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英雄的起源
在力比多的所有象征中,最精妙的象征莫过于被构思为魔鬼或英雄的人物形象。在此构思中,象征离开了具体的客体,离开了浩瀚星空中的物质领域以及气象中的风云闪电的意象,呈现出了人的形象,并进而把他转化成一个历经欢乐到悲伤、悲伤到欢乐的人。而且,其生命轨迹犹如一轮红日,历经高悬天顶,暗入地线,旋即又身披金色光芒再次跃上天际。[116]人的生命亦如天上的太阳,凭着自身的旋转,依照自身内在的法则,自清晨开始上升,直到正午落在天穹之顶,随即转而向下直到黄昏,留下它的光辉,毅然投身到无边无际的黑夜;人的生命何曾不是如此?按照其不可改变的法则发展,当他的旅程即将结束之际,便没入黑暗,而后又经由他的儿女后代再次开始新一轮的生命。由太阳到人的象征转化是很容易产生的,米勒小姐创作的第三部分和最后一部分便是遵循了这一模式。她将其命名为“Chi-wan-to-pel:入睡前发生的戏剧”,并向我们提供了以下与此剧来源相关的信息:
对我来说,那天晚上充满了担心和焦虑,直到十一点半左右我才上床休息。尽管已很疲惫,但我心里无法宁静,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似乎心灵的天线始终处于接收状态。那时屋里一片漆黑,我紧闭双眼,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等待着。忽然,一阵强大的放松感流泻全身。我没有动,保持着尽可能完全被动的状态。接着,线条、火星和螺旋状的火苗出现在我的眼前(这都是神经紧张和视力疲劳的征候),接踵而至的便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千变万化、断断续续地闪现。
读者想必也和我一样,为不知道她那些担心和焦虑的原因而感到遗憾。获得这一时间点上的相关信息,对接下来的一切将是极为重要的。从米勒小姐创作第一首诗(1898)到现在我们所讨论的幻想作品问世(1902),其间过去了整整四年,当这一问题在无意识中确实并非处于停滞状态的同时,我们却对这一时期的一切信息一无所知。或许这种信息的缺失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现在我们对她这种普遍有效性的幻想的呼之欲出的兴趣,不会被我们对作者个人命运的同情性关心所掩盖。这就避免了一种困难,即临床医师们经常遇到的麻烦:在日常工作中,医师们常常被一件件细节烦琐的事情所吸引,而远离了发现那些更为广泛的联系。在这种广泛的联系中,每一个神经症性的冲突都是构成人类命运总体的部分。
图17.海格力斯的前三项伟业
经典大理石雕
作者所描述的心理状态,与一例有意策划的梦游症发作前出现的状态极为相似,[117]媒体上也经常有对此类现象的描述。人们内心一定存在着某种意向,乐于倾听这种夜间发出的虚弱
声音,否则这种微妙而难以察觉的内心体验将会被人忽略。借助于这种倾听的态度,我们依稀能够体会到一股向内流淌的力比多流,流向一个至今依然是不可见的和神秘的目的地。似乎在无意识深处力比多突然发现了一个具有强烈吸引力的目标。由于我们的生活是向外的,一般不会允许此类内倾指向的发生,因此我们不得不推测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状况存在。比如,外在目标的缺乏,从而迫使个体转向内心深处去寻求替代物。难以置信,如此丰富的一个大千世界却贫乏到不能为人类之爱提供一个客体——但它为每个人都提供了无限的爱的机会。抢劫他人爱的机会的人在爱的方面必定相当无能。世界只对一种人会变得贫乏,这种人不懂得如何管理他的力比多,将之指向周围的人和事并使其绽放活力和美丽。迫使我们在内心深处创造替代品的并不是由于外在的缺乏,而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无能——无法用爱来包容一切我们自身以外的东西。当然,生存斗争中的种种困难和逆境会对我们构成压力,但是再恶劣的环境也无法将爱与我们分隔;相反,压力常常会激励我们奋勇向前。现实世界的困难本身再困难,也绝对无法迫使我们的力比多回流到引发神经症的地步,因为它缺少了一切神经症形成的前提条件:冲突。唯有对冲突的阻抗,才能致使个体一味固执地向“行”说“不行”,唯有它才有能力制造那种可能成为病态紊乱开端的退行。对爱的阻抗产生了爱的无能,或者就是在爱中不能担当形成了对爱的阻抗。假如力比多可以被比喻成一条不断向现实世界注水的河流,那么从动力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应该把阻抗比喻成什么呢?它不是河床里的一块石头(若它只是石头的话,河水还能绕过它继续流向前方),而是一股回流向源头的逆流。心灵的一部分实在渴望去爱外部对象,但另一部分却竭力朝向着主观世界,因为在那里,幻想中的空中楼阁在召唤着它。
我们可以将人类意志的这种二分性(布洛伊尔称其为“矛盾意向”[118])视为一种常见因素,不可忘记,哪怕是最原始的冲动实质上也是一种对立。因为,即使要做出像伸展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必须先通过神经刺激使屈肌活动起来。然而,一般说来,这种矛盾意向不会导致对意图中行为的抑制或阻止,反而对它的协调和实施是必不可少的。在这种取得微妙平衡的对立双方和谐关系中,如果冒出了任何阻挠意图中行为的力量,那么这股力量肯定是出于这一方或那一方的某种异常的量的增减。阻抗就来自这第三种因素的介入。意志的二分性也是如此,它正是造成人类如此之多的问题的根源所在。这异常的“第三种因素”介入原本紧密结合的对立双方之间,疏离了它们的关系,使之看似各自独立,变成两股真正相互抵触的势力。[119]于是乎,和谐变成了不和谐。至于这未知的第三种因素来自何处,它究竟是什么,并不适于在此处探讨。弗洛伊德在乱伦问题中看出了其深处的联系(Root Complex),因为在他看来,退行至父母处的力比多不仅仅创造了象征,还带来了各种只能被认作乱伦性质的症状和状况。神话中大量出现的乱伦关系的来源便在于此。这种退行何以如此容易?答案似乎可用力比多所具有的特殊惰性来解释:它对过去的一切都不情愿放手,总想永远紧紧地抓住它们。如果剥去那层乱伦的外衣,尼采所谓的“亵渎神明的反向控制”(sacrilegious backward grasp)便只是一种比喻,用来形容一种心理上的倒退,退回原来力比多被禁锢于童年时期对象之中时的消极状态。按照拉罗什富科的说法,这种惰性其实也是一种激情:
在我们可能遭遇的所有激情当中,没有哪一种比“懒惰”这种东西更富于隐蔽性。它是最凶猛、最狡猾的,然而我们却感觉不到它的凶猛,也极少感觉到它所造成的破坏。如果我们细细体会它的力量,就会发现,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一切情绪、兴趣和愉悦感都在它的绝对统治之下。它是一个最大的障碍物,令最大的船都无法启动,这种看似风平浪静的事物给我们所带来的不良后果,比一切礁石、风暴都更可怕。懒惰状态下的悠然静谧,是魅惑心灵的秘咒,能搁置它最迫切的追求,动摇它最坚强的信念。一句话,要对这种激情准确地加以描述,我们必得说它是心灵中一种“知足常乐”的假象,使人无论承受多大损失也看似淡然,并以此来代替他应得的一切乐趣和利益。[120]
隐藏在危险的乱伦面具之下的,正是这种危险的激情。它披着“恐怖母亲”(the Terrible Mother)[121]的伪装与我们谋面,而它也确是行无数种恶事之母,精神紊乱还仅仅是其中一小宗。因为,从力比多的一潭死水中升起有毒的瘴气,从中诞生了给人类带来致命危害的海市蜃楼,它把现实遮蔽得严严实实,以致任何对现实的适应之举都变得不再可能。然而,我们不应继续探讨乱伦幻想的来源问题了,对乱伦问题仅略微提到便已足够。这里我们只想关心的是,在作者的这种情形中,阻抗是否引起了退行?这是否标志着一种她能感知到的外部困难?假如是外部困难带来的阻抗,那么力比多将被猛烈地拦挡蓄积,造成一场幻想的“洪水猛兽”。就其性质而论,这些幻想可被贴切地描述为试图克服各种障碍的计划:围绕解决办法的游戏式的想法,也许还包括一些用心良苦的想法,其结果不过是一首入睡前蒙眬状态中作成的诗。作者在上面段落中描述的被动状态,与存在外在障碍的情况并不相符,反而经其本身的默许而指向嘲笑真正的解决方案、偏爱其幻想替代物的一种倾向。因此,我们最后只得设想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冲突,与曾经创造出前两首无意识作品的前期经验在风格上有相似之处。如此,我们不得不做出以下结论:那个外在的对象是根本无法被爱的,因为绝大部分力比多更倾向于由无意识深处飘浮出来的、作为缺失的现实之替代品的内在对象。
