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玛丽小姐打狮子的那天天气很好,美好的大概也只有天气了。昨天夜里长出了很多白色的花,在第一道曙光的照射下,那长着白花的片片草地仿佛是一轮满月的光透过雾气照射在刚下过雪的地面上。玛丽在第一道曙光出来之前很长时间就起床穿衣了。她卷起了她丛林夹克衫右边的袖子,检查了她的点二五六口径的曼利夏步枪。她说她不舒服,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我和金·克向她打招呼,她作了简单的回应。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开任何玩笑。我不知道玛丽对金·克有什么意见,除了不满于他往往漫不经心地面对无疑很严肃的工作。我想她生我的气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如果她心情不好,她就可能会变得残忍,打出我所知道她能打出的最致命的一枪。这契合了我最新得出的伟大结论:她太善良了,不忍杀生。有些人的枪法随意而轻松;有些人射击的速度奇快无比,但他们仍能控制好时间,像外科医生切下第一刀一样,仔细地装上子弹;还有些人射击像机器一样精准,枪枪致命,除非有意外发生导致射击程序出错。这天早上,玛丽小姐似乎是带着坚定的决心出去打猎的,谁做事不够认真严肃都会遭到她的鄙视,她拖着全副武装的病体,如果她没有得手,还能拿身体状况不佳作为理由。现在的她只有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又发现了一种能促使她成功打到狮子的方法。
我们在猎车旁边等着天再亮一点就出发,每个人都严肃而冷酷。恩古伊几乎每天一大早都脾气不好,所以他除了严肃和冷酷外还有点不高兴。切洛也严肃而冷酷,除此之外他还微微有点开心,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葬礼,但对死者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姆休卡和往常一样高兴,他虽然耳朵听不见,却用他敏锐的双眼寻着破晓的迹象。
我们都是猎手,此时此刻正要去做打猎这件神奇的事。很多作品总是把打猎写得神乎其神,但是这件事可能比宗教还要古老得多。有些人称得上是真正的猎手,有些人则不是。玛丽就是一个真正的猎手,而且是个又勇敢又可爱的猎手。但是她入行比较晚,开始打猎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在打猎的过程中,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出乎她的意料,就像小猫长成大猫时第一次发情的感觉。于是她把所有这些学到的新知识和感受到的新变化都归结为我们知道但别人不知道的事。
我们四个就像一个很年轻的斗牛士的一伙帮手,见证了她经历过的所有变化,也见证了她几个月来严肃认真地打某只猎物,克服了重重困难。一旦斗牛士认真起来,帮手也得认真。我们这些帮手了解斗牛士的所有缺陷,她给我们的回报丰厚,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我们都对斗牛士完全失去过信心,但也多次对她重新树立了信心。我们有的坐在车里,有的围着车转,等着天色再亮些就出发,这时候,我强烈感觉我们是要去参加一场斗牛。我们的斗牛士神情严肃,于是我们也神情严肃,因为我们对斗牛士有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热爱。我们的斗牛士身体不舒服,因此我们更有必要照顾好她,帮她做成想做的事。但是当我们坐着、倚着,感觉困意逐渐消除的时候,我们又变成快活的猎手了。新的一天就在眼前,它总是充满着新奇与未知,这时候也许没有人比猎手更快活,而玛丽也是个猎手。但是她给自己设定了这个任务,在老爷子的教导、训练和灌输下,她猎狮子用的方法带有绝对的纯粹性和美德性。老爷子把玛丽收为最后一个徒弟,把他从来没能教给任何女人的一套道德标准体系教给了她。所以玛丽打狮子不能按照惯常的方式,只能按照理想的方式。最终,老爷子在玛丽身上发现了女性特有的好斗精神,发现她是一个充满爱心而大器晚成的杀手,唯一的缺点是她打出的子弹说不准会飞到哪儿。老爷子在教给她那套道德标准体系后,就有必要离开了。她现在有那套道德标准了,但是她的身边只有金·克和我,我俩都不像老爷子那样是真正值得信赖的人。就这样,她现在又一次去参加那场一再被拖延的斗牛。
