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于是,福赖代芮克开始了一种可怜的生活。他变成这一家的食客。
有人不舒服了,他一天三趟来探听消息,去寻找调理钢琴的,百般地殷勤;他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气,忍受着玛尔特小姐的脾气和小欧皆的抚弄,后者总拿他的脏手摸他的脸。他和他们一同用晚饭,老爷太太面对面,一句话不交谈:要不然就是,阿尔鲁拿些可笑的话激他的太太。用完饭,他在屋子里和他的儿子玩耍,藏在家具后面,或者把他驮在背上,四只脚走路,和那位白阿恩人(白阿恩人即亨利四世(一五五三年——一六一〇年)。亨利四世小时候受到严格的教育,和白阿恩(法国往日属于纳瓦尔的地方)的山野的儿童一同嬉戏,练成艰苦和易的身体性格。十五岁便入伍,最后一直做到新教的领袖。勇敢、轻快、和悦、永远有话引人发笑。往往在命令之中,忽然加上两句请求,使人无从拒绝他正当的要求。经过数十年的内战,他重新振作法国,富强有余,成为法国有史以来的第一贤君。财政大臣反对他创设丝厂,养育蚕茧,以为人民可以不着绸缎。他回说,那样一来,他就变成妇女的敌人了,“我宁愿跟西班牙国王打三次大战。”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安格尔(一七八〇年——一八六七年)有一幅画,绘亨利四世匍匐地面,上负小儿为乐。)一样。他终于走了;她立刻提出抱怨的永久的主题:阿尔鲁。
并非他的行为失检惹她生气。不过她的骄傲似乎受了伤,看得出她对于这位不文雅,不尊严,不名誉的先生起了反感。
她常说:
——要不就是他疯了!
福赖代芮克用心探听她的身世。不久,他全知道了。
她的父母属于夏特勒的小资产阶级。有一天,阿尔鲁在河边速写(当时他自信是画家),瞥见她从教堂出来,向她求婚;看见他有财产,家人很快就答应了。而且,他发疯地爱她。她接着道:
——我的上帝,他现在还爱我!他有他的爱法!
头几个月,他们到意大利旅行。
阿尔鲁虽说热恋着眼前的风景和杰作,做到的可只是抱怨酒,同英吉利人举行野餐排遣。有些买来的画,重新高价卖掉,他便趁热做起艺术的生意。随后他又醉心于制造瓷器。如今,别的投机事业又打动了他;于是,他越变越庸俗,他染上粗野糜费的习气。与其说她怪他荒唐,倒不如说她埋怨他所有的举措。任何改变不用妄想来临,她的不幸不会有救了。
福赖代芮克以为他的存在同样是一种失败。
不过他还年轻得很。为什么觖望?她给他出主意道:“工作!结婚好啦!”他的回答是苦涩的微笑;因为,他不想说出他痛苦的真正原因,他另造了一个理由;悲壮的、有点儿仿佛安陶尼(安陶尼是大仲马一八三一年同名爱情悲剧里面的主人公,神秘的身世,不知道名姓,无父无母,然而有的是高傲的意志、热情和忧郁。他爱一位有夫之妇,阿代勒,她拒绝他,然而爱他。最后,他要求她一同出奔,她应允了,可又迟疑不决,就在决定出动的刹那,丈夫回来,用力摇撼门户。她哀求他杀死她,保留她清白的名声和她女儿的幸福。丈夫进来,发现她被安陶尼刺死,倒在地上。)、不走运的,——而且,话不完全歪扭他的思想——的理由。
有些人,欲望越强举措也就越不实际。他们的杌陧由于缺乏自信,他们的惊恐由于害怕得罪;再说,深沉的热情好比正经女人;她们害怕为人发现,一生低着眼睛。
他同阿尔鲁夫人越熟识(因为这个也难说),比起从前,他也就越发懦怯。每天早晨,他立誓要果敢。一种克制不住的羞耻之心把他拦住;他没有任何例证参考,因为这位太太和别人并不一样。他用他的梦的力量,把她放在人类的条件以外。在她旁边,他觉得他在地上的重要,还不及溜出她的剪子的碎绸条子。
随后,他想到些无法无天的可笑的事,例如夜晚,用麻醉药同配好的钥匙偷情,——他觉得一切比面承她的轻蔑容易。
再说,小孩子,两个女用人,房间的安排,全是克服不了的困难。所以,他决定一个人占有她,一道到远方荒无人烟的寂寞所在过活;他甚至访求什么湖相当蓝,什么海滨相当温和,是在西班牙、瑞士还是近东;他特意选择她仿佛更烦激的日子,告诉她,她应当走开,想一个方法,他看到的方法只有离婚。但是,为了孩子们的爱,她决不肯走这种极端的路。她的品德只有增加他的尊敬。
他的下午用来回忆昨夕的拜访,盼望当夕的拜访。不到他们那边用晚饭的时候,将近九点钟,他就在街头拐弯的地方守望;一看阿尔鲁把大门带上,福赖代芮克急忙跑上二楼,天真烂漫的神气,问女用人道:
——先生在家吗?
不见他在,他随即装出惊奇的模样。
阿尔鲁时常冷不防地回来。这时候,他就得随他到圣·安娜街的一家小咖啡馆,如今罗染巴光顾的地方。
公民先找些新借口挑剔王室一顿。随后他们闲谈着,彼此不伤感情地咒骂;因为瓷厂老板把罗染巴看做一位超异的思想家,看见他乱用自己的才分,觉得难受,不免挖苦他的懒惰。公民以为阿尔鲁有的是热情和想象,可就是太不道德;所以他待他丝毫不宽假,甚至于拒绝到他家用晚饭,因为“他嫌礼节无聊”。
有时候,临到作别,阿尔鲁忽然饿了。他“需要”吃一块炒鸡蛋,或者烤苹果;馆子从来没有这些食品,他打发他们找去。大家等着。罗染巴不走,临了唧唧哝哝吃上一点儿。
然而他悒悒不乐,因为一连好几点钟,他对着原来半满的杯子。上天不照着他的见解处理事,他变得乖张抑郁了,甚至连报纸也不要看,听人提到英吉利就吼号。有一次,因为一个伙计没有好好伺候他,他喊道:
——我们的外侮还不够!
除去这些发作,他总是静静的,思索“一种必胜之道,一下子毁掉全个儿铺子”。
他这样出神思索的时候,阿尔鲁用一种单调的声音,带着有点儿酩酊的视线,说些由于他的坚定,永远出人头地的不可置信的故事;福赖代芮克(不用说,由于深厚的类似)对他感到某种吸力。他斥责自己荏弱,觉得正相反,应当恨他才是。
阿尔鲁当着他伤叹他的太太的脾气、她的执拗、她的不公道的成见。从前她不是这样子来的。
福赖代芮克道:
——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给她一笔生活费,我一个人过活。
阿尔鲁不回答;过了一时,开始颂扬她。她善良、忠诚、聪明、贞嫕;然后,谈起她肉体的好处,他泄漏了许许多多,就像有些人,不假思虑在客店亮出他们的财宝。
一件意外的不幸乱了他的平衡。
他在一家陶土公司做监察委员。然而,相信别人同他说的话,他签了好些不正确的报告,不加调查,就同意经理假造的年账。然而,公司倒了,阿尔鲁负有民事上赔偿的责任,和别人一同被判担保受害的权益,这就是说,他损失三万法郎左右,还不算法院的费用。
福赖代芮克从报纸读到这个消息,急忙奔向天堂街。
他们在太太的卧室接见他。这是早点时辰。好些碗咖啡牛奶摆满了靠近炉火的一张圆桌。旧拖鞋丢在地毡上,衣服拖在沙发椅上。阿尔鲁穿着短裤和毛线衣,眼睛红红的,头发乱蓬蓬的;小欧皆为了他的腮核炎哭着,一边慢慢嚼着一块小糕;他姐姐安安静静地吃着;阿尔鲁夫人在伺候他们三位,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些。
阿尔鲁叹了一大口气,说道:
——哎,你知道了吧!(福赖代芮克做了一个同情的手势)——你瞧!我受了我太自信的害!
他不作声,十分难过,推开他的早点。阿尔鲁夫人仰起眼睛,耸耸肩膀。他把手放在额头。
——无论如何,我没有罪。我没有什么责备自己的地方。这是一种不幸!我会洗雪自己的!啊!真的,活该!
