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回到巴黎,他一点不感快乐;时候是八月底的黄昏,马路好像是空的,过往的行人带着一副苦脸。或远或近,有一个地沥青的锅在冒烟,许多房子的百叶窗全紧关闭着;他来到他的住宅;尘土蒙着幔帐;福赖代芮克坐下来一个人用晚饭,一种奇异的被遗弃的情绪袭住他;他不由想到罗克小姐。
他觉得结婚的观念不怎么荒唐。他们可以旅行,到意大利,到近东去!他瞥见她站在丘岗,了望一片风景,要不然在一座佛罗伦萨的画廊,靠住他的胳膊,停在油画前面。看着这好小把戏当着艺术和自然的伟观心花怒放,该是多大的喜悦!走出她的环境,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可爱的伴侣。再说,罗克先生的财产引动他。不过,他厌恶这种决心,把这看做示弱、自贱。
然而他下了决心(不管作法如何)改换他的生活,这就是说,他不再拿他的心浪费在些没有收获的热情上,甚至路易丝托他办的事,他也踌躇去做。她要他到雅克·阿尔鲁的铺子,给他买两个较大的彩色小黑人儿,要和特鲁瓦县长公署的那些黑人儿一样。她认识阿尔鲁出品的牌号,不肯要别家东西。他怕自己到了他们那边,重新勾起他的旧爱。
这些思索占了他整整一黄昏;他正要上床睡觉,进来了一个女人。
法提腊斯女士微笑道:
——是我。我为罗莎乃特来的。
难道她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的上帝,可不是!我不是恶人,你晓得的。加以那可怜的孩子……话讲起来未免太长了。
总之,女元帅想见他,她从巴黎给他往劳让寄了一封信,等着一句回话;法提腊斯女士不晓得信的内容。听完了,福赖代芮克探问女元帅的情形。
她如今同一个十分阔绰的男子在一起,一个俄罗斯人,蔡尔鲁考夫亲王,去年夏天校场跑马看见她的。
——人家有三辆车、备好鞍䩞的马、穿制服的听差、英吉利式小厮、乡下房子、意大利包厢(意大利通常做为意大利剧院,实则演出没有一定地址,仅仅可以称为意大利剧社。从十七世纪以来,意大利人组织剧团,常来巴黎演剧。一八〇一年之后,或在法瓦尔厅,或在奥带翁剧院,从一八四一年起,永久在望塔道尔厅演出,以迄于一八七六年消失。),此外还有的是东西,说也说不清。你想想看,我的好朋友。
法提腊斯好像沾了这种转运的光,显得更加欣忭,十分快乐。她摘掉她的手套,浏览屋内的木器珍玩。她标价标得准极了,活像一个杂货商人。他要是早同她商量商量,还可以便宜许多;她恭维他有好欣赏力:
——啊!真别致,太好了!也就是你想得到。
随后,瞥见床头有一个门:
——你从这儿打发走那些姑娘,嗯?
她亲亲热热地,托起他的下巴。碰到她又瘦又软的长手,他颤索了。围着她的腕节是一圈花边,绿袍的上身滚着好些金线,好像一个轻骑兵。她的黑纱帽,四沿往下垂,遮住一点她的前额;她的眼睛在底下闪灼着;她的头带散出一种藿香(藿香是一种香料,储藏衣服使用,防止虫蛀。)味道;放在一只小圆桌的卡索灯,仿佛一排台灯,从下面照亮她,特别显出她的牙床;——当着这个丑女人,身子和豹子一样摆动,福赖代芮克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渴求、一种兽性的欲望。
她从她的钱袋取出三张方纸,用一种甜蜜的声音向他道:
——你给我买下吧!
这是三张戴勒玛尔的戏票。
——怎么!他?
——当然!
法提腊斯女士不多解释,仅仅说了一句她比从前还要崇拜他。听她讲来,这个丑角定然列入“当代宗匠”之林了。他表演的不是张三或者李四,而是全法兰西的英灵,人民!他有“人道主义的精神;他了解艺术的神圣”!福赖代芮克不要听这些颂扬,便拿三张票钱给她。
——你用不着到那边谈这些话!——天真晚了,我的上帝!我得告辞了。啊!我险点儿忘记告诉你住址了:那是船娘·仓街,十四号。
在门限上,她说:
——再会,被爱的人儿!
福赖代芮克问自己道:“被谁爱?这人多怪气!”
他记起杜萨笛耶有一天谈到她,向他讲:“噢!她算不了一回事!”似乎暗示一些不大体面的逸事。
第二天,他去看女元帅。她住在一所新房,向街凸出的窗帘可上可下。楼梯的平台靠墙全有一面镜子,窗户前面全有一排花盆架,沿着梯级全有一块布毡;从外进来,楼梯的清新令人精神一爽。
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仆过来开门。仿佛是在一个部长的过廊,前厅的凳子有一个女人两个男子在等待,不用说是供应的买卖人。往左,饭厅的门半敞着,可以瞥见碗橱里的空瓶、椅背上的饭巾;和饭厅平行的有一道游廊,一排金颜色的棍子撑住沿墙的一片玫瑰。下边院子有两个小厮,光着胳膊在搽一辆“朗斗”。他们的语声,夹杂着马刷子碰到一块石头的断续的响声,一直传到楼上。
仆人回来了。“小姐就出来接见先生;”他领他穿过第二间前厅,然后又穿过一间大厅,墙上挂着黄锦缎,在角落的地方,曲曲扭扭,盘向天花板,好像和挂灯的索一样的枝子结在一起。不用说,昨夜有宴会来的。几上还留着雪茄的灰烬。
最后,他走进一间内室一样的小屋,着色的玻璃窗映下黯澹的阳光。门上点缀着一排三个挖空的叶形木雕;在一排栏杆后面,三条紫褥叠成一张睡椅,上面搭着一个白金的土耳其水烟筒。壁炉上不是镜子,而是一座金字塔似的搁架,一层一层陈列的全是古玩:旧银表、波希米亚小喇叭、珠宝钩子、玉纽扣、珐琅器皿、奇形怪状的瓷人、一个法衣镀银的拜占庭(拜占庭是古代君士坦丁的名字。罗马帝国自君士坦丁大帝始,迁都至比让司,而为东罗马帝国,亦即比让司帝国,迄一四五三年,亡于土耳其人。艺术搀有近东风格,富有宗教气息。)小姑娘;这一切衬着地毯的浅蓝、凳子的珠光、包着兽皮的墙壁的褐色情调,溶入一片金色晨曦中。角落有些小柱脚,上面摆着古铜瓶,一簇花一簇花地加重了四周的气氛。
罗莎乃特出来,穿着一件玫瑰色缎袄,一条白卡什米尔裤,戴着一条银圆项圈,一顶围着茉莉枝的红瓜皮帽。
福赖代芮克吓了一跳;随后拿银行支票递给她,说他带来了她“要的那东西”。
她看着他,十分惊奇;他手里拿着那张支票,始终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你收下好啦!
她抢过支票,顺手往睡椅一扔:
——你真可爱。
她在拜勒茹租了一块地,每年这样付一次钱。她举止的随便伤了福赖代芮克。不过也好!总算报复了他已往的耻辱。
她道:
——坐下好啦!这儿,再近点儿。
然后,用一种严肃的声调道:
——我的亲爱的,我先得谢谢你拿你的性命冒险。
——噢!这算不了一回事!
——怎么,简直高贵得了不得!
女元帅向他表示一种窘人的感激;因为她一定以为他完全是为了阿尔鲁决斗的,阿尔鲁自以为如此,一定憋不住,说给她听的。
福赖代芮克心想:“她说不定在开我玩笑哪。”
他没有什么可讲的了,站起来,说他有一个约会。
——别走!停停!
他重新坐下,恭维她的服装。
她带着一种抑郁的神气回道:
——那位王爷爱我这样儿嘛!
随即指着水烟筒道:
——还得吸这类家伙。我们尝尝怎么样?你愿意吗?
火取来了;金属烟筒不好点着,她不耐烦,跺着脚。她随即倦了;腋下顶着一个垫子,身子有点儿曲扭,一个膝盖跧着,另一条腿伸直了,她动也不动躺在睡椅上。长长的红羊皮蛇在地上盘成好些环环,绕着她的胳膊。她拿琥珀的烟嘴对住她的嘴唇;她一边挤眼,一边隔着包住她的烟雾在望福赖代芮克。她往里吸一口,烟筒里的水就呼噜呼噜响一阵。她不时呢喃道:
——可怜的好孩子!可怜的宝宝!
他用力寻找一个称心的谈话题目;他想到法提腊斯。
他说,他觉得她十分文雅。
女元帅接下去道:
——敢情是!她走运,有了我!
他们的谈话非常受制约,她说到这里也就不好说下去了。
两个人全感到一种拘束、一种障碍。说实话,那场决斗扇起她的自尊心,她以为自己是决斗的原因。随后,看见他不跑来邀功,她十分纳闷;为了强他过来,她假装说她需要五百法郎。福赖代芮克怎么会连点儿柔情蜜意的酬谢都不要!这是一种她意想不到的高雅,心一动,她不由向他道:
——你愿意跟我们到海滨洗澡去吗?
