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罗莎乃特对于义勇军的热狂一冷,她变得比从前还要可爱,福赖代芮克不知不觉养成住在她那边的习惯。
一天最好的时光,是他们在阳台的早晨。穿着细麻紧身衣,赤脚登着拖鞋,她围着他走来走去,揩干净她的黄雀笼子,给她的金鱼添水,用一把火铲调理盛满土的匣子。里面长起一排旱金莲点缀墙壁。随后,肘子靠住栏杆,他们一同望着车、行人;他们晒太阳,计划消夜。他顶多也就是两小时不在家;然后,他们到任何一家剧院,坐在前排;罗莎乃特握着一大捧花,听着音乐,同时福赖代芮克俯向她的耳朵,给她讲些开心的或者多情的故事。别的时候,他们雇了一辆“喀莱实”,到布洛涅树林游玩;他们老晚才回去,一直散步散到午夜。最后,他们由凯旋门和大林道回来,吸着空气,头上顶着星星,同时,所有的煤气灯远远排了下去,活像两串明亮的珍珠。
到他们应当出门的时候,总是福赖代芮克等着她;她用极长的时间安排帽子绕着她下颌的两条带子;当着她有镜子的衣橱,她向自己微微笑着。然后,她把胳膊伸在他的胳膊上,拉他靠近自己:
——我们这样才叫好,两个人边靠边的!啊!可怜的心肝,我会吃掉你的!
他现在是她的东西,她的产业。她的脸上因而不断发出一道光辉,同时她的举止似乎更慵逸了,形体也更圆了;他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她变了。
有一天,她当做一桩极其要紧的新闻告诉他,阿尔鲁老爷给他厂里一个旧女工开了一家布庄;他天天晚晌到那边去,“拼命花钱,单说上星期吧,他还送了她一副红木家具”。
福赖代芮克道:
——你怎么知道的?
——噢!我拿稳了的!
戴勒芬按着她的吩咐,打听出来的。她这样关心他,可见她很爱阿尔鲁!他仅仅回了她一句:
——这碍你什么事?
罗莎乃特听见这句问话,做出吃惊的样子。
——还不是那家伙欠我钱!看他养着些女叫化子,不可憎吗?
然后,带着一种胜利的憎恨的表情:
——而且,她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她另外还有三个男人。也好!让她吃他吃到末一个铜钱,我才高兴呐!
这也是真的,阿尔鲁上了年纪,有老人做爱的宽大,听那波尔多女人榨取。
他的制造厂停顿了;他全盘的事业是黯澹的;后来,为了争些起色,他最初想到设立一个歌唱咖啡馆,只唱一些爱国作品;部长答应他一笔津贴,这个地方会同时变成一个宣传的中心,同时变成一条生财的大道。当权的人换了,这不可能了。如今,他梦想设立一个军帽厂。他没有资本开办。
他在家里并不快乐。阿尔鲁夫人对他不怎么甜蜜,有时候甚至有点儿粗声粗气的。玛尔特总站在父亲这边。这增加龃龉,家变得不可忍受了。他时常一早出去,为了解闷起见,一天全在奔波里面打发掉,然后在一家乡下的酒馆用晚饭,随自己胡思乱想。
长久不和福赖代芮克来往,他觉得如有所失。所以有一天下午,他过去求他和从前一样来看他,得到他的应允。
福赖代芮克不敢回到阿尔鲁夫人那边。他觉得自己好像出卖了她。然而这种行径是懦怯的。借口没有。怎么样也得看她去!所以,有一晚晌,他动身去了。
雨在下着,他方才走进茹福卢瓦夹道,就见店铺的灯光底下,朝他走来一个戴便帽的矮小的粗大的男子。福赖代芮克一下子就认出是贡板,那位演说家,他的提议在俱乐部曾经引起那么多的笑声。他倚着一个人的胳膊,那个人戴着一顶轻步兵团的红帽,上嘴唇极其长,肤色有橘子一样黄,颚床盖着一撮小胡须,睁着大眼睛,一脸赞美的神情端详他。
不用说,贡板觉得骄傲,因为他说:
——我给你介绍这小伙子!他是我的朋友,一个做靴子的,一个爱国志士!我们去用点儿东西?
