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戴楼芮耶拜见的时候,党布罗斯先生正在思索恢复他的伟大的煤矿事业。但是,把所有的公司融而为一,被人误解;大家说他垄断,就像这类事业不需要浩大的资本!
戴楼芮耶完全认识问题,事前特意读了一遍高拜的著作和《矿业日报》里面沙浦(高拜(一七三七年——一七八年)是法国的史家兼矿学家,矿学著述有《法国古代矿学家》(一七七九年)与《山之构成》(一七八二年)。 《矿业日报》在巴黎出版,创自一七九五年,一八一五年停刊。 沙浦在《矿业日报》印行期间,还是个电报发明者。)先生的论文。他指出一八一〇年的法律为权益人规定下一种不得交换的权利。再说,计划不妨加上民主的色彩:阻碍煤矿联合,简直是谋害集会结社的原则。
党布罗斯先生交给他若干文件,编成一篇说明。至于酬谢他的工作的方式,他含含糊糊,笼统应了几句。
戴楼芮耶回到福赖代芮克那边,把会议的情形讲给他知道。而且,出去的时候,他在楼梯底下看见党布罗斯夫人。
——我给你道喜,家伙!
随后他们谈起选举。有些事还得从长计议。
三天以后,戴楼芮耶又去了,带着一页写给报纸的文字,一封亲密的书信,由党布罗斯具名,赞成他们的朋友的候选资格。有一个保守派支持,有一个红党誉扬,一定成功。资本家怎么会签这样一张东西?原来是律师,不怕难为情,亲自拿给党布罗斯夫人过目,夫人觉得很不错,自告奋勇担任此外一切事情。
这种作法出乎福赖代芮克的意外。但是,他赞成;随后,戴楼芮耶要去会见罗克先生,福赖代芮克把他和路易丝的关系告诉了他。
——随你同他们讲好了,就说我还没有决定;我会安排的;她还年轻,尽好等的!
戴楼芮耶去了;福赖代芮克把自己看成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而且,他感到一种满足,一种深沉的满足。他占有一个阔女人的欢悦,没有受到任何反面的挫折;情感和环境是谐和的。他的生命如今处处有了甜蜜。
最优美的甜蜜,也许是端详党布罗斯夫人,在她的客厅,在好几个人中间。她仪态的端正让他想到别的姿态;她一边用一种冷的声调应酬,他一边记起她结结巴巴的情话;她的道德为人尊重,仿佛自己也受到一种尊敬,不胜暗自欣喜;他有时候简直想嚷道:“可是我比你们更认识她!她是我的!”
他们的关系不久成了一种合宜的、公认的事。整个冬天,党布罗斯夫人带着福赖代芮克出入上等社会。
他差不多总来在她之前;他看着她进来,裸着臂,握着扇子;发里镶着珍珠。她站在门限(门楣仿佛一个画框围着她),轻轻透出一点迟疑,闪着眼皮,看他在不在这里。她用她的马车送他回去;雨打着套窗;影子似的行人在泥泞里面走动;彼此搂得紧紧的,朦朦胧胧,他们望着这一切,带着一种平静的蔑视。他以种种借口,在她的房间多留一小时。
党布罗斯夫人所以依从,特别是由于无聊。然而,这最后一次尝试,却也不应当放过。她希望一种伟大的爱情,开始对他做出种种谄谀、娇媚。
她送花给他;她为他做了一把花毡椅;她给了他一个雪茄盒、一份文具、上千的日用小摆设,因为他没有一件事分心,时时刻刻想着她。这些逢迎的举动起初他以为可爱,不久视同当然。
她坐了一辆街车,在一个夹道的入口打发掉,从另一端出来;然后,她顺墙溜过去,脸上蒙着两层面网,来到福赖代芮克守候的街头,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要他把她领进他的住宅。他的两个听差散步去了,门房买东西去了;她的眼睛往四外瞥着;没有什么可怕的!她呻吟了一声,仿佛一位逐客重新见到他的祖国。机会给了他们勇气。他们的幽会增多了。甚至有一晚晌,一身跳舞会的打扮,她忽然出现了。这种意外的访问富有危险的可能性;他责备她不小心;其实,她不惹他喜欢。她敞开的紧上衣把她的瘦胸脯露得太多。
于是,他看出是什么东西骗了自己,他的官能的幻灭。他不因而少假装一些伟大的热烈;然而,要想感到热烈,他必须唤起罗莎乃特或者阿尔鲁夫人的意象。
这种情感的瘦损给他的头脑留下完全的自由,他比往常更贪图在上等社会弄到一个高位置。他有这样一个阶梯,少说也得利用利用。
将近一月中旬,有一早晨,赛耐喀走进他的书房;看见他吃惊叫唤,回说他是戴楼芮耶的秘书。他还给他带来一封信。信上有好消息,责备他冷落;他应当到那边去一趟。
未来的议员说他后天动身。
关于候补,赛耐喀不表示意见。他谈他和国家大事。
国事虽说可悲,却也令人欢喜,因为大家在朝着共产主义走。第一,行政自动向这方面来,因为政府统治的事每天越来越多。至于产业,一八四八年的宪法虽说荏弱,可也没有轻轻放过;而今后,国家以公用的名义,可以予取予求,只要它认为相宜。赛耐喀说他站在权力这边;从他的议论,福赖代芮克听到他自己说给戴楼芮耶的夸张的言词。这位共和党甚至指斥群众力不胜任。
——罗伯斯庇尔,为了保障少数人的权利,把路易十六带到国约议会前面,救了人民。目的可以使事件本身正当。独裁有时候是不可免的。只要暴君做好事,专制万岁!
他们的讨论延长了许久,临走的时候,赛耐喀讲(这大约是他拜访的目的),戴楼芮耶对于党布罗斯先生的沉默十分焦急。
然而党布罗斯先生在生病。福赖代芮克天天看到他,他的密友资格允许他在一旁料理。
尚加米涅将军的免职极其震动资本家。(尚加米涅将军免职,不仅别人想不到,就是他自己也出乎意外。他是巴黎的卫戍司令,有大多数议员支持他。总统路易·拿破仑名义上是全国陆军总司令,然而丝毫不为尚加米涅尊重。他住在杜伊勒里王宫,公开地取笑路易·拿破仑,甚至同人讲,他只等议长一道命令,便可以把总统送进牢狱。一八五一年一月二日,内阁承总统意旨,决定尚加米涅免职,陆军部部长不愿签字,于是立即更换部长,由新部长负责下令。尚加米涅并不反抗,但是,议会哗然了,一月八日,多数党的首领晋见总统,长篇大论地指斥。路易·拿破仑仅仅回答:“一个夸口要把我送到牢狱的司令,你们倒要我留职吗?”最后,议会不复提起尚加米涅,通过不信任内阁。内阁虽说辞职,然而,“客厅骚动,街头平静”,总统胜利了。)当晚他起了大热,胸口感到窒闷,睡眠不可能。放血的结果,立即舒适了。干痰不见,呼吸变得更平静了;一星期以后,他喝着粥道:
——啊!好多了!可是,我险点儿上了一趟远路!
党布罗斯夫人嚷着,用这句话表示她不会做未亡人:
——要走一起走!