——我们,谁呀?
——我跟我的人儿;我把你当做我的表哥,好像喜剧里的那种人。
——多谢之至!
——那么,好了,你找一个靠近我们的房子住。
想到自己要回避一个阔人,他觉得委屈。
——不成!不可能!
——随你的便!
罗莎乃特转过身子,眼皮之间有了泪水。福赖代芮克瞥见这个;为了表示关心她,他说他快活,看见她最后有了舒服日子。
她耸耸肩膀。究竟谁伤了她的心?难道真还有谁不爱她吗?
——噢!我呀,总有人爱的!
她接着道:
——问题在怎么一个爱法。
女元帅解开她的上衣,说是“热得喘不过气”;围住她的胸口,没有别的衣服,只有一件绸衬衫。她把头斜向他的肩膀,神情活似一个挑逗的婢媵。
一个不大细心的唯我主义者,不会想到子爵、高曼先生或者另外什么人哪猛然要来的。可是福赖代芮克受够了这同样眼色的骗,不肯再给自己招来一场羞辱。
她愿意知道他的交际、他的娱乐;她甚至打听他的经济情形,他要是缺钱的话,她愿意借给他。福赖代芮克受不住了,抓起帽子就走。
——我走了,我的亲爱的,希望你到海边快活;再见!
她睁大了眼睛;随后,枯声枯调道:
——再见!
他重新穿过黄客厅和第二间前厅。桌子上,介乎一个盛满了名片的瓶子和一个文具匣,有一个雕镂的小银盒。这是阿尔鲁夫人的东西!他当时感到一阵心软,同时觉得好像神圣遭受了亵渎诽谤。他恨不得伸过手去,打开小盒看看。他怕人瞥见,走开了。
福赖代芮克打定主意。他决不到阿尔鲁那边去。
他打发他的听差买那两个黑瓷人儿,把必要的话给他详细解说明白;当晚包扎好,寄往劳让去了。第二天,他去看戴楼芮耶,在维佳耶呐街和马路的拐角,就见阿尔鲁夫人面对面走了过来。
他们第一个动作是往后退;随后,他们的嘴唇露出同样的微笑,他们往前拢近。足有一分钟,两个人谁也不开口。
太阳围着他们,——她的圆脸蛋、她的长眉毛、她的黑花边围巾(衬出她肩膀的形态)、她的闪光紫灰绸袍、她帽子犄角的紫罗兰花捧,福赖代芮克觉得全部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华彩。她美丽的眼睛散出一片无涯的温馨;他结结巴巴胡乱道:
——阿尔鲁一向怎么样?
——好,我谢谢你!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
——他们好极了!
——啊!……啊!……天气好得很,不是吗?
——真的,再好没有了!
——你上街买东西?
——是的。
然后头慢慢一点:
——再会!
她没有向他伸手,没有说一个多情的字,甚至没有请他到她家里去,有什么关系!他把这次会面当做自己最美的奇遇;他一边走路,一边咀嚼着方才的甜蜜。
戴楼芮耶想不到看见他,立即藏起他的忿恨,——因为他对阿尔鲁夫人还一个劲儿抱着若干希望;他曾经写信给福赖代芮克,叫他停在那边,好让自己方便行事。
不过,他说到他拜访她,为了知道他们的契约是否夫妇共同负责:假如共同负责,就可以向女的起诉;“我对她提起你的婚事,她做了一个怪样子的脸。”
——看!你倒会编排!
——为了表示你需要你的资金,不得不这样讲!一个随便什么人,不会像她那样晕过去的。
福赖代芮克喊道:
——真的?
——啊!我的少爷,你的心就没有死!招了吧,我看!
一片浩荡的懦怯的心情袭住阿尔鲁夫人的情人。
——没有的话!……我告诉你!……我可以赌咒!
这些软弱的否认终于说服了戴楼芮耶。他向他道喜。他请他“往细里讲”。福赖代芮克偏偏不肯,甚至瞎编造也不高兴。
至于抵押,他叫他不用执行,等等再看。戴楼芮耶以为不然,甚至粗声粗气地责备他。
他比已往越发阴沉、怨毒、爱生气了。一年以内,财运不改的话,他就要乘船到美洲去,否则一枪拉倒。总之,他仿佛恼恨一切,议论激烈到福赖代芮克不由不说:
——你活像赛耐喀!
提起赛耐喀,戴楼芮耶告诉他,他已经出了圣·派拉吉(圣·派拉吉是巴黎的著名监狱,一七九二年建,一八九九年废,收容的大都是思想犯。),不用说是因为预审提不出充足的证据,不便加以判决。
听见赛耐喀释放,杜萨笛耶一欢喜,要约大家“喝一杯五味酒”,他请福赖代芮克也来“喝一杯”,同时告诉他,他会和余扫乃碰头的。余扫乃对赛耐喀颇表好感。
说实话,《勒·福朗巴尔》新近同一家营业公司合作,广告上写着:“葡萄园经管处。——广告公司。——债务清理社会服务所。”可是,浪子唯恐他的实业妨害他的文学的名声,约下数学家给他管账。地位虽说平常,然而不是它,赛耐喀就许饿死。福赖代芮克不愿意让杜萨笛耶难过,接收下他的邀请。
三天以前,杜萨笛耶亲自给他鸽子窝的红地板打蜡,拍净靠背椅,去掉壁炉的灰尘。壁炉上有一块钟乳,一个椰子,中间球形玻璃罩下,是一座玉钟。他嫌自己两个烛台和烛盘不敷用,又向门房借了两个灯台;这五道烛光照着长屉桌,上面铺了三条饭巾,为了把杏仁糕、饼干、布芮奥实和十二瓶啤酒摆的雅致些。对面,靠着黄纸裱糊的墙,是一个桃花心木的小书架,上面放着《拉尚保笛寓言》、《巴黎的秘密》、劳尔万的《拿破仑史》,(《拉尚保笛寓言》是法国诗人拉尚保笛(一八〇六年——一八七二年)的制作,一八三九年问世,题名《通俗寓言》,曾得国家学院奖金。他是民主党,一八四八年六月被捕,以贝朗瑞之力出狱。 劳尔万(一七六九年——一八五四年)是拿破仑的一个下属,一八一五年之后,从事著述。《拿破仑史》在一八二七年问世。)——在床头中央,镶着一个红木框,贝朗瑞的面孔在微笑!
