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母亲与重生的象征
在英雄诞生的幻象之后,米勒小姐紧接着描述了“一群人”。我们知道,这个意象代表着一个“秘密”,[187]或者不如说象征着无意识。一个人心怀秘密,这便将他和他的同伴们分隔开来。鉴于一个人与周遭环境之间全面和谐、顺畅无阻的关系对力比多经济(economy of the libido)来说至关重要,因此,若人心怀某种主观上的重要秘密,通常会给他带来十分烦扰的结果。故而,对神经症患者而言,若能在治疗过程中最终卸下这秘密的负担,将是特别有益的。我时常注意到,人群的象征,特别是不断流动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表明了无意识的剧烈活动。此类象征符号标示着被激活的无意识及其与自我之间分离的苗头。
接下来,“一群人”的意象继续发展:出现了许多马匹,继而展开了一场战役。
目前,我且遵从西尔帕尔的说法,将上述幻想的意义归入“功能”范畴,因为从根本上说,一群人这个意象所表现的乃是此时大量涌入意识的思绪。同样的还有战役的意象,作为运动或能量象征的马匹意象很可能也是如此。只有在我们对母亲象征的探讨过程中,马匹意象的深层含义才会更清晰地显现出来。接下来的一个幻象的特征更为确定,其内容也更加重要:米勒小姐看到了一座“梦中之城”。作者介绍说,这座梦幻城池的画面类似于她不久前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看到的图画。可惜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细节说明了。然而,可以轻易想象得到,这座梦中之城是异常美丽也令人极其渴望的——如同《启示录》作者诗意梦中的天堂圣城耶路撒冷。[188]
城池是一个母性的象征,犹如一个女人,把城中居民像孩子一样庇护在自己怀里。由此我们便可理解,为何三位母神——瑞亚、库柏勒和狄安娜——头上都戴着金城冠了。《旧约》中把耶路撒冷、巴比伦等城市都视为女人来处理。以赛亚(《以赛亚书》第47章第1节)曾呼喊道:
巴比伦的女儿啊,下来吧,坐在尘中;迦勒底的女儿啊,坐在地上吧,这里没有宝座,你也不再娇嫩柔弱。
抬起磨盘,去磨些粉面吧,
打开锁链,露出腿来,高挽裤腿,蹚过河去。
你的赤裸将被露出,是的,你的羞耻也将被发现;我要报仇,将不再视你为人一样去面对你……
默默地坐着,让自己隐身于黑暗中吧,迦勒底的女儿;这位国王的夫人,你不再称为列国的主母。
耶利米(《耶利米书》第50章第12节)谈及巴比伦时说:
你们的母亲巴比伦将极其抱愧,生你们的她必然蒙羞。
强大、未被征服之城是处女,殖民地则是儿女。城市还被视为妓女;《以赛亚书》第23章第16节中指着提尔(Tyre)说道:
弹起你的竖琴,到城里四处走走吧,你这个娼妓,已经快要被人们遗忘了……
在第1章第21节中又说:
多么忠信的一座城池啊,可悲!却变成了娼妓!
我们在俄古革斯(Ogyges)的神话传说中发现了与此相似的象征:俄古革斯是埃及上古时代的一位国王,他统治的城邦叫底比斯(Thebes),碰巧,他的妻子叫忒拜(Thebe)。出于这个原因,后来由卡德莫斯(Cadmus)建立的古希腊皮奥夏人(Boeotian)的底比斯城邦便有了“俄古革斯”(Ogygian)之称。“Ogygian”这个词还被用来指称俄古革斯时代发生的那场大洪水。我们将在下文中看到,这种巧合很难用“偶然”两个字来形容。俄古革斯统治的城邦和他的妻子共享一个名字,暗示着这座城市和这个女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关联。这并不难理解,因为底比斯城就等于这个女人。印度教神话中也有类似的观念。在印度教中,主神因陀罗(Indra)是沃尔瓦拉(Urvara)的丈夫,而沃尔瓦拉一词同时意味着“沃土”。出于同样的观念,当一位君主征服了一个国家,则被视为他与该地缔结了婚姻。在欧洲这片土地上,也必定存在过类似的观念。传统认为,凡有王子即位,他必须保证当年五谷丰登。事实上,据《伊林格传奇》(Ynglinga Saga,18)记载,古代瑞典国王多马尔迪(Domaldi)就是由于收成不好而被杀身亡。在印度教史诗《罗摩衍那》中,主人公罗摩(Rama)与悉多(Sita)(该词有“犁沟”之意)成婚。中国皇帝在登基伊始,也必亲自扶犁耕地,这种习俗反映的还是同样的观念。将土地视为女性的观念还包括持久与女性交合的观念,这是一种肉体意义上的解读。当湿婆神作为天神摩诃提婆(Mahadeva)与雪山神女帕尔瓦蒂(Parvati)的两性同体时,他既是男性也是女性,他甚至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给他的妻子帕尔瓦蒂当作栖居之所。持久交合的观念还反映在印度庙宇中随处可见的男根造像符号中:其底座为女阴状,有一男根竖立其中。[189]这种象征物与古希腊的盛有阳具像的祭篮和盒子可谓异曲同工。盒子或篮子为女性子宫的象征,这在古代神话中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概念。[190]盛有此种宝贵之物的盒子、桶或篮子常被想成漂浮于水面,由此构成了对太阳之旅的类比。太阳每天跨海航行,犹如一位不朽的神,晚间又落于大海母性的水域,第二天早晨又重获新生。
弗劳比纽斯(Frobenius)写道:
假如我们将鲜红的日出与诞生的意象联系起来,把它视为新生的朝阳,那么,一个问题就会立即跳跃出来:父亲又是谁?这个女人是怎样受孕怀胎的?鉴于这个女人在象征意义上等同于鱼,亦即大海(以太阳每夜沉入大海,第二天又从海中升起的假定为前提),那么原始人的奇异答案就是,大海先前吞下了旧的太阳。由此而来的神话讲述说,既然大海——女人吞了太阳,随后生出一个新的太阳,这显然说明她是因吞下旧的太阳而受孕的。[191]
所有这类海神(英雄)都属于太阳的形象。他们被封闭在一个箱子或方舟之内,进行“夜海航行”(弗劳比纽斯语),通常有一个女人相伴——此乃实际情形的颠倒,但与上文中遇到过的持久交合相关联。在夜海航行中,太阳神被封闭在母亲的子宫里,时常面临着各种威胁。
与其使用如此多零碎的例证,不如把弗劳比纽斯由无数此类神话传说中归纳出的图表复制在这里作为例证。
弗劳比纽斯以上述图解的形式讲述了以下的神话故事:
一位英雄在西方被海中怪物吞入腹内(吞噬)。这怪物肚子里装着英雄,游到东方(海上航行)。与此同时,英雄在它的腹中生起火来(生火),他觉得饥饿,便从怪物的心脏上割下一条肉充饥(割心)。不久,他发现这条大鱼搁浅在岸边(靠岸),于是他立刻动手,从里面把怪物的身体割开一个口子(开口),然后,他便顺着这个开口钻了出来(脱离)。由于鱼腹内的酷热,他的头发已全部脱落(高温与头发)。英雄在解救自己的同时,还可能顺便救出了以前被怪物吞噬的其他生命。[192]
一个与此极为类似的传说是诺亚在那场灭绝人类的大洪水中乘方舟漂流的故事,只不过诺亚和他船上的动物们是要活下来经历一次新的创世的。一则波利尼西亚神话[193]告诉我们,英雄在鱼王昆比利(Kombili)的腹中是如何手持他的黑曜岩刀剖开鱼腹的:“他钻出鱼腹,眼前一片壮丽的景象。接着,他坐下来开始思索:‘我这是在哪里?’他问自己。这时,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射出一束五彩斑斓的光,随着它从一边走向了另一边。”然后,太阳再次钻出了海平面。弗劳比纽斯从《罗摩衍那》中引述了神猴哈努曼(Hanuman)的故事,故事中通过这只猴子呈现的正是太阳神——英雄:
太阳载着神猴哈努曼横越天空,在海面上投下了阴影。一个海怪抓住这影子,把哈努曼从天上拽了下来。哈努曼见那怪物要吞噬自己,就把身子变得无比巨大,可是怪兽也随之摇身变大。接着,哈努曼又把自己缩得只有拇指般大小,一下子钻进了怪物的体内,然后又从另一端钻了出来。[194]那时,哈努曼在继续它的飞行,却又遇到另一个海怪的阻挠,就是那吞日魔神罗睺(Rahu)之母。她也是扯着影子把哈努曼从天上拽了下来。[195]这一次他像之前那样,先把身体变小,钻进怪物的体内;不过,他刚钻进去,身体便膨胀起来,变得极其巨大,一下子把怪物撑爆了。怪物被杀死了,哈努曼就此再次脱身。[196]
现在我们明白了,印度神话里从天界盗取火种的摩多利首(Matarisvan)为什么会被称为“在母体内膨胀的神”。方舟、箱子、盒子、桶、船等物都是母亲子宫的比拟物,大海也是如此——太阳沉入大海以获重生。在母亲体内的膨胀还可以表示母亲的征服和她的死亡。生火是一种极其明显的意识行为,因此说它“杀死”了与母亲合二为一的黑暗状态。
图21.诺亚方舟
克洛斯特新堡,近维也纳凡尔登尼古拉斯的瓷釉祭坛,1186
在上述观念的启发下,关于俄古革斯传说的神话阐释就不难理解了。是他占有了母亲,就是那座城池,并以这种方式达成了与母亲的联合,所以说那场大洪水是由他而来的,因为按照太阳神话中的典型情节,英雄在与难以得到的女人合为一体之后,就要被装入桶中遗弃,丢进茫茫大海,最后漂到一个遥远的海岸登陆,开始新的生活。但在俄古革斯传统中,缺失了中间的部分,即方舟中的夜海航行。然而神话学的通例是,一个神话中的典型部分就像拼图一样,可以用你想得到的任何一种变体拼合完整。如此,你若对所有的神话缺乏全面的了解,要想单独解读其中的一个就会感到异常艰难。此处该神话的循环含义相当清楚了:就是通过回到母亲子宫而再获新生,变成与太阳一样不朽的渴望。这种对母亲的渴望在《圣经》文字当中有着充分的表现。在此先引用《加拉太书》(Galatians)第4章第26节到第31节及第5章第1节中的几段话:
在上的耶路撒冷是自由的,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因为经文上写着:“欢呼吧,无需怀孕,无需养育;没有喷发和哭泣,不经历难产的伤痛,没有丈夫却拥有比有丈夫的她更多的儿女。”
弟兄们,我们是蒙应许而生的子女,如同以撒一样。
不过当时,因世俗而生的他,迫害了因圣灵而生的他,甚至现在都还是这样。
然而经文上是怎么说的呢?是说:“把使女和她儿子赶出去,因为使女的儿子不可与自主妇人的儿子共继产业。”
弟兄们,这样看来,我们不是使女的儿女,乃是自主妇人的儿女了。
基督释放了我们,叫我们得自由,因此要站立得自由啊……
基督徒是那在上的耶路撒冷城的孩子,不是尘世间的城池(母亲)的儿子,那里的母亲是被驱逐出去的。因为那因血气而生的和那因圣灵而生的截然不同——后者不是由血肉的母亲所生,而是由母亲的象征所生。这又令人想起了美洲印第安人的神话,说世上最初的人是由一把剑柄和一把梭子所生。象征的创造过程用城市、井、洞、教会等对象替代了母亲。[197]这种替代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力比多的退行再次激活了童年时代的行为方式和习惯,尤其是人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不过,对孩童来讲自然而有用的东西,对成人却构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危险,并且通过乱伦象征表现了出来。由于乱伦禁忌与力比多相对抗,阻挡了力比多的退行路径,使得力比多有可能被定向引入到无意识涌出的母亲类比物身上。通过这种方式,力比多再次前行,甚至达到了较前更高的意识水平。当城池替代母亲而出现时,这种定向引导的意义和目的表现得尤其明显:婴儿依恋(无论是主要还是次要)对成人是一种后果严重的心理局限;然而,对城市的依恋则培养了公民的美德。至少,能令公民过上有意义的人生。在原始人群里没有城市,这种依恋便指向了部落。我们在圣约翰所著的《启示录》里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城市象征,其中对两座城市的描写在整篇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两座城,一座是被诅咒、被憎恨的;另一座则是令人们虔诚地向往的对象。我们在《启示录》第17章第1节中读到:
你到这里来,看看这个坐在水域上的大淫妇将要受到怎样的刑罚:
地上的君王与她行淫,住在地上的人们喝醉了她淫乱的酒。
我被圣灵感动,天使带我到旷野去,我就看见一个女人骑在朱红色的兽上。那兽有七头十角,遍体刻有亵渎的名号。
那女人穿着紫色和朱红色的衣服,用金子、宝石、珍珠为装饰;手拿金杯,杯中盛满了可憎之物,就是她淫乱的污秽。
在她额上有名写着说:奥秘!大巴比伦,世间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之母。
我又看见那女人醉饮了圣徒们的血和耶稣的殉教者的血。当我看到她的时候,伴随着敬佩之余则令我深感吃惊。
随后一段对这幻象的解释极其令人费解,主要意思是说,那兽(龙)的七头代表“女人所坐的七座山”。这很可能是在直接喻指罗马。在那个时代,这座城市以其强大的世俗权力慑服了世界。“那淫妇(母亲)坐的水域,就是多民、多人、多国、多方”,这句话所指的似乎也是罗马,因她是众族之母,拥有列国全地。正如殖民地被称作“女儿”,那么隶属于罗马城的众民则有如处于母亲统治下的家族成员。在另一幕幻象中,地上的君王们,即“众子们”,与这女人行淫。《启示录》中接着写道(自第18章第2节起):
巴比伦大城倾倒了,倾倒了!成了魔鬼的住处和各样污秽之灵的巢穴,以及各种污秽和可憎鸟兽之笼。
因为列国都醉饮了她的邪淫的、暴怒的酒,地上的君王已经与她行淫。