他不回答,向她和她的情人投出一种奇怪的微笑,意思是忍让、宽纵、嘲弄,甚至类似一种打趣,一种几乎欣快的暗示。
福赖代芮克要去劳让,党布罗斯夫人反对;他依着病情的变化,来回解系他的行囊。
忽然,党布罗斯先生吐出许多血来。请教“科学之王”,他们想不出什么新办法。他的腿浮肿了,虚弱在加重。他几次表示要见一下赛西娜的欲望,她和丈夫在法兰西的另一端,后者做税官做了一个月了。他特意吩咐通知她来。党布罗斯夫人写了三封信,拿给他看。
她连女修士也不相信,一分钟不离开他,睡觉都取消了。门房留名问候的亲友,打听到她,无不加以赞扬;过往行人,当着街窗下的大量谷梗,深表敬意。
二月十二日,五点钟,开始可怕的吐血。看守的医生说危险了。大家急忙去寻教士。
党布罗斯先生忏悔的时候,夫人好奇地远远望着他。忏悔之后,年轻的医生贴了一张起泡药膏,等待变化。
家具遮住灯光,屋子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黑。福赖代芮克和党布罗斯夫人,在床脚旁边,端详着垂死的人。教士和医生在窗口低声谈话;女修士跪着,呢呢喃喃祈祷。
最后,起了一声哮喘。手冷了,脸开始苍白。有时候,他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吸;呼吸渐渐少了;滑出两三句模糊的话;他吐了一小口气,同时旋转眼睛,头往旁落在枕头上。
大家静了一分钟。
党布罗斯夫人走近;她不费力,尽责任似的简单,闭拢他的眼皮。
然后她伸开两臂,扭着身子,好像忍不住一种抑制的觖望的抽搐,走出房间,扶着医生和女修士。一刻钟以后,福赖代芮克走进她的寝室。
屋子洋溢着一种形容不来的气味,是由充塞着房间的精致摆设发出来的。床中间铺着一件黑袍,和玫瑰色的床罩正好对比。
党布罗斯夫人站在壁炉的角落。他心想她没有强烈的悲痛,但相信她也该有点儿难受;他以一种忧忧的声音道:
——你难受吗?
——我?不,一点儿不。
转过身子,她瞥见袍子,检点着;随后,她叫他不要拘束。
——你想抽烟,抽烟好了!你是在我的屋子!
然后,大叹一口气:
——啊!圣母!去了一块石头!
感叹惊住了福赖代芮克。他吻着她的手道:
——总之,我们自由了!
这种暗示他们爱情不费功夫的隐语仿佛伤了党布罗斯夫人。
——嗐!你不知道我帮了他多少忙,我多熬着心过日子!
——怎么样?
——可不是!过了五年日子,给家里带来一个女孩子!身旁总放着这私生孩子,能够叫人放心吗?没有我的话,不用说,谁说不会牵着他做点儿什么糊涂事?
于是,她解说她的事。他们在夫妇财产分理制度之下结婚。她的祖产是三十万法郎。假如她后死的话,党布罗斯先生在他们的契约写好给她一万五千法郎年金和这所府第。然而,过了不久,他立下一个遗嘱,把他全份的财产给她;就她目前尽可能知道的,她估计有三百多万。
福赖代芮克睁大眼睛。
——值得人操心,是不是?而且,是我做成的!我保护的是我的财产;赛西娜会不公道,抢了我的。
福赖代芮克道:
——为什么她不来看她父亲?
听见这问话,党布罗斯夫人看了他一眼;随后,带着一种干涩的声调道:
——我怎么晓得!还用问,没有心肝!噢!我晓得她!所以她不用妄想我一文钱!
她并不麻烦,至少她结婚以后还好。
党布罗斯夫人冷笑道:
——啊!她的婚事!
这个蠢东西又妒忌、又自私、又虚伪,她恨自己待她太好。“她父亲的毛病她全有!”她诽谤丈夫越来越厉害。谁的欺诈也没有像她那样深沉,而且铁心肠石头一样无情,“一个坏人,一个坏人!”
最有德行的人也难免过失。党布罗斯夫人恨过了分,方才就犯了一次过失。福赖代芮克坐在她对面一张靠背椅,思维着,起了反感。
她站起来,轻轻坐在他的膝头。
——只有你好!我爱的也就是你!
看着他,她的心软了,一种神经的反射给她的眼帘带来了泪水;她唧哝道:
——你愿意娶我吗?
他起初以为没有听懂。想到她的富裕,他呆住了。她提高声音重复道:
——你愿意娶我吗?
最后,他微笑道:
——你还不相信吗?
随后,他难为情了,要向死者表示一种抵补,他荐举自己守夜。不过,这种虔诚的情感又让他惭愧,他带着一种自如的声调接着道:
——这也许更合礼些。
她道:
——是的,也许是,为了那些听差。
床完全从床位移出来了。女修士在床脚;床头站着一位教士,又是一位,一个瘦高个子,神气活像一个宗教狂的西班牙人。床儿覆着一块白布,上面燃着三支烛台。
福赖代芮克取过一把椅子,望着死人。
他的面孔有麦秸一样黄;嘴角浮着一点血色的泡沫。一条丝巾围着脑磕,一件编织的背心,胸口放着一个银十字,在他相交的胳膊之间。
完了,这充满动荡的存在!他多少次走进公事房,排列数目字,筹划商业,听取报告!多少谎骗、微笑、巴结!因为他欢迎过拿破仑、哥萨克骑兵、路易十八、一八三〇年、工人、一切制度,如此爱慕权势,他花钱出卖自己。
然而他留下佛尔泰勒的田产,彼卡狄的三所制造厂,姚纳的克朗塞森林,奥尔良附近一所田庄,数目巨大的动产。
福赖代芮克这样清算了一遍他的财产;然而,全要归他所有!他先想到“人们的议论”,然后母亲一件礼物、他的未来的车马、家里一个老车夫(他要他来做门房)。自然,仆人的制服不会再一样了。他用大厅做书房。去掉三堵墙,二楼添一个画廊,没有什么困难。下面设一个土耳其浴厅,也许有方法。至于党布罗斯先生的公事房,不起快感,做什么用好呢?
教士擤鼻涕,或者女修士弄火炉,骤然吵断这些想象。但是现实证实他的想象;尸首永远摆在那里。它的眼帘重新睁开;瞳仁虽说淹在胶床的黑暗之中,有一种暧昧的,不可忍受的表情。福赖代芮克觉得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好像一种裁判加在身上;他差不多感到一种懊恼,因为他从来没有什么可埋怨这人的,正相反,他……“去他的!一个老坏蛋!”为了坚定自己起见,他凑近端详他,暗自向他喊道:
“嗐,怎么样?难道是我杀了你?”
然而,教士读着他的经文;女修士动也不动,打着盹;三支烛台的芯子越发长了。
足有两小时,他们听见货车走向菜场,轰隆轰隆,沉声闷气地在响。窗户玻璃透了白,过去一辆马车,接着是一群母驴在街道踢达踢达走动,铁锤的敲打,沿街的叫卖,喇叭的鸣响;一切溶入苏醒的巴黎的喧嚣。
福赖代芮克四处奔跑。他先到警署报告有人死;随后,等法医写好了证明状,他回到警署声明家族选定的坟茔,和殡仪处接头。
雇员列出一个计划和一个程序,前者指示殡葬的种种等级,后者装饰的全部节目。还是要一辆带廊的柩车,还是要一辆盖羽巾的柩车,马梳辫子,听差带翎,要姓名的第一字母还是要徽章,用不用丧灯,一个人捧着功勋,多少车辆?福赖代芮克是慷慨的;党布罗斯夫人主张不要节省。
随后,他来到教堂。
司理丧事的教士先指责利用殡仪发财;例如经管功勋的职员,便真正没有用处;倒不如多用些蜡烛!他们决定用吟诵弥撒,外配音乐。福赖代芮克在商量好的条款后面签了字,声明偿付一切开销的连带义务。
他接着到市政府去买地皮。两米长,一米宽,值价五百法郎。租期是五十年,还是永久?
福赖代芮克道:
——噢!永久!
他按部就班认真做去,给自己添了好些苦恼。在府第的天井,一个石匠等着他给他看工料估价,同希腊式,埃及式,回教式墓冢的图样;但是家里的建筑师和太太已经商量妥帖;过廊的桌子,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关于洗涤席褥,清除房间,种种涂抹香料的手续。
用过晚饭,他回到裁缝那边去订仆役的丧服;他最后还得跑一趟脚,因为他订手套订成了海狸的,应该是粗丝的才对。
第二天十点钟他来的时候,大厅挤满了人,碰在一起,一副忧郁的模样,差不多全是:
——我,一个月以前我还看见他来的!我的上帝!命里注定的!人人如此!
——是的;不过,想法子往后推,越晚越好!