尽管如此,他还是应了太太的请求,切了一块奶油圆球蛋糕。
晚晌,他要一个人同她吃饭,在金屋餐厅订了一间雅座。阿尔鲁夫人不懂这种情感作用,甚至气他把自己当做摩登女郎看待;其实在阿尔鲁那方面,正相反,倒是一种恩爱的表示。随后,因为无聊,他到女元帅那边遣愁解闷去了。
直到现在,看他为人憨厚,大家有许多事原谅他。他的官司把他贬入下流人。一种寂寞围着他的住宅。
福赖代芮克,维持面子,以为越发应当过往亲密。他在意大利剧院赁了一个楼下包厢,每星期约他们看戏。然而,他们到了这种时期:在参差的结合之中,一种克服不了的懒散,走出相互的让步,使日子不堪忍受。阿尔鲁夫人忍住不发作,阿尔鲁是沉郁的;看见这对不幸的夫妇,福赖代芮克愁苦。
因为她信托他,她派他调查他的业务。然而他惭愧,他难受于用人家的饭而想望人家的太太。不过,他继续下去,给自己找寻借口,说他应当保护她,机会一到,就为她用命。
舞会一星期之后,他曾经去看望党布罗斯先生。当时财政家送了他煤矿方面二十多股的股票;福赖代芮克还没有给他一句回话。戴楼芮耶写信催他;他搁在一边不理。白勒南曾经约他来看那幅画像;他总设法辞掉。可是,西伊缠住他要认识罗莎乃特,他迁就了。
她招待他十分周到,不过不和从前一样,跳过来搂住他的脖子。他的同伴是快活的,见到一个不正经女人,特别是同一个戏子谈话;戴勒玛尔正好也在。
曾经有一出戏,他在里面扮演一个农夫,教训路易十四,预言一七八九年,引起观众对于他的注意,大家便不断给他制造同样的角色;如今他的职务,就在嘲笑所有国家的君主。他扮英国的啤酒商人,谩骂查理一世;他扮萨拉曼卡的学生,诅咒菲力浦二世;或者,他扮多情的父亲,斥责庞巴杜,算最成功了!野孩子们为了看他,在后台门口等他;他的传在休息时间出卖,写他照料他的老母、读《福音》、援助穷人,有声有色,仿佛一位圣·万桑·德·保罗,还搀着布鲁图和米拉波的成分。大家说:“我们的戴勒玛尔。”他有一种使命,他变成基督了。(查理一世(一六〇〇年——一六四九年)是英国的国王,娶了一位信仰天主教的法国公主,深为清教徒的臣民厌恶,君臣之间时起争端。最后,内战爆发,克伦威尔得国会之助,战败查理一世,组织法庭把他判处死刑。 萨拉曼卡是西班牙的省与省会,十三世纪设有著名大学一所。 菲力浦二世(一五二七年——一五九八年)是西班牙的国王,自命为天主教的领袖,严厉执行宗教惩罚,解散自由研究机关,激成新教徒的叛变、国内的穷困。 圣·万桑·德·保罗(一五七六年——一六六〇年)是法国的热诚的天主教徒,亨利四世王后的教士,创立妇孺救济会、传教教士会等慈善机关。 布鲁图有两位,全是罗马的英雄,这里指的似是罗马共和国的开国元勋Lucius Junius Brutus。父亲是一位富商,死后,皇帝攘夺他的产业,杀死他的长兄,他自己以装痴逃免。“布鲁图”的意思即是傻瓜。王室倾覆,他当选为二执政之一(纪元前五〇九年)。他有两个儿子勾结暴君,企图复辟,他把他们判处死刑,亲自执行。最后,叛党作乱,他死在战场。他可谓大义灭亲,忠勇为国。)
这一切魔住了罗莎乃特;她打发掉吴坠老爹,不贪钱,什么也不在乎。
阿尔鲁晓得她的脾气,曾经长期利用,不破费什么养着她,傻老头子来了,他们三位心照不宣,不往明白解释。随后,以为她辞掉另一位是为了他一个人,阿尔鲁增加她的生活费。然而她的要求,接二连三,多到不可解释;她甚至卖掉毛围巾,用来还她的旧债,她讲;他永久贴钱,她蛊惑他,欺骗他,并不怜惜。所以,账单、发票雨一样洒满了家。福赖代芮克觉得危机快了。
有一天,他去拜望阿尔鲁夫人。她出门了。老爷在下面铺子做活。
说实话,阿尔鲁站在他着色的瓶罐当中,用力在“唬”一对新婚的年轻人,外省来的资产者。他谈着剫和雕琢、花白和釉光;别人不愿意露出不懂的样子,做些赞同的表示买东西。
主顾出了门,他说他早晨和太太小闹了一场。为了预先防备她说他糜费,他宣布女元帅已然不是他的情妇。
——我甚至告诉她那是你的。
福赖代芮克生了气;但是,责备就要透露消息;他唧哝道:
——啊!你不应该,大不应该!
阿尔鲁道:
——这有什么关系?做她的情人,有什么不名誉?我就是,我!做她的情人你不体面吗?
她说什么来的吗?这暗中有所指吗?福赖代芮克急忙回道:
——不!一点也不!正相反!
——哎,怎么样?
——是的,是真的!这没有什么关系。
阿尔鲁接着道:
——为什么你不再到那边去了哪?
福赖代芮克答应他去。
——啊!我倒忘了!你倒应当……谈到罗莎乃特……透给我女人点儿……我也不晓得什么,你临时想好了……反正让她相信你是她的情人。你算帮我一个忙,我求你了,怎么样?
年轻人不回答,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鬼脸。这种诽谤害了他。当晚他就过来看她,发誓道,阿尔鲁的谣言是假的。
——真的?
他仿佛诚实;于是,宽宽吸了一口气,她告诉他:“我相信你,”带着一种美丽的微笑;她随即低下头,不看他:
——再说,谁也没有权柄过问你!
那么,她什么也没有猜到,她厌恶他,因为她就不想他能够爱她,爱到忠心的地步!福赖代芮克忘记他对另一个女人费过的心力,觉得她的许可是一种侮辱。
随后,她求他有时候也去去“这女人家里”,看看那边的情形。
阿尔鲁忽然回来了,五分钟以后,要拉他到罗莎乃特那边去。
情形变得不堪忍受了。
公证人的一封信分了他的心,他明天要给他汇一万五千法郎来,为了补救他忽略戴楼芮耶起见,他马上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律师住在三玛丽街,望着天井的第五层楼。他的小房子,石头铺的地,冷冷的,墙上裱着一种浅灰纸,主要的装潢是一枚金质奖章,他的博士学位的褒奖,镶在一个对着镜子的乌木架子里面。一张有玻璃门的桃花心木书架关着一百本左右的书。铺着羊皮的书桌占据屋子的中央。四张绿绒的旧沙发椅占着各角落;壁炉燃着些刨下来的木屑,另外永远摆着一捆木柴,只要一捺铃,就有人来点。现在是他备人咨询的时间;律师挽着一条白领巾。
一万五千法郎(不用说,他早已不想望了)的宣布,把他快活得咯咯笑了起来。
——真好,老兄弟,真好,好极了!
他拿木柴扔进火里,重新坐下,立即谈起杂志。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摆脱余扫乃。
——这傻家伙烦死我!说到主张,最公平的,按着我,而且最强的,是没有主张。
福赖代芮克表示诧异。
——那还用说!现在该是科学地讨论政治的时候了。十八世纪的老辈才开始这样做,就来了卢梭,文学家们往里搀了些博爱、诗、跟别的梦话,好叫天主教徒个个欢天喜地;其实,是自然的结合,因为近代的改革家(我能够证明的)全相信启示。不过,你要是给波兰做弥撒,你要是放下多米尼克教派的刽子手上帝,拿起浪漫主义者的做毡子的上帝;总之,你要是对于“绝对”的概念不比你的祖先宽大,君主政体就要混进你的民主政体,你的小红帽临了也不过是一顶司铎的瓜皮帽!不同的是,分房监禁的制度代替拷打,侮辱宗教代替亵渎神圣,欧罗巴音乐会代替神圣同盟;人人赞扬这美丽的程序,其实还不是路易十四的残余,伏尔泰的废墟,涂上一道宫粉,片段的英吉利宪法;在这美丽的程序,我们会看见市议会想法子和市长捣乱,省议会和它们的省长捣乱,众议院和国王捣乱,报纸和当局捣乱,统治和人人捣乱!可是老实人全爱戴民法,就不知道制定民法的时候,说得多好听,不外乎一种卑鄙、专制的精神;因为立法者,责任在把风俗规律化,然而不好好干,偏要学李古尔格,妄想揉造一下社会!(多米尼克教派是圣·多米尼克(一一七〇年——一二二一年)一二一六年在法国南部创立的教派,黑袍,以穷苦著名,与行乞僧无别。一七九二年曾为革命政府禁止,但是,到了一八四三年,重新由拉高尔代尔(一八〇二年——一八六一年)树立。 “神圣同盟”指俄奥普三国战拿破仑,进占巴黎,由三国帝王签字的同盟而言(一八一五年九月二十六日)。除英国外,其他各国陆续参加签字。 李古尔格有两位,这里指的是纪元前九世纪的斯巴达人,相传周游列国,归而制定法律,以军法统治全国。)人家家长写遗嘱,跟法律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麻烦人家?人家房产不得不出卖,为什么它要加以阻挠?就说流浪吧,警章犯也没有犯,为什么它要办人家的罪!有的是例子!我全晓得!所以我要动手写一本小小说,题目叫做《正义观念史》,那才好玩儿呐!可是我渴得要死!你怎么样?