如此说来,这位母亲就不仅仅是一切可憎之物的母亲,也是所有邪恶污秽之物聚集的巢穴。鸟类是灵魂的意象,[198]在此喻指被诅咒的灵魂和邪恶精灵。于是母亲意象又成了冥界和受诅咒之城的象征。在这个骑龙妇人[199]的原始意象中,我们认出了地狱的一切恐怖之母、蛇怪厄喀德那的影子。巴比伦是“恐怖母亲”(the Terrible Mother)的象征,她以恶魔的诱惑把众民引入淫乱,让他们饮下她的酒。这里所说的令人迷醉的酒,与淫乱密切相关,因为它也是一种力比多象征符号,正如我们在分析苏摩酒与(火)太阳的类同关系时已经了解到的一样。
图22.巴比伦大淫妇
《新约圣经》,H.伯格迈耶雕刻,奥格斯堡,1523
在巴比伦的倾倒与被诅咒之后,接下来我们读到了一首赞美诗(《启示录》自第19章第6节起),它将我们从下界的母亲带到了上界的母亲之处。在那里,因乱伦而成为不可能的一切此时都变为可能:
哈利路亚:为了耶和华——全能的主
让我们欢喜跳跃,将荣耀归他!因为羔羊(《新约》中对基督的称呼)[200]婚娶的时候到了,新妇也已做好了准备。
蒙主之恩,她应该穿着纤柔的、干净洁白的细麻衣,因为这纤柔的细麻衣乃是圣徒之义。
天使吩咐我说:“写上:凡被邀请参加羔羊之婚筵的人都会受到神的保佑。”
羔羊就是与一位“女子”成婚的人子。这“女子”的身份一时还未言明,但在《启示录》第21章第9节中告诉我们,这“女子”就是“新妇”,羔羊的妻子。
你上这里来,我要将新妇——羔羊的妻,指给你看。[201]他在精神上带我走到了一座又高又大的山前,指着让我看那座伟大的城市——由神那里从天而降的圣城耶路撒冷。
在上述一系列探讨之后,这段显然说明,那座圣城,即这里许给羔羊的天国的新娘就是母亲或母亲意象。[202]按照《加拉太书》的说法,在巴比伦,为了使这位母亲——新妇更安适地回归圣城耶路撒冷,那不洁的使女被赶了出去。早期教会的教父们之所以在制定教会法时,没有同意将《启示录》从《圣经》中分离出去,证明他们具有最敏锐的心理洞察力,因为这一卷文稿就是一座储藏丰富的原始基督教象征的宝矿。[203]聚集圣城耶路撒冷的更多特性,赋予其母亲意义的表达更加令人确信无疑。
他指给我看一条流着生命之水的清澈的河流,洁净如水晶,它们从神的宝座和羔羊的宝座下流出,缓缓向前。
城的街道中间,小河两侧,有着生命之树。这些树上有十二种水果,每个月都会结出她的果子。树上的叶子可为国民医病。
并且这里以后将不会再有诅咒。
在这一段中,我们遇到了水的象征,先前我们在讨论俄古革斯城的时候已经发现,水的意象与城的意象是相互联系的。在整个神话领域中,水的母性意义是最清晰的象征解释之一。[204]因此,就连古希腊人也会说“大海是生生不息的象征”。由于水是生命之源,[205]所以,我们最感兴趣的两位神——基督和密特拉神,据传后者就是出生在一条河边,而前者则在约旦河中经历了“重生”的洗礼。此外,基督的母亲出生在Πηγή,[206]永恒的爱泉(fons amoris)或神的母亲,在异教徒的基督教传说中这位圣母后来化身为一位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密特拉教中也有泉水的意象。潘诺尼亚(Pannonian)的一处铭文写道“永恒之泉”(Fonti perenni)。阿普鲁姆(Apulum)又有一处碑铭是献给“永恒的井泉之神”(Fons aeternus)。[207]在波斯神话中,生命之泉叫作阿德比苏拉(Ardvisura)。而阿德比苏拉—阿纳希塔(Ardvisura-Anahita)则是掌管水和爱的女神(正如希腊神话中的爱神阿芙洛狄忒诞生于海浪的泡沫中一样)。《吠陀经》中把“水”称为“相当母性的”(matritamah)。所有一切生物都犹如太阳从水中升起,夜晚又落入水中一样,有兴盛衰败的规律。人类生于泉水、河流、湖泊和海洋,死后要去冥河,在那里开始生命的“夜海航行”。死亡的黑色水域正是生命之水,因为冰冷对死亡的拥抱正是母亲孕育生命的子宫。正如大海吞噬了太阳又将其再度诞出一样,生命是永恒的。正如《浮士德》中的地神所言:
洪水般的生命,
风暴似的行动,
我辛勤工作在浪尖上,
随波运动。
无边无际的海洋,
无休止地给予,
出生和死亡。
照亮和混浊,
无止境的形式,
构成了生命之纬度。[208]
把“母亲意象”投射在“水”上,赋予了“水”母亲所特有的、神圣的、魔力般的许多品质。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基督徒在教堂里洗礼的水的象征。在梦境与幻想中,大海或其他庞大的水体意指无意识。水的母性品质与无意识的性质恰好一致,因为无意识(特别是男性)可以被视同于意识的母体。因此,在主观层面上看,[209]无意识和水有着同样的母性意义。
另一个同样常见的母亲象征是生命之木或生命之树。生命之树最初可能曾经是一棵承载着家系的果树,具有部落母亲意义的树。很多神话都讲述了人类是如何来自树木,其中一部分还讲述了英雄是如何被裹身于母性般的树身当中,比如死去的奥西里斯以雪松树为棺,阿多尼斯(Adonis)置身于番石榴树中等。无数女神以树形受人敬拜,致使一些信徒对圣林和圣树祭拜。因此,阿提斯在一棵松树下自我阉割,他这样做正是因为这种树具有母性的意义。神话传说中的塞斯比阿(Thespiae)的朱诺(Juno——主神宙斯之妻,婚姻之神)是一根树枝;萨摩斯(Samos)的朱诺是一块木板;阿格斯(Argos)的朱诺是一根柱子;卡里亚的戴安娜月亮女神则是一大块未经切削的原木;而林多斯(Lindus)的雅典娜(Athene)智慧女神则是一截抛过光的圆木柱。[210]德尔图良把法罗斯岛(Pharos)的谷物女神刻瑞斯(Ceres)称作“粗糙的、不成形的、没皮的木桩”。古希腊的修辞学家和语法学家阿特纳奥斯(Athenaeus)认为德洛斯(Delos)的拉托纳(Latona)是“一根有点没定型的木头”之意。德尔图良还把一座阁楼上的帕拉斯(指智慧女神雅典娜)描绘为一个“十字架的形态”(交叉状)。这剥光了树皮的木杆,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具有阳具的喻义。而希腊语中的φαλλóς一词,则是一根木杆,指男性生殖器崇拜仪式中用无花果树木刻成的男根形状,就像所有罗马的男性生殖神的塑像一样。Φάλος意思是指头盔的尖顶或周边向上隆起成尖状的边际,后来改称为“帽锥”。Φάλληνος来自φαλλóϛ一词,意为“木制的”,φαλ-άγγωμα是圆柱状物,φάλαγξ则是指圆形的横梁木。马其顿突击队严阵以待时也是以“指骨”著称,即“手指关节”。[211]最后,我们还需要留意φαλóζ这个词,意为“明亮的,发光的”。在印欧语中其词根是*bhale,意为“增大,膨胀”。[212]看到这里,谁都不禁会想起《浮士德》中那句台词:“它在我的手中闪光,发亮并不断膨大。”[213]
此乃“原始”的力比多象征,从中可以看出,力比多与光之间存在着何等直接的关联。我们阅读《梨俱吠陀》时,在召唤风暴之神鲁陀罗的诗篇当中也发现了同样的内容:
愿我们可以在主面前蒙恩,噢!英雄的主宰,丰饶之水[指尿液]的制造者……
我们祈祷炽烈的鲁陀罗帮帮我们吧,他一向乐于奉献,游荡于天空的预言者……
他,面庞褐红、头戴绚丽华冠的神!生产了美味,倾听我们的祈祷,让他不要把我们交在嫉妒之神的手上。
马鲁特的牡牛已带给我喜乐,恳求你赐予我们身体健康,精力充沛……
让我们高声赞美,让我们的颂歌响彻宇宙,飞向那褐红的牡牛,闪耀着白光的太阳;让我们向那炽烈的神灵跪拜,让我们歌唱赞美鲁陀罗的辉煌。
愿鲁陀罗的箭转离我们,愿炽烈之神的怒气不要在我们身上停留,求你为诸王松弛一下你的硬弓,你的身躯之水是最好的保佑,施恩于我们的子孙万代。[214]
这里呈现出了精神生命力的不同方面,超凡的潜能,超自然力量概念的人格化,都融化在了鲁陀罗的形象之中:炽烈的白色闪耀的太阳光,绚丽的华冠,强有力的牡牛,以及尿液(ruere意为燃烧)。
从动力学的观点来看,不仅是男神,还有女神也是力比多的象征。力比多借着太阳、光、火、性、繁殖力和生长力等意象来表现自己。正如我们已经看到过的,力比多在这种表达中,女神也拥有了阳具象征,尽管后来基本上是男性专有。出现这种情形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就像女性是躺藏在男性体内的,男性便是躺藏在女性体内的。[215]代表女神的树木所具有的女性特质浸染了阳具的象征意义,那棵从亚当身上长出的谱系树便说明了这一点。在我的《心理学与炼金术》一书中,我重现了一张从佛罗伦萨复制画的图片,那是一张亚当把阴茎作为一棵树在展示的图片。[216]因此,树具有双性特征,拉丁语中的树名兼有阳性词尾和阴性词格,或许也暗示着这一点。[217]
下面这位年轻女患者梦中出现的树就包含着上述阴阳合体(hermaphrodite)的意味:[218]她在一个花园,忽然看见一棵颇具异国情调的树,枝头缀着肉质的红花或红果。她摘了这花(果),吃了下去。这时,令她恐惧的是:自己中毒了。
这位做梦者在婚姻中遭遇了性困难,结果导致她的幻想总是被一个她熟识的年轻人所占领。她梦中的树就是和伊甸园里一样的树,并且它在这个梦中起着我们的第一双父母一样的作用。它是一棵力比多之树,在此同时代表着阴(雌)、阳(雄)两个方面,因为它表达了二者彼此间的关系。
挪威有个谜语说:
比林斯堡一棵树,
俯首倒映湖水中。
枝干熠熠闪金光,
今天你定猜不出。
傍晚时分,太阳的女儿来到这棵神奇的橡树下,采摘金枝:
苹果园中,
太阳的孩子在悲伤地哭泣。
苹果树上的那个金苹果
已经落下。
太阳的孩子,请不要哭,
神将会造出另外一个,
金苹果或者铜苹果,
或是一个小小的银苹果。
这棵树具有多种多样的意义——太阳、伊甸园之树、母亲、阳具,其原因在于,它是一个力比多象征,而不是任何一种实物的托寓。因此,一个阳具象征并不能等同于性器官,而是力比多的象征,无论它在外形上表现得如何清晰,也并不意味着只是性器官本身,它永远是力比多的象征。象征物绝非某种已知物的符号或托寓,它更多地是要表达某种人们尚处于未知或知之甚少的东西。所有这些象征物的第三类参照对比物就是力比多。其意义的一致性在于,它们都是同一样事物的类比。在这一意义上,事物不再局限于它们确切的固定意思,唯一的现实就是力比多,我们只能通过它对我们所发生的作用体验到它们的存在。在这一类象征里,被象征物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母亲,而是曾经以母亲作为对象的儿子的力比多。我们常常太过实在地看待神话象征,被各种神话之间无穷无尽的矛盾之处搞得晕头转向。但我们总是忘记,无论何种意象,其实都是无意识创造力给自己裹上的一层外衣。因此,举例来讲,当我们读到“他母亲是个恶毒的巫婆”这样的句子时,我们一定要这样翻译句子的内容:这个儿子的力比多纠缠于母亲意象无法解脱,由于他过分地依恋其母亲从而承担着阻抗的心理痛苦。
我们已经发现水和树的象征属于城市象征的深层的从属象征,它们同样涉及无意识地从属于母亲意象的力比多。在《启示录》的某些段落里,我们捕捉到了这种对母亲之渴望的清晰的一瞥。此外,作者对末日论的预期也止于与母亲相关的内容。“那时的世界将不再有诅咒。”[219]不再有罪,不再有压抑,不再有自身的不和谐,不再有自责,不再有死亡的恐惧和分离的痛苦,因为借着“羔羊”的婚姻,儿子与母亲——新妇结合了,到达了终极的极乐之境。此一象征亦再次出现在婚姻的结合即炼金术的融合中。[220]
就这样,《启示录》结束在光芒四射和神秘的和谐的音符中,这种和谐是两千多年前和谐的再现,稍后便是对玛利亚最后的祈祷:
噢,悔恨的心!
用您拯救之真容和双眼看看我吧,
您的出现和凝视令我感到重生的欢喜。
此刻每一次善的脉动,
都为的是寻求在您面前的服侍。
圣母玛利亚,我们心中母性的女王,
用您的恩惠保佑我们吧![221]
上述作品中流露出的优美、高贵的情感令我们深有感触,但弗洛伊德解释象征时的一个原则性问题是:弗洛伊德认为象征的形成只是原始的乱伦倾向受阻,因此它只是一种替代产品。这种因果关系的解释对吗?这里所谓的“禁止乱伦”本身并不是一个主要现象,但它引导我们回溯到某些更为原始的内容,也就是原始的通婚级别系统,这种通婚级别系统在部落组织中至关重要、必不可少。因此,我们需要做出技术性解释的问题远比这个现象中看起来的问题要多得多,而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归因。此外,必须指出的是,乱伦欲望的根本并非只是性的交合,而是像所有的太阳神话中所显示的那样,是一种重返童年,[222]回到双亲的庇护之下,进入母体重获新生的奇思异想。但要达到这个目的却要借助于乱伦途径,比如必须找到某种重新进入母体的方式。最简单的方法之一,就是让母亲受孕,生下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实现自身生命的苏醒。然而这里禁止乱伦介入了。通常的太阳神话和重生神话中纷纷被设计出了形形色色的母性比喻,引导力比多渠化注入新的形式,有效地防止其退行至现实的乱伦。例如,母亲可能转化成动物形象,或者又变得更年轻了。然后在新生命诞生后便告消失。这里的意思是说,又变回到她原来的形象。这里人们所渴望的只是重生而不是通过同居与母亲乱伦。禁止乱伦作为一种阻碍开始发生作用并制造出别出心裁的创造性想象。比如,通过多种丰饶的魔法般的途径让母亲受孕。乱伦禁忌和渠化疏导的尝试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激发了人的创造性想象,这便逐渐为力比多的自我实现打开了可能的通道。通过这种方式,力比多潜移默化地升华到了精神层面。“总是向往邪恶”的力量就这样创造出精神生活。这正是世界各宗教颂扬这一过程并把它纳入一种程序的原因所在。考察一下宗教势力是如何不遗余力地促进象征的转化的,对我们将大有意义。[223]《新约》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例子,就是约翰福音第3章第4节中耶稣与尼哥德慕(Nicodemus)谈论重生的那段对话,尼哥德慕不由自主地谈论起此事:
人已经老了,如何能重生呢?莫非他能够第二次进入到母亲的子宫中获生吗?