福赖代芮克谢绝了他,他马上攻击拉斗的提议,一种贵族的把戏。(一八四八年十二月二十日,路易·拿破仑竞选总统,宣告胜利。二月革命的国家日报派稳健分子下野,由保守派组阁。路易·拿破仑不作声,听一切人议论,因为他才回国,和任何人全不熟识,甚至同他的总理奥迪隆·巴罗也是新交。他尊重梯也尔,因为仗着他的帮助,他才当选。新阁厌憎国会,推出一位政府派议员,叫做拉斗(一八〇〇年——一八八七年)的,于一八四九年一月八日提议解散国会(称为立宪议会),改选立法议会。议论纷纭之中,一月二十九日,提议终得通过。三月十九日,立宪议会解散,三月二十八日,立法议会宣告成立。)要了结的话,必须重来一下“九三”!然后,他打听罗染巴和若干人的消息,全有名气,例如马斯兰、桑松、勒高尔吕、马赖沙,还有一个叫做戴楼芮耶的,新近在特罗瓦因为截留轻骑兵的枪械被株连到。
这在福赖代芮克全是新闻。贡板知道的也就是那一点点。他离开他道:
——回头见,不是吗?因为你是那里面的。
——什么里面的?
——小牛的头里面的?
——什么小牛的头?
贡板打了一下他的肚子,道:
——啊!活装蒜!
这两位恐怖人物钻进一家咖啡馆。
十分钟以后,福赖代芮克不再想到戴楼芮耶。他站在天堂街的走道,当着一所房子;他望着二楼帘帏后面的灯光。
最后,他上了楼梯。
——阿尔鲁在家吗?
女仆回道:
——不在家!你进来好了。
然后急急开开一扇门:
——太太,是毛漏先生。
她站起来,脸比她的花领还要苍白。她哆嗦着。
——什么风……引你拜访……这样意外?
——什么也没有!跟老朋友欢叙欢叙!
然后,一边坐下,一边道:
——好阿尔鲁怎么样?
——好得很!他出去了。
——啊!我明白!老习惯,晚晌出去走动走动;寻点儿开心!
——为什么不?操了一天心,头需要休息休息!
她夸丈夫是一个干家。这种誉扬刺激福赖代芮克;他指着她膝头一块带蓝穟子的黑布道:
——你那儿做什么?
——给我女儿收拾一件袄。
——倒说,我没有看见她,她在哪儿?
阿尔鲁夫人回道:
——在一家寄宿学校。
眼泪来到她的眼里;她忍住眼泪,快快地推她的针。他怕窘,从她旁边的桌子拿起一份《插画》。
——卡姆的速写很好玩儿,是不是?(《插画》是一八四三年创刊的周刊画报。 卡姆的真名实姓是阿麦代·德·挪亚(一八一九年——一八七九年),是法国著名的漫画家。《旧约·创世记》有挪亚者次子名卡姆,是他笔名的来历。)
——是的。
然后,他们又没有话说了。
忽然一阵狂风撼动玻璃窗。
福赖代芮克道:
——鬼天气!
——说真的,冒着这可怕的雨来,你太好了!
——噢!我,我才不放在心上!我不像那类人,一看见雨,不用说,就不赴约会了!
她天真烂漫地道:
——什么约会?
——你不记得吗?
她打了一个寒颤,低下头。
他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我告诉你,你当时好不叫我难过!
声音里面含着一种悲痛,她回道:
——我担心我的孩子!
她告诉他小欧皆的病,当日的一切焦忧急虑。
——谢谢!谢谢!我不再疑心了!我永远爱你!
——不对!这不是真的!
——为什么?
她冷冷地看着他。
——你忘了另一位!你领着看跑马的那位!你有她的画像的那个女人,你的情妇。
福赖代芮克喊道:
——好了,是的!我不否认!我是一个无赖!听我讲!
他和她在一起,是由于觖望,和自杀一样。而且,为了在她身上报复他的羞辱,他十分让她不快乐来的。“什么样的惩罚!你不明白吗?”
阿尔鲁夫人转过美丽的面孔,向他伸出手;他们闭住眼睛,陷入一种温柔而悠长的摇摆似的酩酊。然后,面对面,两个人靠近了,你端详着我,我端详着你。
——你能够相信我会不再爱你吗?
她用一种充满柔情蜜意的低声回道:
——不!别瞧我那样想,我心里觉得那不可能,我们中间的障碍有一天会消除的!
——我也是!我需要再看见你,死也值得!
她接着道:
——有一回,在王宫,我从你的身旁走过!
——真的?
他告诉她在党布罗斯家里重新遇见她的幸福。
——可是那晚走出来,我多恨你!
——可怜的孩子!
——我的生活是那样忧郁!
——我还不是一样!……人全要死的,我要是做妻做妈忍受一切,就是苦也罢,焦心也罢,委屈也罢,我也不会抱怨的;可怕的是,我的孤独,没有一个人……
——可是我在,有我呐!
——噢!是的!