姆休卡向我点点头,告诉我光已经足够亮了。于是我们出发,开车穿过昨天还是一片绿油油,而现在已经开满白花的草地。中途姆休卡把车悄无声息地停下来,这时我们的车与森林的树木平行,左边是高高的一片枯黄的野草。姆休卡转过头去,我看到他脸颊上箭头形状的疤痕和其他一些划痕。他什么话都没说,于是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我看到那头黑色鬃毛的大狮子正从枯草丛中向我们走来,它的脑袋在枯草顶上露出了很大的一部分。那坚硬的枯草上面只露着它的头。
“你觉得我们慢慢绕个圈回营地怎么样?”我小声对金·克说。
“十分赞成。”他小声说。
正说着,狮子掉头向森林跑回去。我们只能看到高高的草在晃动。
我们回到营地吃早餐,玛丽明白我们为什么那样做,也同意那是正确而必要的。但是她为之全副武装、全力以赴的斗牛又被取消了,所以她看到我们就很来气。我感到很抱歉,因为她生病了,所以我想让她尽可能地放松一些。继续谈论狮子如何犯下错误到底是没用的。金·克和我都知道那头狮子已是我们的囊中物了。明显它是一晚上没有吃东西,早晨出来寻诱饵吃。现在它又回森林了。它会饿着肚子回去躺下,如果没人打扰它,一到晚上它就会出来,这就是它的行事套路。如果它不是按我想的这样,那么金·克明天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走了,然后我和玛丽两个人又要单独和它周旋了。但是那头狮子已经打破了它的行为方式,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再也不担心会打不到它了。我可能更愿意在没有金·克的情况下和玛丽两个人单独打它,但是我也喜欢和金·克打猎,我还没傻到想在我和玛丽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出洋相。金·克已经把可能出现的状况讲得太清楚了。我总是有一种非常美好的错觉,认为玛丽会精准地打中狮子的要害部位,那头狮子滚倒在地,就像我一次次看到过的那些被玛丽打死的猎物一样,然后它就以狮子才有的样子死去。如果它倒在地上但是还没死,我就会再给它两枪,这事再简单不过了。玛丽小姐会很高兴,因为她终于杀死了她的狮子,而我只是给了它最后一击,玛丽会知道这一事实,并且会永远深爱我,直到世界尽头,阿门。到目前,这件事我们已经期盼了六个月。就在那时,一辆新的越野车穿过田野,开进营地。那片神奇的田野在一个月前还是一片尘土飞扬的原野,一个星期前被雨浇成了一片泥浆,现在则铺满了白花。那种车我们从来没见过,它是新的型号,车体更大,速度更快。开车的是一个红脸汉子,中等个头,身穿一件退色的肯尼亚警员的卡其布制服。他一路开过来,脸上已经蒙了一层尘土,笑起来眼角纹便在尘土上形成了道道沟壑。
“有人在家吗?”他边走进用餐帐篷,边摘下帽子,问道。我透过帐篷朝大山那边挂着穆斯林纱的开口,看见了他的车开过来。
“大家都在,”我说,“你好吗,哈利先生?”
“我很好。”
“坐下,让我给你弄点喝的。你今晚可以留下来吧?”
他坐下来,像小猫一样伸了伸腿,活动了下肩膀。
“什么都不能喝。正派的人在这个时间不能喝酒。”
“你想要什么?”
“我们一起喝一瓶啤酒怎么样?”
我打开啤酒,倒了两杯,当我们举起酒杯的时候,我看见他那双疲倦而呆滞的眼睛放松下来,有了笑意。
“让他们把你的东西放到小派特的帐篷里去吧,就是那个绿色的空帐篷。”
哈利·邓恩是个腼腆而善良的人,他总是工作很长时间,做事铁面无私。他喜欢非洲人,也很理解他们,他受雇来这里推进法律的执行和命令的实施。他又温柔又坚强,没有报复心,不会记恨别人,也从来不犯傻和感情用事。这个地方的人们喜欢记仇,但是他从来不这样,我从没见过他因为什么事动气。他所执法的地区正处于一个腐败孳生、仇恨蔓延、暴力横行、异常疯狂的时代,他每天都让自己的工作强度超过人的极限,而他这么辛苦地工作从来都不是为了升职和提升,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的价值。有一次,玛丽把他比作一个可移动的人形堡垒。
“你在这里过得快活吗?”