客人(除去戴楼芮耶和赛耐喀)有:一个新近录取的药剂师,没有必需的资本开设铺面;一个同楼的青年、一个酒贩、一个建筑师、一个保险公司的雇员。罗染巴不能够来。大家感到美中不足。
由于杜萨笛耶的介绍大家晓得福赖代芮克在党布罗斯先生家里发的议论,所以他们表示深厚的同情来欢迎他。赛耐喀仅仅拿手伸给他,一副高傲的模样。
他靠住壁炉站直了。别人坐下,噙着烟斗,听他谈论普选,由普选应当获有的民主政治的胜利,《福音》的原则的实施。而且,时间也就近了;改革派宴会在外省增多了;皮埃蒙特、那不勒斯、托斯卡纳(改革派宴会是反对党大团结的一个重要表示。改革派议员提议将选举费减低到一百法郎,不许官吏兼职议员,全被政府派否决,而一八四六年的大选,反对派又告失败,因之采取宴会方式,煽惑人民,要求合理的改革。一八四七年七月九日,举行第一次宴会,一千二百宾客之中有八十六位议员,唱《马赛曲》,由主持者演说,宣读主张,攻斥政府腐化。七月十八日,外省马贡举行宴会,献给《吉伦特派史》的作者拉马丁。他演说道:“它要倾覆,这个王国,那是一定的;它要倾覆,不在它的血里,像八九年的王国,但是它要倾覆在它的陷阱里面!”接连不断,在外省纷纷举行的改革派宴会,约在七十左右,赴筵席的约有一万七千人。主持者最初属于帝系派、中左派,其后激烈派与社会党也来参加,十二月二十五日,在路昂举行末一次宴会,前者献酒给七月制度,后者反对,重新分裂。 皮埃蒙特是意大利西北部一带通称,当时统治者为萨尔代涅国王查理·阿尔贝尔(一七九八年——一八四九年),一八四七年十月三十日,受人民压迫,解散保守派内阁,宣布若干自由新政。 那不勒斯在罗马之南,当时统治者为西西里国王费狄南二世(一八一〇年——一八五九年),有名的暴君,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四日,接受人民要求,批准宪法,允许召集国会。 托斯卡纳是意大利中部佛罗伦萨一带通称,名义上虽有一大公爵统治,实际无日不在纷扰之中。 一八一五年以后,意大利分为八个小邦,直接间接,多在奥地利势力范围之下。所以意大利人民的要求是双重的,内政的解放和统一的独立。例如,查理·阿尔贝尔联络各邦,反抗奥地利,战败出亡。)……
戴楼芮耶打断他的话道:
——是真的。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
他开始描画一下时局。
我们牺牲荷兰,为了得到英吉利承认路易·菲力普;这有名的英吉利的同盟,感谢西班牙的婚姻,又丢掉了!关于瑞士,基佐先生跟在奥地利人后面,支持一八一五年的条约。普鲁士同它的Zollverein在给我们准备麻烦。近东问题悬而不决。(“牺牲荷兰”实际是帮助比利时独立。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决定把比利时并入荷兰,但是因为宗教不同(荷兰是新教,比利时是天主教),政治待遇不平等,一八三〇年八月二十五日,比利时人民开始暴动,成立自治政府,并于十月宣布独立,召集国会。俄普接受荷兰的请求,预备出兵干涉,法国因路易·菲力普方才登基,虽说赞同比利时革命,然而不便出头,于是挽出英国,在伦敦召集会议,暗示荷兰不以武力援助。其后,荷兰单独出兵,并未成功,而俄军因波兰革命,不能南下,酝酿结果,于一八三一年公认比利时独立。 瑞士原本是联邦制,但是从一八〇三年起,激烈派渐渐有了中央化的倾向。一八四五年,天主教的七州组织了一个同盟,拒绝执行联邦政府与宗教的命令。同时新教各州也在进行分化组织。奥地利主张履行一八一四年维也纳条约,基佐厌憎激烈派的新教,派了一位大使布洼驻扎瑞士,与奥地利的代表采取密切联络。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天主教派战败,取消同盟,接受联邦统治。当时基佐十分尴尬,一方面不愿奥地利出兵,一方面感到为英国愚弄(实际赞成新教),几乎没有方法收拾他的失败。 Zollverein即“关卡联合”,阿耳毕永是古代大不列颠的名称,通常专指英吉利。 Are you English?的翻译是“你是英国人吗?” 亚达薛西是波斯古代的王号。这里指的大约是亚达薛西一世,绰号“长手”,从纪元前四六五年到四二五年,做波斯国王。根据《旧约·以斯拉记》第七章,亚达薛西登基第七年,降诏给犹太教祭司以斯拉,准许以色列人民(在巴比伦做俘虏的)自由返里,携带所有随身金银牲畜,献与他们的上帝。“你上帝殿里,若再有需用的经费,你可以从王的府库里支取。”所谓“礼物”,想即指此而言。亚达薛西并不信奉耶和华,然而,打开他的国库,送给他的俘虏修葺耶路撒冷的大庙。 “关卡联合”是德国国家主义苏醒的一个初步然而胜利的表现。一八一五年,联军战胜拿破仑的时候,德国还是各自为政的小诸侯。从一八一八年起,以普鲁士为领袖,开始推行一种关卡联合的贸易政策。这个所谓Zollverein的运动,原意企图打破不相为谋的关税,代以一种统一的共同的税收,繁荣各地的商业。虽说直到一八四四年,才达到完全联合的目的,然而它的政治意义(无形之中造成一个统一的国家),实际更在经济之上。同时,法国自来采取保护贸易政策,国内经济恐慌,十分羡嫉北方的繁荣。而关卡联合,壁垒森严,更其减损法国的出口贸易。从一八三五年起,法国开始注意这种联合的效律。一八三七年三月一日,《两世界杂志》发表福歇的文章,主张团结比利时、西班牙、瑞士与法兰西,组成一个“南方联合”关卡,对付德国的北方联合。法国政府计划法、比关卡联合。但是,英国政府不赞成,一八四二年十月,向法国大使宣称,关卡联合妨害比利时的独立性,有违一八三一年各国承认它中立和独立的条约。唯恐招惹战祸,法国放弃这个联合的计划。从大革命以来,法国的海外贸易受尽英国优势海军的打击。英国自始至终是共和国与帝国的死敌。拿破仑一生可以说做和英国战争。英国以地理和海军的优越避免本身遭受蹂躏。自从复辟以来,法国企图解除俄、奥等强国的压迫,英国敌视法国的政策逐渐变更,双方虽说力求接近,但是,法国处处让步,格外造成人民的忿懑。英国消除这种憎恨的心理,据说私下贿赂了巴黎若干重要人员。基佐是廉洁的,然而,不幸的是,他是亲英政策的主持者。维持这种不为国人欢迎的政策,他不惜一再改选议会。 这段讽刺的独白,夹三夹四,其实只是反英的心理的表示。)
——因为君士旦丁大公爵送礼给欧马勒先生,(君士旦丁大公爵(一八二七年——一八九二年)是俄皇尼古拉斯一世的次子,晚年以思想自由,为父皇所恶。 欧马勒公爵(一八二二年——一八九七年)是路易·菲力普的第四子,征略阿尔及利亚,晚年从事著述,为有名的历史家。)就相信俄罗斯,不成其为一个理由。至于内政,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愚昧、糊涂!他们连自己的多数也保持不住!总之,随便什么地方,依着成语,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律师把拳头放在屁股上,继续道:
——然而,当着惨重的失败,他们竟然宣布满意!
这句影射一次著名的选举的话,引起若干喝彩。杜萨笛耶打开一瓶啤酒;他不留神,沫子溅上帷帐;他装好烟斗,分开布芮奥实,献给客人,下了好几趟楼梯,看五味酒来了没有;大家渐渐兴奋了,对于当道感到同样的忿怒。忿怒是激烈的,原因没有别的,就为痛恨不公道;他们拿谩骂和正当的怨抑混杂在一起。
药剂师哀怜我们的军舰。保险公司的掮客忍受不了苏元帅的两个卫兵。戴楼芮耶告发耶稣会教士,(苏(一七六九年——一八五一年)是拿破仑麾下一位名将军,复辟之后出亡,迄一八一九年重返祖国,于路易·菲力普时代,数次出任中枢要职。一八四〇年,他再度组阁,自任陆军部部长,府门经常驻兵二名,大招反对派的恶感。一八四七年九月,他退出内阁,交给外交部部长基佐(实际早已由基佐主持一切)组阁。 耶稣会教士是西班牙人罗瓦雅拉在一五三四年创立的教派,服从教皇,征取异教徒,组织类似军伍,不久便成为天主教最强盛的一派。他们在法国的仇敌是国会与大学,因为和国策冲突,曾经几次遭逢解散。在路易·菲力普时代,天主教不满意大学总揽教育大权,要求教育自由,教士有资格设立学校。但是,大学方面毫不退让,一八四四年,皆南教授刊行《耶稣会教士与大学》,指斥耶稣会教士企图奴化人民,而米实莱与吉乃联名刊印《耶稣会教士》,以为彼等要求实足以危害自由,他们的机械式理论只产生了一件作品,即“死之精神”。同时耶稣会教士反唇相讥,以为大学是异端的发祥地。一八四四年二月,政府向参议院提议,寺院可以办理中学,但须教师具有学士学位。哲学家库幸(大学教授)提出强硬抗议,以为摇动国本,使国家的统一奴役于不同的宗教信仰。不久,教育部部长更人,擅护教士,停止吉乃等讲授。政府表面不愿意得罪耶稣会,实际却更不愿意给自己招惹政治上的困难。基佐委托一位法学教授罗西,向教皇活动,得到解散耶稣会的目的。一八四五年七月,报纸宣布耶稣会即将解散,实际解散的进行是相当慢的。耶稣会教士相信自己还要卷土重来。)他们新近公然来到里尔住。赛耐喀特别憎恨库幸先生;因为折衷主义论,教人从理性中得到确实性,发扬唯我主义,破坏团结。酒贩不懂这些东西,提高嗓子,说他遗漏了好些混账事。
——北线的王室专车要费八万法郎!(北线的王室专车是从巴黎到里勒的铁路。法国对于铁路最初并无信心,梯也尔把它叫做巴黎人的玩艺。缺乏铁,同时缺乏资本;政府交给商人经营,直到最后,效果太坏,这才收回国有。截到一八四八年为止,法国不过筑了一千多公里,而英国已然有了六千多公里。没有资本完成铁路计划,然而王室的专车非常讲究,自然引起人民的不满意。铁路商营之后,最大的流弊就是因之而起的投机,组织各色公司,买空卖空,以铁路为赌注,在交易所大做其黑心事业。而一般人所谈者,不仅在交易所,即报纸、国会、客厅,不仅平民,即王公官吏,无往而非投机竞争。)谁付这笔款?
那位雇员重复道:
——是呀,谁付这笔款?
他愤愤的,好像有人从他的口袋掏走这笔钱。
大家接着咒骂交易所的财棍和官吏的腐败。依照赛耐喀,应当再追究下去,第一是那些王公,他们复活了摄政时代的风俗。
——最近,孟邦西耶公爵(孟邦西耶公爵(一八二四年——一八九〇年)是路易·菲力普的第五子。)的朋友从万森回来,不用说全喝醉了,唱着歌,扰乱圣·安东尼郊区的工人,你们难道没有看见?
药剂师道:
——大家还喊:“打倒强盗!”我在那儿,我就喊来的!