一种发乎深情的唏嘘在激荡她。她的胳膊摊开了;他们站住搂在一起,长长吻着。
地板上咔嚓起了响声。一个女人站在他们旁边,罗莎乃特。阿尔鲁夫人认出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她观察她,充满惊奇和愤怒。最后罗莎乃特向她道:
——我来找阿尔鲁先生说话,有事。
——他不在家,你看得出来。
女元帅接着道:
——啊!是真的!你的女用人对!真是对不住!
然后,转向福赖代芮克道:
——你在这儿,你?
阿尔鲁夫人红了脸。这种亲昵,当着她表示,好像一记巴掌打着她的脸。
——他不在家,我告诉你!
于是,女元帅望望这里,望望那里,安安静静道:
——我们回去吧?我下边有马车。
他假装没有听见。
——好,来呀!
阿尔鲁夫人道:
——啊!是的!这是一个机会!去吧!去吧!
他们走出去。她倚住栏杆再看他们一眼,一种碎心的尖锐的笑声,从楼梯的高处,落在他们身上。福赖代芮克把罗莎乃特推进马车,坐在她的对面,一路没有吐出一个字。
名誉又扫了地。这气苦了他,还是他自己招来的。他同时感到压人的羞愧,同时感到福祉的错失;眼看他要抓住它了,它变成不可挽回地不可能了!——全是这东西,这女孩子,这臭货的不是。他真想扼死她;他窒息着。回到家,他把帽子扔到一件木器上,揪下他的领带。
——啊!说吧,你方才做的什么好事!
她傲然在他面前一站。
——你说,事后又怎么样?有什么不好?
——什么!你暗地里跟着我?
——那是我的错?为什么你到正经女人家去寻开心?
——管它哪!我不要你侮辱她们。
——我怎么侮辱她们来的?
他没有话回答;带着一种更憎恶的声调道:
——可不是,另一回,在校场……
——啊!别拿你的旧相识给我们添麻烦吧!
——混账!
他举起拳头。
——别杀我!我有孕啦!
福赖代芮克往后一退。
——瞎扯!
——你看看我!
她拿过一个烛台,指着她的脸道:
——你看得出吧?
她的皮肤奇怪地虚肿,上面有好些小黄点子。福赖代芮克不否认这个事实。他过去打开窗户,乱走了几步,然后一屁股跌进一张靠背椅。
这件事是一种灾殃,第一,延迟了他们决裂,——再说,弄翻了他所有的计划。而且,做父亲的观念,他觉得可笑,没有接受的可能。但是为什么?假如,不是女元帅,而是……?他的梦想变的那样深沉,他起了一种幻觉。他看见那边,地毡上,壁炉前,站着一个小女孩子。她有点儿像阿尔鲁夫人和他自己;——棕色,白色皮肤,黑眼睛,长长的眉,鬈鬈的头发扎着一条玫瑰色带子!(噢!他要多爱她!)他好像听见她的声音:“爸爸!爸爸!”
罗莎乃特换掉衣服,走到他旁边,看见他眼帘挂着一颗眼泪,重重地吻着他的额头。他一边站起,一边道:
——家伙!别弄死他,这小东西!
听见这话,她的话多了起来。这会是一个男孩子,当然!名字就叫福赖代芮克。现在就得开始给他做衣服了;——看见她这样快乐,他起了怜愍。他如今一点不感到恼怒,他只要知道她方才行径的来由。
原因是,就在当天,法提腊斯女士给她送来一张很久就兑不了现的票据;她只好跑到阿尔鲁那边去讨现款。
福赖代芮克道:
——我会给你的!
——到那边去拿属于我的钱,再提出一千法郎还人家,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
——这就是欠她的总数吗?
她回道:
——自然啦!
第二天下午九点钟(门房指定的时间),福赖代芮克去看法提腊斯女士。
他在前厅撞着堆积的家具。幸而有人声和乐声给他指路。他打开一扇门,正好赶上一个宴会。戴勒玛尔,直直的,站在一位戴眼镜的小姐弹着的钢琴前面,大祭司一样尊严,朗诵一首关于娼妓的人道诗;他的重浊的声音在谐着琴键的起伏滚动。一排女人靠着墙壁,大都穿着深色衣服,没有领子,也没有套袖。这里那里,椅子上坐着五六个人,全是思想家。一只靠背软椅,坐着一位从前写寓言的作家,如今成了一堆荒墟;——两盏灯的辛烈的气息和巧克力(盛满了聚在牌桌的碗)的馥郁混成一片。
法提腊斯女士站在壁炉一角,一条东方的肩巾围着她的腰腹。杜萨笛耶在对面另一边;他的地位让他的神情有点儿杌陧。而且,这种艺术的场合吓住他。
法提腊斯和戴勒玛尔断绝关系了吗?也许没有。不过,她似乎关心这好伙计;听见福赖代芮克要同她讲一句话,她向他做手势,叫他同他们到她的寝室。点清了一千法郎,她还要利息。
杜萨笛耶道:
——这犯不上要了!