“很快活。”
“我听说了一点。你们必须要在圣婴降临日前杀死那头豹子,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为了给一家杂志写图片故事,我们九月的时候还在为那家杂志社摄影。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我们有一位摄影师,他拍了几千张照片,我为他们用的照片配上说明文字,并写了一篇短文。他们有一张很好看的豹子的图片,那头豹子是我打死的,但是它不是我的。”
“那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们正在追捕一头很聪明的大狮子。就在埃瓦索恩吉罗另一边的悬崖下面,比马加迪还远。”
“那地方我正好不熟悉。”
“我们当时正在和这头狮子较量,我的这位朋友和他的扛枪伙计爬上一座小石丘,想看看前面有没有出现那头狮子。那头狮子是玛丽的,因为我和我的朋友都打死过狮子。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听见他开枪后,在一片扬起的尘土中,一个东西倒在地上,发出吼叫声。被打中的是一头豹子,那片扬起的尘土很浓重,已然形成了一片密实的云,而那头豹子还在不停地吼叫,谁也不知道它会从尘土中的那个方向窜出来。我的朋友马伊托从上面给了那豹子两枪,我也朝着那团移动的尘土的中心部位开了一枪,然后猫下腰,移动到那团尘土的右边,那是它一般来说会冲出来的方向。然后它从尘土中只露出了一次头,那时候它的喉咙里仍然发出凶狠的吼叫声,于是我给了它脖子一枪,尘土开始慢慢沉淀下来了。那场面有点像偏远西部旧式酒吧外面进行的一场烟雾缭绕的枪战,唯一不同的是那头豹子手里没枪。但是它离我们很近,可以伤害到任何一个人,而且它已经被完全激怒了。摄影师拍下的照片有马伊托和那头豹子的,有我们所有人和那头豹子的,也有我和那头豹子的。那头豹子是马伊托的,因为是他先开的枪,而且他后来又开枪了。但是把那头豹子拍得最好的照片是我的那张,杂志社想用那一张,我说不行,除非等我独自一人杀死一头好豹子。但是到现在我已经失手三次了。”
“我不知道你们把规矩定得这么严。”
“不幸的是,我们的规矩就是很严。这也是法律。打出一枪后就必须追踪到底。”
阿拉普·梅纳和巡猎长带回消息说那两头母狮子和那头年轻的狮子在远处的盐碱地边上杀死了猎物。我们布下的诱饵除了土狼拽过的地方外,其他的都还没被揭开。我们的两位猎探员很小心地把土狼动过的诱饵恢复了原状。挂着诱饵的那几棵树旁边有很多鸟,这肯定会吸引狮子的注意力,但是那些鸟吃不到作为诱饵的斑马残骸,它们挂得足够高,可以引起狮子的注意。那头狮子夜间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捕过猎,而且因为它不饿,也没有被打扰过,所以晚上我们几乎肯定能在空地上发现它。
终于我们吃了午饭,玛丽的心情很好,对我们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亲切。我记得她甚至问我要不要再来点冷盘肉。我说,不,谢谢,我已经吃够了。她说,这对我有好处,因为喝了很多酒的人都需要吃东西。这不仅是一条古老的真理,而且有一篇我们都读过的《读者文摘》的文章也围绕这个道理作了通篇的解释。那期的《读者文摘》现在已经被我们遗弃在厕所了。我说我已经决定以一个真酒鬼的身份参加竞选,不会欺骗我的任何一个选民。如果人们对丘吉尔的描述是真实的,那么他喝的酒是我的两倍,他刚刚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只是在试着增加我的酒量,好让我自己也得个奖。谁知道呢?