他探出窗户,喊门房到酒馆取些格罗。
——总而言之,我看见三派……不!三组,——没有一组关心的:有的人们,没有的人们,和打算有的人们。可是蠢里蠢气地膜拜权势,又全一致!举例来看:马布里要当局阻止哲学家发表他们的学说;渥仑斯基先生,几何学者,用他的术语把出版物检查叫做“思理自发之批评的压抑;”昂方旦圣父感谢哈布斯布尔皇室,因为他们“把一只有力的手伸过阿尔卑斯山,压制意大利”;比耶尔·勒鲁(渥仑斯基(一七七八年——一八五三年)是波兰数学家,富有神秘倾向,语多不可解。 昂方旦圣父是圣·西门的信徒,《民约论》是卢梭的杰作,一七六二年问世,临到法国大革命的初期,几乎成了家传户诵的经典。一个著名的演说家,从一七九一年起,把这本小书称做“自由的信条”。 《独立评论》创刊于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一日,到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停刊。合作者有勒鲁、乔治·桑等。他们站在民主的立场,评论日常发生的事故。 马布里(一七〇九年——一七八五年)是法国哲学家亚克的长兄。早年从事政治,其后感到厌倦,一心著述。他反对专制,倾向于共产主义。他的著作有《罗马人与法国人的比较》(一七四〇年),《质农学者》(一七六八年)等。 摩莱里(一七二七年——一八一九年)是法国十八世纪的哲学家,身世不详。他的著作对于共产主义具有影响,如《自然法则》(一七五五年)。 傅立叶(一七七二年——一八三七年)是法国一位社会主义的理想家。他承继父亲的遗产十万法郎,用在里昂经营商业,在恐怖时期(一七九三年),财产被没收,他险些死在断头台上。从监狱出来,他度了两年军队生涯,缺乏兴趣,重理他的商业。一八〇八年,他发表《四种运动的原理》,以为宇宙有四种运动:物质的、有机的、动物的与社会的。社会的吸力是爱,爱是社会运动的法则。一八二二年,他发表《家庭农业组合论》;一八二九年,发表《工业新社会》。所谓“文化”,实际是一种压抑,或者过程。理想的社会还在后面。人性需要谐和的必然的发展,人有八百一十种热情,选择一千六百二十人,便可以代表一切可能的活动形态。这种理想的生活场合,他称之为法郎吉(Phalange,希腊字,军队的意思),或者“共产舍”。一个法朗吉包含四百家,或者一千八百人,住在三方英里以内,根据各自的才能喜好,选择交换工作。生产所得,除去个人最低的生活费用,分做十二份,五份归工作,四份归资本,三份归才分。通常的婚姻制度必须废除。社会的个人应当以夫妇为单位。他的著述最初缺乏读者,直到一八三一年之后,他才渐渐有了若干信徒。其中最知名的要推孔西代朗,纠合两三同志,在一八三二年六月一日,办了一个刊物,宣传他们的理论,名之曰:《工业改革》或《法朗斯泰尔》。临到一八三三年,刊物告终的时候,已有二百同志。在组织上,傅立叶的理论失败了,但是在精神上,却始终持续下去,一八四〇年左右,这成为工人之间谈论的主题。 圣·西门(一七六〇年——一八二五年)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创始者。他生在贵族家庭,投入华盛顿的军队,参加美国的独立战争。大革命时代,他一度曾被拘囚,但是投资得宜,他发了十四万四千法郎的财。他晚年的生活非常困窘,有一次自杀,仅仅瞎了一只眼。他的著述有:《工业论》(一八一七年),《组织者》(一八一九年),《工业制度》(一八二一年)等,而最重要的是他一八二五年的《新基督教》。圣·西门以为社会的阶层应该让位给普遍的组合,人类的等级应当依照这个著名的原则:“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废除产业的遗传制度,一切财富由国家统治,依其所能所值,再做公允的分配。他最知名的弟子有两位,昂方旦(一七九六年——一八六四年)和巴札尔(一七九一年——一八三二年)。特别是昂方旦,努力把圣·西门偶像化,当做新的救世主。他们被尊为“圣父”,以“家庭”的方式,纠合若干信徒,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接办《地球日报》,反对政府的政策,宣传社会革命的主张。但是谈到妇女问题,昂方旦主张新宗教的教士夫妇同位,巴札尔以为增加混淆,是退化而非进化的表征。政府利用他们的分裂,禁止信徒聚会。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日,《地球日报》缺乏资本停刊。继而昂方旦被捕,释放之后,亡命埃及。于是圣·西门宗教瓦解。但是,直接承受圣·西门的影响的,却多属当时的名士,例如史学家狄耶芮,开凿苏伊士运河的莱塞浦斯等皆是。法国大革命是消极的、破坏的,而且最后是纷乱的,圣·西门和傅立叶身受大革命的荼毒,一腔救世的热忱,是积极的、建设的。圣·西门的宗教色彩成为一般人揶揄指摘的把柄。 孔德(一七九八年——一八五七年)是实证哲学的创建者。一八一八年,他结识圣·西门,做了六年的信徒,最后因为目的方法不同,宣告决裂。平日以家庭数学教员维持生活,虽曾任教大学,终因思想新特,不为所容。他最大的著述是六册的《实证哲学讲义》(一八三〇年——一八四二年)。他的目的是把我们对人世的知识合理化。一切人类的概念是从神学、形而上学走进实验或者实证的阶段。社会的发展是从武力方面向工业方面演进。美满的生活有赖于美满的知识。 卡贝(一七八八年——一八五六年)是法国一个理想的或者神秘的共产主义者。一八四〇年,他发表《伊卡里旅行记》。做议员,办日报(一八三四年到一八三五年的《通俗报》),他生平的政治活动全拿建设伊卡里(他的乌托邦)为依归。一八四七年,他选定美国的得克萨斯作为他乐园的基地,率领一百五十信徒前往。他换了几个地点,信徒渐渐星散,截到一八八五年为止,仅仅余下二十六名。 哈布斯布尔皇室即奥地利的统治者。一一五三年,哈布斯布尔(在瑞士境内)伯爵阿尔贝尔开始向外发展,迄一二七三年,后裔卢道尔夫当选为日耳曼皇帝,并有奥匈各地,传至一九一八年,被逐出国。意大利长久是奥地利、西班牙与法国相争的俎肉,特别是奥地利,始终把阿尔卑斯山之南的北意大利看做它的势力范围。 比耶尔·勒鲁(一七九七年——一八七一年)是法国一位社会主义者,早年是圣·西门的信徒,其后从事新闻,印刷,政治,反对专制,主张工作时间减少,物产平等分配,以为个人应当自由发展,而不为家庭,国家,产业所吸没。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之后,他当选为议员。一八五一年,帝国再现,他和他的党徒流放在外,全仗热情的朋友维持生活。)想强迫你听一位演说家演说,路易·勃朗有意把国家变成一种宗教,这群臣子多想抓到政权!然而没有一个人合法,别瞧他们原则无穷。可是,“原则”的意思是“根原”,我们总得参照一下革命、暴行、临时的事变。所以我们的原则就是国家的主权,出以国会的形式,虽说国会并不相宜!可是人民的主权在什么地方还比神权更其神圣?二者全荒诞不经!形而上学,够了,鬼话,用不着!扫街就扫街,用不着什么教义!人家也许说我要倾覆社会!得了,就算我这样做,有什么害处?它倒真叫干净,你那社会。
福赖代芮克倒有许多话驳他。不过看他离赛耐喀的理论远,他宽容了。他仅仅驳了他一句,这样一种主张会招人恨的。
——正相反,我们给每派一个保证,说我们憎恨它的邻居,全会凭信我们的。你呐,你也要参加,帮我们写点儿高深的批评!