——闭住你的嘴!
一个那样勇敢的男子,如今这样懦怯,倒让福赖代芮克觉得开心,好像是他自己懦怯的一个辩护。他拿走票据,永远不提阿尔鲁夫人那边不名誉的行为。但是,从这时候起,他觉得女元帅的缺点全露出来了。
她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恶劣的欣赏力,一种不可思解的慵懒,一种野蛮人的愚昧,甚至把戴罗吉医生看成十分有名的人物;她以招待他为荣,他和他的夫人,因为他们是“成婚的人”。带着一种学究的神情,她指教伊尔玛女士对付生活,后者是一个生就小喉咙的可怜的小把戏,保护人是一位“很过得去”的先生,从前在税关充雇员,打牌精明得很;罗莎乃特把他唤做“我的大琭琭”。福赖代芮克照样受不下去她蠢话的重复。例如:“奶油蛋糕!到沙由去!你就不会知道,”等等;而且,她早晨执意用一副白手套揩她的陈设!他特别厌恶她对待女仆的模样,——工钱时常拖着不付,甚至借钱给她用。算账的日子,她们吵闹得和两个女鱼贩子一样,随后搂在一起又和好了。他们的谈话是沉闷的。党布罗斯夫人的夜会又开始了,他觉得舒畅。
这一位至少还逗他开心!她晓得社会的阴谋,大使的更替,女裁缝的名姓;万一有平凡的话滑出来,因为口吻那样适合,她的词句可以解做恭敬,或者嘲弄。你看她坐在二十个谈天的男女中间,没有忘记任何人,她得到她所想往的回答,避开崄巇的回答!极其简单的事,一经她讲,就像成了什么机密;她一点点微笑也引人沉思;总之,她的娇媚是复杂的,不可形容的,犹如她经常使用的美妙的香水。和她在一起,福赖代芮克每回感到像发现什么东西一样愉快;然而,每次重逢,他总觉得她和前次一样开朗,仿佛清澄的水在映射。但是,为什么她待她的外甥女那样冷淡?她甚至有时候怪样儿扫她一眼。
只要提起婚姻问题,她就拿“亲爱的孩子”的健康做理由,反对党布罗斯先生,马上把她带到巴拉吕克温泉(巴拉吕克在法国南部埃罗州,濒临地中海,有温泉。)。回来,她又有了新借口:那年轻男子没有地位,这场热恋似乎还不严重,等等并不冒险。马地龙回答他能够等的。他的行径是崇高的。他夸扬福赖代芮克。他做的还多:他教他讨党布罗斯夫人欢心的方法,甚至让他明白他由外甥女那边晓得舅妈的感情。
至于党布罗斯先生,不仅不表示妒忌,反而处处照护他的年轻朋友,和他商量种种事,甚至关切他的未来,有一天,谈起罗克老爹,他带着一种狡黠的样子,在他耳边道:
——你的作法对。
赛西娜、约翰、仆役、门房,这一家人,没有一个人不对他和颜悦色的。他丢下罗莎乃特,天天晚晌到这边来。罗莎乃特未来的母性让她越发严肃了,甚至有点儿忧郁,好像有什么挂虑在愁苦她。随他问,她只回答一句:
——你弄错了!我好得很!