然后,大家满足了,发出一阵微小的笑声,甚至于谈些和时地完全不宜的题目。最后,司仪来了,穿着法兰西式的黑礼服、短裤,披着大衣,扎着臂纱,挎着剑,挟着三角帽,一边致敬,一边说着礼俗的语言:“先生们,请方便。”大家出发了。
这是玛德兰广场的花市日子。天气晴和;微风徐徐摇着帆布帐幕,顺着边缘吹鼓悬在教堂门口的宽大的黑幅。党布罗斯先生的族徽占了一方块天鹅绒,重复三次。它是:全黑,金色左臂,握拳,银色手套。上面有伯爵冠和这句箴铭:“路路皆通”。
沉重的棺柩一直抬上台阶。大家一同进来。
六个礼拜堂、半圆的龛殿、椅子,全挂着黑幅。合唱厅末端的灵台和它高大的蜡烛,形成唯一黄光的中心。在两角落的烛台,有酒精的火焰燃烧。
最有身份的人们坐在祭坛那边,此外坐在教堂的正厅;祈祷开始了。
除去若干人,大家完全不知道宗教的礼节,司仪不时要向他们做记号,起来,跪下,重新坐下。风琴同两只大胡琴和声音交替在响;在静默的时间,听见祭坛的教士呢呢喃喃祈祷;随后,音乐和歌唱重新起来。
从三个圆顶投下一道无色的日光;但是,开着的大门沿着地面送进一片汪洋的白光,映着人人的裸头;在空里,教堂一半高的地方,飘着一个影子,影子中间插过栋梁凸角和柱头花叶的雕金的折光。
福赖代芮克为了解闷起见,静静听着Dies irae(Dies irae是罗马追悼死者所唱的拉丁散文祈祷四篇之一,是开首,也是题目。意思是“怒之日”,即“最后审判之日”。);他端详着来宾,用力望着那些画着玛德兰一生的太高的画幅。幸而白勒南过来坐在旁边,立即就浮雕发了一大篇议论。钟响了。大家走出教堂。
下垂的毡幅和高高的鸟羽装潢着柩车,驾着四匹黑马缓缓走向拉谢斯公墓(拉谢斯公墓在巴黎第二十区,是京城最大最丰赡的墓场。得名于路易十四的耶稣会牧师拉谢斯(一六二四年——一七〇九年),因为原来是他的田园,一八〇四年改为公墓,更就山势扩展,占地一百十亩。)。马的鬃毛结成辫子,头上戴着羽冠,宽大的绣银马衣一直包到它们的蹄子。车夫登着马靴,戴着一顶三角帽,上面垂着一块长纱。四位人物执绋:一位众议院会计员,一位欧布参议会会员,一位煤矿代表,——和福米升,作为朋友。后面随着死者的“喀莱实”和十二辆丧车。接着是来宾,塞满马路中央。
过往行人停住步看热闹;好些女人抱着孩子站在椅子上;咖啡馆消遣的人站在窗口,手里拿着一根台球杆。
路是长的;一般的仪态——犹如宴会大典,大家起初拘谨,随即有说有笑,——不久就懈怠了。大家谈的只是议会拒绝付给总统一笔年金。皮斯卡陶里先生的作为太酸刻了,蒙塔朗贝尔,“真好,和平常一样”,还有尚保勒先生、皮都先生、克乐东先生,总之,全委员会也许应该依照刚旦·包沙尔先生和杜福尔先生的建议才是。(一八五一年二月十日,财政部部长要求议会给总统增加一百八十万法郎年俸,议会以三九六票对二九四票否决。总统因而当众售去他的车马,废除夜宴,向西班牙大使借了五十万法郎,五年到期,羞辱议会。 皮斯卡陶里(一七九九年——一八七〇年)是路易·菲力普时代的参议员,西班牙大使。一八四九年,当选为立法议会议员,他是奥尔良派,反对路易·拿破仑。 蒙塔朗贝尔(一八一〇年——一八七一年)是天主教的自由派,参加《未来日报》,主张教育自由。二月革命爆发,他当选为议员,帮助路易·拿破仑,直到后者没收奥尔良产业,他才变成第二帝国的反对者。一八五一年,他当选为国家学会会员,著述多偏于宗教。 尚保勒在路易·菲力普时代是王系左翼的议员,并且是《世纪》的主笔。一八四九年,他当选为立法议会议员,反对路易·拿破仑。 皮都与克乐东全是立法议会议员,反对路易·拿破仑。 刚旦·包沙尔与杜福尔全是立法议会议员,赞助路易·拿破仑。)
这些谈话一直继续到罗改特街,两旁是店铺,看见的只有色琉璃项圈,和一盘图画金字的黑圆板,——店铺活像充满了钟乳石的山洞和瓷器栈房。但是,当着茔地的栅栏,马上人人静了。
坟在树木中间竖着,折了的柱子、金字塔、庙宇、石门、方尖碑、古铜门的伊特鲁立亚窟穴。有些坟冢,可以看见些陪葬的内室似的房间,还有些朴素的扶手椅和可以折叠的凳子。蜘蛛网好像破布挂在祭瓶的小链;灰尘盖着十字架和一束一束的缎带。介乎小柱之间,一个一个坟头全顶着些不凋的花冠、烛台、瓶子、花、凸着金字的黑盘、石膏小像:童男童女,或者一根铜丝吊在空里的小天使:好几位天使的头上还顶着一块锌皮。金银交杂的、黑的、白的、天青的琉璃大索从碑顶一直盘到石地,蜿蜒而下,仿佛蟒蛇。太阳照在上面,让它们在黑木十字架之间熠熠发亮;——柩车在大道(像市街一样铺着石头)向前走动,车轴不时咔嚓在响。有些女人跪着,袍子拖在草里,轻轻向死者叙着离情。从水松碧绿的枝叶泛出小团的灰白烟雾。这是抛留的祭品,烧了的剩余。
党布罗斯先生的墓穴在马女艾耳和邦雅曼·孔斯当附近。(马女艾耳(一七七五年——一八二七年)是路易十八复辟时代的议员,反对西班牙战争,举行公债,不为右翼所容,一八二三年三月二日决议逐出议会。第二天,他仍然出席,为宪兵拖出,左翼议员随之而去者有六十二人。他的墓冢在公墓第二十八区。孔斯当的墓冢在第二十九区,遥遥相望。)从这个地方起,一个陡直的山坡斜向下去。绿树的尖梢在脚底下;再往远去,先是汽机的烟筒,然后是全城在望。
别人致词的时候,福赖代芮克浏览风景。
第一篇演说用的是众议院名义;第二篇是欧布参议会名义;第三篇是索恩·卢瓦尔的煤矿公司名义;第四篇是荣纳农业学会名义;另外还有一篇,用的是一个慈善机关名义。最后,人散了,一位不识者出来读第六篇演说词,是亚眠的古物学会名义。
大家利用这个机会来指斥社会主义,党布罗斯先生便是牺牲者。纷乱的景象和他对治安的尽忠缩短了他的年月。大家颂扬他的明慧,他的正直,他的慷慨,甚至他做人民代表的缄默,因为,他如若不是演说家,相反,他却具有那些坚定的品德,一千倍可贵,等等……夹杂着必有的语句:“早亡,——永生遗憾,——另一国度,——永别,或者不如说,再见!”
土混着石子,扔进墓穴;社会不再有人谈起他了。
走出茔地,大家还随便谈了他两句;语言之间,并不忌讳。余扫乃要在报上报告殡葬,重新拿起一篇一篇的演说词取闹;——因为,说到临了,老实头党布罗斯是前朝最著名的一个“外快”家。仪式行得太久,这群资产者便利用丧车去办私事;大家幸喜有机会揩油。
福赖代芮克疲倦了,回了家。
第二天他来到党布罗斯府邸,人家告诉他,太太在下面公事房做事。纸夹子、抽屉乱七八糟全打开了,账簿左右扔的都是;一卷纸题着:“死账”,滚在地上;他险些摔在上面;他顺手把它拾起。党布罗斯夫人埋在大沙发椅里面,看不见本人。
——哎,怎么啦?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怎么的了?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的了?我毁了,毁了!你明白吗?