力比多内倾第一个阶段所产生的幻视现象可被归入人们熟知的睡意蒙眬时的类似幻觉[122]这一类症状。它们为真正的幻觉,或者说为力比多以象征形式进行的“自我认识”提供了基础。
米勒小姐接着写道:
此时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传到我的头脑中。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重复着:“请讲吧,神,请您打开我的耳朵,您的仆人在聆听。”
这一段中非常清楚地描写了她心中潜在的意图:实际上,在巫师圈子里,“沟通”是一个常用的表达方式。那些《圣经》语言显示其中包含着祈祷的意味,也就是说,作者在向神表达心愿,她的力比多全神贯注于神的意象上。这段祈祷中涉及《撒母耳记上》第3章第1节中的一个典故:神在夜里呼唤撒母耳,一连三次,撒母耳都以为是以利(Eli)在叫他,直到以利告诉他,那是神的呼唤。如果神再叫他,就要这样回答:“耶和华啊,请说,仆人在聆听!”这里,梦者在相反的意义上使用了这句话,以便引导她的愿望,引导她的力比多,进入无意识的深处。
我们知道,无论不同个体的意识层面上的内容是多么地迥然不同,如果从无意识角度观察,他们却全都十分相似。当心理治疗师们认识到,尽管无意识的众多形象在表面上形形色色的,但实质上却如此一致,他们无不对此印象深刻。差别仅在个体化过程中产生——这一事实已为叔本华、加鲁斯(Carus)、冯 · 哈特曼等人的大部分哲学思想提供了心理学的佐证,这些学者们的哲学观点都建筑在无意识的明显一致这一心理学基础之上。未分化的上古心理残余,包括其动物性阶段,是无意识的组成部分之一。动物心理所带来的各种反应和产物具有其一致性和恒定性,而我们在人类身上只能偶尔发现它留下的一点点痕迹。在我们眼中,人似乎比动物更为个体化。这也许是一种错觉,因为我们太容易倾向于在我们主要感兴趣的事物中辨识差异性。心理适应的需要使之成为必需,因为如果没有对各种印象的精确而细微的辨别,一切适应都是不可能的。这种倾向极其强烈,以致我们很难从日常生活中接触的事物中看到其共性,反而更容易在陌生遥远的事物中发现关联。比如,对一个欧洲人来说,要在一群中国人当中一眼看出他们的长相差别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尽管中国人和欧洲人一样存在着相貌上的个体差异;只不过在外来者的眼中,他们面貌的共同点显得更加突出,从而掩盖了他们各自的个体差异性罢了。如果我们在中国人当中生活一段时间,那种共性的印象便会逐渐淡化,最终,他们在我们眼中就会成为千差万别的个体。个体,是众多的条件因子之一,但它的实际意义被大大高估;它不会进入到那些不证自明的范畴之中,基于一门科学之上的普遍的真理必将会被发现。因此,意识中的个体性的内容可能是心理学最不受欢迎的对象,就是因为它已经把具有普遍意义的内容分化到了无可辨别的地步。意识过程的本质就是适应,这一适应过程是通过一系列的具体环节实现的。但在另一方面,无意识具有普遍性:它不只是把不同的个体凝聚到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整体当中,还把他们与其亡故的先辈及其心理融为一体。正是由于无意识具有这一超个体的普遍性,[123]它才成为了任何自诩超出心理物理学水平的真正的心理学的主要研究对象。
生物学家质疑人作为个体的生存权,这是一种值得质疑的现象。因为从生物学角度看,个体只是作为一种集体生物或群体中的一分子才具有意义。而文化的视角则赋予个体一种脱离群体的意义,并且多个世纪以来,它导向了人格的发展和英雄崇拜。理性神学力求保存肉身形态的个体耶稣意象,作为神留给人世间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神的遗迹(今天的我们对这位神已无法想象),所做出的这种努力与上述思想的倾向相当一致。在这一点上,事实证明天主教会的适应力更强些,因为它迎合了大众对可视英雄的普遍需要,并认可了神在大地上的代理人的观念。宗教形象的具体存在有助于力比多渠化地注入其等价的象征,只要人们对他的崇拜不只是局限于这一外在的对象即可。但即使出现了上述局限,至少这种崇拜也是绑定在作为神性代表的人的形象上,不过是丢掉了它最初的原始形态的意义而已,尽管它并未达到期待中的象征形式。这种对可视现实的需要已经隐秘地保留在一些坚持“历史上的耶稣”观念的人格主义新教神学派的人的脑中。这并不是说这些人曾在某些时候热爱过这个可视之神,他们所爱的,并不只是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那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假如那些虔诚的信徒真的想要热爱人类,只需转身朝向他们的邻友或是敌人就可以了。宗教形象不可以只是一个凡人,他必须表现出它真正的本质,即所谓的那些所有原始意象的整体,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散发着一种无比强大的威力。我们在可视人类的形象中寻求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凡人,而是超人、英雄或者上帝,是“准人类”,他是掌控和塑造灵魂的观念、形式和力量的象征。就与人类心理经验相关的内容而言,这些就是(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内容,人类古代的遗产,他是经过无数变异、发展后赐予所有人的古代传承,就像阳光和空气一样。然而,如若人们爱上这些“遗产”,就会懂得爱,这种爱是对全人类共同的爱;他们就会重新转回到人类母亲,这是意识存在之前的心理状态。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将会再次触及心理的源头,通过感受心灵并从那完整的心灵中重新获取一些神秘而不可抗拒的能量。这便是巨人安泰俄斯(Antaeus)的困扰,他只有接触到大地母亲的时候才能保持他的伟力。这种回归自己内心的暂时性退缩,在一定限度内似乎有益于个人的心理健康。正如人们所料,人类心理的两种基本机制:外倾和内倾,大体上也是对情结做出反应的正常而适当的方式——外倾是一种朝向现实的逃避情结的方法,内倾则是一种通过情结使自己脱离外在现实的方法。
《撒母耳记上》第3章第1节里的故事描写了可以通过何种方式来引导力比多指向内心:这种内倾在祈祷中表达出来,而少年心中关于神要对他讲话的明确期待则预先清空了意识头脑中的杂念,使意识转向随着祈祷而显现的神灵。从经验主义的角度看,这神灵必被视为一种原始意象。经验表明,所有原型内容都有某种自主性,因为它们都是自动显现的,并且常常表现出一种势不可挡的冲动性。因此,我们存在期待丝毫不荒唐,就是由“神”来接管意识心灵的活动及自发性,因为原始意象极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现在,我们已经了解了米勒小姐在幻象中祈祷的一般目的,下面准备好进一步聆听她梦中所见幻象的内容。祈祷过后,她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斯芬克斯的头,后面衬着埃及的背景”,不过随即便消失不见了。恰在此时,她因受到惊扰而醒来,梦被打断了。上述幻象令我们想起米勒小姐开始自述时关于埃及雕像的幻觉,它僵硬的姿态完全作为一种功能现象出现在这里。这种轻微的催眠状态,在心理学术语中叫作木僵状态(engourdissement)。“斯芬克斯”这个词令人联想到“谜语”,这个玄奥莫测的怪物喜欢出谜让人来猜,就像俄狄浦斯传说中的斯芬克斯那样:他站在一个人命运的通道口上,仿佛在象征性地昭示着不可避免的宿命。