耶稣尝试引导尼哥德慕的头脑摆脱偏重感官的注意力取向,将其从愚钝的物质主义的沉睡状态提升到灵性层面,于是他借用尼哥德慕的用词来解释重生的意义,却赋予它们大不相同的含义: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是水生和灵生,就不能进神的王国。
肉身生的,就是肉身;灵生的,就是灵。
我所说的并非奇迹:“你们必须重生。”
风儿任意吹,你听得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风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凡从圣灵生的每一个人,也是如此。
水生的意思就是从母亲的子宫里诞生出来,灵生指的是从那促使万物结出硕果的风的呼吸而生,这一点在该段希腊文原文中有所反映,其中“灵”和“风”这两个词用的都是同一个字眼。
这种象征与源自埃及传说中的秃鹰神话乃产生于同一种心理需求:那些神鸟秃鹰均为雌性,可以由风受孕。这些神话之所以这样说的基础是一种道德要求,这种道德要求可表述如下:你不应该说你的母亲是通过一个男人以通常的方式而受孕,而应说她是通过一个圣灵经过超自然的方式而受孕。由于这种说法与体验到的事实有所不同,于是神话便借助类似的手段在这种差异上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当人们要把一个儿子表述为死去的英雄的时候,可能描述他为“以某种非凡的方式重生”,并由此获得了不朽的神性。这种要求的原因显然是一种超越现实的欲望。一个儿子可能自然地相信他的父亲从肉体上给予了自己生命,却无法相信他自己可以使母亲受孕且让自己年轻并重生。这样一种想法被退行的危险所禁止,因此上述的道德要求便被取而代之:在一定情境中,人们应该以象征的术语来表述重生的问题。在耶稣对尼哥德慕的挑战中,我们也看到了同样的内容:不要从肉身的角度看问题,那样会使你羁于肉身,要以象征的眼光看问题,这才能使你富于灵性。显然,这种趋于象征性的强迫性冲动是一种强大的教诲力量,因为尼哥德慕若是不能超越自身的实体论思维方式,他就会始终陷于庸俗的境界而无法自拔。假如他是一个纯粹的非利士人,他肯定对耶稣这看似荒谬无稽的劝告嗤之以鼻,仅从字面意思上去理解它并最终把它当成不可能发生的、莫名其妙的言论加以拒斥。而耶稣的话语之所以有着如此强大的启示力,正是因为它们表达出了植根于人类每一心灵结构中的经验主义的事实。经验主义的真实永远无法将人从自身感官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它只能让他看到:他从来就是如此,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而另一方面,象征意义上的真实却不同:它用水来指代母亲,用圣灵或火来指代父亲,从而将力比多从乱伦倾向的轨道中解放出来,并为它提供一个新的坡度,引它流入心灵的形式之中。如此形态中的一个人,作为一个精神的存在,便再度变成了孩子,出生在兄弟姐妹的圈子里,不过,他的母亲已经变得与他这个在象征事实的共有遗产中的新的联合体一起“与圣灵相通”了。教会、他的兄弟姐妹就是全人类。看起来这个过程在基督教起源时代尤其必要。因为在那个年代,作为在奴隶身份、自由民及奴隶主之间的一种令人震惊的反差的结果,人类团结的意识已丧失殆尽了。
当我们看到耶稣在采用可接受的“事物的象征观”给尼哥德慕,使其遭遇那么多的麻烦的时候,就仿佛给天然的现实扔去一种邪恶。它对文明进程曾经是、现在依然是何等地重要。看看这一切,再回过头来反观现实,不由得叫人茫然不解,为什么现代心理学对象征的关切竟会招致来自许多方面的如此强烈的非难呢?在当今时代,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我们有必要引导力比多脱离对理性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一味崇拜——这并不是因为理性主义和现实主义已经占了上风(事实远非如此),而是因为象征性真理的守护者和掌控人,即宗教,已经被科学剥夺了其效能,就连明理者也不再理解象征性真理的价值和目的了,而宗教的代言人又未能传递一种符合这个时代的精神的谦卑。坚持赤裸裸的具体的教条主义,为讲道德而道德,甚至尝试用为基督立传的拙劣形式将基督形象人性化,自然不会给人们留下任何印象。象征性真理被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科学思想的攻击下。科学从未采取公正的态度来对待这一主题。面对这样的竞争,象征性真理自然不能守住它的阵地。不管怎么说,真理依然有待于被证实。信仰最独特的吸引力在于对乞题的无助感,阻止人们相信象征性真理显然是不可能的。在我看来,神学家们倒不必如此卖力地奢谈信心的必要性,而是应当关注一下做些什么才能让这种信心成为可能。如此油嘴滑舌地坚持信仰的必要性,依我之见,神学家应该明白为了使信仰成为可能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不过,这就意味着要把象征性真理置于一个新的基础之上——一个不只是靠情感吸引人们,而是要诉之于理性的基础。要实现这一点,必须先回顾一下它最初在第一个地方是怎样来的,那时的人类需要宗教陈述显然是不太可能的,当一个完全不同的精神现实是建立在感官和这个世界可触摸的现实之上时,它表示的是什么?
谈及本能的运行,当没有意识与它们发生冲突的时候,或者当意识依旧紧紧依附于本能的时候,其运行是最为顺畅的。但即使是对于原始人而言,这种情形也已不复存在。因为我们到处都可以发现,在一定程度上与纯粹的本能相对立的心理系统在发挥作用。并且,一个原始部落只要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的文明迹象,我们就会发现,为了通过指导它朝向类比的思想而从绝对的本能中释放力比多,人脑中的创造性想象就会不断地致力于制造本能过程的类比。这些心理系统必须不断地以这样一种方式为力比多提供自然的坡度。力比多本身并无任何方向性,否则人就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愿来任意选择它的方向了。但这一点只适用于描述力比多的自发运动过程,并且只在一定程度上如此。事实上,力比多还有一种天然的倾向:它就像水一样,若要使之流动起来,就必须有一个坡度或倾斜度。这些类比的本质因此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它们必须是能够吸引力比多的观念。我相信,它们的特点是它们都是原型,这是在事实中被识别的。原型即是指那些普遍的、遗传的固定模式。这些模式集结在一起构成了无意识的结构。举例来讲,当基督向尼哥德慕谈到圣灵和水的时候,这两个意象并非胡乱地被他信手拈来的,它们是两个对人的心灵始终散发着强大魅力的典型意象。在这里,基督触及了原型,而此举的作用,将说服尼哥德慕,因为原型有很多形式,或者说原型是沿着总在流淌的心灵生命之流的不同河道。
假如不提及本能过程,便无法讨论象征形成的问题,因为象征的动力就来自本能过程。如果不是奋力与本能的阻力相抗,象征就毫无意义可言,反过来说,如果象征不为本能提供形式,不受约束的本能就只能给人带来毁灭。由于绝大多数的象征都或多或少与性这种本能的类比密切相关,于是乎,关于人类最强大的本能之一——性——的讨论不可避免。以本能过程的术语解释象征形成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科学态度,但也并不等于说,它就是唯一可能的途径。我欣然承认象征的创造也可以从精神的角度加以解释,不过,要做到这一点,需要首先假定“精神”是一个自治的真实,它要求拥有一种特殊的能量,足以扭转本能的方向并且将其限制在精神的形式之内。对科学心理来说,这一假定自身存在着劣势,说到底我们对心灵的本质知之甚少,还不具备确切的理由来支持这个假想。按照我的经验主义的态度,我不过是喜欢把象征的形成当作一种自然过程来加以描述和解释,尽管我完全可能意识到这一观点的片面性。
正如我们曾经说过的,性在这一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甚至对宗教性质的象征也不例外。性祭祀的全盛时期距今不到两千年。当然,那时候的人都只是粗野之人,蒙昧未开,但人们对象征的创造之力的本质却从未随着时代更迭而有所变化。如果一个人对那些古代祭祀的性内容多少有些概念,并且或多或少地能够理解古代人神合一与实际的交媾行为间的内在联系,之后他就不会再自欺欺人地认为,促使象征产生的动力是由于基督的降生而突然变化了。原始基督教通过禁欲主义来与自然和本能毅然决然地从总体上决裂的事实,特别是对性的禁止,清楚地显明了它的驱动力的来源。因此,这一转化在基督教象征中已经留下值得关注的痕迹便显得不足为奇。假如不是这样,基督教将永远无法实现力比多的转化。这种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原型类比与其意欲转化的本能力量大体相符。有些人对于我把最崇高的灵性观念与他们所谓的“不齿于人类”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表示出极大的震惊。然而,我最关心的却是去理解这些宗教观念,我发自内心地赞赏它们的价值,无法听任唯理主义论调来对待它们。反正,无法理解的东西对我们的追求而言根本就是没用的东西,它们只能吸引那些烦于思维和理解的人。取代了思维和理解的,却是盲目地相信或者把这种不加思考的东西捧上天。最后,这种做法只意味着把我们自己教育成不加思考和缺乏批判力的人。当这个国家最终背弃了基督教信条之后,“盲目地相信”依然能在德国如此长久地被传道士传播,这些已经通过当代历史血淋淋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真正危险的人物不是那些伟大的异教徒和无神论者,而是蜂拥成群的思想狭隘者,唯理性的知识分子,当他们突然发现宗教信条是多么的非理性,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任何不被理解的东西都被草草地忽略掉,于是象征性真理的至高价值便无可挽回地失落了。当唯理主义者面对童女生子、基督献身或三位一体教义的时候,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当今的心理治疗医师,必须让他受过良好教育的病人清楚地了解宗教经验的基础,并把他们引上一条有可能获得此类经验的道路。而且,作为一名医生和科学研究者,我之所以分析那些玄秘难解的宗教象征并坚持追溯到它们的源头,唯一的目的是要通过理解以保存它们所呈现的价值,使人们能够再度获得更多的象征性思考的能力,就像早期教会的思想者们过去一直能做的那样。这绝非在隐射一种死板的教条主义。只是,当今天的我们教条地进行思考的时候,我们的思想就会变得十分陈旧,令现代人无法理解。因此,我们必须找到一种途径,使现代人有可能再度从精神上分享基督教义的实质。
某些时候,当相当一部分人开始放弃基督教的时候,我们最值得去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试图理解基督教最初在第一个地方为什么能被人们接受。它是作为一种逃避上古世纪的暴行与无意识而被接纳的。只要我们放弃它,古老的暴行就会卷土重来,现行的时事已经相当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这不是进步,而是大大地倒退向过去。从个人角度看亦是如此,当人放弃了一种适应形式却又没有新的形式来取而代之时,他就必然会沿着旧的路径退行,最后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极其不利的境地,因为与此同时周围的世界已然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所以说,任何人若是对基督教抱有拒斥感——无论是出于认为基督教教义在哲学上存在弱点,还是由于单纯从历史角度出发看待耶稣而感到他的存在有空洞不实之嫌(因为我们对这个充满矛盾的人物实在是所知甚少,而我们所了解的一点点东西又反而扰乱了我们的判断),于是乎便把基督教连同其全部道德基础统统当作一盆脏水泼掉,结果必定是要迎面遭遇野蛮这个古老的问题。至于如果整个国家都发现戴上道德面具太傻的话,之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们对之已经有过痛苦的体验:野兽冲出牢笼,一场道德败坏的风暴横扫文明世界。[224]
今天,无数的神经症患者之所以患上神经症,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在生活中无法感受到快乐,他们甚至不知道这种障碍已经缠身。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更多正常人,那些善男善女,他们感到被拘束、不满足,因为没有任何象征可以作为出口以疏导他们自身的力比多。为了所有这些人,我们需要进行一种还原式的分析工作,追根究底,一直挖到原始事实为止,这样才能使他们了解到自己的原始人格,并学会对其加以适当考虑。只有以这种方式来做,才能使他们适当地满足某一部分要求,而把另一些要求视为不合理(因为它们的幼稚特性)而予以拒绝。我们总喜欢想象自己身上的原始印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在这一点上,事实残酷得令我们失望,因为我们的文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地陷于恶性的沼泽。这个可怕的画面帮助我们理解到了基督教当初兴起之际旨在反对什么,以及它所竭力转化的是什么。这一转化过程主要发生在无意识层面,至少在发展到后来的几个世纪里都是这样。我在前文中曾经说过,无意识层面的力比多转化是不具伦理价值的,并且将它与罗马时代早期的基督教加以对比,作为当时基督教必须对抗的不道德和野蛮状况的一个明显例证。在此基础上我还要补充一点,即单纯的信仰也还算不得道德的理想境界,因为它本身也是力比多的一种无意识转化形式。对拥有信仰的人来说,信仰是他们身上的一道魅力光环,但对那些先要理解才能信仰的人来说,信仰并不是解决之道。此乃个人的禀性差异,不应将其斥为品性鄙劣。因为,归根结底,就连虔信者也相信,神赐予人思考的能力,本意是要人用它来做些比说谎和欺骗更高尚的事情。尽管我们从来就有能力自然而然地相信象征,但我们还有能力理解它们,实际上,对那些没有被赐予信仰光环的人来说,这也是唯一可行的一条路。