公证人阿道夫·朗格卢洼先生,把她邀到他的事务所,交给他一份遗嘱,是她的丈夫在他们婚前写的。他把一切遗给赛西娜;另一份遗嘱不见了。福赖代芮克的脸色十分苍白。不用说,她没有好好寻找?
党布罗斯夫人拿手指着房间道:
——可是你看呀!
两只保险箱用锤头敲开,敞着一半;她颠倒书桌,搜索壁橱,摔荡草垫,最后,忽然尖叫一声,她奔向一个角落;她方才瞥见一个带铜锁的小匣;她打开它,什么也没有!
——啊!混账东西!我那么用心服侍了他一场!
随后,她哭泣起来。
福赖代芮克道:
——也许在别的地方吧?
——没有的话!就在这儿!在这保险箱里头。我最近还看见来的。一定是烧掉了!我相信是烧掉了!
有一天,病才开始,党布罗斯先生下楼签字。
——一定是那时候,他下的这狠心!
她重新跌进一张椅子,五内俱摧。一位死了孩子的母亲,靠着一个空了的摇篮,也不比党布罗斯夫人当着张开嘴的保险箱更其悲惨。最后,她的痛苦——不管动机卑鄙也罢——仿佛十分深,他用力安慰她,对她讲,反正她不会一贫如洗。
——还不是一贫如洗,我不能够献给你一笔大财产!
她现在只有三万法郎年金,不算府第,府第大约值一万八千到两万法郎的光景。
对于福赖代芮克,虽说已经是富饶了,他并不因之少感到一种欺罔。永别了,他的梦想,他应该过的一切豪华生活!荣誉强迫他娶党布罗斯夫人。他思索了一分钟;随后,带着一种温柔的神情:
——反正我有你的人在!
她投进他的胳膊;他搂住她,贴着自己的胸脯,带有柔情蜜意,里面杂着一点自我赞美。党布罗斯夫人不流泪了,仰起脸,辉耀着一腔幸福,拿起他的手:
——啊!我从来没有疑心过你!我信得过你!
年轻人把这看做一种高贵的举动,她事先拿稳了他,并不招他欢喜。
随后,她把他领进她的寝室,开始计划一切。福赖代芮克如今应当想到上进。她甚至给了他好些关于候选的可贵的劝告。
第一点是知道两三句政治经济的名词。他必须弄一种专门学识,例如养马场的种马,写若干关于地方问题的论文,总有几个邮务办事处烟草专卖所听他支使,在小地方尽量给人方便。在这上面,党布罗斯先生的作法是一个真正典范。例如,有一次在乡间,当着一个修理旧鞋的小铺,他停住他的坐满了朋友的敞车,给他的宾客买了十二双鞋,自己却买了一双可怕的靴子——他甚至逞英雄足足穿了两星期。这故事把他们逗快活了。她还说了些别的,文雅、青春和机智卷土重来了。
她赞成他立即到劳让旅行一趟的意思。他们的分别是温柔的;随后,站在门限,她又呢喃了一次道:
——你爱我,不是吗?
他回道:
——永远爱你!
一个信差在他家里等他,拿着一张铅笔字的条子,告诉他:罗莎乃特就要分娩。几天以来,他事情一多,再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她住在沙姚一家专科医院。
福赖代芮克叫来一辆街车,出发了。
在马尔博夫街的转角,他读到一块木板上的大字:“产科疗养院,阿莱桑坠夫人设立,一等产婆,产科专校毕业,著作多种”,等等。然后,在街的中段,一个小小旁门重复着招牌(少了产科两字):“阿莱桑坠疗养院”,还有她全部的履历。
福赖代芮克叩了一下门环。
一个喜剧丫环姿态的仆妇把他请进客厅。客厅点缀着一张桃花心木桌子,石榴绒沙发椅,一具上面是地球的挂钟。
院长差不多马上就出来了。一个四十岁棕色头发的高大女子,瘦腰,美好的眼睛,上流社会的举止。她告诉福赖代芮克母亲分娩平安,把他带到她的房间。
罗莎乃特微微笑将起来,说不出来地幸福;她指着床旁的一个小摇篮,好像沉在窒息的爱流之下,低声道:
——一个男孩子,瞧!瞧!
他掀开帷幔,在布幅中间,瞥见一个什么发黄的红东西,一脸皱纹,有怪气味,哭着。
——亲亲他!
为了掩饰他的厌恶,他回道:
——可是我怕碰坏了他。
——不会的!不会的!
于是,他拿唇梢吻了一下他的小孩子。
——他多像你!
她用她的两只弱胳膊,把自己挂在他的颈项,露出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纯真的感情。
他想起党布罗斯夫人。他把自己骂做一个怪物,这可怜人以赤裸裸的天性爱着,受着苦,他却把她出卖了。好几天,他陪她做伴一直到黄昏。
在这僻静的医院,她觉得自己快乐;正面的窗板甚至常久关着;她的房间,挂着明爽的波斯画布,开向一所大花园;阿莱桑坠夫人用心照料她;阿莱桑坠夫人唯一的缺陷是把若干著名的医生当做熟人引证;她的同僚差不多全是外省小姐,没有人来看望她们,平日十分无聊,罗莎乃特看出大家妒忌她,带着骄傲,说给福赖代芮克知道。然而,谈话必须放低声音;隔板是薄的,人人准备好了窃听,虽说钢琴不断吵闹。
最后,接到戴楼芮耶一封信,他要动身去劳让了。
两个新候选人出现了,一个是保守党,一个是红党;第三个人,无论是哪一党,得不到机会。这是福赖代芮克的过失;他放过了大好的时辰,他应当早些来,活动活动才是。“人家甚至在农产改进会也没有看见你!”律师责备他和报纸没有任何关联。“啊!从前你照我的话办多好!我们自己有一份报纸多好!”他坚持这一点。而且,许多看党布罗斯先生面子,要投他票的人,现在要丢下他不管了。戴楼芮耶就是这些人之中的一个。没有什么可以向资本家指望的了,他扔下他的被保护者。
福赖代芮克拿他的信给党布罗斯夫人看。
她道:
——那么,你没有去劳让?
——为什么?
——因为我前三天看见戴楼芮耶来的。
听到她的丈夫的死讯,律师带了好些关于煤矿的材料,把自己当做干才荐给她使用。福赖代芮克觉得纳闷;他的朋友在那边做什么?
党布罗斯夫人想知道他们分手以来他怎样使用时间。
他回道:
——我病了。
——至少,你应该先通知我一声。
——噢!这有什么好通知的;再说,我有一堆事,约会、拜访。
从这时候起,他过着一种双料生活,教徒似的在女元帅那边睡眠,下午在党布罗斯夫人那边消遣,闹到后来,一天之中,他难得一小时自由。
小孩子放在乡间,在昂狄伊。每星期去看他一趟。
奶妈的房屋在村子的高处,在一个井似的阴沉小院的紧底,地上扔着草,几只母鸡散开了,车棚下面一辆菜车。罗莎乃特先是疯了似的吻她的孩子;接着一阵痫狂,来来去去,试着挤母山羊的奶,吃粗面包,吸肥料的气味,打算拿点儿包进她的手绢。
随后,他们尽情散步;她走进培养树秧的园子,掐下挂在墙外的紫丁香枝子,冲着拖车的驴喊着:“吁,驴子!”站住从栅栏瞭望里面美丽的花园;要不然,奶妈抱着孩子,把他放到一棵胡桃树的阴影;然后两个女人胡谈乱扯,一聊就聊几小时。
福赖代芮克靠近她们,瞭望着坡头一畦一畦的葡萄,这里那里一棵树的枝叶,发灰的带子似的尘土小道,碧草里显出红白斑点的房舍;有时候,在铺满树叶的山脚,就地摊开一辆火车头的烟,仿佛鸵鸟一根巨大的羽翎,轻细的尖梢向外飞去。
然后,他的眼睛落向他的儿子。他想象他长成一个年轻人,他也许要他做自己的伴侣;不过,他也许是一个傻瓜,不用说,一定不成器。他的诞生的不合法会永远压抑他的;倒不如不生的好,福赖代芮克唧哝着:“可怜的孩子!”一种不可思议的忧郁涨满他的心。
时常,他们错过末一趟车。于是,党布罗斯夫人责备他不守时间。他捏造一件事给她听。
他还得给罗莎乃特编造一篇谎话。她不明白他每天黄昏怎么消磨掉的;打发人去寻他,他总不在家!有一天,他在家了,他们差不多同时出现。他打发走女元帅,藏起党布罗斯夫人,说他的母亲要到了。
他不久觉得这些谎话好玩了;他向这一位重复他适才向另一位立下的誓,给她们送两束相同的花,同时给她们写信,然后,给两人来一番比较;——然而,总有一个第三者和他的思绪一同涌出。不能够占有她,正好解释他的负心;给负心再添上交错,越发提高他的快感;不管是两人中间哪一位,他越骗得厉害,她越爱他,倒像她们的爱情相互激扬,双方竞争之下,全要他忘掉对方。
有一天,党布罗斯夫人向他道:
——看看我多信得过你!