斯芬克斯是母亲意象的半兽半人形代表,或者毋宁说它代表的是那位在神话中留下了无数痕迹的“恐怖母亲”。或许有人反对说,你在此妄谈什么俄狄浦斯的斯芬克斯,所依据的不过是“斯芬克斯”这个词而已。然而,我们不可能割断所有的语境背景,单就幻想本身来对其进行诠释。自述材料《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第一部分(第52段)中隐约提到“埃及”幻想,但作者言辞含混不清,无法在此加以引用。因此,若想理解这一幻象,我们就必须假设今天无意识铸就的象征方式与其遥远的往昔大体相同,从而大胆借助于人种志方面的材料。至于斯芬克斯,请读者回顾一下《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第一部分(第24段)中说过的关于力比多的兽形象征的内容。它们都是心理医生在患者的梦中和幻想中司空见惯之物。在那些情境中,本能常常体现为公牛、马、狗等形式。以我本人诊治好的一位病人为例,此人在两性关系方面的操守十分令人生疑,最初来我这里治疗时,他很怕我会禁止他的猎艳行为;他在梦中看见,我技艺娴熟地将一头一半像猪、一半像鳄鱼的奇异动物钉在了墙上。人的梦境中充满了这些力比多的兽形象征,类似此人梦里的这种杂种怪兽并不罕见。伯奇格尔(Bertschinger)[124]的书为我们描述了很多诸如此类的怪物图,其中怪物的下半身(兽形的一半)更是被表现得兽性十足。以这种方式体现出来的力比多乃是受到压抑的“动物”本能。[125]在上面的例子中,我们不由迷惑不解地自问:既然这样一个人在生活中已尽可能多地放纵了自己的本能,那他的压抑又从何而来呢?我们必须牢记,性,并不是唯一的本能,也不能将本能完全等同于性。可以想象,恰是这位病人性压抑表现的缺失对其本能造成了损害。在他的梦里,那种怕我以医生的身份禁止他猎艳的心理似乎反应得太过真实,反倒令人起疑。那种过分地复制现实情况,或者太过直白地强调某些现实预期的梦,其实是把意识内容作为一种表达的手段。他的梦实际上表现了一种心理投射:他把杀死那种动物的行为投射到了医生身上。在他眼里事情就是这样的,因为他不晓得伤害他本能的正是他自己。尖锐的凶器通常意味着学者手中用来钉住昆虫并对其研究分类的大头针。他抱有“现代”的性观念,他并不了解自己无意识中的恐惧,很怕我会剥夺了这种他所钟爱的思想。这种可能性确实令他害怕了,因为他心里若是不怕,不见得就能做出如上的梦。因此,兽形象征总能指向力比多的无意识表现。
这些本能冲动之所以属于无意识性质,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拥有的一般意义上的无意识;其二是由于不和谐内容受到压抑而来的继发性的无意识。它不是神经质态度形成的原因,而是一种症候。这种态度表现为对不愉快的事实视而不见的倾向,以及为了眼前的一点小利而毫不犹豫地甘于承受一系列病态症状的危险。
我们看到,心理压抑的对象并不仅仅是性,而是总体意义上的本能。本能是生命的重要基础,也是统领一切生命的法则。由本能的压抑而造成的心理退行总是把我们带回到古老的过去,回到幼儿期。在那个阶段,父母似乎是——有时也的确是——生活的决定性因素。但除了父母的因素之外,孩童与生俱来的本能在其生活中也起着显著的作用。这一点可从以下事实看出:父母在孩子身上造成的影响并不是千篇一律的,每个孩子的反应各不相同。因此他们必定有着某种自身的决定因素。然而,在孩童尚空无内容的意识中,肯定感到所有的决定性影响似乎都来自外界,因为孩童无法把自身的本能和父母的影响还有意志区分开来。儿童的这种辨识力的缺乏使得作为本能代表的动物形象有可能同时表现为父母的标志,令父母有可能显现为动物的形象,比如,父亲成为公牛,母亲成为母牛等。[126]
心理退行如果回溯到更远,甚至越过最初的幼儿期而达到出生前的前意识阶段,此时原型意象就浮现出来,它们不再与个体记忆相连接,而是属于那些代表继承的可能性的储备库,在这里,每个个体都可能再度获得新生。那些半兽半人的“神性”的存在,正是来源于这里。这些形象以何种相貌出现,取决于意识心灵面对无意识的态度:如果这一态度是否定的,出现的就可能是可怕的动物形象;如果这一态度是肯定的,出现的则可能会是童话传说里的“有益的动物”。[127]一个常见的现象是,当一个人对父母抱着过分亲昵、过分依赖的态度时,作为一种补偿,他的梦中就会出现象征着父母的可怕动物,类似的还有“有益的动物”象征着父母一样。斯芬克斯就是这样一种可怕的动物,在它身上还显现出作为母亲衍生物的清晰印迹。在俄狄浦斯传说中,斯芬克斯是天后赫拉派来的,她因为酒神巴库斯诞生一事而仇恨底比斯人。俄狄浦斯破解了那个简单幼稚的谜语,就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大母神派来的斯芬克斯,殊不知他已然成了母系乱伦的牺牲品,不得不娶伊娥卡斯特,即自己的母亲为妻。因为此地的掌权者已经有言在先:谁能为该地斩除斯芬克斯这个祸害,他就可以获得王国并娶先王的王后为妻。此举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后果,本来可以轻易避免——只要先前俄狄浦斯见到那“吞噬人的”、“可怖”母亲的化身斯芬克斯时,被她的可怕外表所吓倒,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实际上,他远不及浮士德的那种哲学惊叹:“玄牝,玄牝,你的声音如此奇异美妙!”他根本就不知道,解开斯芬克斯之谜,绝非仅仅依靠人的一点智慧就可以。
斯芬克斯的谱系渊源与此处讨论的问题有着多方面的联系:她的母亲厄喀德那(Echidna)是一个怪物,上半身为美丽的女人,下半身是骇人的蛇形。这种双重存在与母亲意象恰恰相符:上面的一半代表可爱而有魅力的人性;下面的一半代表恐怖的兽性,在乱伦受阻的作用下化作可怕的动物形象。[128]厄喀德那本是万物之母、大地母神盖亚(Gaia)的女儿,地母盖亚与冥界的化身、地狱之神塔尔塔洛斯(Tartarus)交合孕育了这个女怪。厄喀德那自己又是一切可怖之物的母亲,她生下许多可怕的怪兽,包括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奇美拉(Chimera)、海怪斯库拉(Scylla)、蛇发女怪戈耳贡(Gorgon)三姐妹,还有可怕的地狱犬刻耳柏洛斯(Cerberus)、涅墨亚狮子(Nemeanlion),以及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那只秃鹰。她还生下了多条巨龙。她有一个儿子是被海格力斯所杀的巨人革律翁身边的那只双头犬俄耳甫斯。她又和这只双头犬、她自己的儿子乱伦生下了斯芬克斯。上述种种情况应当足以表明以斯芬克斯为象征的情结所具有的特点了。显然,一个具有如此巨大能量的因素不可能仅凭破解一个谜语就被轻易抹杀。实际上,该谜语是斯芬克斯为那个没有防备的漫游者设下的陷阱。俄狄浦斯对自己的智力十分自负,他以典型的男性思维方式,一脚踏进了这个陷阱,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犯下了乱伦之罪。斯芬克斯的谜语说的就是她自己——这个“恐怖母亲”的意象,而俄狄浦斯却并未闻之生戒。
假如我们不顾主观材料的缺乏,贸然推断一下斯芬克斯形象对米勒小姐的象征意义,或许可以说,这一形象对她的意义大体上等同于它对于俄狄浦斯的意义,尽管俄狄浦斯是一个男人。我们几乎可以预期存在着雄性的斯芬克斯。事实上,在埃及,斯芬克斯确实有雄有雌。米勒小姐对此或许也有耳闻(底比斯的斯芬克斯为雌性则确定无疑)。假如我们的推断无误,那么出现在米勒小姐梦中的斯芬克斯则一定是一只雄性怪物,因为对女性来讲,危险并非来自母亲,而是来自父亲。让我们把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一边,回到事实当中来继续我们的讨论。
米勒小姐再次凝神体验,接着眼前出现了如下的幻象:
突然间,一个阿兹特克幽灵出现在我眼前,每个细节都毫厘不差,只见他两手箕张,手指粗大,头侧向一边,穿着甲胄,头上戴着美洲印第安特色的羽饰。其总体形象有点儿像墨西哥纪念碑的雕像。