他们必须攻击既成的观念、国家学会、高等师范学校、音乐学院(音乐学院创立于一七九五年,附设于歌剧院,为国家组织。)、法兰西剧院、一切类似学院的组织。这样一来,他们可以给杂志一个一致的理论。随后,等杂志稳定了,便忽然改成日报;那时候,他们任谁情分也不欠了。
——他们要敬重我们的,你爱信不信!
戴楼芮耶回到他的旧梦:总编辑的职位,这就是说,那种指挥别人,腰斩他们的文章,吩咐他们写文章,拒绝他们的文章没有法子表达的幸福。他的眼睛在他的眼镜下面闪闪发光,他热狂了,一小杯一小杯,机械地饮着酒。
——将来你应当每星期请人吃一次晚饭。不可少,哪怕花你一半收入也得请!大家都愿意来的,这对别人是一个中心点,对于你是一种工具;把握住这两点,文学和政治的意见,不用半年工夫,你看吧,我们会成巴黎头等人物的。
听他这样讲,福赖代芮克感到一种重新年轻的感觉,好像一个人在一间房子住了许久,迁到露天底下。他兴奋起来。
——是的,我一向是一个懒货,一个糊涂虫,你有道理!
戴楼芮耶喊道:
——好啦!我重新寻见我的福赖代芮克!
然后,把拳头放在福赖代芮克颔下:
——啊!我为你难受来的。管它哪!我还是爱你。
他们站直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动了情,预备搂在一起。
一顶女帽在前厅的门限露出。
戴楼芮耶道:
——谁要你来的?
这是克莱芒丝小姐,他的情妇。
她回说,偶尔从他的房子前面走过,她挡不住要看他的欲望,为了在一起用点儿东西,她给他带来些点心。她把点心放在桌子上。
律师接下去酸酸道:
——留神我那些纸张!再说,我禁止你在我会客的时候来,这是第三次了。
她想搂搂他。
——得啦!走开!出去!
他推开她,她呜咽着。
——啊!你腻死我,临了!
——因为我爱你!
——我不要人家爱我,我要人家听话!
这句话,那样无情,止住克莱芒丝的眼泪。她立在窗前,动也不动,额头顶住玻璃。
她的态度和她的喑哑刺激戴楼芮耶。
——你哭完了,叫你的马车去,是不是?
她跳转来。
——你赶我走!
——不错!
她的大蓝眼睛盯住他,不用说,做末一次请求,随后叠起她花方围巾的两端,又等了一分钟,这才走掉。
福赖代芮克道:
——你应该叫她回来。
——哪儿的话!
戴楼芮耶有事要出门,走进他的厨房。这同时是他的洗脸屋。在石地上,挨近一双靴子,是一顿菲薄的午餐的残余。一张褥子和一条被窝卷在一个犄角的地上。
他发话道:
——这告诉你,我并不接待什么侯爵夫人!没有她们,人也不难过活,你瞧!别的女人也一样。那些不破费你的女人,占了你的时间;这还不是钱,换一个样子罢了;可是,我并不阔!她们呀,可全都那么蠢!那么蠢!难道你能够跟一个女人谈话,你?
他们在新桥的拐角分手。
——那么,定准了!明天你一有钱,就给我送来。
福赖代芮克道:
——定准了!
第二天他一醒来,他接到邮局转来的一张一万五千法郎支票。
这个纸条子他觉得代表十五大袋的银子;他向自己道,拿着这样一笔款,他可以:先把他的马车保留三年,用不着逼他不久就把它卖掉,或者买两件他在伏尔泰码头看见的嵌金镶银的美丽的铠甲,此外还有许多东西,图画、书和多少花束、礼物送阿尔鲁夫人!总之,一切胜似拿那么许多钱办杂志,冒了险,一场空!他觉得戴楼芮耶太自负,他昨天的寡情让他寒心。福赖代芮克正在这样懊悔,就见阿尔鲁进来(使他一惊),——坐在他的床沿,沉沉地,好像一个累极了的人。
——怎么啦?
——我完了。
一个叫做瓦卢洼的曾经借给他一万八千法郎。就在今天,他得交到圣·安妮街公证人保米耐的事务所。
——一种没有法子解释的不幸!我给了他一件抵押的东西,按理他也该放心了!不过,我要是今天下午,眼前,交不出这笔款,他要挟我,说要法办!
——然后呢?
——然后,还不简单!他要叫人没收我的房产。告示一贴,我就毁了,如此而已!啊!只要我寻见谁借给我这笔该死的钱,他来做瓦卢洼,我就有救了!你有没有这笔款,凑巧?
汇票放在床几上,一本书旁边。福赖代芮克拿起书,把它压住,回答道:
——我的上帝,没有,亲爱的朋友!
不过,拒绝阿尔鲁,他并不好受。
——怎么,你寻不见一个人愿意……?
——就没有一个人嘛!试想一想,再有一星期,我就有了进项!人家也许欠我……赶到月底总有五万法郎!
——你不能够求一下欠你的人们先还你?……
——啊,没有用!
——可是你也该有点儿值钱的东西,股票什么的?
——什么也没有!
福赖代芮克道:
——那怎么办?
阿尔鲁接着道:
——这正是我要问我自己的。
他不言语了,在屋里左右乱走。
——这不是为我,我的上帝!是为我的孩子,为我可怜的太太!
随后,一个字一个字分开:
——总之……我还要干的……我什么也不留,全带走……我去发财……我不晓得哪儿去!
福赖代芮克喊道:
——不可能!
阿尔鲁安静的样子回道:
——如今你要我在巴黎怎么活下去?
长长一阵静默。
福赖代芮克开始道:
——你什么时候还它,这笔款?
并非他有钱;正相反!不过看看朋友,出出力,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按铃叫听差帮他穿衣服。阿尔鲁再三向他道谢。
——你要一万八千法郎,不是吗?
——噢!有一万六千,我就够满意的了!因为我还可以拿我的银器调换两千五百到三千,只要瓦卢洼答应我延到明天就成;我再跟你讲,你可以告诉借主,发誓说一星期之内,也许只要五六天,就可以把钱还过去。再说,有抵押的东西担保。所以,不落空,你明白了吧?
福赖代芮克说他明白,他马上就出门。
他没有出门,在家里诅咒戴楼芮耶,因为他想守信,又要搭救阿尔鲁。
“我何不求求党布罗斯先生?可是用什么借口去要钱?正相反,轮到我送钱给他买他的煤矿股票才是!啊!他跟他的股票走开一边儿去!我不欠他们的!”
福赖代芮克赞美自己独立的地位,活像他已经拒绝了帮忙党布罗斯先生。
他随即向自己道:
“得啦,既然我在这方面有损失,就损失好了,因为我拿一万五千法郎,本应赚回十万的!在交易所,这有时候有的……那么,我既然失了一方面信用,不就自由了吗?……可是,戴楼芮耶在等着也难说!——不,不,这不对,去好了!”
他看着他的挂钟。
“啊!用不着着急!银行五点钟才关门。”
四点半钟,他取出他的钱:
“没有用,现在!我不会找到他的;我今天晚晌去!”就是这样,他给自己安排下改变决心的方法,因为良心之中已经灌了点儿诡辩进去,便永远扎下了根,好像一杯坏酒,发出怪味道。
他在马路上散步,独自在饭店用晚饭。随后他到渥德维耳剧院(渥德维耳剧院是一七九二年喜剧作家皮伊斯建于夏特勒街(邻近王宫)的剧院,一八三八年焚毁,一八四〇年重建于交易所广场。)听了一幕戏消遣。不过他的钞票折磨他,活像它们是偷来的。丢了他倒许开心些。
回到家,他看到一封信,有这几句话:
“有何新消息?”
“余妻亦不胜其翘盼,等等。切切。”
然后一个花押。
“他太太!她求我!”
就在同时,阿尔鲁进来打听,他拿到没有那笔紧急的款项。
福赖代芮克道:
——看,这儿是!
二十四小时以后,他回答戴楼芮耶:
——我什么也没有收到!