她打开一张纸,有人警告她,毛漏先生和某罗丝·布隆同居。
——难道,是看赛马的那位小姐?
他接下去道:
——瞎扯!给我看看。
信没有署名,用正楷写的。党布罗斯夫人起初还容忍这个情妇,可以包庇他们的奸淫。但是,她的激情越来越强,她要求决裂;依照福赖代芮克,老早决裂了;听完他的辩护,她一边闪动眼睑(里面熠耀着一种纱底下刀尖似的视线),一边回道:
——哎,那么,另一位呢?
——哪一位?
——瓷器商女人!
他不屑地耸耸肩膀。她不坚持了。
但是,一个月以后,他们正在谈着荣誉和忠直,他正在吹嘘自己(出之以一种偶然的姿态,怕人疑心),她向他道:
——是真的,你做人正直,你再也没有去过。
福赖代芮克想到女元帅,结结巴巴道:
——去什么地方?
——阿尔鲁夫人那边。
他求她告诉他,她从什么地方得到情报。从她的女裁缝助手,罗染巴太太。
原来她清楚他的生活,他却一点不晓得她的生活!
不过,他在她的梳妆室发现一位有长髭的先生的小影:这是否人家从前告诉他的一个闹不清的自杀故事里的那位先生?可是,就没有任何方法多知道一点儿!而且,有什么用?女人的心好比那些私下用的摆设,有的是抽屉,一个套一个;自讨苦吃,弄断指甲,你到底找到了些枯花,尘屑——否则,空空如也!而且,他或许害怕知道得太多。
她让他拒绝她不能够和他一同去的邀请,把他扣在身边,唯恐丢掉他;每天的聚会虽说越来越长,他们之间忽然起了深渊,关于若干琐事,欣赏一个人、一件艺术品。
她弹钢琴有一种特殊样式,正确、枯涩。她的灵魂论(党布罗斯夫人相信灵魂移居星宿)挡不住她用心看管她的钱箱。她待侍仆高傲:当着褴褛的穷人,她的眼睛是干的。一种质直的自私心显露在她日常的语句:“这关我什么?我会那么傻!难道我需要?”和行为上千百不可分析的、可憎的小节目。她会闪在门背后窃听;她会对她的忏悔教士撒谎。由于统治别人的心情,她要福赖代芮克星期日陪她上教堂。他服从,捧着书。
遗产的丧失使她变了许多。这些痛苦的征记,别人以为是由于党布罗斯先生的去世,引起大家的同情;和从前一样,她接见众多宾客。自从福赖代芮克竞选失败以来,她希望为他们两个人谋到一个驻在德意志的外交职务;所以,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依附趋时的议论。
有人怀念帝国,有人怀念奥尔良,有人怀念尚保尔伯爵;然而人人同意地方分权急不容缓,好些方案提了出来,例如:把巴黎割成一堆马路,在中间安置若干村庄,把政府机关迁到凡尔赛,把学校设在布尔吉,废除图书馆,一切信托师长;同时大家颂扬乡野,不识字的自然要比别人常识多!憎恨在繁殖着:憎恨初等小学教员、酒商、哲学班、历史课程、小说、红背心、长胡须、一切独立的状态、一切个人的表示;因为必须“扶起权威原则”;只要权威在,随它以谁的名义,随它从什么地方来,只要是力,是权威就好!保守党现在仿佛谈论赛耐喀。福赖代芮克简直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他在他的老情妇那边听到同一语言,由同一人说!
娼妓的客厅(从这时起开始显示其重要性)是一个中立场合,各色的反对党在这里相会。余扫乃从事于嘲弄同代的名流(对于恢复“治安”(“治安”是六月事件之后的一个流行名词。一八四八年七月十六日,若干共和党不满意卡芬雅克,发表宣言,由四位临时政府委员具名,不仅以消除紊乱为能事,进一步要求建设“神圣的原则”,阻止紊乱发生;他们再三提出“财政治安”,“经济治安”,“行政治安”,“社会治安”,尤其着眼在“精神治安”。“治安”这个名词由共和党提出;而为反对党所利用,成为反对共和国的口号。其后立法议会成立,有所谓治安派者,以梯也尔为领袖,佐助路易·拿破仑夺得总统权位,排除二月革命的民主努力。)有用),引动罗莎乃特举行夜会,和另一位一样;他会为她的夜会写些报告的;起初他带来一位严肃的人,福米升;随后,出现了劳朗古尔,德·格赖孟维勒先生,前任县长拉尔西卢洼老爷,还有西伊,如今是农学家,一口的下·布洛达涅土话,比往常还要信奉基督。
除此之外,来的还有女元帅的旧情人,例如高曼男爵、玉米雅克伯爵和一些别人;他们举止的随便伤害福赖代芮克的情感。
为了表示自己是主人,他提高日常的开销。于是,他用了一个小厮,搬了一次家,来了一份新家具,让他的婚姻在表面配合他的财产,这些支出是有用的。财产因而大为削减;——罗莎乃特一点不懂他的作法!
不属于资产阶级,她反而崇拜家庭生活,平静的小小人家。不过,她也高兴自己有一个“在家”的日子;谈到她的同伴,说:“那些女人!”想做“一位上流夫人”,相信自己就是一位上流夫人。她求他不要再在客厅吸烟,设法让他吃素,学学好样。
她终于没有做好她的角色,因为她变得沉默了,甚至在睡觉以前,总透着一点忧郁,活像一家咖啡馆门口种着柏树。
他发现她忧郁的原因了:她想着结婚,——她也要结婚!福赖代芮克好不气闷。再说,他想起她那次去阿尔鲁夫人家里,而且,他恨她往日长期的抵抗。
他并不因而少打听谁是她的情人。她全否认。一种妒忌在侵袭他。看见她从前受到的礼物,现在受到的礼物,他就生气;她的存在的本质越苦恼他,一种辛辣的兽性的性感也就越把他牵引向她,短暂的幻象马上又溶成了憎恨。
她的谈吐、她的声音、她的微笑,全不招他欢喜,特别是她的视线,这永远澄明而糊涂的妇人的眼睛。他有时候觉得十分厌倦,简直看着她死,不会动心。但是,怎么样翻脸?她的甜蜜令他觖望。
戴楼芮耶又出现了,解释他在劳让居留的原因,说他想在那边设一个代言人事务所。福赖代芮克看见他快活;他总算得一个人呀!他把他拉进他们的生活。
律师时时在他们这里用晚饭,他们起了争论,总是站在罗莎乃特那边,有一次,福赖代芮克受不住了,向他道:
——哎!她逗你开心,你跟她睡好了!