刚才我们推测,斯芬克斯背后潜藏着一个男性形象,至此我们的推测已得到了证实。这个阿兹特克人是一个未开化的印第安人,或者说是个未开化的美国人。鉴于米勒小姐身为美国人,那么在个人层面上,这个形象便代表着父亲原始的一面。在我个人对美国人的心理分析实践中,发现他们人格中较卑劣的部分,即“阴影”,[129]通常表现为黑人和印第安人的形象;而在欧洲人里则表现为同一种族的某个不三不四的人物形象,这种所谓的“低等种族”的象征形象,代表着人内心较卑劣的人格组成部分。米勒小姐是一个女性,那么她的阴影就应该是一个女性形象。可是这里出现的却是一个男性形象,从其在米勒小姐幻想中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必须被视为这个女子人格中男性组成部分的人格化身。我在后来的著述中,将这种人格化身称为“阿尼姆斯”。[130]
这一幻象中的诸多细节值得我们考察,因为其中包括好几处值得注意的地方。首先,鹰羽头饰具有魔法意义。当这个印第安人把鹰的羽毛装饰在自己头上,他便由此获得了这种鸟儿身上所具有的某种太阳的属性,正如他吃掉敌人的心脏或剥下他们的头皮的时候便获得对方的勇气和力量一样。同时,这种冠状羽毛头饰又是一种象征着太阳光芒的冠冕。这种与太阳认同的重要性我们在第一部分中已分析得很清楚了。更进一步的证据不仅可以从无以计数的古代风俗中找到,同样也可以从一些古老的宗教比喻中找到,如《圣经》里所罗门王的《箴言》第5章第16节中所述:“如此神必亲手将美丽的花冠加在他们头上。”诸如此类的段落在《圣经》中比比皆是。阿伦多夫在一首赞美诗中曾如此描述灵魂:
灵魂解脱了一切烦恼痛苦,
在死亡中达到喜乐之巅;
在永恒的荣光照耀下,
她做了新妇、王后,立于大君王身边。
它(灵魂)看见一张明朗的面庞太阳:
他那喜乐的本性,
瞬时令它复原通透;
它是他众光当中的一道。
这时候孩子能看见父亲了,
他感觉到爱的温柔,
现在他懂得了耶稣的话,
天父他亲自爱你,爱你已久。
深不见底的福分之海啊,
涌动着永恒的恩典
展现给被启示的灵魂;
他瞻仰神的荣面,
参明了在光中做神之嗣子,
与基督同为后嗣的意义。
软弱的肉体在地上安息;
一直睡到被耶稣唤醒。
如今被黑暗洞穴遮蔽的,
彼时将由尘土变成太阳。
彼时我们将与所有圣徒欢聚,
他们晓得那日期,
我们将与主同在,直到永远。[131]
还有一首劳伦丘斯 · 洛朗蒂作的赞美诗中写道:
现在,永恒的冠冕,
被授予新妇,因为她已得胜。[132]
我们在塞克尔作的一首赞美诗中又发现了下面的一段:
请用花环做我的棺饰,
如同装饰一位征服者。
从天堂的众泉源中,
我的灵魂已然获得
那永世常青的冠冕。
真正胜利的荣耀,
来自如此爱我的
神的儿子。[133]
在此,手似乎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被描述为“箕张”的,手指“粗大”的。作者竟然把关注的重点放在手部,而不是像一般预料的那样,进行面部长相及表情的描写,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现象。众所周知,手的姿势极其重要,可惜作者并没有提供进一步的细节。无论如何,我们且看一个与此类似的有关幻觉的实例,其内容也与手有关:一个处于催眠状态下的患者,在幻觉中看见他的母亲被画在墙上,宛如一幅拜占庭式教堂的壁画。她的一只手举起,五指箕张。这些手指非常粗大,顶端鼓胀成球状,每个指端都被一个小光环围绕着。一眼看上去,那样子让人想起趾端生着吸盘的青蛙脚趾,又像是阴茎。其母亲形象所处的古色古香的环境也很重要。这一幻觉中的手想必蕴含着具有授精能力及创造力的意义。这位患者的其他幻觉为我们的诠释提供了佐证:他看见一个烟花似的东西从他母亲的手中直蹿上天,凑近一看,他发现那东西其实是一只亮闪闪的金翅鸟——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一只锦鸡。我们在上一章中了解到,手实际上具有一种阳具的象征意义,在钻木取火的过程中也起到了相应的作用。钻木取火的举动是用手来完成的;因此可以说,火来自手;此外,火神阿耆尼以金翅鸟的形象受人崇拜。[134]
说到阿兹特克人,米勒小姐提到过一句:“在我的孩提时代,我曾经对阿兹特克遗迹、秘鲁和印加历史特别感兴趣。”只可惜她没告诉我们更多与此有关的信息。不过,我们可以从这个阿兹特克人的突然出现中得出结论,米勒小姐的无意识是乐于被她阅读的东西所影响的,大概是由于这些材料与她的无意识内容之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亲和力,或者能给后者一个令其满意的表达。正如我们在前文中推断斯芬克斯具有象征母亲的一面。同理,此处的阿兹特克人或许就代表着父亲的一面。母亲对儿子的影响主要在于他的“厄洛斯(爱欲)”,因而俄狄浦斯娶母的结局就顺理成章了。然而,父亲对女儿的影响则在于他的心理或精神方面——她的“逻各斯(理性)”。他通过增进女儿的才智来实现上述的影响,其影响力之强大常常达到病态的程度,我在后来的著述中把这种情况形容为“阿尼姆斯着迷”(animus possession)。这种精神上的影响在我们这位作者的个人经历中所起的作用绝非无足轻重,正如我在本书第二版前言中所指出的,它最终导致了她的精神失常。尽管这个阿兹特克人是一个男性形象,并清楚地显露出来自父亲的影响,但最先出现在这位作者幻觉中的却是雌性的斯芬克斯。在一个美国女孩身上,这种情况可被理解成女性因素占优势的一个原因。在美国,母亲情结是极普遍的现象,亦常被坦言于人前,这或许是由于美国家庭里母亲的影响力较强,女性的社会地位也大体上较高的原因吧。美国社会的总体资产超过一半都掌握在女性手中,这个事实给人提供了思索的空间。这种情况造成的结果是,美国许多女性都发展出了人格中的男性一面,无意识中随之产生了极为细微的女性本能作为其补偿,这种本能的象征物恰恰就是斯芬克斯。
这个阿兹特克人的形象显示出他的全部“英雄”特质:他代表着我们作者心理上原始的、女性的一面对男性的理想。我们曾在那位意大利海员身上窥见过这种理想的影子,那海员后来从她的生活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个人尽管在某些方面与飘浮在米勒小姐眼前的无意识理想有相符之处,他却无法与这个阿兹特克形象一争高下,因为他缺少后者身上的那种神秘魅力,这魅力只属于“神秘恋人”,属于对人类的女儿怀着温柔兴趣的天使——天使们有时似乎具有这种倾向。(唯其如此,才有了女人进教堂必须蒙头的规矩:因为天使们常在附近盘旋。)现在我们总算明白,和那个海员作对的究竟是什么了:原来就是以这个阿兹特克人为化身的米勒小姐的精神——这精神太过尊贵,令她永远无法在凡人中间觅到真爱。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患者的意识态度是多么理性、多么随和,都无法对她的无意识期待产生丝毫影响。即使她克服了心理上的最大困难和阻碍,步入了所谓的正常婚姻,到后来她还是会无可避免地发现自己无意识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种意志的自我主张,结果无非有两种:一是生活方式的改变,二是引发神经症乃至精神失常。