律师一连来了三天。他催他给公证人写信。他甚至愿意自己到勒·阿弗尔去一趟。
——不!用不着!我要到那边去一趟!
过了那一星期,福赖代芮克怯怯地问阿尔鲁要他的一万五千法郎。
阿尔鲁推到明天,然后推到后天。夜深了,福赖代芮克还在外面晃荡,怕叫戴楼芮耶抓住。
有一晚晌,有人在玛德兰的拐角和他碰在一起。正是他。
他道:
——我就去取。
戴楼芮耶一直陪他到浦洼骚尼耶关厢一家门口。
——等等我!
他等着。最后,经了四十三分钟,福赖代芮克同阿尔鲁走出来,向他打了一个手势,多忍耐一刻。瓷器商和他的伴侣挽着胳膊,走上高市街,然后转进沙布罗勒街。
夜黯黯的,刮着一阵一阵热风。阿尔鲁缓缓走着,一边谈着“贸易走廊”:一串有顶的过道,打算从圣·德尼马路修到夏特勒,一种不可思议的投机事业,他很想参加;他不时站住,就着铺子的玻璃窗,看看漂亮的女伙计,然后接着议论下去。
福赖代芮克听着后面戴楼芮耶的脚步,好像一声一声的责备,好像一下一下的捶打,敲着他的良心。然而他不敢开口索债,由于一时的羞涩,而且害怕没有效果。另一位走近了。他横下心。
阿尔鲁声调十分自在,说他没有收回账,他如今还不了那一万五千法郎。
——你不需要,我想?
就在这时候,戴楼芮耶靠近福赖代芮克,把他揪到一边。
——别骗人,你拿到没有,有还是没有?
福赖代芮克道:
——好,没有!我把钱丢了!
——啊!怎么丢的?
——赌丢了!
戴楼芮耶不答一句话,低低鞠了一个躬,走掉了。阿尔鲁利用这个机会,到一家烟店燃起一枝雪茄。他回来问这年轻人是谁。
——没有什么!一个朋友!
三分钟以后,当着罗莎乃特的门口,阿尔鲁道:
——上去好啦,看到你,她会高兴的。你现在多孤独!
对面一盏街灯照亮他;雪茄夹在他的白牙中间,快乐的神气,他的模样有些不堪让人忍受。
——啊!说正经的,我的公证人今天早晌到你的公证人那边,去登记抵押的东西来的。是我太太提醒我的。
福赖代芮克机械地回道:
——一个有头脑的女人!
——敢情是!
阿尔鲁重新开始颂扬她。谈到精神、情感、节俭,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他低下声,转着眼睛,接着道:
——还不说她的身子!
福赖代芮克道:
——再会!
阿尔鲁往前一步。
——嗐!为什么?
手向他伸出一半,他端详他;看到他一脸怒容,把他急了一个不知所措。
福赖代芮克冷冷回了一句:
——再会!
他走下布乃达街,好像一块石头在滚,恼恨阿尔鲁,立誓不再看他,也不看她,又伤心,又悲恸。他盼他们决裂,如今不仅不决裂,另一位反而加意爱她,从头到尾,从头发梢一直爱到灵魂的深处。这家伙的粗俗气透了福赖代芮克。一切属于他,属于这家伙!他重新在摩登女郎的门限遇到他;他的无能为力已经够他郁结了,如今又添上决裂的无望。再说,阿尔鲁的正经劲儿(拿东西保证他的钱)挫辱他;他倒想掐死他;不算他的气闷,横在他的良心上,好像一片雾,还有他对不住朋友的情感。眼泪噎住他。
戴楼芮耶走下殉难街,一边生气,一边高声发誓;因为他的计划,仿佛一座倒了的方尖碑,他如今觉得奇高。他以为自己等于失窃,好像他遭逢了一种大损害。他对福赖代芮克的友谊死掉了,他因而感到喜悦;这是一种抵补!他心里弥漫着一股仇恨阔人的情绪。他趋俯赛耐喀的见解,许下为它们用命。
就在同时,阿尔鲁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只靠背椅,挨近火炉,吸着他的茶,膝头上拥着女元帅。
福赖代芮克再也不到他们那边去;为了排遣他的祸殃似的激情,他采用第一个涌上心头的题旨,决定编一部《文艺复兴史》。他往桌子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书籍:人文学者、哲学家和诗人;他到版画馆去看马可·安东的铜刻;他用力了解马嘉外里。(版画馆是国家图书馆的第三馆,藏有珍贵版画。 马可·安东的姓是雷孟第(一四七五年——一五三〇年),意大利一位著名的铜刻家,一五一〇年以后,来罗马,结识大画家拉法艾尔,刻出他的油画。 马嘉外里(一四六九年——一五二七年)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政论家、史家兼喜剧作家。在喜剧方面,他有一出划时代的制作,《拉·芒特拉高拉》。但是,他的名声(或毁或誉)几乎完全在他一本政治著述——《帝王论》。他主张为了维持一个强有力的国家,需要一切权威,不惜一切计谋。他这本书是有所感当时的外患而作。虽说教皇下令禁止,一般人承认他第一个建立近代政治学,使其成为一种有系统的科学。)工作的静穆渐渐安绥住他。他投入别人的存在,忘记自己的存在,这或许是唯一祛除痛苦的方法。
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地记笔记,门开开,听差让进阿尔鲁夫人。
可不是她!一个人?不!因为她手里牵着小欧皆,后面跟着他的穿白围巾的看妈。她坐下来;她咳嗽过后:
——很久了,你没有到我家来。
福赖代芮克找不出借口,她接下去道:
——这是你高尚的地方!
他问道:
——什么高尚的地方?
她道:
——你帮了阿尔鲁的忙呀!
福赖代芮克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才不在乎他呐!那是为了你!”
她打发她的小孩子同看妈到客厅去玩。他们交换了两三句关于他们健康的话,便住了口。
她穿着一件棕色绸袍,一种西班牙酒的颜色,披着一件镶着貂皮的有袋的黑绒大衣;貂皮惹人想把手放上去,同时她的长头带,光光的,引动人的嘴唇。但是一种情绪在激动她,把眼睛转向门那边:
——这儿有点儿热!
福赖代芮克猜出她的视线的谨慎用意。
——对不住!那两扇门原来是关着的。
——啊!是真的!
她微笑着,好像是说:“我什么也不怕了。”
他立即问她为什么事来。
她用力说道:
——我丈夫要我到你这儿来,他自己不敢同你讲。
——什么事?
——你认识党布罗斯先生,不是吗?
——是的,一点点!
——啊!一点点。
她不作声了。
——不要紧!你说好了。
于是,她说,阿尔鲁前天付不出四张银行家的一千法郎支票,上面有他叫她签的她的名字。她后悔连累到孩子们的财产。不过什么也比不名誉强;只要党布罗斯先生停止追究,他们不久就会付清,一定付清;因为她要到夏特勒卖掉她一所小房子。
福赖代芮克呢喃着:可怜的女人!
——我就去!交给我办好了!
——谢谢!
她立起辞行。
——噢!没有事逼着你回去!
她站着检视天花板上挂着的一排蒙古箭、书架、精装书、所有的文具;她举起古铜的铅笔盒;她的脚后跟踩到地毡若干不同的部位。她曾经看过几趟福赖代芮克,但是总同阿尔鲁在一起。如今,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他的家里;——这是一桩了不得的事,差不多一种好运。
她想看看他的小花园;他向她献上他的胳膊,领她去看他的家园,三丈大小的地方,圈在房舍当中,四角点缀着灌木,中间一个花畦。
这时是四月初旬。丁香树的叶子已经绿了,一种纯洁的嘘息在空里流转,好些小鸟在啁唧,它们的歌唱和远远一家车厂打铁的声音轮流在响。
福赖代芮克去找来一把火铲;他们并着肩散步,小孩子在走道聚起好些沙堆。
阿尔鲁夫人不相信这孩子将来会想象丰富,不过他的脾气倒招人爱。姐姐正相反,生性寡情,有时候惹她伤心。
福赖代芮克道:
——这会改的。凡事不该觖望。
她应道:
——凡事不该觖望!
他觉得这种机械地重复他的话是一种鼓励;他摘下一朵玫瑰,园子仅有的一朵。
——你还记得……一捧玫瑰,有一晚晌,在马车上?
她的脸微微红了;然后,带着一种嘲笑的同情:
——啊!我那时候还年轻呐!