他十分盼望来一个机会把他同她分开。
将近六月中旬,她接到一份公文,执达史阿达纳斯·苟特罗命令她还清克莱芒丝·法提腊斯的欠款四千法郎;不然的话,他明天要来执行扣押。
这是真的,从前四张她具名的支票,只有一张付过现款;——当时她可以有钱,其后挪去做了别的使用。
她跑到阿尔鲁那边。他如今住在圣·日耳曼关厢,门房不知道是什么街。她拜望了好几个朋友,全不在家,失望而归。她不想拿话告诉福赖代芮克,害怕这桩新事妨碍她的婚姻。
第二天早晨,阿达纳斯·苟特罗老爷来了,带着两个助理,一个是灰白肤色,獐头鼠目,透出十足贪羡的神情,一个脖子围着硬领,鞋底绷着紧带,食指戴着一个黑塔夫绸的指套;——两个人龌龊到不堪入目,油腻颈项,外衣的袖管太短。
他们的长官正相反,一个美男子,开始先请她原谅他的尴尬的任务,一边张望着房间,“家伙!有的是漂亮摆设!”他添上一句道:“还不算不能够扣押的东西。”他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助理消失了。
于是,他的恭维越发多了。谁能够相信一位小姐,这样……漂亮,会没有一位真朋实友!法院拍卖是一种真正不幸!没有人会翻身的。他设法恐吓她;随后,看见她畏惧了,他忽然换上一副仁慈的声调。说他了解社会,他和那些贵妇全有来往;他一边说着她们的姓名,一边研究墙上的装潢。这是阿尔鲁那家伙的旧画、宋巴斯的素描、毕里欧的水彩、狄提梅尔的三帧风景。罗莎乃特显然不知道它们的价钱。苟特罗老爷转向她道:
——好!为了向你表示我是一个好孩子,我们做一件事:把狄提梅尔那些画让给我!我偿还一切。就这么说妥了,怎么样?
就在这时候,福赖代芮克进来,头上戴着帽子,一副粗野的神气。戴勒芬在前厅已经说给他知道,他方才看到那两个讼棍。苟特罗老爷恢复他的尊严;门开着,他向外嚷道:
——喂,先生们,写呀!在第二间房,我们看到:一张橡木桌,有两只翅膀,两只碗橱……
福赖代芮克打断他,问有没有方法阻止扣押。
——噢!有的是!谁买的这些家具?
——我。
——好得很,写一份追索呈文就成;你眼前还有时光做。
苟特罗匆忙弄完他的清单,记录上注明布隆小姐听审,便告辞了。
福赖代芮克没有一句责备。他端详着讼棍的鞋在地毡留下的泥印;然后,向自己道:
“必须弄钱才对!”
女元帅道:
——啊!我的上帝,我多蠢!
她在一个抽屉搜索着,拿出一封信,急忙奔往朗格道克气灯公司,去拿她的股票过户。
一点钟以后她回来了。股权已经卖给另一个人了!伙计一边研究她的文件,阿尔鲁的字据,一边答她道:“这份证书一点说明不了你是所有者,公司不认识这个。”总之,他打发掉她,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福赖代芮克应当立即寻找阿尔鲁,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阿尔鲁也许以为他来是间接地要索他丢掉的一万五千法郎押款;而且,向一个曾经是他的情妇的情人催索欠款,他觉得是一种卑鄙的行径。他选了一个中间办法,到党布罗斯府上抄下罗染巴夫人的住址,派一个信差去她那边,因而晓得了公民如今常去的咖啡馆。
这是巴士底广场一个小咖啡馆,他一天全在那边,在紧里的右犄角,动也不动,好像他做成了房屋的一部分。
喝完半杯咖啡,经过一串的糖烧酒、橘子酒、热葡萄酒,甚至兑水葡萄酒,他回到啤酒;每隔半小时,嘴边落下这句话:“报克!”把他的语言减到不能再减的地步。福赖代芮克问他是否有时候看见阿尔鲁。
——没有!
——哎,为什么?
——一个蠢蛋!
政治或许把他们分开,福赖代芮克以为打听贡板总该好了。
罗染巴道:
——畜牲!
——怎么啦?
——他小牛的头!
——啊!告诉我什么是小牛的头?
罗染巴起了一种怜愍的微笑。
——瞎胡闹!
静了一大阵,福赖代芮克重新道:
——那么,他换了住的地方?
——谁?
——阿尔鲁!
——是的:福勒吕街!
——多少号。
——我会跟耶稣会教士来往!
——怎么,耶稣会教士!
公民气汹汹的,回道:
——我让他认识了一个爱国者,这混猪拿人家的钱开了一座念珠店!
——不会的!
——你去看好了!
没有再真的了;阿尔鲁害了一场病,皈依了宗教;其实,“他自来就有一个宗教底子”,所以(合着经商的头脑和他生性的朴实),为了做成他的福祉和他的财产,他改行做宗教买卖。
福赖代芮克不费力就寻到他的铺面,招牌上写着:“哥特艺术——信仰复兴——教堂摆设——着色雕像——博士(博士见于《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记载:“当希律王的时候,耶稣生在犹太的伯利恒。有几个博士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说,‘那生下来作犹太人之王的在那里,我们在东方看见他的星,特来拜他。’……在东方所看见的那星,忽然在他们前头行,直行到小孩子的地方,就在上头停住了。他们看见那星,就大大的欢喜。进了房子,看见小孩子和他母亲马利亚,就俯伏拜那小孩子,揭开宝盒,拿黄金乳香没药为礼物献给他。”(美华圣经会译文))乳香”等等,等等。
在玻璃窗两角,竖着两座木像,洒了一身金,朱砂和天青;一个是施洗者圣约翰,披着他的羊皮,一个是圣·热内维耶如(圣·热内维耶如(四二〇年——五一二年)是巴黎的护圣。阿提拉率领匈奴军马侵略欧洲,她安慰人心,预言巴黎不受灾害。),围裙撒着玫瑰,胳膊底下一个纺锤;此外有些石膏群像;一位尼姑在教一个小姑娘,一位母亲跪在一张小床旁边,三个中学生当着圣坛。最标致的是一件木板房似的东西,表示马槽的内部,有驴、牛,和放在草上,真草上的婴儿耶稣。架子从上到下,摆着一打的圆章、各式的念珠、蚌形的圣盘、教会名人的肖像,其中引人注目的有阿福尔主教和我们的圣父,两位全在微笑。
阿尔鲁垂着头,在柜台打盹。他老得不像话了,围住太阳穴还起了一圈红肉痣,太阳射着的金十字架的反光正好落在上面。
当着这式微的景象,福赖代芮克忧郁了。但是,忠于女元帅,他强自抑制,往前走去;在铺子紧底,阿尔鲁夫人出现了;于是,他转身溜掉。
他回来道:
——我没有找到他。
他白说他马上给他勒·阿弗尔的公证人写信要钱,罗莎乃特生了气;她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弱、这样柔;她苦到不堪再苦,别人却美食盛馔。
福赖代芮克想着可怜的阿尔鲁夫人,为自己画出她家庭生活的伤心的庸俗。他坐在书桌前,不耐烦再听罗莎乃特尖尖的声音不断:
——啊!看老天爷的面子,静静吧!
——你倒要卫护他们吗?
他嚷道:
——哎,是的!请问你哪儿来的这口怨气?
——可是你,你为什么不要他们还钱?你怕叫你的旧人儿难受,敢说不是!