金·克说诺贝尔文学奖和我得的奖一样好,但是为了吹嘘一番我也该拿到这个奖,因为丘吉尔能获奖要归功于他的口才,这至少是部分原因。金·克说,虽然他对这个奖项不够关注,但是他觉得我很有可能因为在宗教方面的工作和对非洲土著人的关怀而得到这个奖。玛丽则建议我说,如果我偶尔试着写点东西,就能拿到这个奖。她的这句话令我深受感动,于是我对她说,一旦她打到那头狮子,我就什么都不做,专心写作,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她高兴。她说,如果我写些东西,即使是一点也能让她高兴。金·克问我有没有打算描述一下非洲的神秘色彩,如果我打算用斯瓦希里语写,他可以帮我找来一本关于内地斯瓦希里语的书来,那样一本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玛丽小姐说我们已经有这本书了,她甚至觉得,即使我用英语写,这本书也是能起到作用的。我说,为了在我写的东西中加入点内地风格,我可能会从那本书中抄几部分。玛丽小姐说我用斯瓦希里语连一句话也写不对,一句话也说不对。我很悲伤地认同了她,我确实一句正确的话也不会说、不会写。
“老爷子的斯瓦希里语就说得很漂亮,金·克也是。你就丢人了。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像你一样把一门语言说得这么差劲。”
我想说的是,几年前,我曾经似乎就要可以把斯瓦希里语讲得很好,但是我做了一件傻事,没有在非洲继续留下去,而是回了美国,在那里,我以不同的方式消磨着对非洲的思念之情。然后,就在我可以回非洲之前,西班牙战争爆发了,我被卷入了世界大潮,不好不坏地挨过了那段时间,最后终于回到了非洲。能回到非洲很不容易,因为要挣脱已经建立起来的责任链条着实困难,这链条看起来虽然如蜘蛛网般轻盈,却像钢丝绳一样把人牢牢拴住。
我们都很开心地互相开着玩笑,互相捉弄着彼此,我也开了点玩笑,但是我很留心地保持着谦逊和懊悔,希望能赢回玛丽小姐的欢心,也希望她能保持心情愉快,以便应付狮子的出现。我一直在喝布尔默干苹果酒,我发现这种酒很可口。金·克从卡贾多的商店里买来了一些。这酒轻柔爽口,提神清脑,丝毫不影响打猎,一瓶有整整一夸脱,上面是旋拧的瓶盖,我曾经在夜里醒来的时候用它代替水来喝。玛丽的那个很热心的表妹曾送给我们两个小巧的正方形枕头,枕套是麻布做的,里面装满了香脂针。我总是把我的枕头枕在脖子下面,或者,如果我侧着睡的话,把耳朵贴在上面。那枕头的味道满是我孩提时代对密歇根的记忆,真希望我能有一个用带香味的草编成的篮子,用来在旅行中装那只枕头,一到晚上就把篮子挂在蚊帐下面。那苹果酒的口感也有密歇根的味道,我总是想起那个苹果酒的加工作坊,想起它的门从来都不锁,只安装着搭扣和木栓,也想起那麻布袋的气味,那麻布袋是用来压榨苹果的,之后会被铺开晾干,再一次放进深深地酒桶里,人们拉来一车一车的苹果送到作坊里酿成苹果酒,那酒桶里便留下了苹果的味道。加工作坊的水坝下面有一个深潭,落下的水在潭子里转一圈又回到水坝下。在那里垂钓,如果耐心一点的话总能钓到鳟鱼。每次我钓到鳟鱼都会把鱼杀死,放进树荫下那只用柳条编成的大鱼篓里,在鱼身上铺上一层蕨叶,走进作坊,取下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的锡杯,从下面的一个桶上拉开沉重的麻布袋,舀一杯苹果酒喝。我们现在喝的苹果酒让我想起了密歇根,有了那枕头,我的记忆就更清晰了。
