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戴楼芮耶从福赖代芮克那边拿走代理书的副本,还有一份给他全权条件的,完备的委任状;但是,走上他的五层楼,只有他一个人了,在他阴沉的小屋中,在他羊皮靠背椅里,看着点印花的公文,他起了恶心。
这些东西,三十二苏的饭馆、公共马车的旅行、他的穷苦、他的心血,样样让他厌倦。他重新拾起文件;旁边还有别的文件;这是煤矿公司的广告,上面写着矿名和各矿的容量。福赖代芮克为了征求他的意见,把这全留给他。
他想起一个主意:拜候党布罗斯先生,要求秘书的位置。自然要想弄到这个位置,总得购买若干股票。他明白他计划的疯狂,向自己道:
——噢!不!这不会好的。
于是他思索怎么样设法弄回那一万五千法郎。这样一笔款对福赖代芮克算不了什么!可是进了他的手,该多方便!这位前见习生忿恨别人财产大。
——他拿钱乱用。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哎!我才不在乎他那一万五千法郎呐!
为什么他借出去?为了阿尔鲁夫人美丽的眼睛。她是他的情妇!戴楼芮耶相信她是。“这又是钱的一种用处!”他一肚子怨毒思想。
随后,他想到福赖代芮克本人,后者对他具有一种差不多女性的魔力;想了想,他不得不赞美他,承认自己达不到那种胜利。
可是,意志不是事业的主要成分吗?既然有了意志可以战胜一切……
——啊!这会可笑的!
不过这种卖友的行径引起他的廉耻心。一分钟以后他道:
——得了!难道我还害怕吗?
阿尔鲁夫人(由于听说)在他的想象里渐渐栩栩如生。这种爱情的持久性仿佛一个问题在刺激他。他的有点儿作伪的严肃如今惹他腻烦。再者,上流社会的妇女(或者他以为那样)如同千万种未曾尝到乐趣的象征和缩影,弄得律师眼花缭乱。尽管穷,他却想望最晶莹的奢华的东西。
——到后,他要生气的话,那才活该!他待我太坏了,我才用不着拘泥!我原就不晓得她是他的情妇!他向我否认来的。所以我用不着顾忌!
这种作法的欲望再也没有离开他。这是他企图运用自己的力量作的一个试验;有一天他真忍不住了,忽然亲自搽亮他的靴子,买了一双白手套,作为福赖代芮克上了路;他以一种奇特的理智的演变(同时搀有报复、同情、模仿和大胆),自以为他就是福赖代芮克了。
他叫人通报“Docteur戴楼芮耶”(Docteur一字有两个意思,即“博士”与“医生”。戴楼芮耶炫耀自己是法学博士,阿尔鲁夫人错想到医生。)。
阿尔鲁夫人吃了一惊,她就没有请医生。
——啊!真正对不起!我是法学博士。我来为了毛漏先生。
这个名字似乎让她不安。
前见习生想道:“更好!她既然喜欢他,也会喜欢我的!”想到取一个情人而代之要比取一个丈夫而代之容易的世俗见解,他有了勇气。
他曾经有一次在王宫遇见她;他甚至可以说出日子。那样牢的记性把阿尔鲁夫人惊呆了。他用一个甜甜的声调继续道:
——你已然遭到……些困难……你的事!
她不回答;那么是真的了。
他开始谈谈东,道道西,她的住宅,工厂;随后,瞥见镜子沿边的纪念章:
——啊!家里的肖像,不用说?
他注意到一位老太太的肖像,阿尔鲁夫人的母亲。
——她的样子是一个出色的女人,一个南方的模型。
听说她是夏特勒人:
——夏特勒!好地方!
他誉扬它的礼拜堂和肉馅点心;随后,回到肖像,发现若干和阿尔鲁夫人相似的地方,间接谄媚了她几句。她并不见怪。他有了信心,说他久已认识阿尔鲁了。
——他是一个好孩子!他可尽毁坏自己!例如,这次抵押吧,想不到一疏忽……
她耸耸肩道:
——是的!我晓得。
这种不由自主的厌憎的表示引戴楼芮耶讲下去。
——他的陶土经营,你也许不晓得,差点儿一败涂地,甚至连他的名誉……
看见她皱起眉头,他停住了。
然后他泛泛而谈,同情那些可怜的女人,因财产由丈夫糟蹋……
——不过那是他的,先生;我呀,我什么也没有!