——好极了!自从泰斯特、居毕耶尔的案子以来,民众到底醒了。(泰斯特(一七八〇年——一八五二年)是路易·菲力普时代的一个政治人物,历任各部部长,于一八四二年公共事业部任内收受某石盐矿贿金十万法郎,一八四七年为人告发,自杀未遂,七月十七日判处三年监禁,罚金九万四千法郎,削籍为民。 居毕耶尔将军(一七八六年——一八五三年)是当时参议员,曾两次为陆军部部长。泰斯特纳贿,由他做中间人,所以案发之后,判处罚金一万法郎,削籍为民。)
杜萨笛耶道:
——我呐,这案子让我难受来的,因为这损害一个老兵的名誉!
赛耐喀继续道:
——你们可知道,有人在浦辣斯兰公爵夫人府邸发现……(浦辣斯兰公爵(一八〇五年——一八四七年)是当时的参议员。一八二四年,他娶赛巴斯西雅尼元帅之女为妻,有子女十;十七年后,他爱上一位保姆。公爵夫人以离婚胁吓,保姆被遣去。一八四七年八月十七夜,公爵夫人死于三十刀伤。公爵被捕下狱,在公审前,于二十一日服毒自尽。民众议论纷纭,多以为公爵没有死,设法逃往英国。)
然而有人一脚踢开了门。余扫乃进来。
他一边坐在床上,一边道:
——敬礼,先生们!
没有人谈起他那篇文章,他自己后悔,而且女元帅老实不客气地教训了他一顿。
他方才在仲马的剧院看《红屋骑士》,“觉得讨厌”。(《红屋骑士》是大仲马一八四五年的历史小说。故事是路易十六王后拘囚在神庙,有红屋骑士者救之而失败。一八四七年八月三日,作者与马该改编为戏剧,在历史剧院上演。)
这种判断震惊民主党徒,——这出戏,以它的倾向,尤其是以它的陈设,鼓动他们的热情。他们提出抗议。赛耐喀为了结束辩论起见,问他这出戏对于民主政治是否有所效劳。
——是的……也许;不过,它的风格……
——那么,好了,戏是好戏,风格算得了什么?问题在观念!
不许福赖代芮克说话,他抢下去道:
——我方才讲关于浦辣斯兰那件事……
余扫乃打断他的话。
——啊!还不是那套儿老把戏!活活把我烦死!
戴楼芮耶回道:
——你算得了什么,有的是人!为了这事,封掉五家报馆!听我念念这个记录。
他取出他的记事簿,读道:
“自从共和国——最好的共和国建立以来,我们的报纸曾经受到一千二百二十九次检举,作家因而合计:坐了三千一百四十一年的牢狱,扣了七百十一万五百法郎的小小罚金。”——漂亮,不是吗?
全苦笑着。福赖代芮克和别人一样激昂,接下去道:
——《和平民主政治报》(《和平民主政治报》是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派的机关报,由贡西戴郎主持,从一八四三年八月一日出到一八五一年十一月三十日。)的副刊登了一部长篇小说,题目是《妇女的职权》,惹下一场官司。
余扫乃道:
——好!看吧!我们对于妇女的职权也快要禁止了!
戴楼芮耶喊道:
——可是,什么又没有禁止?在卢森堡公园吸烟禁止,给庇护九世(庇护九世(一七九二年——一八七八年)于一八四六年当选为教皇,赞成维新,成为民主运动的偶像。不顾奥地利的反感,他宽恕政治流犯,改善新闻检查批准宪法实施。同时,他允许修筑铁路,介绍煤气灯,深得人民爱戴。但是,一八四八年革命的怒潮吓倒他的改革心情,他反对同奥地利作战,成为意大利统一的障碍。革命政府成立,他亡命外国,丧失政治权力。)唱赞美诗也禁止!
一个沉重的声音唧哝道:
——排版工人的宴会也禁止!
这是建筑师的声音,直到现在静静的,床影子把他遮住。他接下去说,上星期判决了一个叫做卢皆的,罪名是凌辱国王。
余扫乃道:
——卢皆进了锅了。(卢皆,人名,同时又为鱼名,中国所谓竹麦鱼(火盆)。所以余扫乃才有这句双关的玩笑话:“卢皆(竹麦鱼)进了锅(死)了。”)
赛耐喀觉得这个玩笑极其不当,责备他回护“市政府的变戏法儿的,卖国贼杜穆芮耶的朋友”。(“市政府的变戏法儿的,卖国贼杜穆芮耶的朋友”,全指路易·菲力普而言。当时有一张流行的讽刺画,把路易·菲力普画做一个魔术士,说这样的话:“瞧,先生们,这儿是三颗肉豆蔻:第一颗叫做七月,第二颗叫做革命,第三颗叫做自由。我拿起左边的革命,放在右边;右边的,我放在左边。我有一个鬼法子,就是鬼也弄不清楚,我自己照样也不清楚:我把这全放进中庸的瓶子,加上一点不干涉的粉,我说来,不来,回来……全来了,先生们;自由和革命不见了,只有我手心有……” 杜穆芮耶(一七三九年——一八二三年)是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兼军人。在他的外交部部长任内(一七九二年),法国向奥地利宣战,同时由他率军迎战,大败普奥联军,占有比利时全境。他结好吉隆德派议员,同情王室,最后见疑于革命政府,亡命域外,死在英国。一七九三年,路易·菲力普在他的军队服务,通缉令有他的名字在内,他和杜穆芮耶一同逃往奥地利。)
——我?正相反!
他觉得路易·菲力普俗气,国民军、杂货铺商人、带穟儿的睡觉帽子!浪子把手放在胸口,模仿那些歇后语:——“永远以一种新的愉快……——波兰人的国籍不会消灭的……——我们伟大的工作要赓续下去的……——给我钱养活我的小家庭……”全笑坏了,说他好玩儿、开心、有的是才智;饮料店送来一大碗五味酒,大家的喜悦越发提高了。
酒精和蜡烛的火焰很快就烘热了房间;鸽子窝的亮光穿过院子,照亮对面一家瓦檐,衬出一个烟囱筒子,黑乌乌的竖在夜里。他们全同时提高喉咙说话;他们脱掉外衣;他们撞到木器,碰着杯子。
余扫乃喊道:
——弄几位命妇上来,妈的就越发有内尔塔、地方色彩、栾布兰提的味道了!(内尔塔是巴黎一个著名的十三世纪建筑,在塞纳河左岸,于一六六三年拆除。所谓“塔”者,实即内尔府南角高楼。大仲马和卡雅尔代用内尔塔作为他们五幕史剧的标题(一八三二年)。)
药剂师一直在搅五味酒,拉开嗓子唱着:
“我的棚里有两条大牛,
两条大白牛……”
赛耐喀不爱嘈杂,拿手封住他的口;四邻听见杜萨笛耶的屋子破例喧嚣,莫明其妙,把脸全伸到玻璃窗口。
杜萨笛耶是快乐的,说这让他想起他们从前在拿破仑码头的聚会;现在有好几位缺席了,例如白勒南……
福赖代芮克道:
——不来也好。
戴楼芮耶打听马地龙:
——这位有趣的人物,他现在做什么?
福赖代芮克马上倾出他对于他的恶意,攻击他的才智、他的性格、他的虚伪的文雅、他的全部存在。这正是一个乡下人暴发的例子!新贵族,所谓资产阶级,比不上旧贵族。他坚持他的论点,同时民主政治派也赞成,——活像他曾经属于后者,而他们常和前者来往。大家十分欢喜他。药剂师甚至把他比做阿尔东·谢,因为他虽说是法兰西的参议员,却拥护民众的利益。(阿尔东·谢伯爵(一八一〇年——一八七四年)是路易·菲力普时代的参议员,拥护基佐的政策,站在保守派方面,但是,临到一八四七年,他忽然转为左翼,支持共和党。)
散会的时间到了。大家分开的时候用力握手;杜萨笛耶动了情感,送福赖代芮克和戴楼芮耶回家。到了街上,律师透出思索的模样,沉静了一时道:
——你非常恨他,恨白勒南?
福赖代芮克并不掩饰他的怨恨。
不过,画家已然从玻璃窗取回那张有名的油画。我们用不着为了一些小事翻脸!结一个仇人有什么好处?
——他也就是一阵子神经作用,一个人一没有钱,难免走这条路的。你不能够明白这个,你!