现在我正坐在桌子旁边,玛丽的心情似乎好些了,这让我很高兴。我希望狮子会在傍晚时分出现,也希望玛丽小姐能把它打成一堆残肉,从此她就幸福了。吃完午饭,大伙儿都兴高采烈的,都说我们可以小睡一会儿,等到打狮子时我再把玛丽小姐叫起来。
玛丽刚在床上躺下就睡着了。帐篷后部是撑开的,一股怡人的凉风从山上袭来,穿过帐篷。通常,我们睡觉的时候都会面朝帐篷开着的门,而这次我把枕头放在了床的另一头,把它们卷起来,把香脂枕头放在我的脖子下面。我躺在床上,靴子和裤子都没穿,借着从我后面传来的光,我开始看书。我读的是杰拉尔德·汉利[42]写的一本很好的书,他有另一本好书,叫做《日落时分的领事》。我看的这本书讲的是一头作恶多端的狮子,它几乎杀死了书中所有的角色。我和金·克曾经在早晨上厕所的时候读这本书,为了从书中获得猎狮的启发和灵感。书中也有几个角色没有被狮子杀掉,但是都走向了其他悲惨的命运,所以我们也没有真正在意。汉利写得很好,这是一本很精彩的书,能给猎狮的人很大的启迪。有一次,我看到一头狮子飞速冲过来,那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直到现在还印象深刻。这天下午,我慢慢地读着这本书,因为这书写得太好了,我都舍不得结束它。我希望那头狮子能把书的主人公或老少校杀死,因为他们都是高尚而善良的角色,而我对那头狮子的喜爱已经到了希望它能杀死一些高级角色的程度。那头狮子也表现不俗,我又读到它杀死了另一个富有同情心的重要角色。这时候我想我还是把剩下的部分留着以后再读吧。于是我从床上起来,穿上裤子和靴子,但是并没有拉上靴子的拉链,我走到金·克的帐篷那里看看他是不是已经醒了。我学着探子经常在用餐帐篷外面发出的咳嗽声,在他的帐篷外面咳嗽了一下。
“进来吧,将军。”金·克说。
“不了,”我说,“男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准备好面对那些致命的野兽了吗?”
“现在还太早。玛丽睡了吗?”
“她还在睡。你在看什么书?”
“查尔斯·林白[43]的书。写得太好了。你读的是什么书?”
“《狮子之年》,我正在翘首盼望我们的狮子呢。”
“那本书你已经读了一个月了。”
“是六周。你对飞行的神秘有了什么新认识吗?”
那一年,我俩虽然不再年轻,但是都对飞行充满了神秘的幻想。1945年,我乘坐一架年久失修的快飞不动的飞机回家,就在那时,我便彻底地放弃了对飞行抱有的神秘幻想。
打猎的时间到了,我把玛丽叫起来,那几个扛枪伙计从床底下拿出她的步枪和我的大枪,检查了一下实心弹和软头弹。
“它还在,亲爱的。它还在,你会打到它的。”
“已经晚了。”
“什么也别想。出来上车就可以了。”
“我得穿上靴子,这你总该知道。”
于是我帮她穿上靴子。
“我那该死的帽子在哪儿?”