他简直想拿挂钟砸她;他找不出话。他不言语。罗莎乃特一边在屋里走动,一边接下去道:
——我要控告他,控告你的阿尔鲁。噢!我用不着你!(然后,闭紧嘴唇)——我会请教别人的。
三天之后,戴勒芬匆匆进来。
——小姐,小姐,外边有一个人,拿着一锅浆糊,才叫怕人。
罗莎乃特走进厨房,看见一个流氓,麻子脸,瘫了一只胳膊,醉了个四分之三,结结巴巴地唠叨。
他是苟特罗老爷的贴报人。反对扣押的呈文驳回了,拍卖自然而然接着来了。
为了他上楼艰难,他先要一小杯酒喝;——随后,他请求再赏一点东西,就是戏票,以为小姐是一个戏子。接着足有好几分钟,他挤动眼睛,谁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最后,他宣布道,给他四十苏,他可以撕掉已经贴在下边门口的告示的犄角。罗莎乃特看见上面写着她的姓名,一种例外的酷刻,十足表达法提腊斯的憎恨。
从前她是容易感动的,甚至,有一次心情难受,她写信给贝朗瑞,求他指示。但是,在生活的狂风暴雨之下,她激怒了,一时教授钢琴,一时主持宴会,一时合办时装杂志,一时转租房间,一时在轻浮妇女的社会兜售花边,——她和她们的关系成就了许多人,阿尔鲁就是一个。她从前曾经在一家商店做事。
她在这里发付女工的薪饷;每个女工有两份账簿,一份总在她手里。杜萨笛耶出于好意,保存着一个叫做奥尔当丝·巴丝兰的女工的账簿,有一天来到账房,正巧赶着法提腊斯女士拿着这个女工的账目也来。一共是一千六百八十二法郎,账房先生照数付掉。但是前一天,杜萨笛耶在巴丝兰的账上只写下一千零八十二法郎。他寻了一个借口把账簿重新要回来;随后,企图掩盖窃盗的故事,他告诉巴丝兰,说他把账簿丢掉了。女工老老实实把他的谎话说给法提腊斯女士知道;后者要弄清楚明白,带着一种漠不在意的神情,过来同这老实伙计谈起。他仅仅回答:“我把它烧了”;没有多说一句话。过了不久,她离开商店,不相信账簿销毁,以为杜萨笛耶还留着它。
听见他受了伤,她跑到他家,存心把账簿取回。随后,经过仔细搜查,什么也没有发现,她不由起了敬重的心情,不久爱上了这孩子,那样忠诚、那样柔顺、那样英勇,而且那样强壮!在她的年纪,有这样好运气是意想不到的。带着一种饕餮的食欲,她扑了上去,——她放弃了文学、社会主义、“慰藉的理论和仁厚的乌托邦”,她所讲的“妇女解放”的学程,一切,连戴勒玛尔也割爱了;总之,她向杜萨笛耶建议,用婚姻把他们挽在一起。
她虽然是他的情妇,他一点也不爱她。再说,他没有忘记她的窃盗。而且她太阔。他拒绝了。于是她一边哭,一边把她的梦想告诉他:两个人合开一家缝织厂。她有必需的流动资本,下星期还有四千法郎增加;她说起她对女元帅的控诉。
杜萨笛耶为他的朋友难受。他想起在警局送他的雪茄匣,拿破仑码头的夜晚,许多快乐的谈论,许多借到的书籍,福赖代芮克万千的恩情。他求法提腊斯撤销控诉。
她嘲笑他老实,对罗莎乃特表示一种不知所以的厌憎,甚至她希望发财就为来日用她的马车把她碾死。
这黑暗的深仇吓倒杜萨笛耶;等他弄准确了拍卖的日期,他出去了。第二天早晨,带着一副尴尬面孔,他走进福赖代芮克的住宅。
——我有事求你饶恕。
——饶恕什么?
——你一定把我看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是她的……
他结巴着。“噢!我不会再看到她了,我不会做她的同谋的!”看见福赖代芮克愣里愣怔望着他,他问道:“不是三天之内,人家要拍卖你情妇的家具吗?”
——谁告诉你的?
——她自个儿,法提腊斯!可是,害怕得罪你,我……
——没有的事,亲爱的朋友!
——啊!真的,你这样好!
畏畏缩缩,他的手向他伸出一个小皮夹。
这是四千法郎,他所有的积蓄。
——怎么!啊!不!……不!……
眼边挂着一颗眼泪,杜萨笛耶回道:
——我知道我会伤你的心的。
福赖代芮克握住他的手;这好孩子带着一种悲痛的声音接着道:
——收下好了!让我快活一次吧!我觖望到了极点!难道一切真还没有完结吗?——革命来的时候,我曾经相信大家会幸福的。你记得那时候多美!大家呼吸多舒适!但是,如今,我们比从前还要遭殃。
眼睛盯着地,他道:
——现在,他们杀掉我们的共和国,就像他们杀掉另一个,罗马共和国!可怜的威尼斯!可怜的波兰,可怜的匈牙利!多可憎!大家先把自由树砍倒,随后限制选举权,封闭俱乐部,重新树立检查制度,把教育交给教士去做,眼看“宗教审判”也要来了。为什么不?有些保守党盼望高加索骑兵到我们这儿来!报纸反对死刑就科罚,巴黎上满枪刺,十六州宣布戒严;——大赦又一次被驳了!(一八五一年一月,路易·拿破仑决定撤换巴黎卫戍司令,反抗立法议会,将心腹安插在军警要冲,进行复辟。一月十日,梯也尔在议会演说,宣称:“帝国成熟了!” 罗马共和国是一八四八年革命的一环。一八四八年十一月,罗马革命爆发,教皇出亡;次年三月共和国宣告成立,推出三执政主持;四月,法国军队开抵意大利,要求共和国自动解散,共和国没有应允。六月,罗马沦陷,共和国瓦解。 威尼斯同样在一八四八年反抗奥地利的统治,宣布圣·马可共和国成立。和奥地利苦战了五个月,次年八月二十四日,共和国瓦解。 波兰于一八三一年进行革命,宣布独立,终为俄普所败。其后,俄奥普三国统治益严,人民党全陷入黑暗苦境。 匈牙利于一八四九年四月十四日发生革命,建立共和国,于八月为俄匈军队消灭。 一八五〇年初,警察厅厅长下令拔掉自由树。五月三十一日,议会规定选举人须在该区居住三年,并须具有税单证明。六月六日,议会通过延长一八四九年六月十九日封闭俱乐部的法令。七月二十七日,议会通过法律,禁止报纸侮辱总统,诱惑士兵,为判刑者募捐。六月十八日,教育部部长法鹿提议,取消大学包办中小学教育制度,小学可自由设立,中学教师不必一定具有大学文凭。 “宗教审判”是天主教对付叛教者与异教徒的特殊法庭,自中世纪以来,南欧各国全有。特别是西班牙,这种严酷的惩治直到十九世纪还存在。 当时有罗米由者,刊印一《红妖》小册子,讲道:“这个律师商人的社会正在咽气,要想幸幸福福再起来的话,救命恩人只有兵士。只有大炮解决得了我们世纪的问题,哪怕是从俄罗斯来,也解决不了。”高加索骑兵即指此而言。)
他用两手捧住他的额头;然后,分开胳膊,仿佛受着绝大的苦楚:
——然而,只要有人试就好。只要大家有诚意,未尝不可以互相了解!然而不!工人比资产者好不了多少,你看!最近在艾尔驳夫,他们拒绝帮忙救火。有些混账家伙把巴尔贝斯看做贵族!为了取笑人民,他们索性任命纳斗(纳斗(一八一五年——一八九八年)是克罗司州的一个石匠,一八三〇年来到巴黎,受喀拜思想熏染,加入社会运动,当选为立法议会议员,坐在山岳党席次。)做主席,一个石匠,我请你评评!就没有方法挽救!就没有救药!人人跟我们作对!——我呀,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可是,这像有一块重东西,压着我的胸口。长此以往,我会发疯的。我倒情愿人家杀了我。我告诉你,我不需要我的钱!你以后还我好了,家伙!我借给你的。
福赖代芮克迫于窘急,临了收下他的四千法郎。这样一来,在法提腊斯方面,他们无需再顾虑了。
但是,罗莎乃特控告阿尔鲁,不久败诉了,一赌气还想上诉。
戴楼芮耶用尽力量叫她明白,阿尔鲁的应许不能够成为馈赠,也不能够成为正常的让渡;她简直不听,以为法律不公道;欺负她是一个女人,男子们连成了一气!不过,临到末尾,她依了他的话做。
他在这家过得漫不介意,有好几次,带着赛耐喀来用晚饭。福赖代芮克不喜欢一个人这样随便;他出钱给他用,甚至叫他的裁缝做衣服给他穿,律师拿他的旧大衣送给社会主义者,他拿什么过活,没有人知道。
可是,他倒情愿服侍罗莎乃特。有一天,她拿陶土公司(阿尔鲁为了这桩企业曾经被扣罚过三万法郎)一打股票给他看,他向她道:
——不过,这违法的!这一下子好了!