戴楼芮耶进了家,杜萨笛耶并不放松福赖代芮克;他甚至请他买下这张画像。说实话,白勒南看见恐吓不下他,没有办法,只得笼络他们,设法请他把画拿走。
戴楼芮耶重新提起,一定要他买。画家的要价还算合理。
——我敢说,也许,只要五百法郎……
福赖代芮克道:
——啊!给了好啦!好,这儿是。
当夜,画就送来了。他觉得比第一次看的时候还要恶心。涂抹的回数太多了,半色同影子像包了一层铅,和有光的地方一衬,显得发乌。有光的地方亮晶晶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破坏了全盘的谐和。
既然是花钱买来的,福赖代芮克便冷嘲热骂了一场出气。戴楼芮耶相信他的话,赞同他的行为,因为他的野心总在组织一个秘密团体,自己好做首领;有些人寻开心,故意叫他们的朋友做些事,引他们不快活。
福赖代芮克没有到党布罗斯那边去。他缺乏资本。解释起来,不会完的;他拿不定主意。他也许对吧?现在没有一件生意可靠,煤矿公司还不一样;他必须放弃那种社会;最后,戴楼芮耶劝他不要冒这种险。由于恨,戴楼芮耶变得有道德了;再说,他更欢喜福赖代芮克庸庸碌碌的。这样他就和他平等了,和他的关系也就越发密切了。
罗克小姐委托的事完全没有做好。她的父亲写信给他,开好详确的说明,信尾同他取笑道:“大有给你惹一场黑人病的危险。”(“黑人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寓意,罗克因为烦劳福赖代芮克代买“两个黑瓷人儿”,所以卖弄一下他的才情,说一句俏皮话。)
福赖代芮克只好亲自到阿尔鲁的铺子去一趟。他走进铺面,没有看见一个人。商店要倒坍了,伙计们学着东家的样,做事马马虎虎的。
他顺着摆满了瓷器的长搁架(占着屋子中央的前后),来到紧底柜台前面,放重步子,叫人听见。
门帘掀开,露出阿尔鲁夫人。
——怎么,你在这儿!你!
她有点儿杌陧,结结巴巴道:
——是的。我在找……
瞥见她的手绢靠近书桌,他猜她到她丈夫铺子来查点账目,消解她的疑团。
她道:
——可是……你也许要买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这些伙计可恶极了!他们总不在铺子。
她用不着责备他们。正相反,他庆幸有这个环境。
她讥诮地看着他。
——怎么样,婚事?
——什么婚事?
——你的婚事!
——我?才没有的事!
她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说呀,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这种事?一个人梦想不到美好的东西,觖了望,就拿庸俗的东西排遣!
——可是,你的梦想不见得就都……坦白!
——你是什么意思?
——那次你在跑马厅跟……一些人散步!
他诅咒女元帅。他想起一件事。
——不过,是你自己,从前,求我去看看她,为了阿尔鲁的缘故!
她摇着头,回道:
——你可利用了来为自己消遣!
——我的上帝!我们忘了这些糊涂账吧!
——你就要结婚了,当然忘了对!
她憋住气,咬住她的嘴唇。
他忍不住喊道:
——不过,我再给你讲,没有那当子事!像我这样的人,以我理智的需要,我的习惯,你能够相信我会躲到外省,斗斗牌,看着泥瓦匠,蹬着木头鞋走路?请问,为了什么目的?人家给你讲,她有钱,是不是?啊!我才不在乎钱呐!我想望人世最美的、最多情的、最动心的、一种以人形出现的天堂,我想望到现在,临了我寻到这个理想,这个幻象大到我看不见一切……
他用两手捧住她的头,开始吻着她的眼皮,重复道:
——不!不!不!我决不会结婚!决不会!决不会的!
她动也不动,又惊,又喜,静静承受他的抚摩。
铺子的楼门开了。她惊了一跳;她伸出手,似乎叫他不要作声。步子近了。随后外面有人道:
——太太在里头吗?
——进来好啦!
阿尔鲁夫人的肘子拄着柜台,安安详详,用手指转着一管钢笔。司账先生掀开门帘。
福赖代芮克站起来。
——好,就这么说定当了。我走了。货回头有,是不是?我可以信得过,嗯?
她不回答。然而这种无声的同谋,仿佛是和人通奸的行为,烧红了她的脸。
第二天,他去看望她;她接见他。为了继续他的利益,福赖代芮克马上单刀直入,帮自己解释校场的邂逅。是机会叫他和那个女人凑在一起的。就算承认她好看(其实她并不好看),可是他正爱着别一个女人,她怎么能够打动他的心思?一分钟不用妄想!
——你清楚的,我早已对你讲过。
阿尔鲁夫人低下了头。
——我觉得你不该说。
——为什么?
——礼法再宽,现在也不容我再见你!
他坚持他的爱情纯洁。过去可以替他的未来保险;他立志不打搅她的存在,不苦苦求怜地烦她。
——不过,昨天,我的心不由我自己作主。
——我的朋友,我们再也不应当回想到那个时辰!
不过,两个可怜人把他们的忧郁全吐出来,又有什么坏处?
——因为你也不见其就快乐!噢!我晓得你,你白爱人,你白忠心,没有人答理你;我呐,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决不会得罪你的!……我向你发誓。
他心情很沉重,他承受不住,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她急忙道:
——起来!我要你起来!
她厉声向他宣示,他要是不听话,他再也不会看见她了。
福赖代芮克接着道:
——啊!我不信你就这样心狠!这世上我有什么可做的?别人拼了命弄钱、弄名声、弄权力!我呢,我没有事,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事、我所有的财产、我生存和我思想的目的、中心。没有空气我活不下去,没有你我一样活不下去!难道你就不觉得我的灵魂升向你的灵魂,它们应该化在一起,我为你死掉?
阿尔鲁夫人的四肢开始哆嗦。
——噢!你走吧!我求求你!
她脸上凌乱的表情止住他。他往前走了一步。但是,她合起两手往后退。
——离开我!看上天的面子!饶了我!
福赖代芮克非常爱她,不忍再为难她,便出去了。
过了不久,他大生自己的气,说自己是一个蠢东西;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又来了。
太太不在家。他站在楼梯的尽头,又气又恨,不知道怎么样才好。阿尔鲁露面了,对他讲他太太当天早晨动身,住在他们在欧特伊租赁的一家乡下小房子。他们在圣·克路的房子已经没有了。
——这又是她的一个花样!也好,她总算安定了!我呐,自然也安定了!倒一举两得!我们今晚一块儿吃饭,怎么样?
福赖代芮克推说他有急事,奔向欧特伊去了。
阿尔鲁夫人喜欢得叫了一声。他的怨恨烟消云散了。
他决不谈起他的爱情。为了博得她更大的信任,他甚至表现出过分的拘谨;他问她可否再来,她回了一句:“那还用说,”伸出她的手,差不多立刻又收回去了。
从此以后,福赖代芮克加多他的拜访。他许下车夫大量的小费。然而时常,他嫌马走得慢,下了车;随后喘着气爬上一辆公共马车;他打量着他面前的乘客,全不是到她那里去的,他蔑视他们!
他远远认出她的房子,一棵高大的忍冬从一侧盖住全幅的屋顶;这是一种瑞士式的小屋,油成红颜色,向外有一个阳台。花园有三棵栗子树,中间一座小阜有一根树身,撑着一个草亭。在墙头的青石底下,一棵没有搭好的粗大的葡萄,垂在各处,活像一根烂了的船索。栅栏上的铃铛,要用力才拉得动,拉动之后,便丁丁当当地响上半天;然后等上好久才有人出来应门。每次他全感到一种焦忧急虑,一种茫漠的恐怖。
随后,他听见女仆的拖鞋在沙子上响;要不然,就是阿尔鲁夫人自己出来。有一天,她蹲在草地前面,寻找紫罗兰,他一直走到她的背后。
她女儿的性子坏,只好送到一家修道院寄学。男孩子下午在学校。阿尔鲁同罗染巴,还有朋友贡板,在王宫用午饭,一用就用半天。没有什么不快的意外会惊动他们。
他们彼此清楚,谁也不该属于谁。这种默契保住他们不惹祸,让他们容易倾诉衷肠。
她对他讲起她从前在夏特勒她母亲家里的生活;她将近十二岁时候奉教虔诚;其后她对于音乐的热情,在她的小屋,一唱就唱到深夜;从她的小屋可以望见城墙。他告诉她他在中学校的忧郁,同时在他的诗的天空,怎样熠耀着一个女人的面孔,所以第一次他遇见她,他就把她当做一个熟人。
这些谈话惯常却只关涉到他们往来的年月。他让她想起好些无足轻重的枝节,某一时期衣服的颜色,某日有谁忽然来到,从前有一次她说了些什么;她一边惊异,一边回道:
——是的,我记起来了。
他们的爱好,他们的鉴别力全是一样的。时常这一个人听另一个人讲话,忽然喊道:
——我也是的!
而另一个人轮到末了也喊道:
——我也是的!
接着是无终无了地埋怨上天:
——为什么老天偏偏不肯成人之美哪!只要我们彼此遇见……
她叹息道:
——啊!假如我再年轻点儿多好!