“你那该死的帽子在这儿。走到最近的那辆越野车上去,别跑。除了打死那头狮子外什么念头都不要有。”
“别跟我说那么多话,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玛丽和金·克坐在前排的座位上,姆休卡负责开车。恩古伊、切洛、我和巡猎员一起坐在后面的敞篷车厢里。我检查了30-06型猎枪枪管里的弹药筒和弹药箱,检查了我口袋里的子弹夹,也检查了后视孔,用牙签清理里面的灰尘。玛丽直直地举着她的枪,我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把擦得乌亮的枪管,那条把后瞄准器两翼固定在下面的透明胶带,也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后脑勺和头上戴着的那顶破旧不堪的帽子。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已经走出了那片开满花的草地,沿着老路向北走,和那条路并排的就是森林。狮子就在我们右边的什么地方。车停了下来,除了姆休卡还坐在方向盘前外,其他人都下了车。我们的一边是树丛和灌木,狮子的脚印就是朝着这树丛和灌木里去的,另一边是那棵孤零零的树,我们的诱饵就挂在那棵树上,上面覆盖着一堆灌木。诱饵没有被它吃一口,也没有被鸟啄食。那些鸟都在树上站立着。我回头看了一眼太阳,用不了十分钟,它就会下沉到西边的远山后面去了。恩古伊已经爬上了蚁山,从顶上仔细查看。他把手靠近脸边指了指,这个动作可以让人几乎看不清手指的移动,然后飞速从山上跑了下来。
“快,”他说,“它就在那里。我们最好还是上车吧。”
金·克和我又都看了看太阳,金·克挥手示意姆休卡把车开过来。我们爬上车,金·克引导着姆休卡把车往什么地方开。
“但是它在哪儿呢?”玛丽问金·克。
金·克把手放在姆休卡的胳膊上,他停下了车。
“我们把车留在这儿,”金·克对玛丽说,“它一定就在远处的那丛树和灌木丛里。爸爸在左边守着,不让它跑回森林里去。你和我往前走,到狮子跟前去。”
我们朝狮子的方向移动,它八九不离十就在那儿,这时候太阳仍没有落山,恩古伊在我后面,玛丽和金·克在我们的右边往前移动着,玛丽走在金·克前面一点,切洛则跟在金·克身后。他们径直朝那丛底部长着稀疏灌木的树丛走去。这时候我已经能看到狮子了。我继续向左边移动,向侧前方迈着步子。它看着我们,我心想,它现在所在的位置真是糟透了。我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会减少它逃到那个它曾多次撤退到的安全地带的机会。现在,它已经别无选择,除了向我扑过来,或向玛丽和金·克扑过去,但是除非受伤,它是不会想到这么做的。或者,它还可以试着逃到北边另一个隐蔽性良好的树丛和灌木地带,但是那个地方离这里有四百五十码远,它要穿过开阔的平原才能到那里。
这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能再往左移动了,于是便开始朝着狮子的方向移动。它站在灌木丛里,灌木没过它的大腿,我看见它的脑袋转过来看看我,又转回去看看玛丽和金·克。它的脑袋又大又黑,但是当它转动的时候,看上去也没有大得和身体的比例不协调。它的身子也是又大又长,显得很沉重。我不知道金·克会把玛丽带到离狮子多近的地方,我没有看他们,只是注视着狮子,等着枪声打响。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再向狮子靠近了,如果它朝我这边冲过来,这距离足够让我杀死它,而且我确定,如果它受伤了,就一定会朝我这边冲过来,因为它的天然的避难所就在我身后。玛丽肯定要开枪了,我这么想。她不可能再靠近了。但是可能金·克想让她再靠近点。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们,低下头,没有让我的视线离开那头狮子。我能看到的是,玛丽想要开枪,但是金·克正阻止她这么做。他们并没有再试图靠近那头狮子,所以我判断他们所在的位置让玛丽和那头狮子之间有几根灌木枝。太阳开始落山,我看着那头狮子,感觉到它身上色调的变化。现在的光线仍然适合射击,但是天马上就要暗下去了。我盯着那头狮子,它向右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看了看玛丽和金·克。我能看到它的眼睛。玛丽还是没有开枪。接着,狮子又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我听到玛丽的枪声和子弹打进狮子体内那干涩的声音。她打中了它。狮子跳起来跃进灌木丛,又从灌木丛的远端冲出去,朝北边那丛浓密的树林跑去。玛丽在对它开枪,我可以肯定她打中了它。狮子摇晃着它的大脑袋,大步向前跳跃。我也给了它一枪,它身后扬起一阵尘土。我的瞄准器随着它移动,在瞄准器对准它前方的时候扣动扳机,但还是只射中了它后面的尘土。金·克的大双筒枪也在开火,我看到那子弹扬起阵阵尘土。我又一次在瞄准器里看到那头狮子,这次我把准星移到它的前方,但只在它前面扬起了尘土。它的步伐沉重,绝望地向前跑着,但是它在瞄准器里已经非常小了,几乎肯定就要跑到远处的树林里了,这时候它再次出现在我的瞄准器里,它已经很小了,正在快速跑远,我轻轻地把准星移动到它前面,一超过它的头便扣动扳机,这一次没有扬起尘土。还没听到子弹的声音,我就看见它一头向前栽倒下去,前腿还在不停地刨着,它巨大的脑袋垂了下去。恩古伊拍了拍我的后背,用胳膊搂住我。那头狮子还在试图站起来,金·克给了它一枪,于是它侧身躺倒了。
我向玛丽跑过去,吻了吻她。她很高兴,但是有点不对劲。
“你在我前面开枪的。”她说。
“别那么说,亲爱的。你开枪打中它的。我们等了那么长时间,我怎么能在你前面开枪呢?”