她有权请法院传他还清她的债务。她先要证明他有偿付公司全数债额的连带责任,因为他曾经声明过,个别债当做全体债处理,最后,证明他曾经私下挪借公司的票据。
——这一切坐实他犯欺诈破产的罪名,商律五百八十六和五百八十七条;这一下子我们可把他发送了,信不信由你,我的小人儿。
罗莎乃特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第二天他把她介绍给他的老东家,自己不能够过问诉讼,因为他有事要去劳让;需要他的时候,赛耐喀可以写信去。
他设立事务所的交涉是一个借口。他在罗克先生家里消磨他的时间,起初他不仅恭维他们的朋友,简直尽可能地模仿举止语言;——这让他得到路易丝的信任,同时肆口诋毁赖德律·洛兰,又得到她的父亲的信任。
福赖代芮克之所以不来,因为他在和上等社会来往,戴楼芮耶一点一点透给他们知道,他爱着什么人,他有一个孩子,他养着一个女人。
路易丝的觖望是深切的,毛漏太太的忿怒也不轻。她看见儿子旋向一片朦胧的渊底,他伤害她信奉的礼法,她觉得像是自己做下了一件不名誉的事。但是,她的容色忽然改换了。遇见有人问到福赖代芮克,她带着一种讥诈的神情回道:
——他好,很好。
她知道了他和党布罗斯夫人的婚事。
婚期规定下了;他甚至正在设法让罗莎乃特好歹咽下这件事去。
将近中秋,她赢了她的陶土股票的官司,福赖代芮克在门口遇见赛耐喀知道的,他从法庭出来。
大家公认阿尔鲁先生预闻一切欺诈案件;前任教员透出非常喜悦的神情,福赖代芮克拦住他,请他不必进去,说他会把这消息通知罗莎乃特的。他一脸气忿走进来。
——好啦,现在你称心了!
可是,她没有注意这些话:
——你看呀!
她指给他看他的孩子,躺在火炉旁边的一个摇篮。早晨她到他寄养的人家,看见他情形不好,把他带回巴黎。
他的四肢瘦削得不得了,嘴唇罩着一层白点子,口内好像一片凝结的牛奶。
——医生怎么说?
——啊!医生!他硬说上路加重了他的……我说也说不上来,一个什么“以特”的名字……总之,他害鹅口疮。你知道这个吗?(“以特”是“炎”的意思。此地当是口腔炎。)
福赖代芮克不迟疑,回了一句:“当然,”接着就说,这没有什么。
但是,到了黄昏,小孩子虚弱的面貌,这些发霉似的浅白的斑点的进展,惊住了他。仿佛生命已然丢开这可怜的小身体,只留下一种东西供给成长。他的手是冷的;现在他不能够再喝东西了;门房随便从荐头店领了一个新奶妈,她直在说:
——我觉得他要坏,要坏!
罗莎乃特站了整整一夜。
早晨,她去找福赖代芮克。
——你来看看。他不动弹了。
真的,他死了。她抱起他,摇着,搂着,用最甜蜜的名字唤着,吻着,呜咽着,转来转去,急疯了,抓着自己的头发,叫喊着;——然后,倒在睡椅的边沿,张着嘴,眼睛定定的,流下一片眼泪。随后,她昏迷过去,房里,一切平静了。家具颠倒着。两三块饭巾拖在地上。六点钟响了。蜡烛熄了。
望着这一切,福赖代芮克差不多相信他在做梦。他痛苦的心收紧了。他觉得这个死亡只是一种开始,后面还隐着一个更大的灾殃就要出现。
罗莎乃特忽然柔声道:
——我们好好儿保存他,不吗?
她想用香料装殓。但有许多理由反对她这样做。依照福赖代芮克,最大的理由是,孩子这样小,用香料装殓不行。还是画一个像比较好些。她采用这个意见。他写了一个条子给白勒南,戴勒芬跑去送信。
白勒南立刻就来了,打算拿这次热心销毁一切关于他的行为的记忆。他先道:
——可怜的小天使!啊!我的上帝,多不幸!
可是,渐渐(艺术家的身份在他的心头占了上风),他宣称这褐色眼睛,这青灰面孔,没有法子摆布,这是一件真正的静物,必须大才分才成;他呢喃道:
——噢!不方便,不方便!
罗莎乃特反对道:
——只要像就好。
——哎!我才不在乎像不像!打倒现实主义!画的是精神!随我做好了!我尽力揣摸他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思维着,左手托住前额,肘子拄着右手;随后忽然道:
——啊!有了!来一张铅笔画吧!半明半黑,着上色,靠边的地方,差不多平平地抹过去,就可以弄出一个美丽的形体。
他打发女仆去取他的画匣;随后,脚底下踩着一张椅子,旁边靠着一张,他开始一大笔一大笔地往上扔,安安静静,就像他照着模型在画。他恭维高赖吉的小圣约翰、外拉斯盖的玫瑰公主、赖劳滋的乳色肤肉、劳伦斯的高雅,特别是坐在格劳夫人膝上的长头发孩子。
——再说,谁找得到比这些蛤蟆更可爱的东西!崇高的类型(拉斐尔用他的圣母证实了这话),也许就是一个母亲同一个小孩子?(高赖吉的小圣约翰最著名者有两帧,一幅在西班牙的马德里博物馆保存,题旨是《圣母,圣子与圣·约翰》。一幅在意大利巴玛的圣约翰教堂,是绘在门窗上(一五二一年——一五二三年)的壁画。 外拉斯盖的玫瑰公主当系他著名的杰作《保姆》里面的西班牙公主画像(一六五八年),现由马德里博物馆保存。 赖劳滋(一七二三年——一七九二年)是英国十八世纪的画家,一七六八年当选为王家学会第一任主席,以画像见称,特别是他的儿童,肤色柔嫩,极为世人所爱。 劳伦斯(一七六九年——一八三〇年)是英国的画家,以画像见称。他画了若干母亲携抱儿女的肖像,《格劳伯爵夫人》便是最著名的一帧。 拉斐尔(一四八三年——一五二〇年)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罗马派的领袖。他留下的圣母画像最多,美好可爱,极为一般人士推崇。)
罗莎乃特窒噎得难受,走出去了;白勒南马上就说:
——喂,阿尔鲁!……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真的?什么事?
——其实,这家伙也应该这样了结!
——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现在也许……对不住!
画家站起举高小尸首的头。
福赖代芮克道:
——你方才说……
白勒南一边挤眼睛,测量它的大小,一边道:
——我方才说,我们的朋友阿尔鲁,现在也许叫人收押了!
随后,一种满意的声调:
——你看看!对不对?
——是的,好极了!可是阿尔鲁?
白勒南放下他的铅笔。
——就我明白的来讲,有一个什么米鸟,罗染巴的熟朋友,控告他;罗染巴那家伙算得一个硬脑壳,嗯?真叫蠢!你想有一天……
——哎!我没有问罗染巴!
——可不是。好啦,阿尔鲁,昨天黄昏,必须弄到一万二千法郎,不然的话他就吹啦。
福赖代芮克道:
——噢,也许言过其实。
——一点也不!我觉得这怪严重的,非常严重!
就在这时候,罗莎乃特又出来了,眼底下红红的,胭脂像铅皮一样发亮。她走到画旁看着。白勒南暗示她在,叫他不要作声。但是,福赖代芮克却不在心:
——不过,我真还不能够相信……
画家道:
——我再告诉你,昨天下午七点钟,我在雅高布街遇见他的。他带着他的护照,防备万一,他说他到勒·阿弗尔上船,他跟他一家大小。
——怎么!同他太太一起走?
——还用说!他做惯了家长,不会一个人过活的。
——你拿得稳吗?
——家伙!你要他到什么地方弄那一万二千法郎去?
福赖代芮克在屋里转了两三个圈子。他喘吁着,咬着嘴唇,随后抓起他的帽子。
罗莎乃特道:
——你到哪儿去?
他不回答,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