福赖代芮克低声道:
——这朵,也受同样的待遇吗?
她的手指一边旋着花茎,仿佛一根纺锤的线,她一边答道:
——不!我要留着它的!
她用手招了招看妈,后者抱起小孩子。随后,走到靠街的门限,阿尔鲁夫人吸着花,头斜向她的肩膀,视线柔柔的和吻一样。
回到他的书房,他望着她坐过的沙发椅,所有她碰过的东西。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在他的四周流动。她的温柔的情意还在继续。
他向自己道:“她到了这种地步!”
一片汪洋无限的柔情淹没了他。
第二天,十一点钟,他去拜见党布罗斯先生。他在饭厅接见他。银行家同他的夫人面对面用午饭。他的侄女挨近她,另一边是家庭教师,一个英吉利女人,一脸小麻子。
党布罗斯先生邀他年轻的朋友坐在他们中间,看见他拒绝,就道:
——我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吗?我听你讲。
福赖代芮克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他来调查一个叫做阿尔鲁的。
银行家露出他的牙龈,不出声地笑着:
——啊!啊!那位旧画商。从前吴坠给他担保,现在闹翻了。
他开始浏览他刀叉旁边放着的信札报纸。
两个听差伺候着,走来走去,地板一点没有声音;饭厅有三个毡门帘,两座白大理石的喷泉;它的高度、火锅的光泽、小菜的布置,这一切华贵的适意的生活,在福赖代芮克的思想当中,和阿尔鲁家的午餐恰好形成一个相反的比照。他不敢打断党布罗斯先生。
夫人看出他的杌陧。
——你有时候看见我们的朋友马地龙?
那位年轻姑娘急忙道:
——他今天晚晌来。
婶母冷冷地盯了她一眼,问道:
——啊!你知道吗?
随后,有一个听差斜向她的耳边回话;她听完道:
——你的女裁缝,我的孩子!……约翰小姐!
女教师顺顺从从,和她的学生出去了。
椅子的移动惊醒党布罗斯先生,他问有什么事。
——是罗染巴太太来了。
——什么!罗染巴!我晓得这名字。我见过他签的字。
福赖代芮克最后说出他的来意:阿尔鲁值得同情;他甚至要出卖他太太一所房子,就为保持他的信用。
党布罗斯夫人道:
——听说她很漂亮。
银行家做出一种老实人的模样问道:
——你是他们的熟……朋友吗?
福赖代芮克没有回答清楚,仅仅说他加以考虑,他会十分感激他的……
——好啦,既然这让你欢喜,就那么办好了!我等着!我还有的是时间。我们到公事房坐坐,你愿意吗?
午餐用完了;党布罗斯夫人微微弯了弯腰,露出一种怪样的微笑,充满了礼节和讥诮。福赖代芮克没有时间往这上面用心;因为党布罗斯先生一见只有他们两个人,便道:
——你没有来领你的股票。
不许他道歉:
——好啦!好啦!你多知道点儿眉目,是公道的。
法兰西煤矿协会已经组织成功;如今所候的也就是立案的问题。这样打成一气,监督和人工的开销减少,利息就提高了。再说,协会想出一桩新事,就是叫工人对于他的事业发生兴趣。它给他们盖些房屋,合乎卫生的住宅;总之,它供给它的雇工的需要,一切用原价卖给他们。
——他们会得到便宜的,先生;这是真正的进步;也正好堵住某些共和党员的叫嚣!我们的董事会有(他取出一张大纲)一位法兰西参议院的议员,一位国家学会的学者,一位退职的工兵方面的高级官员,全是些名人!有了这样的分子,畏缩的资本安定了,灵活的资本也就来了!公司可以弄到国家定货,其后铁路方面、汽船方面、冶金厂、煤气公司、住家方面定货。那么,我们供给热,我们供给灯,我们一直钻进最贫苦的家庭的炉灶。不过,你一定问我,我们怎么可以担保推销?仗着若干保障的条例,亲爱的先生,我们可以弄到手的;这全看我们自己!而且,我呐,我公开主张保护贸易主义论者!国家重于一切!
他们推他做总理;不过,他没有时间经管若干细目,特别是编纂。“我有点儿搞不清我那些作家,我忘掉我的希腊文了!我正需要一个人……能够翻译我的意思的。”他忽然道:“你愿意做这个人吗?总文案的名目?”
福赖代芮克不晓得怎么回答。
——得啦,谁拦着你?
他的职分限于每年给股东写一份报告。他可以天天和巴黎最有名的人们厮混。在工人方面,他代表公司,自然会叫他们崇拜他的,这样赶到后来,他就可以列身省议会,做国会议员。
福赖代芮克的耳朵响着。从什么地方来的这种恩情?他再三向他道谢。
不过,银行家道,他不应当依赖任何外人。最好的方法是入股,“而且是再好不过的投资,因为你的资本保障你的位置,如同你的位置保障你的资本。”
福赖代芮克道:
——大概要一个什么样的数目才成?
——我的上帝!随你欢喜,我想,四万到六万法郎也就成了。
这个数目就党布罗斯先生看来如彼其小,而他的权势又如彼其大,年轻人立即决定卖掉一所田产。他接受了。党布罗斯先生可以定一个会面的日子,结束他们的手续。
——那么,我可以告诉雅克·阿尔鲁……?
——一切听你好了!那可怜的孩子!一切听你好了!
福赖代芮克写信给阿尔鲁,叫他宽心,打发他的听差送过去,回信是:
——甚佳!
然而,他的举措的酬庸不应即此而已。他等候一次拜访,一封信,至少。没有谁见访。任何书信没有来。
是他们忘却,还是故意如此,阿尔鲁夫人既然来过一次,谁拦着她再来?她留给他的那种意会,那种口供,难道都是根据利害关系而实施的一种策略?“他们是耍我吗?她也同谋吗?”他想看望他们,一种羞赧的心情拦住他去。
一天早晨(他们会见三星期之后),党布罗斯先生写信给他,他当天候他,一点钟以内。
路上,他重新想起阿尔鲁夫妇;寻不出理由解释他们的行为,他感到焦忧急虑,一种悲惨的预感。为了摆脱心头的不安,他叫了一辆“喀布芮奥莱”,奔往天堂街。
阿尔鲁旅行去了。
——太太呢?
——在乡下,在厂里!
——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没有错儿!
他去看她,她会就是一个人的,时机到了。有什么不可抗拒的东西在他的意识之中喊叫。“去好了!”
可是党布罗斯先生呢?“哎,活该了!我就说我病了。”他跑到车站;随后,到了车厢里面:“我错了,也许吧?啊!管它哪!”
绿油油的平原在左右展开;车滚着;车站的小房像戏景一样闪过,火车头的烟总向一边倾出一团一团的白烟,在草上飞舞片刻,然后消散了。
福赖代芮克一个人坐在他的小凳上,由于无聊,望着外面的烟云,同时,烦躁过度,反而慵倦上来。然而好些起重机,好些工厂出现了。到了克乐伊。
城建在两座矮小的山坡(第一座山光秃秃的,第二座山的峰顶郁起一片树林),露出教堂的塔、不平整的房宇和它的石桥,他觉得搀有欣快、慎重和善良的成分。一只大的平船顺水而下,风打起水的浪花;髑髅地(髑髅地或叫做Golgotha,是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的地方,是耶路撒冷附近一座小山。通常基督教徒,象征耶稣殉难,在任何岗阜顶端立一个十字架,称之为髑髅地。)上,好些母鸡啄着谷梗;一个女人过去,头上围着一块湿布。
过了桥,他来到一座岛,右手是一堆修道院的遗址。一家磨房跨着洼兹河,轮子旋转着,它的宽大正好堵住第二支流。这座建筑的重要极其震慑福赖代芮克。他因而越发尊敬阿尔鲁了。三步开外,他转进一条小巷,紧底是一道栅栏。
他走进去。门房女人把他喊回来:
——你得到允许了吗?
——为什么?
——为了参观工厂!
福赖代芮克,用一种粗野的声调,说他是来看阿尔鲁先生的。
——阿尔鲁先生是谁?
——头儿,主子,东家,还有什么!
——不,先生,这儿是勒剥夫和米黎耶先生的工厂!