在这一幻象后,米勒小姐感到有一个名字“一点一点”地在她脑海中自动生成,这个名字似乎就属于这个阿兹特克人,一个“秘鲁印加人的儿子”。这个名字就是“Chi-wan-topel”。[135]作者说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与她的记忆相关的。命名,这一行为对人格的创建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如同洗礼一样。因为自从旷古以来,名字就被赋予了一种魔力。知道一个人的秘密名字就像掌握了支配他的力量。关于这点的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格林童话中的侏儒怪龙佩尔斯迪尔钦的传说。在埃及神话中,女神伊西斯不断地逼迫太阳神“拉”吐露其真名,从而不断地侵夺他的力量。因此,为一个人命名就意味着给予对方力量,赋予他特定的人格或灵魂。[136]作者在这里评论道,“Chi-wan-to-pel”这个名字让她想到了“波波卡特佩特”(Popocatepetl)这座山名,而我们都知道,后面这个词是我们学生时代难以磨灭的记忆的一部分,尽管接受分析的患者们多有抗议,它还是会时而现身于他们的梦境或联想中。虽说人们可能迟疑于把这种学童式的玩笑视为一种具有心理学重要性的东西,但我们还是必须深究这种现象存在的原因。我们还必须这样问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会是“波波卡特佩特”山,而不是与之相邻的伊斯塔西瓦托(Ixtaccihuatl)火山,或者比这座山更高、更美的奥里扎巴(Orizabal)火山?Orizabal这个名字更美,也更容易读。然而,Popocatepetl一词给人的印象却更深,究其原因就在于它的拟声性。在英语中,一提起这个词,自动浮现在我们头脑中的谐音词有pop(爆破音)和pop-gun(气枪);在德语和法语中,它的谐音词包括Hinter pommern,Pumpernickel,Bombe,petarde(le pet就是flatus,即屁)。德语词Popo(臀部),在英语中不存在,[137]但另一方面,放屁有时被说成pop或者poop。不过,众所周知的是,排便在儿语中被说成poop或poo-poo。人们把臀部打趣地叫作bum(Poop还表示船的尾部)。在法语中,pouf是一个拟声词,pouffer意为“爆开”,la poupe意为“船的尾部”,le poupard意为“怀中的婴儿”,la poupée意为“娃娃”。Poupon是个昵称,用来称呼脸蛋胖嘟嘟的小孩子。在荷兰语中,pop意为“娃娃”。在拉丁语中,puppis是指船的尾部,尽管普劳图思也曾开玩笑地用它来指称身体的后部;pupus,意即“孩子”;pupula,意即“女孩,小玩偶”。希腊语词ποππύζω是指击打声、噼啪声或吹气声。它被用来形容接吻的声音,但在忒奥克里托斯的书里也被用来形容吹笛时附带发出的气促音。
我有一位患者,他在儿时总把排便行为与一种幻想联系起来:他幻想自己的屁股是一座全面喷发的火山,阵阵喷出猛烈爆发的气体和汹涌的岩浆。一般来说,形容大自然中基本现象的词汇都不是很富于诗情画意:就拿流星这种美丽的现象来说吧,在德语里它被叫作Sternschnuppe(灯芯被“掐灭”后隐燃的烛花);而某些南美印第安人把它叫作“星星撒尿”。瑞士瓦莱有座瀑布被称为“处女的面纱”,以其优美的风光闻名于世,但它只是最近才得到这个诗意般的名字。以前它被叫作Pissevache,你就从与这个词最接近的来源去想吧。
乍一看来,似乎有种现象令人百思难解:Chi-wan-to-pel这个形象本是米勒小姐积极地怀着神秘的期望一直等待的对象,她本人还在一条注释中把他比作自己的一个具有通灵能力的控制力量,却被她置于如此不雅的一种语境之内,以致他的核心本质(他的名字)都似乎与某些不便言说的身体部位拉扯在一起。为理解这种现象,我们必须认识到,当某种东西在无意识中被造出之际,最先出现的总是那些久被记忆遗忘的幼儿期材料。因此,当此类材料尚显为表象的时候,我们必须采用相应的幼儿期的视角来观察它。如此看来,假若某个极受崇敬的对象被无意识关系到肛门区域,我们就必须得出结论,认为这是一种向其表达尊敬和重视的方式,与幼儿内心对这些不可言说的功能的感觉如出一辙。这种幼儿期的兴趣,在成年人身上依然残存着某些自然的遗痕。这里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种兴趣与儿童心理之间是否具有一致性。在尝试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行指出,肛门区域与崇敬之情是密切相关的。一个东方童话故事中说,十字军骑士从前常用教皇的粪便为自己行涂油礼,让自己变得更可畏。我的一位患者,她对自己的父亲抱有特殊的崇敬之情,有一次,她在幻觉中看到父亲仪态尊贵地坐在马桶上,众人列队成行从他面前经过,热情洋溢地向他问候致敬。另外还可以提到一点,就是粪便与黄金之间存在的密切关联:[138]最无价值之物与最有价值之物结成了盟友。炼金术士们在粪便中寻找他们所谓的原生元素(prima material)——那是一种神秘物质,哲人之子(filius philosophorum)的神秘形象有望从中显现。一位在极为虔敬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年轻患者,一次曾梦见自己看见一只蓝花马桶底部长出了一个粪便做的十字架。这当中意象的反差是如此巨大,令我们别无解释之道,只能认定幼儿的价值标准与我们成年人完全不同。事实也确实如此。幼儿对排便行为及其产物表现出的莫大兴趣,[139]在成人中只有在疑病患者身上才可能体现。对幼儿来说,排便与他们心目中的那套繁殖理论之间大有关系,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开始对上面的现象产生理解。如此看来,这件事便与我们以前看到的样子
略显不同了。实际上,孩子所想的是:事物就是以这种方式被制造“出来”的。
我在《一个儿童的心理冲突》一文中报告过的同一个孩子,她像弗洛伊德笔下的那个“小汉斯”[140]一样,持有一套完善的肛门出生理论。后来,她养成了在马桶上一坐就是数小时的习惯。有一次,她父亲很不耐烦地走到厕所门口,冲着里面喊道:“马上出来!你在那儿干什么呢?”门里传出了孩子的回答:“我在造一辆小马车和两匹小马!”这个孩子在“制造”她当时特别渴望的东西:一辆小车和两匹小马。在她心目中,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造出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那孩子热切地盼望着拥有一个娃娃,或者说,她内心里想拥有一个真的宝宝——其实就是在为未来的生理任务进行演练:她用制造一般东西的同样方法,造出了那个代表着“真宝宝”和她的其他一切愿望的“娃娃”。[141]我从一位病人那里得知下面这个来自她童年时候的类似的幻想:她们家的厕所墙上有道裂缝,她那时总是幻想着,有个仙女会从裂缝里出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众所周知,厕所是个做梦的地方,在那儿诞生过许多后来被认为不适于出生在那里的东西。
龙勃罗梭(Lombroso)描述了两个精神病艺术家的病理性幻想,与我们的论题具有相关性:
两人都认为自己是至高的神,宇宙的统治者。他们经直肠产出这个世界,就像鸟儿经输卵管产出鸟蛋一样,从而完成了创世。他们当中的一个很有些真正的艺术天赋,他画了一幅自己的创世图:世界从他的肛门中产出,他的性器完全勃起,全身赤裸,四周围绕着众女子以及他自身力量的标志符。[142]
只有当我认识到了上述的联系之后,我才恍然地明白了一件自己多年前观察到的事情,我对此事一直未能正确理解,因而始终感到困扰。那病人是一位受过教育的妇女,在悲剧性的情境中被迫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她表现出典型的淡漠和邋遢症状,被认为是“情感衰退”的结果。当时我对这种情感衰退的结论深感怀疑,反更倾向于将其视为一种继发性的现象。于是,我费尽心机,想方设法地去挖掘她被堵塞的情感源泉。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艰苦尝试,我终于触到一条思维线索,在她身上突然引起了一阵强烈的情感爆发。医患之间瞬时建立了一种融洽的情感关系。这是上午发生的事情,到了傍晚,当我去她病房看她的时候,竟发现她从头到脚涂满了粪便来迎接我,还边笑边喊地说:“现在你喜欢我吗?”她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此举显然是有意冲我而来的。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都坚信这种病例肯定属于情感衰退。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欢迎仪式是抵御移情的一种极端尝试——作为一个成人来说,她确实如此。然而,如果说她的举动建立在由于退行而来的幼儿期心理的基础上。从这个角度理解,这种仪式便标示着一种正面情感的爆发。正因如此,才能有那句模棱两可的问话:“现在你喜欢我吗?”