“是的,是女主人打中它的。”切洛说。他一直站在玛丽身后。
“当然你打中它了。我想你第一次开枪的时候打中的是它的脚,然后你又打中它了。”
“但是是你杀了它。”
“它中枪后我们都得阻止它跑进那片浓密的树林。”
“但是是你先开枪的。你自己知道。”
“我没有。你问金·克啊。”
我们都朝狮子倒下的地方走去,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越往前走,那头狮子在我们的视线中就变得越大,也越清晰地显示它已经死了。太阳正在落山,天色暗得很快,这时候的光线已经不适合射击了。我已经精疲力竭。金·克和我身上已经因为汗水湿透了。
“当然是你打中它了,玛丽,”金·克说,“它跑到空地上之后爸爸才开枪的,你打中了它两次。”
“我想开枪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开枪呢?那时候它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呢。”
“那中间有几根灌木枝,那可能会让子弹打偏或爆炸。所以我让你等等。”
“等等后它就动了。”
“它动了你才能朝它开枪。”
“但是真的是我先打中它的吗?”
“当然是你。没有人会在你之前开枪的。”
“你不是为了让我高兴在骗我吧?”
这个场景切洛之前见过。
“打中了!”他大声说,“是女主人打中了,打中了!”
我用手的侧部推了一下恩古伊的臀部,用眼睛看着切洛,于是他走过去。
“打中了!”他尖声说,“是女主人打中了,打中了!”
金·克过来和我一起走。我说:“你怎么出汗了?”
“你把准星对准它前面多远?你这狗娘养的。”
“一尺半,两尺吧。那枪打得像射箭似的。”
“我们回去的时候用步子测一下。”
“这么远没人会相信的。”
“我们相信,这就够了。”
“我们过去吧,让她认识到是她打中了狮子。”
“她相信孩子们说的话。你打中了它的后背。”
“我知道。”
“子弹击中的声音传回来要多久你听出来了吗?”