她从前签署的五张支票在作祟;第一次是福赖代芮克付的,她不敢向他提起,重新回到阿尔鲁那边想办法。他立下一张字据,答应把他在朗格道克(朗格道克是往日法国南部一带通称,一二七一年并入法国,分为八州。)各城市煤气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业!)的利益三分之一给她,不过,请她不要在股东会议以前使用那张字据;会议却一星期一星期推延。
然而,女元帅需要钱用。她宁死不肯向福赖代芮克要。她不要他出钱。这会败坏他们的爱情的。不错,他贴补家里开销;不过,自从他常去党布罗斯那边以后,一辆按月租下的小马车,和一些不可少的别的牺牲,让他没有多余的钱再供他的情妇使用。他有两三次不按平常的时间回家,相信看见几个男人的脊背在门边消失;她时常出去,不愿意说出她去的地方。福赖代芮克不想追究底细。他有一天会决定的。他梦想着另一种生活,更有趣,也更贵族。这种想法使他对党布罗斯府邸不咎既往了。
这座府邸在浦洼地耶街中心。他在这里遇见伟大的MA、深沉的C、雄辩的Z、博大的Y、中左派的老高调、右派的勇士、维护中庸之说的守旧派、喜剧里的永生的大好人。他们可憎的语言、他们的委琐、他们的怨毒、他们的恶意把他惊呆了,——这些人往日全投票拥戴宪法,如今却用尽了力量来毁坏它;——他们十分激动,扔下宣言、小册子、小传;余扫乃做的福米升的传是一篇杰作。劳郎古尔经管乡间的宣传,格赖孟维勒先生煽惑教士,马地龙聚起中产子弟。人人依着各自的情况活动,甚至西伊也在忙碌。他如今把心用在严肃的事,整天坐着“喀布芮奥莱”,为党奔走。
仿佛一个风雨表,党布罗斯先生时时在表示党方最近的变化。只要谈起拉马丁,他一定会引证这句老百姓的话:“够了,那样的诗!”就他看来,卡芬雅克只是一个卖国贼。他赞美了三个月的总统开始贬价了(觉得他缺乏“必要的气力”);因为他总得要一个救主,所以自从工艺学校事件以来,他的感谢就属于尚卡尔尼耶了(一八四八年五月十五日,群众拥入国会,拉马丁企图说服他们,但是他们中间有人喊道:“够了,那样的诗!” 立宪议会决定选举总统,拉马丁主张由人民直接选举,当选者须在二百万票以上。他反对由国会选举,害怕卡芬雅克(行政首领)当选。他希望他的演说才具战胜他的政敌。稳和派共和党支持卡芬雅克,然而内部意见不一致,六月事件之后未曾入阁的若干议员,说他故意听任工人叛变,加强他的权位,同时雇用官员筹备他当选总统。一八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卡芬雅克要求议会解释,说他对于六月事变仅仅执行命令而已。他问道:“我是卖国贼吗?”议会以五〇三票宣布他有功祖国,结束这场纠纷。选举的结果是,拉马丁惨败,得票不足八千;卡芬雅克得票一百四十四万张;而路易·拿破仑得保守派之助,借先祖的遗荫,竟然得票五百四十三万张。 立法议会于一八四九年五月二十八日成立,推举一个奥尔良派做主席,内阁大致没有更动。路易·拿破仑和大家缺乏联系,安分做他的总统,等待复辟的更好的机会。议会从起始便分成两大派别,保守和山岳,相为对峙。山岳派本身便是矛盾,其中一小支是社会民主党,反对政府,说它和宪法抵触。 凑巧在这时候,政府决定进兵罗马,恢复教皇职权,和革命党作战,给了反对派一个攻击的口实。六月十一日,赖德律·洛兰在议会演说,指摘政府违背宪法,向罗马共和国宣战。议会否决社会民主党的不信任提议。于是发生了六月十三日工艺学校的事变。当天报纸发表民主党的宣告:“共和国的总统和内阁违反宪法。议会一部分议员投票,表示和他们同谋,同样违反宪法。国民军起来……军队上的兄弟们记住自己是公民,第一个责任是保护宪法。”十一点钟,示威的人们在水楼聚齐,由赖德律·洛兰和三四十名议员领队,穿越马路,喊着“宪法万岁!共和国万岁”打算前往议会示威。他们并不预备叛变,但是,骑兵冲散他们的行列,为了自卫起见,他们临时在圣·马丁关厢堆积了些障碍物,然而不久也就失败了。至于赖德律·洛兰和其他议员被包围在工艺学校,在性命一息的时辰,得以逃出重围。赖德律·洛兰隐匿了三个星期,然后出亡英国,直到第二帝国崩溃,这才回来。 工艺学校在巴黎第十区圣·马丁街,有一著名的工艺馆,为一七九四年国约议会所设。 二月革命以后,每次暴动几乎全由尚卡尔尼耶将军平复。他是右派的希望,以铁腕见称。但是,路易·拿破仑不放心他,在复辟前,先去掉他的军权。):“谢谢天,尚卡尔尼耶……让我们希望尚卡尔尼耶……噢!只要尚卡尔尼耶在,什么也不用怕……”