没有关系!她不知道……一个有经验的人能够帮许多忙。他献上自己的忠心,夸奖自己的才干;隔着他发亮的眼镜,他迎面望定她。
一种迷漠的麻木的感觉袭住她;但是她忽然道:
——谈正文好了,我求你!
他露出文件。
——这张是福赖代芮克的委任状。这样一份公文落在执达吏手里,只要一声吩咐,没有再简单的事了:二十四小时以内……(她无所表示,他只好改变作法。)其实,我呐,我就不懂有什么逼他要这笔款;因为,说实话,他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怎么!毛漏先生一向的表示很好……
——噢!我承认!
戴楼芮耶先恭维他,随后,加以讥讪,渐渐把他说做忘性大、自私、吝啬。
——我相信他是你的朋友,先生?
——这挡不住我看出他的毛病。所以,他很少清楚……我怎么说好?同情……
阿尔鲁夫人翻着那本大簿子。她打断他的话,要他解释一个字。
他俯向她的肩膀,十分靠近,擦到她的面颊。她脸红了;一红不要紧,煽起戴楼芮耶的欲焰;他饿狼似的吻着她的手。
——你干什么,先生!
靠住墙,动也不动,她站直了,用她恼怒的大黑眼睛盯着他。
——听我讲!我爱你!
她笑了起来,一种尖尖的、绝人的、残忍的笑。戴楼芮耶感到一种掐死她的忿怒。他抑制自己;带着一种求饶的面孔:
——啊!你错了!我呀,我的作法不跟他一样……
——你说谁?
——福赖代芮克!
——哎!我给你说过了,毛漏先生没有叫我不安心过!
——噢!对不住!……对不住!
然后,用一种辛辣的声音,一字一字拖下去道:
——想必你关心他本人,一定欢欢喜喜听到……
她的脸色苍白了。前见习生接下去道:
——他要结婚了!
——他!
——一个月,顶迟了,跟罗克小姐,党布罗斯先生总管的女儿。他已经去了劳让,就为这个去的。
她拿手放在心口,好像猛然受了一下大打击;然而她立即揿铃。戴楼芮耶用不着等人撵他出去。她回转身,他已然不见了。
阿尔鲁夫人有点儿塞闷。她走近窗户呼吸。
在街的另一边,走道上,一个穿背心的打包的在钉一只箱子。有些马车过去。她关住窗户,过来坐下。邻居的高房截住太阳,房间冷凄凄的。孩子们出去了,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她仿佛处在一片无边无涯的荒凉之中。
——他要结婚了!真的!
一阵神经性的颤索。
——为什么我哆嗦?难道我爱他?
随即,忽然道:
——可不是,我爱他!……我爱他!
她好像堕进什么深渊,没有一个完结。钟在打三点。她静静听着钟声消逝。她坐在靠背椅的边沿,瞳仁定定的,总在微笑。
就在同一下午,同一时辰,福赖代芮克和路易丝小姐在岛梢罗克先生的花园散步。老加德林远远监视着他们;他们肩并肩走着,福赖代芮克道:
——你记得我从前把你带到乡下玩吗?
她回道:
——你那时候对我真好!你帮我拿沙子做点心,装满我的喷壶,给我摇秋千!
——你那些娃娃,有的叫做皇后,有的叫做侯爵夫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说真的,我不晓得她们怎么样了!
——还有你的小狗毛芮考?
——它淹死了,可怜的亲爱的!
——还有《吉诃德先生》,我们一块儿给上面的木刻着色,还在吗?
——我还留着哪!
他提起她第一次领圣餐的日子,她上晚课多乖,披着她的白面网,拿着她的大蜡烛,她们全围着合唱堂排成队,钟在响着。
不用说,这些回忆不大引动罗克小姐;她寻不出话回答;一分钟以后:
——坏东西!就没有一次给我写信,报告报告消息!
福赖代芮克说他工作繁多。
——你到底做些什么?
这句问话难住他,随后他说他在研究政治。
——啊!
