圈花园,不言语。最后她把他挽到她的胸口,声音有眼泪堵住,道:
——啊!我可怜的孩子!我得扔掉许多梦!
他坐在凳子上,在刺槐树的阴影底下。
她劝他去做的是,到律师浦哈路朗先生那边当名书记,他也许把他的事务所卖给他的;要是他好好干的话,他可以把它再卖掉,另谋一桩好事做。
福赖代芮克不再听了。他机械地看过篱笆,望着对面另一家花园。
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子,红头发,一个人站在那边。她用棠梨的小果子给自己串了些耳环;她的灰布紧身衣露出她的肩膀,让太阳晒得像镀了金;好些糖果点子污了她的小白裙子;她的全身仿佛具有一种幼小的野兽的风致,有力而又纤弱,一个生人的出现吓住了她,因为她陡然停住,手里拿着洒壶,眼珠发出晶亮的蓝绿色,朝他射来。
毛漏太太道:
——这是罗克先生的女儿。他新近娶了他的女用人,正式承认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