——不!我再大一点点就成了。
他们给自己假设下一种完美爱情的生活,超越一切喜悦,蔑视一切忧患,生活丰富多彩,可以填满最大的寂寞,时间在一种不断的自相倾诉中流逝,孵化出一种辉耀高尚的东西,犹如天上眨眼星宿。
他们差不多总是站在露天的梯头;好些秋黄的树梢,仿佛ru头,参差不齐,在他们面前,一直排到苍白的天际;要不然,他们走到林道尽头的一间亭榭,里面的陈设只有一张灰帆布的安乐椅。玻璃上沾着好些黑渍;墙壁散出一种霉了的气味;——他们坐在这里,高高兴兴,谈着他们自己,别人,不管什么全谈。有时候,阳光穿过百叶窗,仿佛琴弦从天花板一直伸到花砖地;微尘旋转在这些晶莹的细杆中间。她觉得好玩,用手截断它们;——福赖代芮克柔柔地擒住她的手;他端详着她的静脉的纹理、皮肤的斑痣、手指的形式。对于他,她每个手指不是一件东西,差不多是一个人。
她把她的手套送给他,过一星期,又拿她的手帕送给他。她把他叫做“福赖代芮克”,他把她叫做“玛丽”,他膜拜这名字,以为这名字就为人在动情之中叹息用的,似乎有香烟缭绕,有玫瑰遍地。
他们事前定好他拜访的日子;好像偶然出来,她走在路口迎他。
她并不做什么来刺激他的爱情,所谓幸福越大,人越听其自然。整整一季,她只穿了一件棕色家常丝袍,滚着同样颜色的绒边,又宽又大,正好配合态度的柔荏和严肃的容貌。而且,她到了妇女的八月,同时是思维同时是温柔的季节,一切开始成熟,情感的力量和人生的经验揉在一起,视线映出一道更强的火焰,全部生命来在花开花谢之交,绚烂与美丽做成一片谐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甜蜜、宽容。她觉得她的痛苦为她征服了一种权利——一种感情,相信自己不会失足,也就听凭自己酩酊下去。这如此良好,而且,如此新颖!介乎阿尔鲁的鄙俚和福赖代芮克的膜拜之间,是多大的一个深渊!
他唯恐因为一句话丢掉他相信得到的一切,以为人可以重新抓住一个机会,决难追回一件做坏了的事。他要她自相情愿,不要趁火打劫。虽说没有吃到口,但是他相信她爱他,就像已经尝到了甜头。再说,她的姣好勾起他的心的骚扰,比起他的官感的骚扰,要厉害许多。这是一种无边无涯的福祉,一种深沉的酩酊,他甚至因而忘掉还有更大的幸福的可能。但是,离开了她,他禁不住欲火焚炽。
不久,他们的对话有了长久的沉默。有时候,面对面,一种性感的羞涩让他们红了脸。一切掩饰他们爱情的预防反而揭露了爱情;爱情越变得热烈,他们的举止也就越多所拘忌。欺罔的结果,只是感觉加强。他们欢喜闻潮湿的叶子的气味,他们不堪东风的吹嘘,他们感到没有原因的烦激、悲伤的预兆;一阵脚步的响声,一阵板壁的嗄裂,引起他们的恐惧,就像他们犯了什么罪过;他们觉得有什么把他们推向一座深渊;一种狂风暴雨的气氛包住他们;万一福赖代芮克忍不住埋怨两句,她就自艾自怨了:
——是的!我不正经!我活像一个卖弄风骚的女人!你别再来了!
于是,他重复着同一的誓咒,——她每次快快活活地听着。
她回到巴黎和新年的纷乱暂时中断了他们的会晤。再来的时候他好像多了点儿勇往直前的神气。她不时出去有所吩咐,同时不顾他的吁求,接见所有看望她的客人。大家的谈话自然不免扯到莱奥塔德、基佐先生、教皇、巴勒莫的叛变,和令人不安的第十二区的宴会。(莱奥塔德杀了一个女孩子,被判无期徒刑,许多人以为他冤枉。 巴勒莫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西西里的国王是著名的专制暴君费狄南二世。那不勒斯归他管辖。一八四八年一月六日,西西里叛变,接着那不勒斯要求宪法实施。在二月十日应允之前,他炮轰西西里各大城市,给自己争来一个绰号“崩巴”(即炮轰的意思)。西西里事变是意大利争取自由的导火线。 第十二区的宴会没有举行成功。反对党(国民军第十二支队若干军官)决定一八四八年一月十三日在巴黎第十二区(先贤祠一带地区)举行改革派宴会,没有得到警厅允准。二月七日,有人在众议院提出自由聚会问题,讨论延长了好几天。十二日表决,政府仅仅获到四十三票的多数。)福赖代芮克谩骂当道,聊自宽慰;因为,他现在一肚子酸气,犹如戴楼芮耶,希望天下大乱。阿尔鲁夫人那方面,也变得沉郁了。
丈夫胡乱挥霍,养着厂里一个女工,那个叫做波尔多的女人。阿尔鲁夫人亲自讲给福赖代芮克听。“既然人家对她不忠心,”他想用这做一个论据。
她道:
——噢!我才不放在心上呐!
他觉得这句话大大加强了他们的情谊。阿尔鲁起了疑心没有?
——没有!现在还没有!
她对他讲,有一晚晌,他故意留下他们两个人谈话,然后回来闪在门后偷听,因为他们谈着些不相干的事,从那时候起,他完全放心过他的日子。
福赖代芮克又酸又苦道:
——他没有错,不是吗?
——是的,还用说!
她倒不如少冒险,不说这样一句话好。
有一天,在他惯常来访的时间,她不在家。他觉得这是一种叛逆的表示。
随后,看见他带来的花总摆在一个水杯里,他不高兴了。
——你倒要它们摆在哪儿?
——噢!别摆在这儿!其实,也好,它们在这儿比在你的心上总暖和多了。
过了些时,他埋怨她昨天晚晌去看意大利戏,没有预先告诉他。别人看见她,赞美她,也许爱上了她;福赖代芮克一味起疑心,不为别的,就为和她吵嘴,叫她难受;因为他开始恨她,恨她不分他点儿痛苦!
有一天下午(将近二月半),他看见她十分惊惶。欧皆说他喉咙疼。医生以为没有什么要紧,不过是重伤风,感冒罢了。看见孩子酩酊的模样,福赖代芮克吓了一跳。但是,他叫他的母亲放心,举了好几个同岁数的小孩子做例,说他们得了一样的病症,很快就治好了。
——真的?
——可不是,当然啦!
——噢!你这人真好!
她拿起他的手。他握住她的手。
——噢!放开手!
——你向安慰者献上你的手,握握又有什么关系!……我同你说起别的事,你全相信,可是你不相信我……每逢我同你谈起我的爱情!
——我相信你,我可怜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狐疑,倒像我是一个存心不良的混账东西!……
——噢!没有的话!
——我只要有点儿凭据就好了!……
——什么凭据?
——随便什么人你都答应的凭据,你从前就答应过我。
他提醒她,有一次他们一道出去,在一个有雾的冬天的黄昏。如今这全遥远了!难道有谁不许她当着人,挽着他的胳膊,她不畏缩,他无私心,四周又没有人啰唆他们?
她毅然道:
——好吧!
她的坚决口气倒先惊呆了福赖代芮克。可是他急忙接下去道:
——你愿意我在通晒街和费尔穆街的拐角地方等你吗?
阿尔鲁夫人结巴道:
——我的上帝!我的朋友……
他不给她思索的时间,加话道:
——下礼拜二,怎么样?
——礼拜二?
——是的,二至三时!
——我一定来的!
她一害羞,转开她的脸。福赖代芮克拿嘴唇凑在她的后颈。
她道:
——噢!你不该这样做。你要叫我后悔的。
他走开了,晓得女人平常爱换主意,怕她也一样。随后,站在门限上,轻轻呢喃着,像是一切说定规了:
——礼拜二见!
她谨慎地、顺从地、低下她美丽的眼睛。
福赖代芮克有一个计划。
他希望因为雨或者太阳的关系,设法让她在一个门口避避;只要到了门口,她就可以进去憩憩。困难是在发现一所合适的房子。
于是他开始寻找房子,靠近通晒街的中间,他远远看见一个招牌上写着:“房间出租,带有家具。”
伙计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把他领到底层上面去看一间卧室和一间有两个出口的浴室。福赖代芮克讲下住一个月,预先付下房钱。
随后他走进三家公司,购选最珍贵的香料;他弄来一块假编花料子,换掉那可怕的红布脚褥;他挑了一双蓝缎睡鞋;怕自己显得庸俗,他在购物时尽量克制;他带着他的货色回来;比那些搭神坛的人还要虔诚,他移动家具的地位,自己挂上帷帐,往壁炉添些木柴,给柜子上摆些紫罗兰;他恨不得把全屋铺上金子。他向自己道:“明天,噢!明天!我不是在做梦。”在他的热狂希望之下,他觉得他的心一动一动跳跃;随后,全收拾完了,他把钥匙放进衣袋,倒像幸福睡在里面,会远远飞掉。
母亲来了一封信。
“为什么久不见回来?你的行为渐渐显得可笑了。我明白起初你对这个婚事多少有些犹疑;不过,仔细考虑一下子看!”