因此,Chi-wan-to-pel由Popocatepetl诞生就意味着:“我由我自己体内生他,造他,发明了他。”这是以幼儿式的途径创造或生出一个人。世上最初的人就是由泥土捏成的。拉丁语的lntum一词,实际上意义为“泥巴”,又有“污秽”的比喻性含义。普劳图思甚至还用它来骂过人,大概相当于“你这败类”之类的意思。肛门出生的观念令人想到“向后掷物”的母题。关于这个母题,一个为人熟知的例子就是丢卡利翁(Deucalion)和皮拉(Pyrrha)的故事,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洪水过后,唯有他们幸存下来:他们听到预言,要他们把伟大母亲的骨骼扔掷到自己身后。于是他们依言往身后抛掷石头,人类便由此而生。又有一个类似的神话,传说指头人就是由女仙安科阿勒向身后投掷的尘土化成的。关于这一点,令人联想到人们附加在肛门造物上的诙谐意义:在大众的玩笑中,常把粪便说成纪念碑、纪念品之类(窃贼在犯罪现场遗粪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这种心理)。一个尽人皆知的笑话里讲,一个人在迷宫中寻找藏匿的宝物,为留下记号,他把身上的衣物都一件件脱光了,到后来只得屙了一泡屎,作为归程的最后一个标记。在遥远的过去,这种标记对显示一个人的所在或去向无疑具有重要意义,就像动物粪便所起的作用一样。后来,这种容易抹去的纪念物才被石碑所代替。
与Chi-wan-to-pel浮上意识层面的过程相对应,米勒小姐还提到了另一个名字突然闯进她脑海的情形:“A-ha-ma-ra”,她感到这个名字有些亚述特色。她认为它可能来源于maAssurbanipal(此人将楔形文字写于泥砖上)这个名字,我不了解这个事实,只知道亚述巴尼拔在他身后留下了一座楔形文字的图书馆,就是在库扬及克发掘出的那一座;Asurabama或许与Assurbanipal多少有些关系。我们还必须把第一部分中遇到过的阿何利巴玛(Aholibamah)这个名字纳入考虑范围。“Ahamarama”一词同样与Anah和Aholibamah存在关联,那是该隐的两个女儿,她们对神的儿子们心怀罪恶的激情。这种可能性也许暗示着Chi-wan-to-pel就是被渴望的神的儿子。难道说,拜伦在提笔写作之际,心中想到了《以西结书》第23章里说到的那一对淫荡姐妹阿荷拉(Aholah)与阿荷利巴(Aholibah)?阿何利巴玛是以扫的多位妻子之一(《创世记》第36章第2节和第14节),以扫还有一位妻子名叫亚大。沙夫博士提醒我注意格奥尔格 · 梅恩论拜伦的《天堂与大地》的一篇学术论文(1887),作者在文中指出,Anah这个名字在原稿中很可能是Adah,但拜伦后来将其改成了Anah,因为Adah已经在他的戏剧中出现过了。如果就词意而论,Aholibamah可以让人联想到Aholah与Aholibah:Aholah的意思是“(她有)她‘自己’的帐幕”,也就是她自己的庙宇;而Aholibah意为“我的帐幕在她之内”,即在耶路撒冷之内,正如Aholah就是撒马利亚城的代称一样(《以西结书》23章第4节)。在《创世记》36章第41节中提到,Aholibamah也是以东一位族长的名字。迦南人在小山上祭拜偶像,《圣经》里“小山”这个词是bamoth,它的一个同义词为ramah。至于米勒小姐新造的“A-ha-ma-rama”一词是否与上述内容有关,尚有待讨论。
米勒小姐在评论中说,除了“Asurabama”这个名字,她还想到了“Ahasuerus”。这个联想指向无意识人格问题的一个颇为不同的方面。前面的材料告诉我们幼儿心目中关于人出生一事的理论,而这一联想则让我们有机会一睹无意识人格创造的原动力。亚哈随鲁就是传说中“永世流浪的犹太人”,这个人物的主要特点是:不得不在大地上无休止地奔波流浪,直到世界末日。这个特别的名字既然出现在我们作者的脑际,便使我们有理由对他的来龙去脉做一番追寻。
关于亚哈随鲁的传说,最早见于文字记载是在13世纪,似乎源于东方。这个永生的犹太人形象甚至比浮士德的形象更多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实际上这些作品统统都是20世纪的产物。即便这个形象不叫亚哈随鲁,他也会以其他的名字出现,或许被冠以圣热耳曼伯爵(Comte de Saint-Germain)之名吧,就是那个神秘的炼金术士(Rosirucian),世人都确信他是拥有不死之身的人。而且,他眼下的行踪据说并不是秘密。[143]尽管关于亚哈随鲁的故事在文献材料中只能追溯到13世纪,但其口头传说的流传年代可能更为久远,也可能存在着与东方的关联。与之形成对应的人物形象是Khidr(黑德尔),或E1—Khadr,就是弗里德里希 · 吕克特(Friedich Rückert)歌里唱的那位“青春不老的Chidher(契德尔)”。这是一个纯粹的伊斯兰教传说。[144]然而神奇的是,黑德尔不仅被视为一位圣人,而且在苏菲派圈子里还享有神的地位。鉴于伊斯兰教是严格的一神教,令人倾向于认为黑德尔可能是一个源于前伊斯兰教时代的阿拉伯神祇,后来尽管没能获得伊斯兰教的正式认可,但也出于权宜之计得到了默许。然而我们还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支持这种说法。黑德尔的形象最早见于圣训学家布哈里(alBukhari,卒于870年)和塔百里(al-Tabari,卒于923年)对《古兰经》的评注,特别是对第18章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段落的注释。此章名为“山洞”,得名于其中叙述的传说:有七个人在一个山洞中长睡309年,逃过迫害,醒来时已是新的时代。品读《古兰经》的这一章节,看它如何在长篇大论的道德思考之后,转入下面这段对黑德尔传说意义的起源的叙述,是一件颇有意趣的事情。下面我便逐字逐句摘录一段《古兰经》:[145]
当时,穆萨对他的童仆说:“我将不停步,直到我到达两海相交处,或继续旅行八十年。”当他俩到达两海相交处的时候,忘记了他俩的鱼,那尾鱼便入海悠然而去。当他俩走过去的时候,他对他的童仆说:“拿早饭来吃!我们确实疲倦了。”他说:“你告诉我吧,当我们到达那块磐石下休息的时候,(我究竟是怎样的呢?)我确已忘记了那尾鱼——是因恶魔我才忘记了告诉你——那尾鱼如得了灵一般,已入海而去,真是怪哉!”他说:“这正是我们所寻求的。”他俩就依来时的足迹转身而去。他俩发现我的一个仆人,我[146]已把我从这里发出的恩惠赏赐他,我已把从我这里发出的知识传授他。穆萨对他说:“我要追随你,希望你把你所学得的正道传授我。好吗?”他说:“你不能忍耐我,因为你怎么可能与你不理解的事物耐心地待在一起呢?”[147]
这时,摩西(穆萨)有一位神秘的神的仆人相伴,这位神仆做了若干事情,而摩西都无法懂得;最后这神秘人告别了摩西,对他说:
将会有一位犹太人向你询问左勒盖尔奈英(Dhulqarnein),[148]你就说:我将告诉你们关于他的故事。我们确已在大地上创建了他的王国,并给了他实现一切愿望的工具。他依照这种方式一直走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就像落入在黑泥浆涌动的地方……
接下来是一段道德思考,之后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随后他继续依照这种方式,一直走到日出之处……
我们若想知道这位未知的神的仆人是谁,这段话告诉我们:他是左勒盖尔奈英,即亚历山大。他走过日落之处,又走过日升之处,就像太阳经历了日落日出。释经者们又解释说,这未知的神仆乃是黑德尔,“万古常青、永不疲惫的漫游者,虔诚的人的导师和参谋,富于神性知识的智者,永生者”。[149]据塔百里所云,黑德尔与左勒盖尔奈英之间是有关联的:黑德尔跟随亚历山大的军队来到“生命之河”,两人都在无意中喝了那河水,变成了不死之身。此外,古代释经者还称黑德尔与伊勒雅斯是同一个人,后者也同样没有经历凡人的死亡,而是与太阳神赫利俄斯一样乘着火焰车升天了。[150]有人推测,亚哈随鲁传说的出现是基于《圣经》中一段语义含混的经文。这段文字出现在《马太福音》第16章第28节中。先是基督指派彼得做他教会的磐石,把自己(在地上)的权柄交托给了他;接下来的一幕,是基督预言自己的死,结尾的一句话是: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站在这里的有些人,如能看见人类的儿子降临在他的王国里,便将不会品尝到死的滋味。