她不问下去了,却说:
——你有事占心,可是我!……
于是,她向他叙述她生活的枯燥,没有人可看,一点快乐没有,一点消遣没有!她希望骑马。
——牧师以为这在一个女孩子不合礼;真无聊,礼的,礼的!从前,人家任着我的性儿做;如今,全不许!
——好在你父亲爱你!
——是的;不过……
她叹了一口气,意思是:“这对于我的幸福还不够。”
随即,沉默下来。他们仅仅听见脚底下沙子轹轹的响声,水落下去的呢喃;因为塞纳河,来到劳让,分成两个叉子。一条推磨的支流在这地方倾出它富裕的水浪,往下连起原来的河道;走到桥头,往右手的岸上望去,是一所白房统辖的一片草陂。左手有些白杨在草地展开,天边在对面被弯曲的河道限住;河水和镜子一样平;好些大虫子在平静的水面跳动。成堆的苇子和灯心草,参参差差布在河边;各式各样的植物生长在这里,毛茛开着花,成簇的黄果向下垂着,纺锤形的鸡冠花挺立着,偶尔有些绿的花色。在一片弯曲的水滩,露出好些睡莲;一排掩藏狼阱的老柳树是岛这边花园的唯一防御工事。
在里面这边,四堵青石覆檐的墙包住菜圃,新翻出来的一畦一畦的地,仿佛棕色的钢板。成排的瓜罩在窄窄的苗床熠耀;朝鲜蓟、菜豆、菠菜、胡萝卜、西红柿,一畦一个样子,一直连到一片龙须菜,仿佛一座羽毛小树林。
在执政时代(执政时代是法国大革命末期的多头政体,由一七九五年十月二十七日始,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止,为拿破仑推翻。),有这样一块地,人家就要说做“荒唐”。从那时候以来,树长得非常高大。铁线莲纠缠住一堆一堆的榛树,走道长满了苔,到处全是荆棘。草下面散着石膏像的碎片。走路的时候,脚一来就绊进残废的铁丝东西。亭榭只剩了楼下两间房,糊着破破烂烂的蓝纸。房子前面展开一座意大利式葡萄架:砖柱上面一排小木桩撑住一架葡萄。
他们来到葡萄架底下,阳光从枝叶大大小小的隙缝落下来,福赖代芮克一边同路易丝说话,一边望着她脸上的叶影。
她的红头发靠后插着一根针,针头是一个模仿碧玉的琉璃球;尽管她穿着丧服(她差劲的审美力是那样朴实),却配上一双镶玫瑰色缎边的草鞋,式样俗气,不用说是从市集买来的。
他看在眼里,用反话恭维她。
她答道:
——你别取笑我了!
随后,端详一下他的全身,从他的灰毡帽一直看到他的丝袜:
——你真会打扮!
接着,她求他给她指点些书读。他说了几本;她道:
——噢!你真有学问!
还是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那种小孩子的爱情,同时是宗教的纯洁,同时是需要的热切。他曾经是她的伴侣、她的兄长、他的师傅,使她精神愉快,让她心跳,不知不觉往她心里灌进一种潜在的不断的酩酊。随后,就在母亲刚刚去世,她陷入悲剧危机的时候,他离开她,两种觖望合成一个。因为他不在,她的回忆把他理想化了;他回来了,仿佛带着一道圆光,她就老老实实倾身投向这种邂逅的幸福。
在他的生命还是第一次,福赖代芮克觉得有人爱他;这种新颖的快乐,不外乎称心的情绪,洋溢在他的心上;他好不神气,张开两个胳膊,把头往后一扬。
当时天上飘过一大块云。
路易丝道:
——它往巴黎那边去的;你想跟它走,不吗?
——我!为什么?
——谁知道?
她用锐利的目光搜索他:
——也许你在那边有……(她寻找字)什么相好。
——哎!我没有什么相好!
——当真?
——当然,小姐,当真!
不到一年光景,这女孩子就起了非常的变化,使福赖代芮克惊奇。静了一分钟,他接下去道:
——我们应当叫名字,跟从前一样:你愿意吗?
——不好。
——为什么?
——因为!
他追问下去。她低下头答道:
——我不敢!