她把事说得明明白白:每年有四万五千法郎收入。何况,“人人谈起这事”;罗克先生等着一个确定的回答。至于那位小姐,她的处境十分尴尬。“她极其爱你。”
福赖代芮克没有看完,就把信扔开;他打开另外一封信,戴楼芮耶的一个便条。
“我的老朋友,
“‘梨’熟了。你有言在前,我们信托你。明天破晓在先贤祠前面聚会。从苏福牢咖啡馆进去。我必须在示威以前同你谈谈。”
“噢!我晓得他们的示威的。对不住之至!我有一个更称心的约会。”
第二天,从十一点钟起,福赖代芮克就出门了。他想最后检查一下他的预备;因为,谁知道,由一个什么机缘,她也许先到?走出通晒街,他听见玛德兰后边一片喧哗;他往前走;他瞥见空场紧底靠左有好些资产者和穿工人衣服的人。
说实话,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通告,在这个地方召集改革派宴会所有的会员。内阁差不多立即贴出禁止集会的告示。昨天晚晌,国会的在野党派已然放弃参加的计划;然而,爱国的人们,不晓得首领有这种决议,全到聚会的地方来了,还随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各学校的代表方才去过奥迪隆·巴罗家里。(奥迪隆·巴罗(一七九一年——一八七三年)是反对派王系左翼的领袖,改革派宴会的发动者和主张演说者。 第十二区的宴会没有召集成功,但是,不顾政府的禁止,反对派(中左派,王系左翼与激烈派)联合起来,决定在玛德兰广场二号召集一次盛大的宴会,时日定在二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时。决定虽说决定了,主持者们却犹疑了。特别是王系左翼,感觉群众的行动势将超过他们的企图,一发而不可收拾,获利者怕轮不到他们。他们发动宴会,不过用作对付政府的工具,逼走基佐,达到改革的目的而已。但是,通知已经发出,阻止的方法唯有利用警察的干涉,临时由领袖巴罗宣布迫于强力的压抑,只得解散。同时,为了免除任何意外起见,由《国家日报》的主笔马拉斯提草拟宴会程序,于二十一日在各报发表。政府方面(内政部部长)决定不禁止宴会,但是将以武力阻止群众参加游行。左派议员听从领袖梯也尔的劝告,以九十票对十七票,通过放弃参加宴会。执行会议因而宣告宴会改期。虽说激烈分子大感忿懑,然而大多数会社采纳改期的通知,特别是各秘密会社,唯恐遭遇武力解散的厄运,妨害本身的存在。仅仅共产社会主义者决定见机行事。 政府禁止、恐吓;领袖劝阻、回避;雨在下着:没有用,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上午九时左右,群众在预定的地点出现了。特别激昂的是学生,分队从先贤祠广场出发。所谓一八四八年的二月革命爆发了。)如今又去了外交部;大家不清楚宴会举行不举行,政府执行它的恐吓与否,国民军是否出面。大家怨恨议员,犹如怨恨当道。群众越聚越多,空中忽然响起《马赛曲》的歌声。
原来是学生的行列到了。他们分成两行,开步走来,秩序井然,面色激忿,空着手,隔些时就喊:
——改革万岁!打倒基佐!
不用说,福赖代芮克的朋友也在里面。他们会瞥见他,拉走他的。他急忙逃进阿尔喀德街。
学生绕了两次玛德兰,向协和广场走去。广场上挤满了人;远远看去,堆积的群众活像一片摇曳的黑麦田。
就在同时,在教堂左边,兵士排成作战的阵势。
然而,一群一群人并不走动。便衣警察为了解散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抓住最倔强的带到分所。福赖代芮克虽说气愤,并不作声;人家会连他与别人一齐捉去,因而错失了阿尔鲁夫人的约会。
过了不久,警卫军的盔羽出现了。他们用刀面向四围敲打。一匹马倒了;大家跑过去救他;骑者一上马鞍,全逃开了。
这时一片寂静。湿着柏油路的细雨不再落了。云散了,西风轻轻把它们扫开。
福赖代芮克前看看,后看看,开始巡逻通晒街。
两点钟终于响了。
他向自己道:“啊!现在她走出她的房子,她快到了;”一分钟以后:“她到这儿还得一会儿工夫。”临到三点钟,他一直在用力安定自己。“不,她不会迟到的;忍忍好了!”
无事可为,他一一察看起那些难得的铺面:一家书局、一家鞍辔店、一家寿器铺。不久他认识了作品所有的名字,所有的马具,所有的布帛。商人看见他继续不断,走来走去,先是惊奇,随后害怕了,上住街门。
她一定出了岔子,她一定也在难受。然而再过一会儿会多么欢喜!——因为她就要来的,定而无疑!“她答应下我的!”然而,一种不可忍受的忧虑擒住他。
逼于一种可笑的行动,他重新走进旅馆,好像她会先在这里一样。就在同时,她也许到了街口。他奔到外面。没有人吗?他重新在走道溜达。
他端详石路的罅隙、檐溜的口、门上的挂灯号数。对于他,最细微的东西也变成伴侣,或者倒不如说是嘲笑的看客;他觉得房子端正的前脸残酷无情。脚冷到他难受。他觉得自己沉甸甸的,像要溶解了。他脚步的回响震撼他的脑磕。
一看他的表四点钟了,他仿佛感到一阵晕眩、一阵惊恐。他用力重复诗句,瞎做计算,臆造一段故事。不可能!阿尔鲁夫人的意象纠缠住他。他恨不得跑上前去迎住她。但是走哪一条路才不至于相错?
他走到一个信差前面,往他手里放了五个法郎,让他到天堂街雅克·阿尔鲁家去一趟,向看门的打听一下:“太太在不在家?”然后他在费尔穆街和通晒街的拐角地方一站,好同时望着两下里。在远处紧底的马路,有成群的模糊的人影闪动。他有时候辨出一个轻骑兵的羽翎、一顶女人的帽子;他睁大了眼睛去看清她。一个褴褛的小孩子,捧着一头装在匣子里的土拨鼠,微笑着求他施舍。
穿天鹅绒上衣的人回来了。“看门的没有看见她出去。”谁留住她了?她要是病了的话,看门的会讲的。有人拜访吗?再容易对付不过了,不接见就成。他打着他的额头。
“啊!我真糊涂!还不是暴动的缘故!”这种自然的解释安慰住他。随后,忽然:“可是她那一区是平静的。”一种可怕的疑心侵袭他。“她要是不来呢?她的答应只是一句骗我的话呢?不会的!不会的!”不用说,她来不了,是临时出了什么重要的岔子,一种意想不到的事变。既然如此,她应该通知一声才是。他打发旅馆的伙计到栾佛尔街他的住所,看一下他有没有什么信件。
任何信件没有带来。没有消息他倒心安了。
他从手心随意握着的钱币的数目、过往行人的面貌、马的颜色,强做种种的推测;兆头相反,他又不肯相信。他恨透了阿尔鲁夫人,唧唧哝哝地诅咒她。随后,心一弱,险些晕了过去;接着希望忽然一跃而起。她要来了。她在那边,他的背后。他回转身子:什么也没有!有一次,三十步远近,他瞥见一个同样身材的女人,穿着同样的袍子。他赶过去;原来不是她!五点钟到了!五点半钟!六点!煤气灯亮了。阿尔鲁夫人没有来。
就是前一晚晌,她梦见她在通晒街的走道停了好久。她在这里等着什么,她说不上来,然而重要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怕被人瞥见。不过,一只该死的小狗,老在同她捣乱,咬住她的袍子的下摆。赶掉它,它又跑回来,总在汪汪,越吠越响。阿尔鲁夫人醒了。狗的吠声继续在响。她伸长耳朵。这来自儿子的寝室。她光着脚,奔了过去。原来是孩子在咳嗽。他的手滚烫,脸通红,声音奇怪地发哑。呼吸的艰难一分钟一分钟在增加。她伏在他的被褥上,察看他,一直看到天明。
临到八点钟,国民军的鼓声通知阿尔鲁先生,他的同志在等候他。他急忙穿好衣服,一边向外走,一边答应马上去请他们的医生高劳先生。临到十点钟,高劳先生不见来,阿尔鲁夫人差她的女用人去催。医生出门了,在乡下,替他的年轻人也有事出去了。
欧皆靠住长枕,头倒在一边,总是皱住眉,翕动鼻孔;可怜的小脸变得比他的床单子还要灰白;他的喉咙一往里吸气,就发出一阵丝丝的音响,越来越短、越干、越像金属的响声。他的咳嗽活像那些装在玩具狗里面的机械发出的声音。
阿尔鲁夫人惊惶了。她跑过去拉铃,一边叫救命,一边喊着:
——一个医生!一个医生!