紧接着,就是关于“变容”的描写:
(他)就在他们面前变换了形象,脸上发光犹如太阳,
白色的衣裳宛如月光。
忽然,摩西、伊勒雅斯[151]向他们显形,他同耶稣说话。
彼得对耶稣说:“主啊,我们在这里真好!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搭三座棚:一座为你,一座为摩西,一座为伊勒雅斯。”
由上面的段落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基督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伊勒雅斯,但并不等同于后者,[152]尽管人们把他看作伊勒雅斯。然而,升天一事却在伊勒雅斯和基督之间画了一个等号。基督的预言表明,除他自己之外,世上还有一两个长生不老的人,能够一直活到基督的第二次降临。根据《约翰福音》第21章第21节以后文,约翰本身就被视为这些永生者当中的一位。而在传说当中,他真的不曾死去,只不过是长眠于地下,等候神的再次降临,他的呼吸常吹动他坟前的尘土盘旋飞扬。[153]
另一个传说中讲到,[154]左勒盖尔奈英带他的“朋友”黑德尔来到生命之泉,好让他喝到永生之水。[155]亚历山大本人则在生命之流中沐浴,按照仪式做了洗礼。在阿拉伯传说当中,黑德尔不是伴随着别人,就是被别人伴随(和他在一起的或者是左勒盖尔奈英,或者是伊勒雅斯;他总是与他们相像,或等同于他们)。[156]因此说,这里包含着两个彼此相像却又有所差异的形象。基督教中有一个与此类似的场景,就是约旦河边的洗礼:施洗约翰带领基督来到生命的源头。在此,接受洗礼的基督处于从属的地位,而约翰扮演着支配者的角色,就像左勒盖尔奈英与黑德尔、黑德尔与穆萨、黑德尔与伊勒雅斯之间的关系一样。福勒斯拿黑德尔与伊勒雅斯这一对伙伴和吉尔伽美什(Gilgamesh)与其野性的兄弟厄巴尼(Eabani)或恩奇都(Enkidu)来相比,又把他们比作宙斯的双生子狄俄斯库里,他们当中一个是凡人,一个拥有不死之躯。同样的关系也适用于耶稣和施洗约翰,[157]以及耶稣和彼得。关于耶稣和彼得的关系,我们只能援引密特拉教秘仪来对其加以比方和解释,而对于后者的隐秘内容,我们也只能从残存至今的一些碑刻中了解到部分。在克拉根福的大理石浮雕画面中,[158]密特拉神正在为太阳神赫利俄斯戴上光芒冠,后者跪在他的面前,或是由下方上浮到他跟前。在奥斯特布尔肯碑刻中,密特拉神的右手持着公牛的肩,将其举过赫利俄斯的头顶,赫利俄斯则弯腰站在他身前;密特拉神的左手扶着他的剑鞘;二者之间的地上放着一顶冠冕。丘蒙[159]评论道,这个画面可能表现了密特拉教信徒升入“战士级别”(degree of Miles)的神圣仪规:在仪式上,要向新升级者授予一柄剑和一顶冠冕。也就是说,这是赫利俄斯被任命为密特拉神战士的场景。一般说来,密特拉神似乎是在赫利俄斯的庇佑之下行动的。此处有违常规的一幕让人联想到了希腊神话中海格力斯对太阳的蛮勇冒犯:在他前去寻找巨人革律翁与之战斗的途中,嫌太阳烤得太厉害,便愤怒地用他那无敌的弓箭来威胁太阳神。赫利俄斯无奈告饶,于是把他的太阳船借给了大力神海格力斯,后者乘着它越过海洋来到厄律提亚岛,找到了革律翁牧养的太阳牛。[160]
在克拉根福碑刻中,还有密特拉神与赫利俄斯握手的画面,似乎是告别,又像是问候。在另一个画面中,他登上赫利俄斯的战车,正欲升空或是踏上跨海之旅。[161]丘蒙认为,这是密特拉神在为太阳神举行某种授封仪式;他亲手给赫利俄斯戴上冠冕,从而授予他神圣的权力。[162]这种关系恰恰类同于基督和彼得之间的关系。彼得的标志物是一只公鸡,这赋予了他某种与太阳有关的特性。在基督升天之后,他便成为神在地上的可见的“代理人”;唯其如此,他也遭遇了与其主人一样的死法——被钉上十字架,替代了罗马的最高主神之无敌太阳神(Sol invictus),成为“战斗与得胜之教会”(the Church Militant and Triumphant)的首脑。早在基督被捕的那个晚上,他便以“基督的战士”(Miles of Christ)的姿态,挥刀砍下大祭司仆人马勒古(Malchus)的右耳。他的后继者全都戴着三重冕。但这种头冠是一种太阳象征,因此教皇像罗马的恺撒大帝一样,也象征着“无敌的太阳神”(solis invicti comes)。即将沉落的太阳会指定一个后继者,把自己的太阳神力传给他。左勒盖尔奈英给予黑德尔永生,黑德尔把自身的智慧传与穆萨;甚至还有传说讲到,穆萨那个健忘的童仆约书亚无意中喝下了生命泉中的水,从而获得了不死之身;为了惩罚他,黑德尔和穆萨将他置于小舟中,放逐到茫茫大海之上——这是太阳神话的又一片段,属于“跨海之旅”的母题。[163]
每逢冬至,太阳重新进入新一年的轮转,此时它在黄道带上的位置是摩羯座,这个星宫原被叫作“山羊—鱼”。形容太阳像山羊一样爬上最高的山顶,又像一条鱼似的投入大海深处。鱼在梦境中有时象征未出世的孩子,[164]因为胎儿是像鱼一样生活在水里的;同样的,当太阳沉入海中,它就同时化身为胎儿和鱼。因此,鱼是一种复新和重生的象征。
图18.鱼首牧师,奥安尼斯浮雕,尼姆罗德宫殿
穆萨与其童仆约书亚的旅程是一次生命之旅(一共延续了80年)。他们一起变老,失去了生命的活力。“那尾鱼如得了灵一般,已入海而去,真是怪哉”(喻指日落)。当他们发觉失去了鱼,随后便在丢鱼的地方找到了生命的源泉(就是死鱼复活,游入海中的地方)。黑德尔把自己裹在斗篷里,[165]席地而坐。在另一个版本的传说中,他坐在大海中央的一个岛上,“在地球上最湿的地方”,这表示他刚刚由“母性之渊”中被生出来。在失鱼之地,常青者黑德尔作为“水渊之子”而降生,他的头被蒙着,显示着神性的智慧,如同巴比伦的水神奥安尼斯(见图18)一样:显现为鱼形,日日从海里上来,以智慧训导人。[166]
奥安尼斯的名字与施洗约翰的名字被联系在一起。新生的太阳升起之时,住在黑暗水中、被夜与死亡的各种恐怖包围的鱼[167]便摇身化作光焰万丈的炽日。这给施洗约翰的话赋予了一重特殊的含义——在《马太福音》第3章第11节中,施洗约翰说:
我是用水给你们施洗,叫你们悔改;但在我以后来的、能力比我更大的神……他要用圣灵与火给你们施洗。
让我们按照福勒斯的思路,将黑德尔和伊勒雅斯(或者穆萨与其仆人约书亚)拿来与吉尔伽美什及其兄弟厄巴尼或恩奇都做一对比。吉尔伽美什在恐惧和渴望的驱使下走遍世界,寻求永生。他要跨越大海,去智慧的人类始祖乌特纳比西丁(Utnapishtim,即诺亚)的居处,因为后者知道如何穿越死亡的海水。在那里,吉尔伽美什必须潜入海底采摘长生仙草,它能把他带回到人界。在归途中,有一位不死的航海者一直陪伴着他,此人受到乌特纳比西丁的诅咒,永远无法回到受福者的地界。然而,吉尔伽美什回家后,那株仙草却被一条蛇偷走了(鱼游回了海里)。失去了仙草,吉尔伽美什的这趟旅程就变得徒劳;然而,他却带回了一个享有永生的同伴,这个人最终命运如何,由于史诗的残缺不全,我们不得而知。延森[168]认为,这个被放逐的永生者就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亚哈随鲁的原型。
这里,我们再次遇到了狄俄斯库里的主题:这对双生子,一个是凡人,另一个却拥有不死之躯;一个是西沉的落日,一个是东升的朝阳。在密特拉神宰杀公牛献祭的场景中,通常有考泰斯(Cautes)和考托佩斯(Cautopates)这两个光使侍立左右,一个高举火炬,另一个则让手中的火炬低垂。他们是一对兄弟,其各自的特点由他们手中火炬位置的象征性所代表。丘蒙将他们与墓葬雕刻里表现的厄洛忒斯(Erotes)联系起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鬼城中的厄洛忒斯手持倒垂的火炬,这个形象在传统上自有其特定意义。他们俩可能一个象征着死亡,另一个象征着生命。密特拉教的献祭(画面中公牛总是位于中心,两位光使各立一侧)与基督教宰杀羔羊(或公羊)的献祭之间存在某些相似之处。十字架上的基督两边各有一名盗贼,其中一个升上天堂,另一个则降入地狱。[169]闪族敬拜的神祇身边通常都有两个辅佐(paredroi),比如伊得萨(Edessa)的巴尔(Baal)身边就有阿齐兹(Aziz)和牟尼摩斯(Monimos)相佐(巴尔被视为天上的太阳,而阿齐兹和牟尼摩斯则被视为火星和水星)。按照巴比伦人的观念,众神每三个被归为一组。因此,那两个盗贼便在某种意义上与基督同属一组了。而按照丘蒙的诠释,两位光使乃是由密特拉这位主神所发出的支脉,[170]密特拉神本身应该具有某种隐蔽的三元合一的特点。亚略巴古的狄俄尼索斯(Dionysius the Areopagite)报告说,法师们曾奉三元合一的密特拉神之名而举行宴会。[171]