大家特别誉扬梯也尔先生,尤其是他反对社会主义的卷帙,他在这里是思想家,同时也是作家。比耶尔·勒卢在议会引了几段哲人的文字,惹得大家哄堂而笑。他们嘲笑法朗司泰尔派的末流。他们去捧《观念市场》;他们拿作者和阿里斯托芬比。(梯也尔在当时(一八四九年)发表《论共产主义》,驳斥社会学说。 《观念市场》是当时流行的一出喜剧,讥讽共和党员,在渥德维耳剧院上演。 阿里斯托芬是古希腊最大的喜剧作家,约当纪元前五世纪末叶。)福赖代芮克也去和别人一样。
政治的浮言滥语和饮食的美肴盛馔麻木了他的品德。他觉得这些人物平庸,然而他以认识他们为荣,内心也希望着资产者的敬重。有党布罗斯夫人那样一个情妇,他会成名的。
他开始一切他应当进攻的手续。
他追寻她散步和她邂逅的可能,不放过到她剧院包厢寒暄的机会;知道她去教堂的时间,他站在一根柱子后面,做出一种忧郁的姿态。为了指示奇异东西,打听音乐会,借书或者借杂志,短笺便不断在交换。夜里拜访不算,他有时候将近黄昏了还去一次;走过大门、院子、前厅、两间客厅,他的欢悦一级一级加高;最后,他来到她的内室,坟一样谨密,卧室一样温馨,各式各样的东西,这里也是,那里也是,人来人去全要碰着家具的毡绒:小屉台、屏风、漆碗漆盘、贝碗贝盘、象牙碗、象牙盘、孔雀石碗、孔雀石盘、用不着的无聊小玩意儿,时常是重复的。也有简单的玩意儿:三颗艾特达的石子做镇尺使,一顶弗里西亚(弗里西亚是荷兰临近北海的一省。)帽子挂在一扇中国屏风上;然而这一切,彼此全很和谐;你甚至会感到全部是高贵的:这也许由于天花板高敞,门帘阔绰,镀金凳腿上有长丝结飘摆。
她差不多总坐在一个双人椅子上,靠着点缀在窗口的花架。他坐在一个有轮的大圆凳的边沿,向她说着他想到的最正确的恭维;她端详着他,头微微侧向一边,嘴微笑着。
他给她读若干页的诗歌,放进他的全灵魂,为了感动她,为了叫她赞美。她往往用一句诽谤或者一句实际的观察止住他;他们的言谈不断堕入永生的爱情问题!他们研究发生爱情的机缘,妇女是否更比男子感受敏锐,他们在这上面的差异又是什么。福赖代芮克努力表示他的意见,同时避免粗鄙和俗滥。这变成一种斗争,有时候称心,有时候无聊。
他在她旁边,感不到那种把他带往阿尔鲁夫人那边的全生命的酩酊,也感不到罗莎乃特让他起头遭遇的心乱如麻的快活。但是,好像当着一件反常的东西,弄不到手,他贪想弄到手,因为她高贵,因为她阔绰,因为她信教,便以为她情感雅致,和花边一样精细,皮上印着符箓,腐败之中还有羞耻。
他利用旧情。好像由于她的灵感他告诉她往日阿尔鲁夫人让他感到的一切感受,他的消沉、他的杞虑、他的梦想。她接受这个,犹如一个老于此道的女子,不正式拒绝,未尝丝毫让步;他没有达到勾引的目的,好似马地龙没有达到结婚的目的。为了打击侄女的情人,她索性就说他贪图钱财,甚至求她丈夫试他一试。于是党布罗斯先生向年轻人宣言,赛西娜是一家贫苦父母的遗孤,没有任何“指望”,没有嫁资。
马地龙不相信这是实情,也许要求太急,不好反口,也许由于一种痴騃的固执(天才的表征),回说他的家产,一年有一万五千法郎收入,就够他们用了。银行家感动了,想不到他这样不在乎钱财。他答应给他谋一个税官做;一八五〇年五月,马地龙娶了赛西娜小姐。没有举行跳舞会。新夫妇当晚去了意大利。第二天,福赖代芮克来拜望党布罗斯夫人。他觉得她比平常苍白多了。他说了两三件不关重要的事,她全酸酸地驳掉了。说实话,人人自私。
然而,也有忠心的,就拿他来说吧……
——啊,得了!跟别人一样!
她的眼皮是红的;她哭着。然后,用力微笑:
——原谅我!是我错!是我偶尔起了忧郁的念头!
他一点不明白。
他思索道:“管它哪!反正她不像我所想的那样坚强。”
她捺铃要一杯水,喝了一口,吩咐拿走,接着就抱怨人家不好好伺候她。为了哄她开心,他荐自己做听差,说他有本领递菜,揩家具,通报姓名,总之,做得了一个随身侍役,否则最好,做一名外勤,虽说这已经过了时。他真愿意戴一顶鸡毛帽子,站在她的马车后面。
——胳膊抱着一只小狗,一步一步随着你,我该多庄严!
党布罗斯夫人道:
——你倒快活!