十分钟之后,来了一位老先生,挽着白领结,留着整齐的灰髯。关于年轻病人的习惯、年龄和气质,他问了许多问题,随后查看一下他的喉咙,拿头贴住他的背听了听,开了一个药方子。老家伙安详的神情简直可憎。他有敛尸用的香料的气味。她倒想打他一顿。他说他晚晌再来。
不久,可怕的咳呛又开始了。有时候,孩子忽然直起身子。一阵抽搐震撼他胸脯的筋肉,同时一呼吸,他的肚子就陷下去,好像他跑来的,气也窒住了。随即,头向后,嘴大张开,他又倒了下去。阿尔鲁夫人用了无限的小心,叫他吞下药瓶里的东西,吐根糖浆,一种含有三硫化锑的药水。但是他推开调匙,弱声弱气地呻吟着。他的话可以说是吹出来的。
她不时重新读着药方子。上面的按语吓坏了她;说不定药剂师配错了药!她为她的无能为力觖望。高劳先生的学生来了。
他是一个姿态谦逊的年轻人,新出手,一点不隐藏他心里的想法。起初他踟蹰不决,唯恐连累自己,最后他吩咐用冰块压压。冰寻了许久才拿来。盛冰块的膀胱又裂了。内衣必须换掉。这一切乱杂引起一阵更可怕的新发作。
小孩子开始揪他颈项的布帛,好像他想抽掉那噎窒他的障碍,同时他搔着墙,抓住他的小床的幔帐,寻找一个帮他呼吸的助手。他的面色如今成了浅蓝,整个身子浸着冷汗,也显得瘦了。他发狂的眼睛,恐怖而又滞板,盯住他的母亲。他拿胳膊围住她的脖子,觖望地挂在上面;她一边压住她的呜咽,一边结结巴巴,说些慈爱的话。
——是的,我的爱,我的天使,我的宝贝!
随后,忽然来了若干时光的安静。
她去寻了些玩具、一个小丑、一堆图片,摆在他的床上,逗他开心。她甚至试着歌唱。
她开始唱一个从前她给他唱的歌,还是在他襁褓的时候,就坐在这同一的小毡椅,摇着他唱的。但是他的全身从头到脚打着冷战,活像风卷起了一个浪头;他的眼球向外突出;她以为他要死了,转过身子不忍看他。
过了一时,她鼓起勇气看他。他还活着。一点钟一点钟继续下去,沉重、阴郁、永长、无望;她按他咽气的进展计算分秒。他的胸脯一摇动,他就往前一扑,像要断成两截;最后,他呕出一团奇怪的东西,仿佛一个羊皮管子。是什么东西?她心想他吐出一节肠子。但是他的呼吸宽大了,匀整了。这种表面的适意比什么都让她害怕;高劳先生来的时候,她简直呆住了,胳膊下垂,眼睛定定的。依高劳先生,小孩子有救了。
她起先不明白,叫他把话重说一遍。这不是医生常有的一句安慰?医生走的时候平平静静的。对于她,好像收紧她的心的弦全松了。
——有救了!多想不到!
忽然,她的心头涌起福赖代芮克的意象,清楚而又严酷。这是上天一种警告。然而,天主,慈悲为怀,不肯一下子把她惩罚到底!她要一死儿爱下去的话,来日赎回自己,她得献上多大的牺牲!不用说,人家要为她侮辱她的儿子;阿尔鲁夫人瞥见他年轻轻的,和人决斗受了伤,用舁床抬回,眼看要死。她一步跳到小椅;她用她全副的力量,把她的灵魂投向上苍,把她初次的激情,她唯一的过失当做牺祭的牲畜献给上帝。
福赖代芮克回到家里。他倒在沙发里,连诅咒她的气力也没有。他渐渐似睡非睡地朦胧过去;他在梦魇之中听见雨落,一直以为他在那边,在走道。
第二天,最后一次不争气,他又打发了一个信差到阿尔鲁夫人那边。
不知道是那个萨瓦(萨瓦原来是一个公国,并入法国,在东南一带,邻接意大利。)人没有去,还是她有许多话,不是一句话解说的了,带回来的话仍是那一套。她太傲慢无礼了!他起了一阵骄傲的怒火。他发誓就是一点点想望他也不要了;好像一阵飓风卷走一树叶子,他的爱情消失了。他因而感到一阵舒适、一阵清心寡欲的喜悦,随即是一种激烈的动作的需要;他在街上随意而行。
过来好些市郊的居民,荷着枪,挎着旧刀,还有些人戴着红帽,全唱着《马赛曲》或者《吉伦特歌》(《吉伦特歌》是大仲马《红屋骑士》一剧的歌曲,由历史剧院音乐队队长法尔乃制谱,叠句借自《马赛曲》作者德·李勒的歌剧《罗朗在隆斯渥》。这在剧中是吉伦特派临死之时所唱的丧歌。风行一时,有爱国者为其增添最后二行。二月革命爆发,群众采用为战歌。其首节为: 用忧恐的大炮的声音, 法兰西呼唤她的儿女。 去呀,兵士说,拿起家伙! 她是我的母亲,我保护她。 为祖国而死, 是最美也最值得羡嫉的命运! )。这里那里,就见一个国民军奔向他的区公所归队。远远响着鼓声。圣·马丁门那边开了火。街头是快活同好战的空气。福赖代芮克一直在走。这大城市的骚动使他欣快。
走到福拉司卡蒂(福拉司卡蒂是执政时代创立的一个娱乐场,在黎希留街的拐角,一八三七年拆毁。)的高处,他瞥见女元帅的窗户;他起了一种疯狂的念头,一种青春的冲动。他穿过马路。
马车出入的门关了;女用人戴勒芬正在用炭往上写:“枪械缴出”,急忙向他道:
——啊!小姐才叫可怜呐!小厮糟蹋她,今早打发走了。她以为到处要有抢劫!她怕得要死!糟糕的是,老爷也走了!
——什么老爷?
——亲王!
福赖代芮克走进内室。女元帅出来了,穿着短裙,头发披在背上,乱糟糟的。
——啊!谢天谢地,你救我来了!这是第二回了!你从来不要报酬,你!
福赖代芮克用两手搂住她的身子,道:
——才不对呐!
女元帅又惊,又开心,结结巴巴道:
——怎么?你做什么?
他答道:
——我学时髦,我也改良了。
她由他把自己翻在睡椅上,在他的吻抱之下继续笑着。
他们下午靠住窗户看着街上的人民。随后他带她到普罗旺斯三兄弟馆子去用晚饭。晚饭长而精。雇不到车,他们步行回来。
听说换了一个新内阁,巴黎变了。人人欢喜;街上来来往往全是行人,每层楼的灯火和在大白天一样亮。兵士慢慢走回他们的营盘,疲倦、忧郁。行人向他们致敬,喊着:“常备军万岁!”他们不回答,继续着。临到国民军,正好相反,那些军官因为兴奋脸也红了,挥着他们的刀,嚷着:“改革万岁!”(二月二十二日的宴会在当夜九时渐渐被常备军弹压下去,临到第二天,政府决定召集巴黎的国民军,以为他们拥护政府,但是,国民军召集的结果,仅仅是给手无寸铁的民众添上十几队有组织的武装援军,他们的口号是“共和国万岁”、“打倒基佐”、“改革万岁”。路易·菲力普不再强硬了,下午二时半,噙着眼泪,他接受基佐内阁的总辞职,邀请他不欢迎的毛莱组阁。议员大不满意,因为不是他们,而是暴民,而是国民军推翻了基佐!但是,他们和路易·菲力普一样无能。毛莱在四点钟左右来到王宫,接受组阁的任命。消息传到街头,人人欢喜,以为“宴会”胜利,即此告一段落了。)两个情人每次听到这句话就笑。福赖代芮克讲些怪话,非常欣快。
他们从杜否街来到马路。好些人家挂着威尼斯灯,摆成火环的式样。下面熙熙攘攘,挤着一群人影;中间有些地方,熠耀着刺刀的白光。起来一阵浩大的喧哗。人群太挤了,一直回去不可能;他们走进考马丁街,就见他们背后,忽然发出一阵响声,仿佛有人咔嚓在撕一大幅绸子。修女马路开了枪。(修女马路正当歌剧院,介乎第二区与第九区之间。 毛莱组阁虽说表示人民胜利,工人和学生并不因而都满意。二月二十三日,将近黄昏,混乱之中,冲出一队行列,打着火把、旗帜,沿着各马路游行。兵士任凭他们通过。九时半左右,群众来到修女马路,和守卫外交部的兵士相遇。行列向前推拥着。兵士退后,上好各自的刺刀。就在口号和歌唱交响之中,忽然飞来一声枪响,打死一个兵士。兵士放出一排枪弹。伤亡了五六十人。群众截住一辆敞车,运了十六具尸首,喊着:“拿起家伙!替他们报仇!”十点钟,这个严重的变化传到王宫。毛莱立即放弃组阁的计划。路易·菲力普不得不邀请政敌梯也尔和巴罗组阁。但是,太迟了,什么也满足不了忿怒的人民。二月二十四日,路易·菲力普正式宣布退位。)
——啊!死了几个市民。
福赖代芮克说话的神情十分平静。也难怪他,就是最不酷虐的人,有时候看着人类毁灭,因为相隔太远,心就跳也不跳。
女元帅挽住他的胳膊,牙轹轹在响。她说她连二十步也走不了。于是,由于怨恨的一种微妙的作用,为了更好凌辱他灵魂之中的阿尔鲁夫人,他一直把她带到通晒街的旅馆,给另一位预备的房间。
花没有谢。编花料子铺在床上。他从衣橱取出那双小睡鞋。罗莎乃特觉得这些殷勤极其雅致。
将近一点钟,远处殷殷的响声惊醒了她;她看见他在呜咽,头埋在枕头里。
——你怎么了,亲肝肝?
福赖代芮克道:
——因为过分幸福。我想你想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