宗教神话是人类最伟大也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它给人以安全感和内心的力量,使其不至于被宇宙这个庞然大物压垮。从唯物主义的立场看,象征当然算不上外在真实,但它却是心理上的真实,因为它曾经是,而且至今仍然是通往人性最美好部分的一座桥梁。[225]
尽管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必须与一切先验性的主张保持距离,但心理真实并不排斥先验的真实。心理学的主题就是人的心灵及其内容。二者都是现实,因为它们都在发挥作用。世上并不存在心灵物理学,我们甚至无法从自身以外找到一个阿基米德支点来对心灵加以观察和判断,结果就是,我们对心灵没有任何客观的了解。因为我们的一切心理学知识本身就属于心理范畴——尽管如此,心灵却是生活和存在的唯一经验者。实际上,它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所能拥有的唯一直接经验和主观真实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它所创造的象征总是以无意识原型为基础,但其表现形式却是由意识头脑采集的观念塑成的。原型是心灵的超自然结构因素,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和特殊能量,使之能够从意识头脑中汲取最适合自己的内容。象征在其中起着“转化器”(transformers)的作用,将力比多由“较低级”的形式转化为“较高级”的形式。这种功能的重要性可谓无以复加,因此人的情感为其赋予了最高的价值。象征通过暗示来起作用,也就是说,它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同时也表达着这种信念的内容。它之所以能做到这些,要归功于努曼(numen),即原型中储存的特殊能量。原型经验不仅令人印象深刻,它更能攫住并占有人的整个身心,是信仰自然生发之沃土。
正当的信仰必须永远以经验为依托。不过,也有另一种完全建立在传统权威之上的信仰。这种信仰也可称为“正当”,因为传统势力中所蕴含的经验对文化存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后一种信仰自有其相伴而来的危险,那就是它往往会令人习以为常——这使它太容易蜕化为精神上的惰性和不假思索的服从,长此以往,则会积成郁滞之气,带来文化退行的威胁。这种机械性的依赖,通常伴着心理上向着幼稚状态的退行。传统的内容逐渐失去其真正意义,只作为一种仪式被人遵行,而不再是一种对生活行为具有影响力的信仰了。在它背后再也没有生命力量的支撑。那种被大加夸说的“孩子般”的信仰,只有当经验背后的情感依然鲜活的时候才有意义。假如情感干瘪消失,信仰不过是把习惯性的婴儿式依赖换个说法而已,它将替代深度理解,实际上对人的深度理解的努力构成了障碍。我们今天所处的状况似乎正是如此。
鉴于信仰运行的核心就是那些永久重要的“主导观念”,而后者本身便可赋予生活以意义,因此心理治疗医师的首要任务就必定是对象征进行全新的理解,从而理解患者为求得一种能够表现心灵整体性的态度而做出的无意识的补偿努力。
废话少说,让我们重新把目光转回到我们的作者身上。
继米勒小姐的梦中之城的幻象之后,紧接着的是一棵“陌生的、盘根错节的针叶树”。在我们已经了解了生命之树及其与母亲、城市和生命之水的联系之后,这个意象在此看起来便不再令我们感到陌生。作者用“陌生的”一词来形容那棵盘根错节的针叶树,当这种情形出现在梦中的时候,可能想表达一种特殊的强调或神圣性。不幸的是,作者对之没有提供任何相关的个人观点。既然树在城市象征中已经出现过,随着幻象的进一步发展又再度被特殊强调,故有必要在这里深入地探讨一下树作为象征的历史。
树,如众所周知的那样,亘古以来,就在宗教和神话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在神话中发现的树的典型例子就是伊甸园之树,或曰生命树。大多数人都听说过阿提斯的松树、密特拉神树以及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橡树伊格德拉修等。阿提斯的雕像被悬挂在松树上;悬挂的马尔叙阿斯(Marsyas)像已经成为一个非常流行的艺术主题;还有奥丁(Odin)倒悬于树的传说,日耳曼人的悬吊祭祀,以及形形色色的被悬挂的神祇——所有这一切都告诉我们,基督被钉挂在十字架上,在宗教神话里并非独一无二,而是与上述传说属于同一类观念系统。在这个意象的世界里,十字架就犹如生命之树,同时又是死亡之树——棺材。正如神话所告诉我们的,人类是树木的后裔,把死者葬于空树干里的风俗便是由此而来,而德语中一直沿用至今的Totenbaum(棺材)一词,其字面意思就是“死亡之树”。如果我们记得,树的意象主要作为母亲的象征符号而存在,那么这种安葬方式的内在含义便一清二楚了:死者被送回母亲体内,以获重生。我们在普鲁塔克(Plutarch)记载的奥西里斯神话中遇到了这一象征:[226]瑞亚(Rhea)腹中怀着奥西里斯(Osiris)及其孪生姐妹伊西斯(Isis),他们甚至在母腹中就开始交合(夜海航行辅以乱伦母题)。他们的儿子是阿鲁埃里斯(Arueris),后被称为何露斯(Horus)。据说,伊西斯“降生在尽湿之地”。而关于奥西里斯的诞生,传说中,底比斯这一地方有个叫作帕美拉斯(Pamyles)的人,当他汲水的时候,听到宙斯神庙中传来一个声音,命他四处宣布:“伟大仁慈的君王”奥西里斯诞生了。为纪念他,后世设立了帕美利亚节(Pamylia),类似于男根节(Phallophoria)。因此,这位帕美拉斯起初像是一个狄俄尼索斯式的阳具象征之神灵。他的阳具化身代表着“汲取”无意识内容(水),从而生出神(奥西里斯)这种意识内容的创造性力量。这一过程可以从个人经验角度加以理解,即帕美拉斯汲水的行为;也可以将其作为一种象征性举动或原型经验来理解,即从深渊之处汲取内容的行为。至于被汲取之物,乃是灵性的、原属于无意识的内容,如果没有被来自上界的声音阐释为神祇的诞生,那么它将永远滞留在幽冥之中。同样的经验亦出现在《马太福音》第3章第17节耶稣的受洗过程中。
奥西里斯被地狱之神塞特(Set)用狡诈的手段杀害。塞特,相当于希腊神话里的堤丰(Typhon),他把奥西里斯锁在了一只箱子里,抛进尼罗河,漂流入海。但是,奥西里斯在阴间里却与他的第二个姐姐奈芙提斯(Nephthys)相结合。人们从中可以看出象征的发展过程:早在奥西里斯离开母体而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在母亲的子宫里发生过乱伦。而当他死亡并经历第二次在母体内的存在时,他再次发生乱伦,并且这两次都是和他的一个姐妹——因为在远古时代,兄弟姐妹结婚不但是被容许的,反而被视为贵族的一种标志。查拉图斯特拉也同样对血缘婚进行过介绍。
邪恶的塞特用诡计把奥西里斯诱进了箱子,换句话说,人内心的原罪想要再次进入到母体内部,况且渴望与母亲发生不正当的乱伦关系正是塞特设计的圈套。诱使奥西里斯进入箱子的正是这一邪恶的想法,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根据目的论,包容的动机表示重生前的潜伏状态。这时的邪恶,似乎是意识到了自身的不完美便努力要通过重生而获得完美——邪恶的那部分能量反而成了行善的能量。[227]那诡计本身也有着重要的意义:人为了再次变成一个小孩子,便试图凭借一个诡计悄悄地溜进母体内部以获重生,这便是“理性”思维对此事的理解。一首埃及颂歌[228]中甚至还谴责伊西斯用诡计残害太阳神拉(Ra):她之所以驱逐和背叛他,是出于对她儿子的邪恶欲念。诗中描写了伊西斯是怎样塑造了一条毒蛇,挡在太阳神拉的必经之路上,以及如何咬伤了太阳神。拉受伤后,再也没能康复,最终不得不从神牛的背上滑落下来。不过,那条神牛却是长着牛头的母亲神,正如奥西里斯就是受人敬拜的公牛阿匹斯(Apis)一样。这位母亲遭受了指责,似乎她是引拉靠近伊西斯的原因,而她则是为了为拉疗伤而自己承受了痛苦。事实是怎样的呢?令拉心理受伤的真正原因乃是乱伦禁忌,[229]它使一个人把自己童年、少年早期的安全感与所有那些无意识的、本能的快乐隔离开来,而正是这种无意识的、本能的快乐,才允许一个孩子能够不带任何责任地依附于他的父母。当人们还没有受到“你应该如何”、“你不应该如何”的规则约束,这时的情感中必然包含着许多来自动物时代的朦胧印记,一切事物都顺其自然地发生。直至今日,人们心中似乎仍然存留着对残酷法规的一种深深的仇恨,因为正是这种仇恨硬把他们从对自身欲望的本能的服从状态、动物本能中的美丽与和谐状态中隔离出来。这种隔离具体表现在乱伦禁忌及其相关的产物方面(婚姻法则、食物禁忌等)。只要儿童处于无意识地与母亲认同的阶段,他就依然处于与动物心理浑然一体的状态之中,而且和那时一样地无意识。意识发展的必然结果不仅仅是与母亲的分离,而且是与父母和整个家庭圈子渐渐疏远,从而也在一定程度上与无意识和本能世界隔离开来。然而,人的内心却保持着对这个失去的世界的渴望,当需要面对艰难的适应之际,这种渴望总会冒出来诱惑人选择逃避和退离,退回到往昔的童年时代,这时乱伦的象征就开始涌出。假如这种诱惑表现得相当清楚,那么人就有可能凭着顽强的意志努力,摆脱它的纠缠。但它偏偏相当模糊,因为一个新的适应或者人生意义的定位只能依照直觉去实现。缺乏了这种意志,只靠短暂的意志冲动所带来的任何成就都会是昙花一现,人工仿造终究只能证明生命的无能。没有一个人能够因为某种绝对的理由把自己改变成任何一样东西,他只能在潜能许可的范畴内改变自己。当这样一种改变成为必要的时候,先前的适应模式此时正处于衰退期,便无意识地被另一种模型的原型所补偿。
此时,如果意识心灵能够以一种有意义的、恰当的态度去解释这种群集的原型的话,一种可行的转化就会发生。因此,尽可能快地脱离童年期,童年期最重要的关系——与母亲的关系将会被母亲原型所补偿。比如,在此方面已有的一个成功的解释便是母亲教会。不过当这种形式一旦开始显示出年代久远及衰退的迹象,一种新的解读形式便不可避免地随之产生。
即使变化真的发生了,旧的形式的影响也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任何一个与母亲分离的人都渴望着重回母亲的怀抱。这种渴望可以轻易转变成一种强烈的激情,这种激情可以对人们已经获得的一切构成威胁。因此,母性意象在一方面可以表现为至高无上的目标,但同时在另一方面又代表着最可怕的危险“恐怖的母性”——。[230]
完成夜海航行的旅程之后,装着奥西里斯的箱子在毕布勒斯被海浪推到了岸边,并被挡在了一棵雪松枝间,那棵树迅速生长起来并把箱子包埋在它的树身里(见图23)。那个国家的国王非常赞赏这棵极美的大树,便令人把它砍了,做成支撑他宫殿顶梁的一根柱子。[231]奥西里斯失踪的这一段时期(冬至前后),按照古老的风俗,正是人们对这位死神的哀悼期,而发现他的日子,则被规定为一个全民欢庆的盛大节日。
图23.雪松棺木中的奥西里斯
埃及丹德拉神庙浮雕
后来,塞特肢解了奥西里斯的尸体,并把尸块散乱地抛撒到各处。我们在关于太阳神的许多神话[232]中都可发现肢解的主题,通常是作为与“儿童在母亲子宫里的整合”这一观念的对比形式而出现。实际上,伊西斯借助于长着豺狼头的阿努比斯(Anubis)的帮助,把奥西里斯那些被分解的尸块重新拼凑到了一块。在这里,夜间尸体的吞噬者,狗和豺狼,在促进奥西里斯的重构或重生方面提供了帮助。[233]关于这种食死尸的功能,埃及的秃鹰具有其母性的象征性意义。古时候,波斯人曾把死尸扔出去喂狗吃;即使是在藏族地区,仍然有着把死者留
给秃鹰吞食的“天葬”仪式;[234]孟买的帕西人则把死人置于“寂静之塔”顶上,供秃鹰叼食的习俗;波斯人有种风俗,把一只狗领到即将要死去的人的床边,这位将要死去的人此时必须喂狗一点食物吃。[235]这种习俗提示人们:那块食物是狗应得的,这样他将会放过临死者的尸体,就像海格力斯在他临死的时候用蜂蜜饼来安抚刻耳柏洛斯(犬名)一样。不过,当我们细细思量那个收集奥西里斯的尸块时提供了帮助的、长着豺狼头的阿努比斯,还有秃鹰的母性的象征意义时,心中不免升腾起一个疑问:这种仪式中是否就不可能还蕴藏着更深层的含义?克罗伊策[236]曾经着手研究过这个问题,他得出的结论是:其间的深层含义与狗的星象仪式有关,即天狼星在至高点的出现。因此,把狗带进屋里就会具有一种补偿性的意义,死亡则被视为等同于处于至高点的太阳。这是一种纯粹的心理学意义上的解读,就像从死亡被人们普遍地认为是回到母亲子宫内以获重生这一事实中我们所发现的一样。密特拉教祭祀仪式中出现的狗也可作为这种解读的一个佐证,因为假如上述解读是错误的,那么此狗的作用便莫名其妙了。在密特拉教的碑刻中,通常都有一只狗,它正在跃起扑向被密特拉神宰杀的公牛。根据波斯神话传说以及碑刻本身提供的证据,这一献祭时刻应被视作无上丰饶
之时。这在赫登海姆的密特拉教浮雕碑刻中得到了最优美的描绘。一块硕大的石板(先前是能转动的)的一面,刻有密特拉神打倒公牛并将之献祭的铅版画面,另一面则刻有手捧葡萄串而站立的太阳神索尔,捧着象征丰饶的羊角之神密特拉,以及一些盛放着各种果实的聚宝盆。这个画面与传说中的公牛之死换来了各种各样的丰饶食物的传说相一致。传说中各种果实来自牛角,各种酒类来自牛血,谷物来自牛尾,家畜来自其精子,大蒜来自牛的鼻孔,等等。在画面上方,站立着森林之神希尔瓦努斯(Sylvanus),林中的各种野兽纷纷跳离他的身旁。
由此看来,狗具有克罗伊策所猜想的意义可能是对的。此外,幽冥女神赫卡忒(Hecate)也和阿努比斯一样长着一个狗头。作为天狼星,她接受人们的犬祭以帮助人祛除瘟疫。她与月亮女神之间的密切关联隐含着她也具有促进生长的神力。是她最先告诉了得墨忒耳其女儿失踪的消息,这再一次令我们想起阿努比斯(亡灵之神)。人们也同样向生育女神厄勒堤亚(Eileithyia)献上犬祭,而赫卡忒本人有时也会以婚姻和生育女神的形象出现。狗又是医神爱斯库拉皮厄斯(Aesculapius)的忠实伙伴,当这位医神还是凡人的时候,就曾经令一个人死而复生,因此遭到神的惩罚:被雷火击中。这些联系帮助我们理解佩特罗尼乌斯如下的话:
恳请您在我雕像的脚边画一只小狗……承蒙你的恩
泽,让我在死后重生。[237]