他接下去道:
——事看得那么认真,不是傻子吗?你不添造,人世已经够苦的了。没有事值得人为它痛苦。
党布罗斯夫人举起眉,做出大致赞同的模样。
这种情感的平等给福赖代芮克添了更多的胆量。他往日的错误如今成为他的明敏。他继续道:
——我们的祖先生活过得好多了。为什么不听从推动我们的冲动?说到临了,爱情本身算不了什么要紧事。
——可是这不道德,你这些话!
她重新坐向双人小椅子。他靠住她的脚,坐在椅沿。
——你看不出我在撒谎!因为,要讨女人欢喜,不摆出小丑不在乎的神气,就得装出悲剧的激昂!你要是光对她们说,你爱她们,她们会看不起你的!我呐,我觉得她们取乐的那些夸大的比喻,是真正爱情的一种亵渎;闹到后来,人简直不知道怎么表示爱情了,特别是当着那些……有……富有才智的女子。
她端详着他,半合着眼皮。他放低声音,斜向她的面孔。
——是的!你叫我害怕!我得罪你,也许?……对不住!……我不要说那种话的!这不是我的错!你那样美!
党布罗斯夫人闭住眼睛,他惊于他的胜利的轻易。花园柔柔颤索的大树停住了。好些不动的云,仿佛一条一条红长绦带,浮在天空,人世仿佛来到一种普遍的休止。于是若干相似的黄昏,同样的沉静,混混沌沌回到他的心头。全在什么地方?……
他跪下去,握住她的手,向她宣誓一种永生的爱情。随后,他要走了,她用手招回他,低低向他道:
——回来用晚饭!就我们俩!
走下楼梯,福赖代芮克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暖室馨郁的温度围住他,他决然进了贵族奸淫和上层阴谋的高等社会。想在这里保持首屈一指的地位,有这样一个女子就够了。贪图权势,急于行动,她嫁了一个庸庸碌碌的男子,还奇迹一样在侍奉着,不用说,她如今希望有一个性格强烈的人加以领导?现在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了!他觉得自己驰骋二百英里路,一连工作几夜不疲倦;他的心洋溢着骄傲。
在走道,当着他,一个披着一件旧大衣的人,低着头走路,神情那样苦闷,福赖代芮克扭回身子想看看他。那个人仰起脸。原来是戴楼芮耶。他迟疑一下。福赖代芮克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啊!我可怜的老伙伴!怎么!是你!
他把他揪回家,一路问了他许多话。
赖德律·洛兰的前任委员先讲起他受到的磨难。他向保守党宣传博爱,向社会主义者宣传尊重法律,当局一方面朝他放枪,一方面拿绳子要吊他。过了六月,不问皂白,他被人撤职了。他参加一个阴谋,在特洼伊截获的军火阴谋,缺乏证据,人家把他放了。随后,执行委员会派他到伦敦去,在一次宴会中间,他和弟兄们起了冲突,挨了几记耳光。回到巴黎……
——你为什么不到我这边来?
——你总不在家!你那看门的模样怪神秘的,叫我不知道怎么想才好;再说,我不愿意像一个失败者那样露面。
他叩过共和政府的大门,荐举自己用笔、语言、行为侍奉它;处处遭人拒绝;人家不相信他;他卖掉他的表、他的书、他的内衣。
——倒不如跟赛耐喀一同关在去美丽岛的囚船等死好些(美丽岛在大西洋。因六月事变而被捕的工人,除押往阿尔及利亚的一批,释放了一批之外,还有四千人等待判决。无狱可容,便扫数运往美丽岛的堡垒监禁。)!
福赖代芮克正在整理他的领巾,样子不怎么十分受这消息感动。
——啊!他叫人流放出去了,赛耐喀那家伙?
戴楼芮耶羡嫉的样子,一面望着四壁,一面回道:
——人人没有你的机会!
福赖代芮克不注意他的语言道:
——原谅我,我在外头用饭。底下人会打发你吃饭的;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好了!你索性睡我的床好了。
当着这样真诚的友情,戴楼芮耶的酸辣消失了。
——你的床?不过……这会妨碍你的!
——没有的话!我另外有床!
律师笑道:
——啊!好得很。你到底在什么地方用饭?
——在党布罗斯夫人那边。
——是……偶然……还是……?
福赖代芮克带着一种微笑,证实这个假定道:
——你太好奇了。
随后,看了看钟,他重新坐下。
——都是那样子!用不着觖望,人民的老卫士!
——饶了我!请别人来吧!