不用说,傻女人在开玩笑。有些工人来了;他过去问了两三位;他们的回答一样。
福赖代芮克走出院子,蹒蹒跚跚,好像一个醉汉;他的神气十分惶乱,来到屠户桥,一位正在抽烟斗的先生不由问他寻找什么。这个人晓得阿尔鲁的工厂。它设在孟达泰尔。
福赖代芮克打听马车有没有,只有车站才有。他回到车站。一辆脱臼的四轮敞车,驾着一匹老马绽线的鞍䩞垂在两辕当中,寂寂寞寞,停在行李房前。
一个野孩子说他能够寻见“俾龙老爹”。等了十分钟,他回来了;俾龙老爹用午饭呐。福赖代芮克等不下去,便出发了。可是走道的栅栏关上了。他得等两列火车过去。他终于跑进田野。
单调的绿地活像一块浩大的台球毡。道路两旁摆着铁渣子,仿佛成堆的碎石。再往远去,好些工厂的烟筒挨在一起冒烟。他面前一座圆圆的小山上,立着一座小堡,有塔,还有一座教堂的方方的钟楼。下面树当中,好些堵长墙形成若干不规则的线条;紧靠山底,展开村舍人家。
它们是一层楼,梯子是三级,石头垒成的,不用水门汀。他不时听见一个杂货商人的铃铛。沉重的步子陷进黑泥,下起一阵毛毛雨,把灰天截成万千的线影。
福赖代芮克循着石路中间走;随后,在他左手,在一条小道的进口,他遇见一个木制的大圆门,上面写着金字:陶器。
雅克·阿尔鲁挑选一个和克乐伊邻近的地点,不是没有目标的;他把他的工厂尽量靠近另一家工厂(久已信用彰著),在顾客中可以鱼目混珠,对他有利。
主要的建筑倚着一条穿过草原的河岸。东家的房宇和别的不同,四周有一个园子,台阶装潢着四个瓶子,里面长着些仙人掌。棚房底下晾着成堆的白土;空地里也晾着些白土;院子当中站着赛耐喀,永远披着他那件夹红的蓝大衣。
前任教师伸出他的冷手。
——你为老板来吗?他不在这儿。
福赖代芮克不知所措,傻里楞怔回道:
——我晓得。
不过,立即改正道:
——我来为一件关于阿尔鲁夫人的事。她可以见我吗?
赛耐喀道:
——啊!我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
他接着来了一串儿埋怨。他接受东家的条件,意思是说住在巴黎,并非隐匿在这乡下,离开他的朋友,看不到报纸。管它啦!他全忍下来了!不过阿尔鲁好像一点不注意他的功绩。而且他浅薄、守旧,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的无知。与其在艺术方面求什么完美,倒不如设备些煤和煤气的燃料。这位资产者“在下沉”;赛耐喀说定了这句话。总之,他不欢喜他的职业;他差不多恐吓福赖代芮克,替他说一句好话,提高他的薪水。
另一位道:
——你安心好了!
他在楼梯没有遇见一个人。他的头探进第一层楼,是一间空屋;这是客厅。他用了十分高的声音呼唤。没有人回应;不用说,烧饭的娘姨出去了,女仆也出去了;最后,来到二楼,他推开一扇门。阿尔鲁夫人一个人,当着一个镜橱。她半开的袍带垂向她的屁股。她整个一边的头发披在她的右肩,仿佛一片黑水;她伸出她的两只胳膊,一手托出她的头髻,一手往里插进一个别针。她喊了一声,不见了。
随后她穿齐整了回来。她的身段、她的眼睛、她的袍子的声音全引诱着他。福赖代芮克恨不得吻遍她,他忍住了。
她道:
——我求你原谅,不过我不能够……
他斗胆打断她的话道:
——可是……你很好来的……方才。
不用说,她觉得这种恭维有点儿粗野,因为她的两颊红了起来。他唯恐得罪她。她只说:
——什么好风儿吹你来的呀?
他不晓得怎么回答才是;他笑了一小阵,给自己腾出思索的工夫。
——我要是告诉你,你肯相信我吗?
——为什么不相信?
福赖代芮克说他昨天晚晌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我梦见你病重,眼看要死了。
——噢!我,我丈夫,从来没有病过!
他道:
——我只梦见你。
她安静的模样看着他。
——梦永远不会应验的。
福赖代芮克结结巴巴寻话说,终于来了一大段议论,发挥灵魂的息息相关。世上有一种力量,能够穿越空间,让两个人发生关联,晓得彼此的感情,结合起来。
她听他讲,低着头,露出她美丽的微笑。他高高兴兴,从眼角打量她,利用一种老生常谈的滥调,更其自由地倾吐他的爱情。她提议领他去看看工厂;因为她坚持,他答应了。
她打算先找点儿有趣的东西引他开心,领他去看装潢楼梯的所谓的博物馆。墙上挂的或者架子上放的样品证明阿尔鲁向来的心力和嗜好。在寻找中国紫砂之后,他又要造马若里卡、法恩萨、艾土司克、东方的瓷器,最后,还尝试了些后期的优良的出品。所以,在陈列的货色里面,有中国官场人物的瓶子、晶莹的闪金的棕色碟子、刻着阿拉伯文的坛子、文艺复兴的方格的毕伊尔,(马若里卡是意大利瓷器,特别指文艺复兴时期的瓷器,相传制造这种瓷器的方法来自马若里卡岛(在地中海西班牙附近),其后用做瓷器的通称。 法恩萨得自同名的意大利城邑,从十四世纪以来,便以陶器著名。 艾土司克得自艾土芮(古代意大利的一个优秀民族,来自小亚细亚,纪元前十五世纪,组成一个十二共和国的联邦政府,独具一种现今无人通晓的语言),工艺方面以陶器著名,多承希腊影响。 毕伊尔是一种细颈的长瓶,有把,斜口,十六世纪以后,多充摆设之用。)还有些画着两个人物的大盘子,好像用红铅描出来的,透出一种玲珑朦胧的情调。他如今在烧招牌上用的字,酒的标记;不过他的智慧,高不足以达到艺术,俗不足以完全注重实利,结局人人不讨好,他倾了他的家产。他们两个人正在看着这些东西,玛尔特小姐过来了。
母亲向她道:
——你不认识他了吗?
她一边行礼,一边道:
——才不呐!
同时她澄明而怀疑的视线,她处女的视线仿佛在呢喃着:“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她往上走,头微微向后转着。
阿尔鲁夫人把福赖代芮克领到院子,用一种严肃的声调给他解释怎么研土、清土、筛土。
——要紧的是,预备底子。
她带他走进一间全是红的屋子,一个有横杆的直轴在里面上下旋转。福赖代芮克悔恨他刚才没有干脆拒绝她的提议。
她道:
——这是碾子。
他觉得这个名字滑稽,不像她应当说的话。
好些宽皮带从天花板这一头滑到另一头,在好些鼓上绕来绕去,以一种不断的、数学的、烦激的样式在动。
他们走出这里,经过一间倾圮的草房,从前搁放些园艺用的农具。
阿尔鲁夫人道:
——这已经没有用了。
他以一种颤索的声音回道:
——幸福可能在这儿的!
抽水机的嘈杂声盖住他的话。他们走进模型制造室。
好些男人围坐在一张长条几,各自往面前一张转盘上摆下一堆底子;他们的左手刮着它的内部,右手摸着它的浮面,就见好些瓶子揉出来,和花在绽放一样。
阿尔鲁夫人叫人摆出制造更难的东西的模型。
在另一间屋,有些人在做细丝、脖颈、凸出的线条。楼上,有人在平掉裁割的痕迹,用石膏堵住早先留下的小窟窿。
窗台上,角落里,走廊当中,没有一个地方不摆着陶器。
福赖代芮克开始腻烦上来。
她道:
——你也许厌烦了吧?
唯恐他的拜访到此为止,他反而装出十分欣赏的模样。他甚至后悔他没有献身于这种实业。
她觉得奇怪。
——真的!我早就可以挨近你了!
因为他寻找她的视线,阿尔鲁夫人为了闪避他,就从一张几子取了些填补剩下的小块底子,摊成一张饼,拿手印了上去。
福赖代芮克道:
——我可以带走这个吗?
——你多够小孩子气,我的上帝!
他正要回答,赛耐喀进来。
副理先生一站在门边,便发觉一种触犯规章的行为。制造室应当每星期清扫一遍;当天是星期六,看见工人什么也没有弄,赛耐喀宣布,他们得多留一小时。
——你们自讨的,活该了!