我们还是回到奥西里斯神话的话题上来吧:尽管伊西斯历尽艰辛,把奥西里斯的尸块归整到了一起,但复活的工作也只是取得了部分的成功,因为奥西里斯的阴茎始终没能找到,那个器官已被鱼类吃掉了。因此,那具复活的身体便缺失了生命力。[238]就这样奥西里斯再次与伊西斯交合,但他们交配的结果却是使哈波奎特斯(Harpocrates)“下肢底部软弱无力”,即脚部有毛病。在上面提到的那首颂歌中,太阳神拉被伊西斯的毒蛇咬伤了脚。脚,作为最贴近地面的人体器官,在梦境中象征着与尘世间的关系,常带有生殖意义或阳具象征的意义。[239]俄狄浦斯(Oedipus)这个名字,字面意思是“肿足”,猜想也有这方面的寓意。奥西里斯尽管只是一个幽灵,但已造出了他的儿子——年轻的太阳神何露斯,并做好准备与黑暗的邪恶神灵塞特作战。奥西里斯和何露斯代表着我们在一开始时提到的父——子象征。于是,两个儿子站在奥西里斯的左右,一边是端正俊美的何露斯,另一边则是畸形的哈波奎特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有些跛脚,但有时却被歪曲到相当畸形的程度。在远古时候,人们曾把随新生儿娩出的胎盘误认为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个,这种原始的观念可能与“不一致的弟兄”这一主题有着某种关联。
传统上,人们常把奥西里斯与何露斯混为一谈。后者真正的名字是Horpi-chrud。[240]这个名字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chrud,来自Child即孩子一词。另一部分是Hor,来自hri,意即“向上”,“位于……之上”或者“在……上面”。因此,这个名字意味着“极有前途的孩子”,“冉冉升起的太阳”,与被人格化为“夕阳”或“西沉的落日”的奥西里斯恰成鲜明的对照。所以说,奥西里斯与何露斯互为一体,丈夫和儿子,二者都属于同一母亲。下埃及的太阳神库努姆—拉(Khnum-Ra)是一头公羊。并且,他的配偶(当地人敬拜的鱼首女神)是哈特梅西特(Hatmehit)。她是Bi-neb-did的母亲和配偶,而Bi-neb-did,意即“公羊”,是库努姆—拉在当地的名称。在美神赫比斯(Hibis)的颂歌中,埃蒙—拉神是这样祈祷的:
你的公羊栖身于曼底斯,结合为四重神特穆斯(Thmuis)。他就是男根,众神之主。他母亲的公牛因在牝牛中而喜悦,而为夫的则以其精子创造硕果。[241]
在其他一些碑铭中,[242]哈特梅西特被称作“曼底斯之母”。她还被称为“善良的神”,其附带的意思是说,她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牝牛作为一个母亲的象征,显现在无数的哈托尔—伊西斯女神的化身和变形中,也显现于修女的女性面(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原神奴特)。原初的物质和水分,二者都是通过自然得以表达的阳性和阴性。因此,奴特被古埃及人[243]称作:“阿蒙神或最初的原始之水”。[244]他还被称为众父之父或众母之母。与此相应的,人们对努恩—阿蒙神(Nun-Amon)的女性一面相应的祈祷是尼特,这种祈祷说:
尼特,万古之女神,神的母亲!奴仆的女主,众父之父,众母之母。
你是最初的圣甲虫和秃鹰,你是太初。
尼特,万古之女神,你生养了拉,上帝之光,当万物尚无生养能力之时,你给予了我们生命。
神圣的牝牛,万古之女神,你养育了太阳,并播撒了众神和人类的种子。[245][见图24,25]
图24.奴特给予太阳新生
埃及浮雕
Nun这个词意为“年轻的,鲜活的和新生的”,又代表尼罗河的新洪水。从比喻的角度,它被用来指称太初时的混沌之水和孕育生命的原初物质。[246]其人格化身就是女神纳乌奈特(Naunet)。这位女神生下了天空之神奴特,后者是一位遍身星辰的女神,或者以浑身点缀星辰的神圣牝牛形象出现(见图24,25)。
因此,当太阳神拉歇伏在神圣的牝牛背上的时候,就意味着他要回到母体,为了以何露斯的身份再次重生。这位女神早晨是母亲,中午是姐妹与妻子,到傍晚时再次成为母亲,将死者重新纳入她的子宫。
图25.神牛
塞提一世之墓,埃及
这样,奥西里斯的命运便有了一种解释:他回到母亲的子宫——体现在箱子、海洋、树根的包裹、以男根柱为支撑的阿斯塔蒂神庙等意象之中;他遭到肢解,然后又被拼合起来;最后,借着他的儿子何露斯得以重生。
在深入探讨这一神话传说所蕴含的其他奥秘之前,我们不妨对其中的树木象征多说几句。奥西里斯的尸箱被挡在一棵树的树枝间,被成长的树身包裹住。[247]拥抱和缠绕的主题经常出现在太阳神话和重生神话中,比如睡美人的故事;或者出现在困在树皮和树干之间无法脱身的女孩的传说中等。[248]一则原始神话中讲到,一个太阳神——英雄被困在一片匍匐植物中等待解救。[249]女孩儿则梦见她的情人落水了,正竭力去救他,但她不得不先捞出水中的海草,然后才能够帮到他。在另外一则非洲神话中,英雄在完成他的冒险之举后,不得不挣脱缠身的海草。又有一则波利尼西亚故事,提到英雄的独木舟被一只巨大的珊瑚虫的触手吸住,正如载着太阳神拉的船在夜海航行中被昼伏夜出的大蛇缠住一样。在埃德温 · 阿诺德爵士描写佛祖释迦牟尼降生的诗篇中,也出现了“缠绕”的主题:
王后摩耶夫人孕期将满,
站在宫殿里一个穹形泥炭丘下。
油光的树叶、芬芳的花朵编织成的花冠,
神庙的圆柱——雄伟的树身笔直。
这神灵之树知道王后即将临产——因为它对万物皆有感应——
它有意识地垂下树枝,制成一个保护摩耶夫人尊严的帐篷;
大地于瞬间绽放开万千花朵,展开一张舒适的卧榻,
坚硬的岩石间涌出涓涓清泉;
随着水晶般的泉水流动,她的孩子诞生了。[250]
在萨摩斯岛的赫拉崇拜的神话传说中也有着十分类似的主题。每年,这位女神的塑像都会从神庙中“失踪”,跑到某个海岸的一棵贞节树上,缠绕在它的枝叶间。人们将其“寻回”之后,就会奉上结婚蛋糕,举办盛宴欢庆。这无疑是一次圣婚庆典,因为在萨摩斯当地传说中,宙斯与赫拉婚前曾经历了漫长的秘密相恋过程。在普拉提亚和阿耳戈斯,人们还为这两位神举行盛大的婚礼游行,伴娘、婚宴一应俱全。这个节日是在希腊历法中的盖美里翁月的结婚月,即公历二月初。人们把赫拉的像带到森林中人迹罕至之处,这是为了应和普鲁塔克书中记载的传说,即宙斯把赫拉劫持到了基泰戎山(Mount Cithaeron)的一个山洞里。通过前面的论述,我们又不得不做出结论,圣婚的概念还关联着另一条思维线索,即重获青春的魔法。神像的失踪,藏在林中、洞中、海滨或被缠绕在贞节树上,这一切都具有指向死亡与新生的含义。早春时节的盖美里翁月,也在时间上与这种理论吻合得恰到好处。实际上,帕萨尼亚斯[251]曾经告诉我们,阿耳戈斯的赫拉,每年在卡纳索斯泉沐浴身体之后,便又恢复了处男之身。传说普拉提亚人对已婚赫拉的祭拜中,许多海中仙女都来帮她取水,令这沐浴的意义显得更加重要。《伊利亚特》中如此描写宙斯在伊达山顶的合欢床:
如他所说,克洛诺斯的儿子搂住他的妻子;亲切的大地在他们身下长出了绿茵茵的鲜嫩的小草,和带着露珠的莲花与番红花。柔软的床上布满了风信子花瓣,把他们渐渐地托离开地面。他们就这样躺着,被美丽的、金色的云层所覆盖,避开了四周滴落的闪亮的露珠和雨滴……天父就这样用手臂搂着娇妻,静静地躺在伽尔伽朗山顶,被睡眠和爱情征服……[252]
德雷克斯勒从这段描写[253]中看到一种对世界西海岸尽头的众神花园的暗示——这一已有的观点可能来自前荷马时代的圣婚颂歌。[254]西部乐园是落日之地,海格力斯和吉尔伽美什急切向往的地方,是太阳和母爱之海在永恒的再生性拥抱中得以整合的地方,这似乎证实了我们关于圣婚和重生神话相互关联的猜想。帕萨尼亚斯还提到一则相关的神话片段,说阿耳忒弥斯 · 奥提亚(Arthemis Orthia)又被称为Lygodesma,意为“柳树的俘虏”,[255]因为它是在一棵柳树上被发现的。这似乎和风行于希腊的庆祝圣婚的节日及上面所述的种种习俗都存在着关联。
关于“吞噬”的主题,弗劳比纽斯已经论证过,说它是太阳神话中最常见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与拥抱和缠绕的主题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英雄总是被“鲸—龙”这类怪物“吞掉”,不过,吞噬有时是局部的。例如,一个讨厌上学的六岁小女孩有一次梦见自己的腿被一条大红虫缠住了。出乎我们的预想,她对这个生物表现出一种带有柔情的兴趣。另外一个例子是一位成年患者,她由于强烈的母性移情而无法与一位较自己年长的女友分离。有一天,这位患者梦见自己需要渡过一条宽阔的河流,河上没有桥,但她发现了一处可以涉水过河的地方。她正要过河,一只藏在水底的大蟹突然死死钳住了她的脚,怎么也不肯放开。[256]
这个画面得到了词源学上的论证和支持。印欧语词根*vélu-,意为“环绕、包裹、缠卷、旋转”。由此而来的词汇包括:梵语词val,valati,意为覆盖、包裹、包围、环绕;valli,意为“匍匐植物”;Ulūta,意为“巨蟒”,相当于拉丁语中的volutus一词;立陶宛语velù,velti相当于德语中的wickeln一词,意即“缠绕,包裹”;教会斯拉夫语中的vlina一词相当于古高地德语中的wella,意即“波浪”;与之相关的一个词根是vlvo,意为“覆盖、盘绕、膜、子宫”;梵语中的ulva、ulba具有相同的意义;拉丁语中的volva、volvula、vulva也是一样。Vélu一词亦与ulvora同根,意为“富饶的土地、某种植物的外壳或者外皮”;梵语的urvárā,意即播种土地;古波斯语中的urvara,是“植物”之意;同一词根vel在意义上又相当于德语词wallen,即“煮、使波动、使起浪”之意;梵语词ulmuka,意即“大火”或“快速燃烧”;希腊语词ϝαλέα,ϝέλα,哥特语中的vulan相当于古高地德语中的wallen,中古高地德语词walm相当于英语中的warmth即温暖[257](一个典型情节是,处于“陷入漩涡”状态中的英雄,头发总是因受热而脱落)。还发现,vel也有“发出声音”[258]和“愿望、希望”之意。
367缠绕的主题是一种母亲象征。[259]包裹的树身同时意味着即将分娩的母亲。如同希腊神话中所说:一些白蜡树存在的地方,是青铜时代人类的母亲。佛教中用里瓦斯(Rivas)树来象征人类的始祖玛什耶和玛什耶那。根据一则北欧神话,神向一种被称作树的物质中吹入了生命,[260]从而创造了人。希腊语中的ὕλη也是“木头”的意思。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人类的一对夫妇藏身于世界之树尤克特拉希尔(Yggdrasill——世界之树,又称宇宙树,也是这里的白蜡树)的枝叶中,日后将从他们繁衍出新的人类种族。[261]在宇宙大毁灭之际,世界之树变成了一位守护的母亲,一棵同时孕育着死亡和生命的母亲树。[262]世界之树的再生功能有助于解释埃及《亡灵书》之“东方诸灵的智慧之门”一章中的如下意象:
我是神圣之舟的驾驭者,我是太阳神的神舟中永不停歇的操舵员。[263]我熟知那棵青翠之树,太阳神就是从这树中升起,直入云中。[264]
在这里,船与树(亡灵之船与亡灵之树)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其中反映的思想是太阳神拉由树中诞生,升上天穹。而神话中对太阳神密特拉的各种显现,可能也应当加以同样的解读。在赫登海姆浮雕的画面中,密特拉神的半个身体从一棵树顶升起;而在其他一些碑刻中,他的半个身体埋在岩石里,真切地指向此神从岩石中出生的传说。在他出生地点附近,通常会有一道溪流。我们在撒克逊人最早的王阿斯卡内斯诞生的传说中同样发现了聚集的象征,[265]他是从森林中央毗邻泉水的哈兹磐石中生长出来的。[266]这里结合了所有的母亲象征——大地、树木、水。因此,中世纪把树木诗意地称为“夫人”就显得极为合情合理。而基督教神话将“死亡之树”即十字架转换为“生命之树”,经常表现出基督被挂在一棵果实累累的绿树之上,便也不足为奇了。生命之树向来是一种真实可信的宗教象征,甚至在巴比伦时代便是如此,从生命之树到十字架的衍化,在佐克勒这位研究十字架历史的专家看来完全是可能的。[267]这一如此普遍的象征,在前基督教时代的意义和上述观念并不冲突,反而在意味着生命的意义方面十分吻合。另外,十字架在太阳崇拜(传统十字架和十字记号在太阳崇拜秘教中被用来象征日轮)和爱神崇拜中的意义与其历史意义也没有丝毫相违。这一象征在基督教神话中得到了大量的运用。研习中世纪艺术的学生总是十分熟悉亚当墓上生长的十字架这个表现主题。传说亚当被埋葬在各各他(Golgotha),其子塞斯在他墓上种下一根天堂之树的幼枝,这枝条后来长成了基督的十字架,也就是亡灵之树。[268]我们知道,罪与死降到世上本是由于亚当犯下的错,而基督通过自己的死将我们从罪中拯救出来。假如我们追问一句,亚当到底错在何处呢?问题的答案是:那招致死亡惩罚的不可饶恕之罪,就是他居然胆大包天,吃了天堂之树的果子。[269]这一举动的结果,在一则犹太传说中被认定是:失去乐园后,曾有人得允远远地望一眼那天堂福地,他看到了伊甸园中的那棵智慧树,还有《圣经》里说的四道河流,但那树已经枯萎,在那枯枝间躺着一个婴儿。“母亲”已经怀孕了。[270]
这个奇异的传说恰恰契合了一则犹太传说:据说亚当在认识夏娃之前,还有一个精灵妻子,名叫莉莉斯。夫妻斗法争雄:莉莉斯凭借神的名字的法力升上天空,又藏身于海中。亚当在三位天使[271]的协助下迫使她再次现身,于是莉莉斯变成了进入到孕妇噩梦中的拉弥尔或是劫掠新生婴儿的女妖拉弥亚。另外一个同类的神话,也提到拉弥亚,说她是一个专门恐吓儿童的夜行魔怪。这个传说最初的版本是,拉弥亚引诱了神王宙斯,天后赫拉出于嫉妒,施法令她只能生下死婴。自那以后,愤怒的拉弥亚就开始迫害儿童,不放过任何扼杀这些幼小生命的机会。这是一个在许多童话故事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其中的母亲往往以谋杀者[272]或吃人者的面貌出现,德国童话《汉斯和格丽桃》就是一个为人熟知的例子。拉弥亚还是一种贪吃的大鱼的名字,[273]这与弗劳比纽斯总结出的鲸—龙主题又联系到了一起。我们又一次遇到了以贪婪大鱼形式出现的恐怖母亲意象,这是死亡的化身。[274]在弗劳比纽斯的著作中,关于吞吃人乃至于整个国家的妖怪、动物、植物的故事比比皆是,结果都是被英雄解救,得以辉煌地重生。