他们来到花园尽头,里风的沙滩。福赖代芮克淘气,捡起一颗石子打水漂。她吩咐他坐下。他听话坐下;然后,望着水落:
——这像尼亚加拉!(尼亚加拉是美国与加拿大之间的巨大瀑布。)
他谈起遥远的国度和长远的旅行。旅行的观念引动她的心。她什么也不会怕,狂风暴雨、狮子,全不怕。
他们彼此靠近了坐着,一手一手拾着面前的沙子,随后,一边说话,一边让沙子从他们的手缝溜下去;田野刮来的热风给他们带来一阵一阵薰衣草的馥香,水闸后面一只划子发出的柏油的芬芳。太阳照着瀑布;水流从矮墙边下流过大块青苔,活像在一片总在舒卷的银纱下掩映。一道长柱似的泡沫从墙脚淙淙地往上涌出。这又形成若干沸滚、漩涡、千万相反的激流,最后合成一幅清澈的布面。
路易丝呢喃她羡嫉鱼的生活。
——自自如如,在里面转来转去,觉得处处有人抚摸,一定适意极了。
她颤索着,显出一种妩媚的行动。
但是一个声音喊道:
——你在哪儿?
福赖代芮克道:
——你的娘姨叫你哪。
——好了!好了!
路易丝坐着不动。
他又道:
——她要生气了。
——随她去!再说……
罗克小姐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握着她的把柄。
不过她站起来,说她头痛。他们走过一所放柴的大厂棚,她说:
——我们到里头“闪”起来,好不好?
他假装听不懂这个土字眼儿,甚至拿她的字音开玩笑。她的嘴角渐渐尖了,她咬住她的嘴唇;她赌气走开了。
福赖代芮克追上她,发誓他不是有意同她恶作剧,他很爱她。
——真的吗?
她嚷了起来,看着他,微笑照亮了她长着几颗雀斑的面孔。
当着她焕发的青春,不由自己做主,他的情感涌上心头;他接下去道:
——为什么我要向你撒谎?……你不相信……嗯?
他拿左胳膊围住她的腰。
她的喉咙涌出一声鸽子呢喃一样柔和的呼喊;她的头向后一仰,她晕过去了。他支住她。他真正的存心没有用了;当着这献身的处女,他害怕了。他扶着她缓缓走了几步。他温柔的语言停止了,高兴说的也就是些无关痛痒的事,他向她谈些劳让社会的人物。
她忽然推开他,用一种苦涩的声调道:
——你就没有勇气领我走!
他站住动也不动,透出一种惊騃的神气。她哭了,把头塞进他的胸怀:
——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他用力安慰她。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为了看他正脸看得清楚,同时她的绿眼珠,带着一种差不多野性的湿润,盯住他的眼珠道:
——你愿意做我丈夫吗?
福赖代芮克寻找回话道:
——可是……不用说……我还有不愿意的。
就在这时候,一株丁香后面露出罗克先生的便帽。
足足两天,他领着他的“小朋友”到周围浏览他的田产;福赖代芮克返回来,在母亲家里看到三封信。
第一封是党布罗斯先生的一个短笺,请他上星期二吃晚饭。为什么这样客气?难道人家早就原谅他的胡闹了吗?
第二封是罗莎乃特来的。她再三谢他为她不顾性命;福赖代芮克起初不明白她的意思;最后,绕了许多圈子,说起他的友谊,信托他的高雅由于急切的需要,日常生活发生问题,她说她跪下求他帮个小忙借她五百法郎。他决定马上拿钱给她。
第三封来自戴楼芮耶,谈到代理证书的事,但是又长又晦。律师还没有打定主意。他叫他不用心急:“你来没有用的!”甚至奇奇怪怪,坚持这一点。
福赖代芮克胡猜乱想;他急于回到那边;这种控制他行为的妄想引起他的反感。
而且,他开始思念巴黎的林荫大道;他母亲那样逼他,罗克先生直在他四周盘旋,路易丝小姐极其爱他,再要住下去的话,他非宣布婚约不可。他需要思索,离远了他看事会格外看得清楚。
为了解释他的旅行,福赖代芮克捏造了一个故事;他走了,告诉大家,同时自以为他不久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