他们俯向他们制造的东西,没有唧哝;不过,听他们胸口出气的沙嗄的声音,可以猜出他们的气忿。再者,他们是那家大工厂撵出来的,原来就不容易管理。这位共和党人严厉地统治他们。他是理论家,仅仅着重群众,并不怜恤个人。
福赖代芮克讨厌他和他们在一起,低声问阿尔鲁夫人有没有法子看一看烧窑。他们下到底层;她正要解释匣子的用处,赛耐喀尾随他们,插在他们当中。
他自动继续讲解,谈到种种的燃料、入窑、热度表、窑道、容器、釉光和金属物,一口的化学、氯化物、硫化物、硼酸、碳酸的名词。福赖代芮克一点不懂,一分钟一分钟转向阿尔鲁夫人。
她道:
——你就不听。其实赛耐喀先生十分清楚。这些东西他懂的全比我多多了。
数学家经不起这句恭维,提议去看着色。福赖代芮克忧急地看着阿尔鲁夫人。她无所表示,不用说,不愿意独自和他在一起,可也不愿意离开他。他向她献上他的胳膊。
——不!多谢了!梯子太窄!
来到楼上,赛耐喀打开一间全是妇女的屋子。
她们拿着些刷子、瓶子、介壳、玻璃碟。沿着柱头,靠住墙,排着好些刻花的木板;有些薄纸在飞动;一个调色炉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热气,搀着树脂的气味。
这些女工,差不多全穿着龌龊的衣服。其中有一位,穿着印度丝棉细布,戴着长耳环。身子又细长又丰盈,长着一个黑女人的大黑眼睛和肥厚的嘴唇。她饱满的胸部顶起她的衬衫,她的裙带就腰绑住衬衫;一只肘子倚住工作桌,另一只垂下去,她惘然望着远远的田野。她旁边摊着一瓶酒和些熟肉。
规章禁止在制造室吃东西,一种为了工作清洁和工人卫生采取的步骤。
赛耐喀由于责任的情感或者专横的需要,指着一个有框子的告示,远远喊道:
——嗐!那边,那个波尔多女人!大声念第九条给我听。
——哎,过后呢?
——过后吗,小姐?你要付三法郎的罚金!
她厚起脸皮看着他的面孔。
——那有什么关系?东家回来了,就会取消你的罚金的!我不在乎你,我的好先生!
手交在背后散步,好像一个学监在一间自修室,赛耐喀仅仅微笑了笑。
——第十三条,不服从,十法郎!
波尔多女人继续她的工作。阿尔鲁夫人由于礼貌,一言不发,但是她的眉皱了起来。福赖代芮克呢喃道:
——啊!你还算一个民主党,可够严厉的了!
另一位傲然答道:
——民主政体不是个人主义的泛滥。在法律、工作分配、秩序之下同一水平!
福赖代芮克道:
——你忘记了人道!
阿尔鲁夫人挽起他的胳膊;赛耐喀走开,也许这种沉默的赞同得罪了他。
福赖代芮克却因而大大感到一阵安适。从早晨以来,他就在寻找机会,说他爱她;现在来了。再者,阿尔鲁夫人的自然动作,他觉得含有若干期许;仿佛为了暖暖脚,他要求回到她的屋子。但是,等他在她旁边坐下,他的杌陧开始了;他缺乏借口。幸而他想起赛耐喀。
他道:
——没有再比这种惩罚胡闹的了!
阿尔鲁夫人却道:
——有些严厉的处置是不可少的。
——怎么你那样好心的人也这么说!噢!我错了!因为你有时候也喜欢让人家难受!
——我不明白您隐晦的话,我的朋友。
她的视线,比话还要严正,止住了他。福赖代芮克决定说下去。柜上恰好放着一本缪塞。他翻了几页随即说起爱情、它的觖望和它的激奋。
依照阿尔鲁夫人,这一切不是犯罪,即是造作。
这种否定的看法使年轻人感到伤心;为了驳她,他引证自杀的案件,报纸上常常可以看见,称扬文学方面伟大的典型,费尔德、狄东、罗米欧、戴·格里欧。(费尔德是古代希腊神话里面一个激情妇人,爱上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儿子,被他拒绝,羞恼之下,留下一封诬控的信,自缢而死。 狄东是古代文学另一个热情妇人,事迹见于大诗人维吉尔的史诗《艾乃伊德》前四章。狄东是迦太基创始的女王,爱上过路的亡命者艾内亚,留不住他,怨恨他的谎骗,举火自焚而死。 罗米欧是莎士比亚悲剧里面的英雄,爱上本族世仇的小姐朱丽叶,双方私订终身,然而不为父母认可,相互殉情而死。 戴·格里欧是卢梭一七六一年的书翰小说《朱丽》或者《新艾脑伊丝》中的英雄,和他的女学生朱丽相爱,然而因为阶级悬殊,贫富差异,朱丽遵守父母之命,另嫁他人。)他牵连到自己。
壁炉的火不燃了,雨打着玻璃窗。阿尔鲁夫人动也不动,两只手搭在沙发椅的扶手;她的帽带向下垂,好像斯芬克司一缕一缕的头发;她的纯洁的侧面,在阴影当中,迷迷漠漠地显衬出来。
他恨不得跪到她的膝边。过道有东西咔嚓在响,他不敢。
再者,一种宗教的畏惧阻住他。那件和黑暗混在一起的袍子,他觉得无涯、无限、无从掀起;正也因为这个,他的欲望加倍增高。然而,举止过分和举止不及的恐怖,去掉他所有的鉴别力。
他想道:“我要是惹她生气的话,她会赶走我的!她要是要我的话,她会鼓励我的!”
他叹气道:
——那么,你不承认男子可以爱……一个女人吗?
阿尔鲁夫人回道:
——她要是该当结婚,男子求婚好了;她要是另有所属,男子走开好了。
——如此看来,幸福就不可能了吗?
——不是的!然而在撒谎、忧虑和懊恼之中,是永远也寻不到幸福的。
——管它呐!只要有无上的喜悦就成。
——经验教训太惨重了!
他想用玩世不恭的话驳她。
——那么,道德岂不成了一种懦怯吗?
——你不如说做有见识。凡忘掉责任和宗教的女人,仅仅有常识就够了。自私为贞洁奠定了一种坚固的基础。
——啊!你的格言多资产气!
——我没有夸过嘴,说我是一位命妇!
就在这时候,小孩子跑来了。
——妈妈,你来吃饭吗?
——好,就来了!
福赖代芮克站起;同时玛尔特走进来。
他拿不定主意告辞;带着一种充满了吁求的视线:
——那么,你所说的那些女人,都麻木不仁吗?
——不是的!不过到了必要的时候,都是聋子。
她直直站在她的房门口,一边一个孩子。他弯下身子,没有说一句话。她静静还他的礼。
他最初感到的,是一种无边无涯的痴呆。这种让他理会他希望的无望的方式压倒了他。他觉得自己完了,好比一个人跌进一座深渊的紧底,清楚没有人救他,准死无疑。
他总算走了下来,然而什么也不看,信步行去;他碰着石头;他迷了路。一阵木屐的响声在他的耳边震动;是工人从冶金厂出来。于是他清醒了。
铁路的灯在天边画出一条火线。他到的时候,一列火车正在开动,人家把他推进一辆车,他睡着了。
一个钟点以后,站在马路上,巴黎欣快的夜晚忽然把他的旅行投进一个已然遥远的过去。他不示弱,用些辱骂的辞句安慰自己,讥笑阿尔鲁夫人:
“她是一个傻鳖、一个笨蛋、一个畜生,用不着再想她了!”
回到家,他在书房看见一封信,八页长,发蓝光的纸,印着罗莎的名字。
开首是和蔼的责备:
“你怎么样啦,我的亲爱的?我简直无聊。”
字体十分可憎,福赖代芮克正要一古脑儿扔掉,瞥见信尾的附言:
“我要你明天领我看赛马去。”
这邀请是什么意思?难道又是女元帅作弄他吗?不过,什么也不为,一个人不会开两次玩笑的;他起了好奇心,重又仔细读信。
福赖代芮克辨出:“误会……误入歧途……幻灭……我们全是可怜的孩子!……好比两条合流的河水!”等等。
这封信和摩登女郎平日的语言并不相似。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的手指夹了半晌信纸。信纸发出鸢尾花的味道;同时字体和行列不规则的空当,好像一种凌乱的装梳,扰乱他的心情。
“为什么我不去呀?”他最后向自己道。“可是阿尔鲁夫人知道了怎么办?啊!知道好了!更好!随她吃醋去!那我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