拉弥亚出现在很多典型的噩梦中,她所具有的女性特质拥有大量的证据。[275]其间共有的特点是:它们总是骑在梦中人的身上。与其相呼应的是:载着骑者疯狂驰骋的幽灵之马。从这些象征中,我们可以轻易辨识出典型的焦虑之梦的特征。正如莱斯特娜[276]曾经指出的,这为童话的解读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骑马的意象在儿童心理学研究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弗洛伊德和我本人[277]的两个贡献已经在一方面确立了马的恐惧象征意义,另一方面确定了骑马者幻想中的性的意义。其中最为关键的特点就是律动性,它所承载的性的意义只是从属性的。如果我们把上述种种因素都纳入考虑范围,那么当我们得知母性的世界之树尤克特拉希尔在德语中又称为“可怕的马”,就不会大惊小怪了。卡内吉特在论及噩梦时曾说过:“直到今天,农夫们还沿用古老的迷信方法,把马头骨抛上房顶来驱赶这些女性神灵(母神、命运三女神),在这一带地方的农舍屋顶,常能看见这种骨头。并且民众相信,她们会在夜里的第一觉中骑马奔跑,跑很长的路,一直把马累垮。”[278]乍看起来,噩梦(nightmare)和母马(mare)这两个词之间似乎存在着词源上的联系。德文中具有相同意义的词是Mar和Mähre。Mare这个词的印欧语词根为*mark,参考古爱尔兰语中的marc。Mare又与古高地德语中的meriha(marah为雄马的阴性形式)、古英语中的myre(mearh为雄马的阴性形式)及古诺尔斯语中的merr相近。有人猜想nightmare(噩梦)一词的词源是古英语和古诺尔斯语中的mara,意为“吃人女妖、梦魇、魔鬼”,引申为“噩梦”之意。法语词cauchemar来自拉丁语中的calcare,意为“踩、踏”,即像踹葡萄那样反复踩踏;也有公鸡为母鸡“踩蛋”之意。这个动作在噩梦中具有同样典型的意义;关于北欧神话中的瓦兰迪王之死,流传有这样一句话:“Mara trad hann”,意思是说他是在睡梦中被魔鬼玛拉踩死的。[279]北欧神话中的山精巨怪或“踩踏者”都是噩梦的同义词。在我和弗洛伊德针对儿童心理研究的经验中,已经证实了踩踏或蹬踹动作附带着某种性的意义。不过在这种动作中,律动感的意义显然是第一位的。与魔鬼玛拉一样,踩踏动作的发出者是个名叫“斯坦普”的鬼怪。[280]
印欧语词根*mer*、mor的意思都是“死去”。由此衍生出的词汇包括,拉丁语词mors、希腊语词μóροs,很可能还有Moĩpa(命运女神)。[281]而北欧神话中坐在世界之树下面的三位诺恩(Norns)女神则像希腊神话中的克罗托、拉刻西斯和阿特罗波斯一样,是命运的化身。在凯尔特文化中,命运的概念或许已经融入了条顿人崇拜的matres和matronae的概念之中。[282]裘利斯 · 恺撒下面的这段的话便体现出大母神的神圣意义:“通过抽签占卜,大母神将会指引我们是否适宜与敌交战。”[283]
前面讨论了从Mar到(night)mare的词源衍化,在此还要补充一个相关的事实,法语中的mère一词在发音上和mare极为相似,尽管从词源学意义上讲,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任何事情。在斯拉夫语中,mara的意思是“女巫”,在波兰语中,mora意为“噩梦”。而在瑞士德语中,Mor或More意为“母猪”(也是骂人的粗话)。捷克语中,一mura词表示“噩梦”,也指天蛾(这种昆虫又名“斯芬克斯”)。这种意义关联看似奇怪,不过,如果我们了解天蛾也是人类灵魂的象征和喻象,便会恍然大悟。天蛾是一种夜行的蝶类——它们就像噩梦一样,借着黑暗来去。最后还要提到的是,雅典城那棵神圣的橄榄树叫作μορíα,这个名字来自μóροs(命运)一词。波塞冬之子哈利罗修斯曾试图砍倒此树,却在挥斧之际将自己杀死。
德语词Mar,法语词mere与各种表示“海”的意思的词汇(拉丁语mare、德语Meer、法语mer)之间的语音关联当然十分引人注目,尽管从词源学角度讲这是一种偶然的关联。这个词是否有可能指向伟大的原始的母亲意象?母亲——她曾经是我们唯一的世界,后来又成为整个世界的象征。歌德说,玄牝之域“四周浮动着一切赋生的雏形”。[284]就连基督徒也忍不住要将他们的圣母与水重新联结起来。有一首献给圣母玛利亚的赞美诗,便是以“Ave maris stella”开头。在所有人类语言中,都能发现儿语“ma-ma”(母亲的乳房)这个词。另外,两位宗教英雄的母亲一位叫“玛利亚(Mary)”,另一位叫“摩耶(Maya)”,这些事实似乎都有着深远的意蕴。母亲实际上是孩子的“马”,这一点明显地体现在母亲背负或用臀部驮着孩子的原始习俗当中。主神奥丁也曾悬吊于母性的世界之树(“可怕的马”)身上。
我们已经看到,众神之母伊西斯利用一条毒蛇阴险地捉弄了太阳神,而据普鲁塔克所言,她也采用了同样狡诈的手段对待自己的儿子何露斯。何露斯打败了杀害其父奥西里斯的仇人,那个邪恶的塞特,但是伊西斯却把塞特放了。何露斯气极之下,扬手朝向自己的母亲,夺走了她头上的王冠。[285]后来,月神托特给了她一颗牛头来替代失去的王冠。此后,何露斯不得不再费一次气力,第二次打败塞特。在希腊神话中,传说堤丰(塞特)是一条龙。然而,即便没有希腊神话的印证,也能明显地看出,何露斯与塞特之间的搏斗是典型的太阳英雄与“鲸—龙”之间的搏斗,而我们知道,后者象征的正是“恐怖母亲”,是贪得无厌的巨胃,是令人粉身碎骨的下颌。[286]谁能征服这个怪物,谁就赢得了永远的青春。不过,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拿出大无畏的勇气,深入怪物的肚腹(即跨入“地狱之旅”),[287]并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即像弗劳比纽斯所说的“夜海航行”)。
相应地,与“夜行之蛇”的搏斗便意味着对母亲的征服,这里的“母亲”被怀疑犯下了一宗无耻之罪,即背叛儿子之罪。由乔治 · 史密斯发掘的巴比伦创世神话的碎片完全证实了上述论断,这些神话史诗残留的碎片绝大部分来自亚述巴尼拔图书馆的遗址,其文字记载可以一直上溯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汉谟拉比时期。从这部创世史诗中我们看到,水渊之子与智慧之神的后代埃亚[288]一起推翻了阿卜苏,而阿卜苏是众神的祖先,因此可以说,他征服了父性。然而大母神提亚玛特蓄意复仇,对子孙们摆开了战阵:
母神呼帕,万物的创造者,
制造出无敌武器,生出利齿毒牙、锐利无情的巨蛇,注入它们体内的不是血液而是毒汁,
她穿着恐怖的外衣狂吼,
立挺着带有可怕之光的身躯挺首腾跃。凡靠近者将丧胆殒命,无一生还。
她造出蜥蜴、龙和斯芬克斯,
风暴恶魔、疯狗、蝎人、狮魔、鱼人和马人,
掌控着夺命武器,无所畏惧,毫不容情。
提亚玛特一声令下,怪兽大军所向披靡。
提亚玛特完成了她的行动计划,
便开始备战,对抗诸神——她自己的子孙,
为给阿卜苏复仇,提亚玛特坏事做绝。
埃亚听闻此信,不由惊恐万分,
他忧心忡忡,怅然坐下。
他找到父亲,创造他的神——安沙尔(Ansar),
把提亚玛特的谋划倾诉给他:
提亚玛特,我们的母亲,对我们大发怒火,
并召集一支群魔大军,狂暴可畏。[289]
为抵御提亚玛特的可怕军队,众神最终推举出马尔杜克这位春天之神为统帅,他代表着胜利的太阳。马尔杜克做好战斗准备,为自己打造了神威无敌的武器:
他创造了阴风因胡鲁(Imhullu)、迅猛的西南风、飓风、四倍速风、七倍速风、旋风和威害之风,
随后他松开所有已经带出的七只风的控绳,
让那些风在他身后到提亚玛特的要塞激起混乱。
马尔杜克神举起了他的无敌武器——旋风,
因为他已跨上他那暴风般的战车,无可匹敌、万分威武。
他主要的武器就是风和一张网,他希望能用这网套住提亚玛特。于是他迎向提亚玛特,向她提出一对一的挑战:[290]
于是提亚玛特与众神中的智者马尔杜克交锋,各自束腰,上前迎战。
主神撒开大网将对手罩住,
因胡鲁紧随其后,猛然扑向她的脸面。
提亚玛特张开血盆大口,欲将主神吞下,
因胡鲁钻进她的嘴里,令她的嘴唇无法合闭;
他用暴风充满她的腹腔,
攫住她的五脏六腑,令她痛至极致嘴巴大张;
他用长矛向她行刺,又用刀斧把她切割成碎块;
他割下她的内脏,把她的心脏剁成肉泥;
就这样把她击败,夺去了她的性命,
将她的尸首扔在地上,双脚在上面反复践踏。
杀死提亚玛特之后,马尔杜克坐下来,思索创造世界的规划:
主神歇下来端详着她的尸体,
决定分割这怪兽,把它制成艺术作品。
他把她的身体一剖为二,如同剖鱼,[291]
展开它的一半覆盖住天空。
就这样,马尔杜克用母神的身体创造了世界。显然,这里杀死母亲——神龙之举表现为负面意义的“以风授精”的形式。世界是借着母亲而造,也就是说,是用献祭中取自母亲的力比多,通过阻止那威胁着欲令英雄变得软弱无力的退行倾向而创造的。我们将在本书的末章中对这个重要的准则详加探讨。正如贡克尔[292]曾经指出的,关于这则神话,《旧约》的文字中多处都存在着有趣的呼应,《以赛亚书》第51章第9节中写道:[293]
醒来吧,醒来吧,为他注入神的力量,
噢,耶和华的膀!
像古老的过去一样,很久很久以前的世代:
不是你吗?!砍碎了拉哈伯大鱼,刺穿了龙身。
不是你吗?!令大海干涸、水源断尽,在海的深处开辟了一条救赎之路。
《旧约》中经常用拉哈伯这个名字来指代埃及(在《以赛亚书》第30章第7节中,称埃及为“坐而不动的拉哈伯”),也用来指龙。因此,这个名字意味着某种邪恶而敌对的东西。在这里,拉哈伯以古龙提亚玛特的形象出现,主神马尔杜克或耶和华挺身而出,与她的邪恶势力作战。“救赎”一词是指从禁锢中拯救的以色列的子民。但它同时又具有神话意义,因为英雄解救了先前被鲸—龙吞进腹内的那些人(参见弗劳比纽斯著作)。
《圣歌》第89章第10节中写道:
你击碎了拉哈伯,令其如同死尸……
《约伯记》第26章第12节中说:
他以他的法力令大海平静,
他借他的智慧击败拉哈伯。
他用他的灵风使天空平展,
他经他的手穿透意欲逃离的蛇。
贡克尔将拉哈伯等同于混沌,也就是提亚玛特。巨龙拉哈伯又以水中大鱼利维坦的形象出现,它也是大海的人格化身。
《圣歌》第74章第13节中写道:
你曾用你的法力将海分开,
将水中利维坦的龙头击破。
你曾砸碎鳄鱼的头,
把它扔到旷野喂食野兽。
《以赛亚书》第27章第1节中又有更进一步的类比:
那天,心痛的耶和华神带着他那刚硬有力的剑将去惩罚利维坦这条狡猾的蛇,就是那条狡诈恶毒的蛇;并且他将杀掉海中那条巨龙。
我们在《约伯记》第41章第1节中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主题:
你能用鱼钩诱出鳄鱼吗?
你能用绳索压低它的舌头吗?
你能用挂钩穿透它的鼻子吗?
你能用刺刺穿它的下颌吗?
这一主题在弗劳比纽斯搜集的原始神话中有着无数的相同之处,在那些神话传说中,海中巨怪也是如此被钓上来的。
我们已经看到,乱伦禁忌阻挡了儿子借助母亲象征性地重生自我。根据神话中的叙述,并非是凡人要重获新生或者作为一个新生的整体而重生,而只是英雄或神灵的自我苏醒。这些形象一般地表现为或特征化为力比多——象征(光、火、太阳等)。因此,它们看起来好像代表着心理能量。然而,事实上,它们却是力比多的人格化身。当今时代,精神病学经验已经充分证实,人类心理的各个部分,只要它们具有一定的自主性,都会体现为一个人格角色,就像癔症患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分裂人格,巫师的“通灵性”,以及梦中所见的人物一样。力比多分裂出来的每一部分,每个情结,都拥有其(碎片的)人格或作为这种碎片人格而存在。至少,从纯粹观察者的角度看起来,情况就是如此。不过,当我们更深入地考察此事,我们发现,它们实际上是一些原型结构。这些原型形象起初就被赋予了人格,而不是后来才被人格化的——关于这个假说,尚无确凿的反对证据。只要原型不只是代表单纯的功能关系,它们就会显现为人格代理。在此形式中,人们就会真切地体验到他们的存在,而非“虚构的想象”,就像理性主义设法想让我们相信的那样。相应地,人从神话中的神祇和英雄血统传承而来的自身人格只是处于第二位的,或者,换用心理学术语来表达,他作为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主要来自准人格化的原型的影响。我们可以在神话中找到无数证据来支持上述观点。
由此看来,神首先要进行自身的转化,人只有通过神的转化才能参与到转化过程中来。就是这样,号称“制造者、陶工、建筑师”的库努姆神在他的制陶辘轳上塑造了他自己的蛋,因为他是“不朽的生长之神,自己生成的,以及自我出生的,是源自太初之水的蛋的创造者”。埃及《亡灵书》中说道:“我像那来自自己蛋中的巨能之鹰一样在飞向高空。”又说,“我是修女的创造者,它以阴界为居所。我的巢穴无人可见,我的蛋不会破。”而在另一段中又说,“在他的蛋中,有一位伟大而荣耀之神,[294]他用那颗来自他自己的蛋创造了他自己。”因此,这位神也被称为Nagaga-uer,即“伟大的饶舌家”。(见《亡灵书》第98章第2节:“我像鹅一样嘎嘎叫,如鹰一般呼啸啼鸣。”)[295]
退行的力比多被引导注入神的身上,这样看来,神话中关于神或英雄乱伦的叙述便有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在原始层面上,根本不需要进一步的象征。这只有当神话叙述开始让人对神产生怀疑的时候才变得有必要,显然,只有当人类具备更高的道德水平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希罗多德说:
我先前讲过,奥西里斯祭拜伊西斯的庆典情形:那地方聚集了数以万计的男女信徒。当祭祀结束之际,每个人都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他们在向谁表示敬意?我想在此我还是不说为好。
帕普雷米斯(Papremis)的庆典,比其他地方通常举行的仪式和祭礼更多出一项特殊内容。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神像跟前只剩下少数几个祭司继续履行他们的职责,而大多数祭司则手持棍棒,站在神庙入口处。在他们对面,聚集起了另外一群手持棍棒的人,数目大概有一千多,都是先前起过誓来还愿的人。神像供在小小的木制镀金神龛里,早在白天仪式开始之前就被运到了另外一处圣所。在神像前侍奉的少数祭司把它连同神龛一起放在一辆四轮车内,然后拉着车子向神庙走去。那些等在神庙门口的祭司试图阻止神像进入,而信徒们则站在神的一边,用棍棒来对付他们。双方剧烈地厮打起来,一时间棍棒横飞,头破血流,受伤致死者不在少数。不过,这只是我的判断而已,因为当地的埃及人告诉我说,从来没出过打死人的事情。据当地人解释,这个纪念日起源于下面的传说:阿瑞斯[296]的母亲曾经住在这座神庙里,而他本人则在另一个地方被抚养长大。当他长大成人后,想要去认[297]母,于是他就来到她的神庙前。但她的侍从们不认识他,不放他进去,并且成功地把他拦在门外,直到他从另一个镇上搬来援兵,一路打了进去。当地人说,正是由于这个典故,他们的阿瑞斯节庆活动中才会包括一场棍棒打斗。[298]