正如丘蒙所云,[172]考泰斯和考托佩斯有时分别手持公牛头和蝎子头。金牛座和天蝎座本是天文学上二分点的标志,[173]这便清楚地标示出,密特拉教的献祭最初与太阳的运行周期存在着关联性:二者分别象征着夏至日自我献祭的初升之日及落日。由于在祭祀行为中难以表现日出日落,这一观念就只得表现在其外。[174]
我们已经指出,狄俄斯库里代表着相似观念的不同表现形式:一个太阳是终有一死的凡胎,另一个则代表不朽之躯。由于这一整套神话是人类心理在天界的投射,那么我们大概可以如此解释其中潜在的观念:正如人身上包含着凡俗的和神性的两种组成部分,太阳也是这样的一对兄弟,其中一个终有一死,另一个则享有永生。人是肉体凡胎,但也有个别例外者得享永生,或者说,我们身上包含着某些神性的成分。故而,天上的神祇,或者像黑德尔和圣热耳曼伯爵那样的人,都是我们身上神性的那一部分,将以非物质的形式永存下去。关于太阳的比喻一再地向我们显示,神的原动力就是人类的心理能量。这是属于我们的永生,借着这个链接,人感到自己与一切生命的延续性融为一体,永不泯灭。[175]心灵的生命就是人类的生命。既然个人在生理学意义上只是由母体掰下的一根扦插的枝条,那么我们就可以说,由无意识深处涌现的能量,则是由整个人类的根部汩汩涌出的。
人类心理的生命力量,即力比多,以太阳作为自身的象征,[176]或人格化地表现为具有太阳属性的英雄。与此同时,它在各种阳具象征中实现自我表达。两种可能性都在拉雅(Lajard)收藏的一块古巴比伦时代晚期的宝石图案中有所反映。图案中央位置站立着一位阴阳合体的神。雄性的一侧刻着一条头部被太阳光环围绕的蛇;雌性的一侧刻着一条头顶镰状新月的蛇。图中不同性别间存在细微的象征差别:在雄性一侧有一个菱形符号,幅条的顶端膨胀呈球状,就像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手指一样,具有阳具象征的含义。它似乎是一个阳具象征之轮,这在古代也不是闻所未闻之物。一些带有色情图案的宝石上就刻有丘比特正在转动一只全由阳具组成的轮子。[177]至于太阳象征着什么,我在维罗那的古董藏品中发现了一段罗马时代晚期的铭文,上面刻有如下四种符号:[178]
这些符号的象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太阳=阳具,月亮=器皿(子宫)。同一批藏品中的另一段铭文内容为我们的诠释提供了佐证。其中的符号与上一段相同,只是器皿符号[179]被一个女人形象所代替。一些钱币上的象征符号大概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加以解读。在拉雅的《维纳斯崇拜研究》(Recherches sur la culte de Vénus)一书中,收录了一枚帕加(Perga)古钱的图样:形如圆锥状石塔的阿耳忒弥斯,左右各立着一男(据称是曼神)一女(据称是阿耳忒弥斯)。在一块阿提卡浮雕图案中,曼神(又被称为Lunus)手持长枪,左右站着拿着棍棒的潘神(Pan)和一位女性。[180]由此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出,性以及太阳可被用作力比多的象征。
图19.雌雄同体的神圣
巴比伦晚期的宝石
图20.库柏勒和她的儿子情人阿提斯
罗马硬币
还应进一步指出的是,光使考托佩斯的形象常以公鸡[181]和松果来体现。公鸡和松果都是弗里吉亚(Phrygia)的曼神的标志物,对这位神祇的崇拜曾经流布甚广。他往往被表现为头戴尖顶弗里吉亚帽,[182]拿着松果,骑在一只公鸡背上;有时又被表现为一个男孩,正如密特拉神身边的两位光使都是男孩的形貌一样。现在,曼神与阿提斯——大母神库柏勒的儿子——情人——之间存在着类同性。到了后来的帝国时代,曼神与阿提斯的形象干脆融为一体。阿提斯也和曼神、密特拉神及两位光使一样,头戴尖尖的弗里吉亚小帽。他身兼其母的儿子与情人,从而提出了乱伦问题。阿提斯—库柏勒崇拜中的阉割仪式便是由乱伦而来的逻辑性结果;因为在传说中,阿提斯被其母逼疯而自阉了。我必须暂且控制手中的笔,不就乱伦问题做进一步的讨论,因为我打算把这个问题留待本书的结尾处再做深入探讨。在此我只想指出一点,就是乱伦母题的出现是必然的,因为当退行的力比多由于内在或外在的原因而内倾时,它总是要激活父母意象,从而看似重新建立起幼儿期的亲子关系。但这种关系是不可能被重建的,因为此时的力多比已是成人的、与性绑定的力比多,无可避免地给他与父母间被激活的亲子关系带来某种不协调的、乱伦式的特征,[183]乱伦象征便是由这种性的特征生发而来。既然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乱伦,结果便只有两种:或者是儿子——情人的死亡或自阉,作为对他过错的惩罚;或者是将本能特别是性本能献上祭坛,作为阻遏或抵赎乱伦欲望的手段。性是本能当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它最容易受到各种献祭举措(比如禁欲)的影响。神话英雄通常都是漫游者,[184]而漫游乃是一种欲望的象征,[185]代表着遍寻不到目标的焦躁的冲动,以及对失去的母亲的恋着之情。太阳的比喻很容易从这方面来理解:英雄就像是空中漫游的太阳,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英雄神话就是太阳神话。然而,在我们看来,英雄首先是无意识欲望的自我象征,代表无意识对意识之光的永不熄灭,也无法熄灭的渴望。而意识则始终处于被自身光亮引入歧路,成为缥缈无根的鬼火的危险之中,它渴望着大自然的疗伤能力,渴望着存在的渊深井泉,渴望着以其数不胜数的形式与生命在无意识里息息相通。在此,我必须退到一旁,且听大师的表述——对这种浮士德式的渴望,歌德早已掘到了它最深的根底:
梅菲斯特:我现在必须展开这高深的玄秘。
女神的住处幽静庄严,
超越了空间,缩短了时间。
一想到她们我的血都会变冷,
她们是玄牝!
女神,非凡人所知,
但这个称谓确实令人内心恐惧。
想要触及她们,你必须到达大地的最深处,
需要她们是你自己的错。
浮士德:这条路通向哪里?
梅菲斯特:没有路,前面杳无人迹。
难以辨认的区域,不被遗忘,
不被遗忘,为了这种准备。
没有螺栓,没有舱口开启,
你将被飘进无穷尽的幽径。
你能想象四周虚无的感觉吗?
假想你已经漂游过海,
凝神无垠的空间,
你依稀看得见水中后浪推前浪,
尽管如此,你仍然惧怕死亡。
你依然看得见清澈的绿色,
海豚游动在平静的海面,
高空飞动着云彩、日月和星星,
但是空旷是这般地虚无、永恒和通向远古。
你已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听不到你们的相遇,
找不到坚实的大地可以休息。
钥匙在这里!
钥匙会准确地测探到正确的位置,
跟它走下去,它领你去见玄牝。
走下深渊吧!我不妨说出高度:
这都是相同的,离开这存在的地方,
飞向那形体分离的自由世界!
去欣赏那早已终止的事物;
忙碌中的沉思将撼动螺旋状的阴云,
摆动你的钥匙将会助你远离大众。
见一个烧红的宝鼎就要明白,
你已置身于极深的所在。
借助于它的光你将会看到玄牝,
或坐,或行,或直立。
就算她们在向我们发出邀请。成形、转化,
永恒精神的永恒休养。
四周浮动着一切待生的雏形,
她们看不到你,只能看到阴影。
千万屏住气息,此刻充满危险,
径直走向那个烧红的宝鼎,不要犹豫,
用你的钥匙轻轻一碰![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