律师憎恨工人,因为他在本省(一个产煤的区域)受够了他们的气。一个煤井有一个煤井的临时政府,一个一个向他下令。
——而且,他们的行径处处可爱:在里昂,在里尔,在勒阿弗尔,在巴黎!因为,跟制造商人学样儿,想排斥外国的出品,这些先生们要求驱逐英吉利、德意志、比利时跟萨勿洼的工人!说到他们的领悟,有什么用,他们复辟时代著名的公会?一八三〇年,他们加入国民军,连统治它的常识也没有!“四八”事变的前一天,各工团出头露面的时候,它们不就有了旗帜吗?它们甚至要求自己有人民代表,只替它们说话!就像甜萝卜的代表只关心甜萝卜!——啊!我可看够了这些家伙,一时匍匐在罗伯斯庇尔的断头台前面,一时匍匐在皇帝的靴子前面,路易·菲力普的雨伞前面,谁往喉咙里头扔面包,就永远忠实于谁的囚囊!大家总在嚷嚷塔莱朗(塔莱朗(一七五四年——一八三八年)是法国的外交家。他一生最大的贡献是拿破仑失败之后,他在维也纳施展手腕,挽回列强瓜分祖国的命运。他缺乏的是节操和廉洁。)和米辣保纳贿;可是,下层的脚夫为了五十文会出卖国家,要是人家答应从他的运费抽他三法郎的税!啊!怎样的错误!我们真应该从欧罗巴的四角落放火才是!
福赖代芮克回道:
——缺的就是火星子!你们只是些小资产者,你们中间顶好的也不过是学究!至于工人,他们可以抱怨;因为,就让你从王室经费提出一百万,用最卑下的谄媚,把这一百万赏给他们,你应他们的也不过是一些空话!簿子在东家手里,支薪的(甚至当着法律)是他主子的下属,因为他的话就没有人相信。总之,我觉得共和国老了。谁知道?要想实现进步,也许得经过贵族,或者经过独裁?发起总是从上面来的!人民是鱼肉,不管多自命不凡!
戴楼芮耶道:
——你的话也许对。
依照福赖代芮克,大多数公民指望的只是安定(他从党布罗斯府邸学了不少),机会全是保守派的。然而,这一派又缺乏新人。
——要是你参加的话,我敢说……
他没有说完。戴楼芮耶明白,两手放在额头;随后,忽然道:
——可是你呢?什么又拦着你?你为什么不做议员?
因为选举两次,所以欧布空下了一个候补的位子。党布罗斯先生,重新被选在立法议会,属于另一区。
——你要我帮忙吗?
他认识许多开酒店的、办学校的、医生、公证人、见习生和他们的东家。
——再说,你要农夫信什么就信什么,随你摆布。
福赖代芮克觉得他的野心又燃起来了。
戴楼芮耶添话道:
——你应该给我在巴黎找一个位子。
——噢!有党布罗斯先生,这不会难的。
律师接下去道:
——我们方才在谈煤矿,倒说他的大公司怎么样了?我需要的正是这类事!——而且,我一边儿保持独立,对他们会有用的。
福赖代芮克答应三天以内领他去看银行家。
他同党布罗斯夫人一道用晚餐,十分畅快。她迎着挂灯的光辉,高过一篮子的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在他对面微笑着;窗户开着,他们望见星星。他们极少说话,不用说,不相信自己;可是,听差一转过身子,他们就从唇梢给彼此飞一个吻。他说起他想竞选的意思。她赞成,甚至答应叫党布罗斯先生出力帮忙。
晚晌,来了几位朋友给她道喜,表示怜惜:没有侄女在,她一定是难受得不得了。再说,新婚的年轻人出去旅行旅行,极其应该;往后,小孩子一来就麻烦了!可能,意大利并不像人想的那样美好。好在他们还在幻觉时期!再说,蜜月美化一切!最后两位留的是德·格赖孟维耳先生和福赖代芮克。外交家不想走。最后,半夜了,他站起来。党布罗斯夫人示意福赖代芮克同他一起走,看见他服从,表示感激,她捺了捺他的手,比任何一次温馨。
看见他回来,女元帅欢喜地叫了起来。她等他等了五小时。他推说为戴楼芮耶不得不跑一趟。他的脸透出一种胜利的神情,一种圆光,照得罗莎乃特眼花缭乱。
——这也许因为你穿了一件相宜的黑礼服;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这样美过!你美极了!
她的心激荡了,她暗暗向自己发誓,再也不跟别人了,不管有什么事发生,就是吃苦吃死也情愿!
她湿润的媚眼迸出那样强烈的一种激情,福赖代芮克不由把她拉在他的膝头,一边赞美他的邪恶,一边向自己道:“我多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