一篇金字塔铭文中描述死去的法老争夺天堂的至尊地位,其中写道:
当(他们)看见法老王的灵魂升天为神、食其父并拥有其母亲时,天在哭泣,星在颤抖,守护神吓得瑟瑟发抖,仆人们争相逃离。[299]
很明显,信徒们彼此打斗,甚至不惜相互残杀,目的就是为了分享这神秘的神圣乱伦。[300]于是他们就以此方式参与了敬神的活动。[301]北欧神话中光明之神巴尔德尔被槲寄生枝射伤而死;与奥西里斯之死类似,似乎需要我们做出相似的解释。故事里说,世间万物都起了誓不伤害巴尔德尔,唯独槲寄生当时还太年幼,所以被遗漏了。后来,正是一根槲寄生的枝子杀死了巴尔德尔。槲寄生是一种寄生植物。在印度的取火仪式上,被称为“火母”的阴性取火木,就取自寄生植物或匍匐植物的木头。德国传说中的梦魔玛拉,在夜海航行结束后,就停在上休憩,而格林认为这应当是槲寄生的别称。[302]kkätrenenma槲寄生又是医治不孕症的至尊良方。[303]在高卢,只有事先经过庄严的献祭,征得神灵同意之后,方可由德鲁伊祭司爬上神圣的橡树去采割仪式用的槲寄生枝叶。生长在树上的是孩子,或者说是得到苏醒再生的自己,而那正是人不可拥有的,因为乱伦禁忌不允许。神话告诉我们,杀死巴尔德尔的槲寄生“还太年幼”,故而这种依附性的寄生植物可被解释为“树木的孩子”。而树又代表着源泉,有母亲的意义,因此它代表的是生命之源,就是那种神奇的苏醒的生命力量。在原始时代,人们通过向“圣子”致敬的方式来庆祝此种生命力量的复苏,优雅的巴尔德尔正是这样的一个形象。此类形象均为昙花一现的存在,因为他们从来只是一种对稀求之物的向往而已。用“昙花一现”来形容他们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有些“母亲的儿子”身上恰恰体现出花一般的年轻神祇的全部特点,而且逃不脱早夭的命运。[304]其原因在于,他只能通过母亲维持他的生存,无法扎根于外部世界,所以他发现自己处于永久的乱伦状态。其实他只是母亲的一个梦,而她不久又把这个理想形象收回,纳入自身,正如我们在近东的那些儿子——塔穆兹神、阿提斯神、阿多尼斯神、基督等的故事中看到的那样。槲寄生像巴尔德尔一样,象征着“母亲的孩子”,即那种由母亲身上流出的、人所渴望的、蓬勃苏醒的新生力量。因此,当德鲁伊祭司割下槲寄生的枝叶,就等于杀死“母亲的孩子”,通过这一举动,象征性地再现了阿提斯的自我阉割与阿多尼斯被野猪獠牙刺伤的情景。这个梦属于母权时代的母亲,那时还没有父亲站在儿子身边。
驱魔
佚名雕刻,17世纪
太阳神
萨满教的爱斯基摩偶像,阿拉斯加
罗穆卢斯和雷穆斯兄弟与狼意大利北部
木画,中世纪
耶稣在童贞圣母子
宫中德国莱茵河上游画师作画,公元1400年
猪首母神:猪首毗湿奴的夏克题
浮雕,北印度,7世纪
伊琉西斯秘仪场景
来自一个骨灰瓮,罗马,公元1世纪
将佛陀教诲尊为太阳轮
阿马拉瓦蒂塔,印度,公元2世纪
七烛台之间的人之子
来自《贝特斯启示录评论》,12世纪晚期
阿普列斯入教仪式
来自17世纪法文版《金驴记》
带翼日轮,悬于国王头顶
图坦卡蒙的王座,公元前14世纪
圣母玛利亚的遮蔽
木刻画彩蛋,埃尔福特大教堂,1620—1640
带翼的日月轮和生命之树
赫梯浮雕,萨基古兹,叙利亚北部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和被举起的蛇
安纳伯格的金匠希罗尼莫斯·马格德伯格所铸的泰勒银币
“性感”
弗兰兹·斯塔克(1863—1928)绘,德国
国王出席祭祀太阳神的献祭仪式
纳布帕利迪那国王的石碑,巴比伦,公元前870年
生育之神弗雷
青铜人像,南曼兰省,瑞典
蛋中的法涅斯
俄耳甫斯教浮雕,摩德纳
火神钦特亚
木雕,巴厘岛
身骑公羊,手举火棍的阿耆尼
柚木工艺雕刻,南印度
正在哺育的大地母亲
拱顶画,林堡大教堂,约1235年
戈尔贡
细节来自希腊花瓶
乳海
袖珍画,拉吉普特学校,印度
地精和蜥蜴女神
口木与人类牙齿,夏威夷
戴着象征王权头饰的女性形象
国王的香碗,约鲁巴,西非
加冕的雌雄同体
手稿,《论炼金术》,据说来自托马斯·阿奎那,约1520年
拥有不死药的吉尔伽美什
浮雕,阿苏纳西尔帕尔二世宫殿(公元前885—860年),尼姆鲁德,亚述
长角的亚历山大
利亚马库的硬币,公元前3世纪
高举和放下火炬的光使们
来自密特拉教的一个汉白玉浮雕
公鸡上的神人
阁楼上的墙雕
美洲印第安舞者的仪式性头饰
美国新墨西哥州
新耶路撒冷(《启示录》,第21章)
来自摩尔《圣经》的雕刻,1650
被恐怖母亲吞噬的一对男女
萨满护身符,海象牙,特林吉特印第安人,19世纪
湿婆半女世尊像:湿婆与雪山女神的合体
彩色黏土像,印度,19世纪
密特拉神和赫利俄斯
来自克拉根福特附近的密特拉教碎片
以弗所的戴安娜,头戴金城冠
雪花石膏和青铜器,罗马,公元2世纪
林伽姆与尤尼
吴哥窟,柬埔寨,约12世纪
生命之泉
画像,君士坦丁堡学校,17世纪
双臂环腹杯
基尔佩克的教堂,赫里福德郡,12世纪早期
挂钩
木画,新几内亚北部
林伽中的女神
柬埔寨,14世纪
母亲教会
来自宾根郡圣希尔德加德的手稿
《西维亚斯》,12世纪
牛头哈索尔
青铜,萨卡拉的塞拉皮雍后期
生命之树
青铜器,埃及,公元前7—前6世纪
豺狼头的冥神阿努比斯俯身于木乃伊之上
来自底比斯某王朝的一座坟墓
炼金术中的食日之狮
手稿,来自圣迦尔图书馆,17世纪
带来丰收的密特拉献祭
赫登海姆浮雕
食日之魔
石像,东爪哇,15世纪
佛教的亡灵之树
木雕,中国
生命之树上的基督
绘画,斯特拉斯堡
亚当坟墓上的十字架
斯特拉斯堡大教堂西门上的细节,约1280
抱走新生儿的拉弥亚
来自壁画“哈比之墓”,圣托斯的卫城
吞噬中的母亲
萨满护身符,海象牙,特林吉特印第安人,阿拉斯加
结着人果的瓦克瓦克树
《西印度群岛土耳其史》,君士坦丁堡,1730
密特拉献祭公牛
赫德海姆浮雕
帕伦克的十字架
玛雅浮雕,尤卡坦半岛,墨西哥
布塔在陶工车轮上塑造世界之蛋
埃及
在母亲体内重生
木画,诺特卡印第安人,温哥华岛,加拿大
模拟受难
帝国军校的墙壁涂鸦,帕拉廷,罗马
黄道十二宫符号环绕的伊雍
罗马,2—3世纪
死神之弓箭手
细节来自一所德国学校“1464年度大师”的雕刻作品
从毗湿奴的肚脐中长出的莲花,内藏梵天
浮雕,维杰亚瓦达,印度
圆轮上的伊克西翁
来自库姆的花瓶图案
鱼形的毗湿奴
锌制小铜像,印度,19世纪
背着公牛的密特拉神
浮雕,斯托克施塔特城堡,德国
摩耶王后怀上佛陀之梦
浮雕,犍陀罗
阿蒂奥女神和熊
青铜器组,用来供奉莱姬尼娅·莎比尼拉女神,来自尼泊尔附近的穆里
玉米之神
陶罐,钦博特文化,秘鲁
有蛇盘绕的伊西斯祭篮
卡利古拉神庙的伊西斯大理石祭坛,罗马
玛图塔,伊特鲁里亚的圣母怜子图
公元前5世纪
般若树
石柱浮雕,巴胡特塔,印度,公元前1世纪
以西结的异象
《曼涅琉斯圣经》(法文手稿)
圣箱与蛇
银币,以弗所,公元前57年
献祭蛇神
还愿片,维奥蒂亚
三身女神赫卡忒
罗马
吞噬自己的龙
来自赫尔墨斯博物馆的拉姆斯普林克符号
(1678)
众神之环
巴厘岛
被传道者环绕的基督
浮雕,泰克河畔阿尔勒的教堂,东比
利牛斯,11世纪
蛇的神秘
拉瑞斯祭坛,庞贝
普里阿普斯与蛇
罗马
吞噬的怪物
石像,贝拉罕,东爪哇,11世纪
哈拉亚节(丰收节)的重生象征
来自一个希腊花瓶,出自古希腊花瓶画家之手
然而,槲寄生又为何要杀死巴尔德尔呢?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彼此间是兄弟姐妹般的关系。缥缈浮现的圣子不过是一种幻觉。实际上,他是母亲身上的寄生者,是她想象的产物,他只有扎根于母体之内才能生存。在实际心理经验的层面上,母亲相当于集体无意识,儿子则相当于意识,他/它自认为是自由的,到头来却必须再度服从于睡眠和趋向死亡的无意识力量。而在此层面上,槲寄生相当于阴影兄弟,霍夫曼(E.T.A.Hoffmann)在《魔鬼的万灵药》一书中对此进行过出色的描述,心理医师们也经常遇到作为个人无意识的人格化身的这位阴影兄弟。[305]就像在傍晚时分,黑暗的影子便渐渐拉长,最终笼罩了一切,槲寄生也预示着巴尔德尔的死亡。作为巴尔德尔本人的等同物,它像“难以获得的宝物”那样从树上被采割下来。当英雄的生命力或意识能量过于缺乏,不足以凭此完成他肩负的任务时,影子的作用就变得关系重大。
“母亲的儿子”,作为一个凡人,早夭。然而,作为神祇,他却能超越禁忌,超越凡人:他犯下了神奇的乱伦之罪,却因此获得了不朽的神性。神话中的英雄不会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必须战胜恶龙。
读者可能早已猜到,龙代表的是负面的母亲意象,因此体现着对乱伦的抵制或恐惧。龙或蛇象征着人们对打破禁忌、退行至乱伦而带来的后果的恐惧。因此,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树和蛇的主题,也就不足为奇。龙与蛇作为财宝守护神的身份显得特别重要。古波斯神话诗篇《提尔 · 耶什特》中堵塞雨湖之源的黑马阿帕奥沙也有这方面的意义。它的对手,白马提什塔尔(Tishtriya)两次试图战胜它都未成功,最终在第三战中得到主神阿胡拉—玛兹达(Ahura-Mazda)的帮助才获得胜利。[306]于是,天上的闸门大开,丰饶的雨水降临大地。[307]在这一象征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力比多与力比多之间、本能与本能之间,以及无意识与其自身之间的矛盾斗争,并且看到创造神话的人是如何从外在自然的一切敌对事物中察觉到无意识的存在,却从未猜到他曾凝望的是他自己意识背景下的似是而非。
因此,蛇缠树的意象可以被视为被恐惧保护而免受乱伦侵扰的母亲的象征。我们在密特拉教的石碑上常能发现这种象征图案。蛇盘石的图案也具有类似的象征意义,因为密特拉神(人也一样)是从石头生的。新生婴儿遭到蛇的威胁(密特拉、阿波罗、海格力斯),这个经典情节可用莉莉斯和拉弥亚的传说来加以解释。巨蟒、勒托之龙、皮同和毁灭了克罗托珀斯(Crotopos)全地的大蛇波瓦涅(Poine),都是由新生儿父亲派出的。这个事实说明:父亲是恐惧的来源。这正如我们已知的,弗洛伊德在其著名的关于原始的游牧部落人的病理学神话中认为:他们对年长的族长的嫉妒乃是精神病态的根源。这方面可顺手拈来的、明显的例子便是那位妒忌的耶和华神,他竭力想保护他的妻子以色列,使其不与异教诸神行淫。父亲象征着道德要求和禁令。不过,在最初的道德律要求有多大程度是出于形势所迫而非出于部落长老的家族优先权这个问题上由于缺乏史前时代状况的信息,答案始终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在那个时代,一个人盯着人群中的女人的机会,想来不会多过他盯着一窝蜘蛛的机会。父亲是精神的代表,其作用就是抵御纯粹的本能性。这是他的原型角色,无论他的个人素质如何都必然要落在他身上。因此,在儿子的心目中,父亲常常是令人产生神经质恐惧的对象。相应的,儿子要战胜的魔怪便经常体现为一头看守着宝物的庞然大物。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吉尔伽美什史诗》当中守卫伊什塔尔女神花园的巨兽霍姆巴巴,[308]吉尔伽美什征服了巨兽,赢得了伊什塔尔的芳心,这位女神马上就开始与她的拯救者狎戏起来。[309]以上事实足以说明普鲁塔克著作中何露斯所扮演的角色,尤其足以解释伊西斯所受的粗暴对待。通过制伏母亲,这位英雄变得与太阳相等同:他实现了自我苏醒。他赢得了那不可战胜的太阳的力量,永恒的苏醒能量。现在我们可以理解赫登海姆浮雕上表现密特拉神话的系列画面的含义了。在第一个画面中,我们看到密特拉神由树巅出生,接下来是他肩扛被制伏的公牛的场面。在这里,公牛的意义就等于前面所说的巨兽,可与吉尔伽美什所征服的公牛相提并论。它代表着父亲——他作为巨大危险的动物自相矛盾地将乱伦禁忌强加给儿子。其矛盾之处在于,就像那位先是给予生命,后来又以“恐怖母亲”或“吞噬之母”的身份将其再度夺回的母亲一样,父亲本人所过的显然是一种对本能不加约束的生活,但他同时又是阻挠本能的律令的鲜活化身。然而,这里存在着一处微妙但十分重要的差别:父亲并没有乱伦,但儿子却有着乱伦倾向。父亲的律法以其不羁本能的全部狂暴与愤怒来阻止乱伦。弗洛伊德忽视了一个事实,即精神本身也具有能动性,实际上,要想保持心理自动调节的平衡性,精神就必须具有能动性。不过,既然作为道德律令代表的“父亲”不仅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又是儿子内心的一种主观心理因素,那么宰杀公牛之举显然象征着对兽性本能的一种征服。与此同时,又是对律法权力的一种委婉而隐蔽的颠覆,故而可被视为一种对公义的罪性侵犯。俗话说,更好永远是好的敌人。因此,每一次激进的革新就等于侵犯了传统上正确的东西,有时甚至可能被视为死罪。我们知道,这一悖论对早期基督教心理起到过重要作用,就是它与犹太律法产生冲突的时候。在犹太人眼里,基督无疑是一个破坏律法的人。因此,他被叫作“亚当第二”(Adam Secundus)也并非没有道理:第一位亚当偷吃智慧树上的果子,通过这种犯罪而获得意识;第二位亚当则突破原来的律法,与一位本质上完全不同的神建立了必要的关系。[310]
第三个画面表现密特拉神伸手去夺太阳神索尔头上的光轮。此举令人想起基督教关于胜者赢取永恒冠冕的观念。
第四个画面表现的是太阳神索尔跪于密特拉神面前。后面这两个画面说明,密特拉神已将太阳神的权力揽于己手,并成为太阳神的主宰。他已经征服了自身的兽性(公牛)。动物代表着本能,又是对本能的阻碍,人类正是通过征服自身的兽性本能才得以变成超越于动物的存在。密特拉神便是如此这般地牺牲了自身的动物性——这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早已有所表现,集中体现在主人公拒绝了可怕的伊什塔尔的爱情。在密特拉教的献祭中,不再用战胜母亲这种古老而过时的方式来表现对本能的征服,而是通过弃绝自身的本能欲望来表现同一含义。通过进入母体令自己再生这种原始观念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因此,英雄不复涉足乱伦,他在人伦德行方面的火候已经尽够,堪以牺牲乱伦倾向的方式来寻求不朽。上述的重要转变,只有在“被钉上十字架的神”这一象征中才达到真正的圆满。为救赎亚当犯下的罪,一个血肉之躯被作为人祭悬挂在生命树上。[311]尽管生命树具有母亲的含义,但它已不再是母亲,而是母亲的象征性等同物,英雄向其献上了自己的生命为祭。很难想象,还有别的什么象征物能比它更彻底地体现出对本能的弃绝。就连死亡方式都显现着这种行为的象征性内容:英雄任自己的双臂被钉在十字架上,以这种方式自悬于母亲树的枝叶间。可以说,他在死亡中实现了与母亲的合一,同时又否定了这种合一,用死之折磨作为自己罪孽的代价。这种至高无上的勇气、完全彻底的弃绝态度,对人内心的动物性是一种摧毁式的征服,它也是至高救赎的保证,因为单凭这样一种行为似乎便足以抵偿亚当不羁的本能犯下的罪孽。献祭与退行恰恰相反——它是一条成功的力比多疏导渠道,引导力比多流向母亲的等同象征物中,因此对力比多是一种升华。
我先前已经指出过,将祭品吊在树上是一种宗教仪式,这样的例子在日耳曼文化中数不胜数。[312]祭品被枪矛刺穿也是一个具有典型特色的情节。
在《豪瓦毛尔·埃达》(Hovamol Edda)中,奥丁说道:
我想,我被悬吊在狂风飘摇的树上,已经整整九个夜晚。
身被长矛刺伤,并被当作奥丁的祭品,把自己献祭给自己。[313]
把祭品悬挂在十字架上也是中美洲的一种宗教习俗。穆勒[314]曾经提到,法雅瓦力抄本中有一幅装饰画,画着一个吊在十字架中央的血淋淋的神祇。另外,玛雅文化中的帕伦克十字架也同样具有重要意义。[315]十字架上方是一只鸟,两边各有一位面向十字架的人,其中之一手中托着一个婴儿,说不清是要将其献祭还是要为其洗礼。据说,古代阿兹特克人把年轻男子或少女钉上十字架并以箭射之,[316]以此赢取“上天的女儿,玉米之神”辛提奥托的喜悦。[317]该十字架的名称意为“我们的生命或血肉之树”。一座来自埃及菲莱岛的雕像表现了奥西里斯神被钉于十字架上,他的两位姐妹——妻子伊西斯和奈芙提斯在旁边悲悼。[318]
十字架的意义显然并不限于生命之树,这一点在前文中已经有所表现了。穆勒将其视为雨水与丰饶的标志。[319]还应当提到的是,它具有强大的辟邪能力。
说到十字架的形状如同一个人伸开双臂的立姿,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早期基督教艺术作品中,基督不是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是双臂伸开地站在十字架前。[320]莫里斯(Maurice)对此解释道:
以下事实非但引人注目,而且经过了充分的证实:即,德鲁伊祭司们总是挑选圣林中最挺拔优美的一棵树作为他们热爱的神灵的标志,他们把这树的侧枝统统砍去,再选两根最大的树枝横插在树干的最高处,它们与树干共同构成一个T字形,如同一个人展开双臂的样子,于是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而且,在树皮上的不同地方,也确实刻有“Tau”这个字样。[321]
印度耆那教徒们(Jains)敬拜的“智慧树”也有着人的形状,它的粗大的树干宛如人的头部,在树干顶部,两边各伸出一根长而下垂的枝条,上面又生着一根竖直向上的短枝,顶端有芽苞似的疙瘩。[322]罗伯特森告诉我们,亚述神系中的神祇被表现为十字架的形状,纵向的柱代表人形的躯干,横向的柱约定俗成地代表双翅。[323]在爱琴纳岛(Aegina)上大批出土的希腊阿开亚人(Archaic)的信徒们也具有类似的特点:头部颀长,双臂呈翼状微微上举,胸前有明显的乳房。[324]
图26.人类十字架阿格里帕·冯·内特斯海姆,秘传智术,科隆,1533
十字架符号与钻木取火的原始仪式中所用的两块取火木之间是否存在任何关联,这一点我无法判断,姑且存疑。然而,十字架意象中很有可能仍然遗留着原始的“合一”观念,因为在所有丰育法术背后,都潜藏着复活重生的意念,而这又与十字架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可以找到十字架象征所体现的“合一”观念:书中说到,造物主把世界魂的各个部分缝合在一起,形成两条交叉成X字形的缝线。按照柏拉图的说法,世界灵魂就像一个身体一样包含着世界本身,这使我们不由得想到母亲的意象:
在中央位置,他安放了一个灵魂,令它扩展渗透到整体,进而从外面将其包裹。如此,他建立起一个独立的世界,它是圆形的并沿着环状轨道旋转;它是孤独的,然而因其完美它却可以全然自足,无须任何伴侣或朋友相随。从上述的一切来看,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极乐的神灵世界。[325]
这种圆满自足的观念所体现的无欲无为,最终升华到神圣的极至高度。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人内心是全然满足。犹如在自己的器皿中,又好似印度教神明居于莲花之中,或是置身于他自己的沙克提的怀抱。正是出于上述的神话学和哲学观念,那位令人羡慕的希腊哲人第欧根尼才选择住在桶中,借此象征性地表达了他自己因无欲而自由,达到了极乐的神性境界。关于世界之魂与世界之体的关系,柏拉图写道:
尽管在我们的描述中世界之魂的生成晚于世界之体,但神并没有把它造得比后者年轻,因为当他把二者结合到一起之际,他无法容忍年长的被年轻的所统治。我们人类身上存在着太多的偶然性和随意性,这些尽都反映在我们的言谈之中,然而神却着意使灵魂先于身体,让它诞生更早,也更加卓越,成为身体的女主人和统治者。[326]
从其他一些迹象看,这“灵魂”的意象以某种方式与母亲意象重叠。[327]世界之魂下一阶段的发展采用了一种神秘而颇能引起争议的方式。[328]当上述的创造工作完成之后,神接下来的行动是:
他将这整个结构纵向分成两半;令其在中心处相互交叉呈X形,然后又把每一片绕成环形,首尾相接……当灵魂的整体结构已按照造物主的心意造得完美之后,接下来他开始塑造灵魂之内的一切身体因素,并把身体与灵魂中心对中心地结合到一起。[329]
秘鲁(Peru)的穆西卡(Muyscas)族印第安人给十字架象征派了一个独特的用场:他们用两条绳子交叉绷紧在水面之上(池塘或河面均可),然后向两绳交叉处的水中投入各种水果、油和宝石。[330]在这里,代表神明的显然是水而不是十字,十字只起到指示献祭地点的作用。其中的象征意义有些不甚分明。水,特别是深水,通常具有母性的意义,大致可与“子宫”相当。两绳相交点即为结合点,也就是“crossing”发生之处(注意这个词的双重含义)。
生命之匙(crux ansata)形式的十字架经常见于埃及的至高神或日至尊的九柱神图恩(Turn)或阿图姆手中。它所蕴含的意义是“生命”,也就是说,这位神是给予生命的神。我们有必要了解这位给予生命的神的特征,这是很重要的。在昂—赫利奥波利斯(On-Heliopolis)受人敬拜的神祇图恩号称“其母之父”,他的侍从女神朱萨斯(Jusas)或涅比特一霍佩(NebitHotpet)有时被称为这位神祇的母亲,有时被称为他的女儿,又有时被称为他的妻子。在赫尔莫波利斯出土的碑铭中,把八月的第一天叫作“女神朱萨希特(Jusasit)的欢宴日”,以庆祝这位“准备好与父亲合一的姐妹”的到来。这一天是“女神梅奈特(Mehnit)完成她工作的日子,好让奥西里斯由左眼进入”。[331]这一天又被叫作“用其需要之物充满神圣之眼的日子”。在秋分日那天,以月亮为眼的天空圣牛伊西斯接受了孕育出何露斯的精种(月亮是种子的守护者)。[332]“眼睛”显然喻指女性的生殖器,正如因陀罗神话中讲到,他遍身都被涂满了阴户之像,作为对他淫行的惩罚,当众神原谅了他之后,就把那些可耻的阴户之像变成了无数只眼睛。瞳仁中映出的小小人像(pupilla)是一个孩子。伟大的神祇再次变成了孩童:他进入母亲的子宫以获得自身的苏醒。[333]一首埃及颂歌中写道:
你的母亲,天空,
向你张开了她的双臂。
图27.赐予生命的安萨塔埃及
颂歌中接着写道:
你是最闪耀着光辉的神,啊!众神之父。母亲每日背负着你,将你抱在她的怀中。当你的光芒照亮夜空,你便与母亲——天空合而为一。[334]
皮图姆—赫罗奥波利斯的图恩神不仅手持生命之匙作为自己的标志,而且把这个标志当成了他常用的名号,自称为“ankh”或“ankhi”,意为“生命”或“不朽者”。这位神主要是以艾格沙狄蒙之蛇的身份受人崇拜。有古语云:“圣蛇艾格沙狄蒙自奈齐城而出。”因为蛇有蜕皮的能力,所以被视为苏醒和再生的象征,就像古人认为象征太阳的圣甲虫是有雄无雌,具有自繁育能力一样。“库努姆”是图恩的别名,但总被用来指称太阳神。Khnum这个词来自动词意为“nam,合并或合”[335]库努姆神的形象是一位陶匠,他制造了他自己的蛋。一。
综合以上内容可以清楚地看出,十字架是一个具有多重含义的象征物,它的主要意义是“生命树”及“母亲”。因此,它幻化为一种人形的象征便不足为奇了。生命之匙的各种表现形式都具有“生命”和“多产”的意义,又具有“合一”之意,可被诠释为神与其母:以征服死亡、唤醒生命为目的结成的圣婚。[336]显而易见,这一基本神话主题的遗留已经存在于基督教教义中。例如,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就曾写道:
基督从他的房中走出,仿佛新郎一般,他带着一个关于自己婚礼的预言进入到这个世界的领域。他来到十字架的婚床前,在那里,他上了这婚床,完成了他的婚礼。当他体会到人的叹息,便满怀爱意地舍弃了自己以替代他的新娘,从此便与这女子永远地合为一体。[337]
这里面的类比关系实在是太过简单,以至于无须做更多的解释。因此,以下这首英国古代的圣母哀歌便显得那么动人心弦,它的歌词尽管天真质朴,却具有极其深邃的象征意义:歌中,圣母玛利亚斥责十字架,[338]说它是一株假树,用死之毒气残忍而不公地毁灭了“她身体结出的纯洁果实,她温柔的雏鸟”,而这毒气本是为罪人亚当的有罪后裔而准备的惩罚。她的儿子并没有罪。玛利亚哀恸地说道:
你将被称为不仁之树,
我把你叫作吾儿的后母:
你把十字架举得如此之高,
令我无法亲吻吾儿的双脚,
十字架,我视你为仇敌,
我的雏鸟挂在你身,被打得遍体青紫……
十字架闻言答道:
夫人,我理应向您致敬,
此时我甘心承受您玉掌的击掴,
您的果子为我开出血色之花……
那花朵初绽于您的闺房。
它不只为您一人绽放,
而是为了赢得整个世界。
关于两位母亲彼此间的关系,十字架说道:
由于您承受了无比重负,
您被加冕为天国之后,
我是光芒闪耀的圣物,
世人切望知道我的所在。
待到审判之日我将出现,
待到审判之时我将开口申诉:
梅德尼斯的果实怎样在我身上凋谢。
就这样,死亡之母与生命之母一起为将死的神而哀悼,作为她们联合的外在标志,玛利亚亲吻了十字架,并与之和解。[339]在古埃及神话中,这种对立倾向的联合依然天真质朴地存留于伊西斯的母亲意象中。儿子与母亲的分离象征着人类告别了动物性无意识。是所谓“乱伦阻障”[340]的力量创造了具有自我意识的个体。在此之前,人处于与部落浑然一体的朦胧状态,只有当人开始拥有自我意识之际,个体最终死亡的观念才有可能产生。从这种意义上说,正是亚当所犯的罪(他的罪就在于他有了自我意识)将死带进了这个世界。那些在心理上过于留恋母亲怀抱的神经症患者自有其留恋的理由:归根结底,令他滞留在那里的原因是对死亡的恐惧。关于这种冲突的意义,似乎任何观念、任何言辞都显得不够分量,不足以确切地将它们加以表达。无数个世纪以来,人们始终在努力寻找它的恰当表达,其动力绝不可狭隘、粗放地以“乱伦”二字以蔽之。反之,我们应该把“乱伦阻障”中所体现的一贯法则理解为一种教化动机,而把宗教系统视为收蓄人类动物本性中的本能力量并对其加以规置,使之逐渐转向更高层次的文化目标。
让我们再次回到米勒小姐的幻象。接下来出现的种种并不需要进行细节上的探讨。最先出现的意象是“紫色水面的海湾”。此处大海的象征与前文内容存在着丝丝缕缕的关联,也令我们联想起第一部分中提到的那不勒斯湾。就整体次序而言,我们当然不应忽视“湾”这个意象的意义,因此我们在这里姑且大略看一下它的词源学。一般说来,湾(bay)是指任何向外敞开之物。法语中的bayer意为“张开嘴,裂开”,它的同义词为gulf(拉丁语sinus),这个词在法语里写作golfe,与gouffre(深渊)存在密切关联(另参见英语词gap)。Gulf和希腊语词κóλποs之间存在关联,[341]这个希腊词意为“胸怀、怀抱、子宫”,又有“衣袍上的褶皱”或“衣袋”之意(在瑞士德语中,Buese是指“外衣”或“裙子上的口袋”)。Кóλποs还可用来指夹在两个波峰之间的浪谷,或是两座高山之间的峡谷。以上意义清晰地显明了潜在于这个词汇当中的原始观念。由此我们更能理解歌德在《浮士德》中的选词,当他描写浮士德希望鼓起欲望之翼追逐太阳,醉饮它那“永恒的光的溪流”时,有如下的两句台词:
荒山沟谷,不能验证我像神一样的飞行,
飞行在野外的峡谷和未开化的岩石之路。
看!大海,用它那温暖而且平静的港湾,
把它的美丽呈现给我,打开了我的疑惑。[342]
浮士德的渴望,和每个英雄一样,向往着重生与不朽的奥秘;因此,他的路通向大海,深入死亡的魔口,即那象征着新时代的令人恐惧的狭窄的“通道”:
我听见一声呼唤,
召引我走向打开的大门。
我灵魂的潮汐越来越沉陷,
脚下一片光明、透亮、平坦。
新的一天我将被带向彼岸。
好像置身于翼上,驾着一部火焰之车。
越来越接近我了,我已做好进入自由的准备。
我渴望穿越时空,获得重生,
升起在天国的净土。
现在让我大胆地打开那扇宽广的大门,
越过凡人曾经退缩地践踏过的路径,
神圣的时刻将要到来,我要像主人一样把握自己的命运,
去证明人可以到达的神的境界。
面对黑暗和毁灭性的洞穴也不必畏缩,
止于幻想,始终是一种折磨。
勇往直前吧,奔向那通往大门的路,
一个狭窄的入口,燃烧着整个地狱的火焰。
纵使要投入死亡、踏上虚无的怀谷,
这一步我仍要迈得满心欢喜,毅然,决然。[343]
仿佛是对上述境界的一个确认,米勒小姐看到的下一幕幻象就是“一座兀立的危崖”。根据作者本人的叙述,整个这一系列的幻象结束于一片嗡嗡嚷嚷混杂的声音之中,说的似乎是。这给人留下了一种极为原始的、不可猜测wa-mawa-ma,的印象。既然米勒小姐没能为我们提供任何主观根源以阐释这一来自过去的回声,我们唯一可能的推测就是:从上下文总体考虑,这声音或许正是那句尽人皆知的呼唤“——妈妈”,只不过略有变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