“听出来了。我们过去和她谈谈吧。”
越野车在我们后面停了下来。
现在我们就站在那头狮子的旁边,它是玛丽的,现在她知道了。而且她也目睹了那头狮子惊妙的躯体,它长长的躯体上长着乌黑的鬃毛,十分壮美。骆驼蝇已经爬上了它的躯体,而它黄色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失去神采。我用手抚摸着它厚重的黑色鬃毛。姆休卡停好车,过来和玛丽握手。玛丽正跪在那头狮子身边。
接着我们看到卡车穿过平原从营地那边驶来。他们已经听到了枪声,凯蒂把所有人都带了出来,除了两个人留下看守营地。他们唱着狮子歌,当他们从车上一拥而下时,玛丽对这狮子是谁的再也没有疑问了。我见过很多头狮子被杀死,也见过很多庆祝仪式,但是没有一次仪式像这次一样隆重。我想让玛丽尽情地享受这一切。我确定玛丽现在没事了,于是我继续朝那片树林和浓密的灌木丛走去,刚才那头狮子就是朝这个地方跑的。它差一点就跑进去了,我设想了一下,假如我和金·克不得不到那里面去把它给找出来会是什么情形。我想趁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再看看这片树林。就差六十码它就跑进去了,那样的话,等我们走到树林天就已经黑了。我想着可能会发生的事,然后回去和他们一起庆祝、拍照。卡车和越野车车头灯的灯光都照着玛丽和那头狮子,金·克正在给他们拍照。恩古伊从越野车上的弹壳袋里给我拿来了吉尼酒瓶,我喝了一小口,递给恩古伊。他也喝了一小口,摇摇头,递回给我。
“打中了。”他说,我俩都笑了起来。我又连着喝了一大口,觉得身上暖和起来了,也感觉到压力像蛇蜕皮一样从我身上退去。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终于把狮子打死了。实际上,当我不可思议地从那么远的距离外像射箭一样用枪打中它、恩古伊拍我后背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一点。但是后来玛丽焦躁不安,又朝狮子走过去,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表现得冷静漠然,就像是结束了一场进攻一样。现在,我喝着酒,庆祝活动还在继续,拍照也在继续。拍照这事真的很烦人,但又是必需的,时间太晚了,而且没有闪光灯和专业摄影师让玛丽小姐的狮子永远定格在胶卷上。我看着玛丽在车灯的照耀下神采奕奕的脸,看着那头狮子大得连玛丽都抬不动的脑袋,我为她感到骄傲,也很喜欢那头狮子,我的内心却空得像一间空房子。我看着凯蒂在玛丽上方俯下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头狮子令人难以置信的黑色鬃毛,咧开他那像一道倾斜的伤疤的嘴笑着。每个人都在用坎巴语像小鸟一般小声谈论着,每个人都为我们的这头狮子感到骄傲,这狮子属于我们大家,也属于玛丽,因为她打这头狮子已经打了几个月,用那句不该说的话就是,她是在赌注已下的危急关头凭自己的力量打中那头狮子的。现在玛丽很高兴,车灯照得她浑身透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快活的小天使,虽然她的身材也并没有矮小得过分。每个人都喜欢她,也喜欢我们的这头狮子。看到这一幕幕,我才放松下来,开始享受这一刻的时光。
切洛和恩古伊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凯蒂,他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Mzuri sana Bwana。Uchawi tu。”
“只是运气好罢了。”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不得不这么说。
“并不是运气好。”凯蒂说,“Mzuri。Mzuri。Uchawi kubwa sana。”
我想起我早已经算好那头狮子会死在今天下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玛丽赢了。我和恩古伊、姆休卡、老爷子的扛枪伙计和我们宗教里的其他人说了几句话,我们都摇晃着脑袋大笑起来。恩古伊想让我再喝一口吉尼酒瓶里的酒。他们想等到回营地以后喝啤酒,但是想让我现在和他们一起喝这酒,他们只是用嘴唇碰了碰酒瓶的边沿。玛丽拍完照后站起来,看到我们在喝酒,就要过吉尼酒瓶喝了一口,然后递给金·克。后来那酒瓶又传了回来,我喝了一口,然后在狮子身边躺下,用西班牙语轻声对它说话,乞求它原谅我们杀了它,同时,我用手探寻着它的伤口。它身上有四个伤口,玛丽打中的是它的脚和半边的臀部。我在轻抚它的后背时,摸到了我打在它脊柱上的伤口,以及金·克在它肩膀后的侧腹前部击出的更大的弹孔。我一直在抚摸着它,用西班牙语对它讲话,但是很多坚硬扁平的骆驼蝇从狮子身上爬到了我身上,于是我用食指在它前面的尘土上画了一条鱼,再用手掌抹去。
在回营地的路上,恩古伊、切洛和我都没有说话。其间我听到玛丽问过金·克一次,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在她开枪之前开枪,金·克回答说,是她打下的。他说是她先打中狮子的,这些事情并不总是如理想的那般发生,当一只动物受伤的时候,它就应该被杀死,他还说我们实在太幸运了,她应该高兴。但是我明白,她刚才确实是高兴的,现在那高兴已经消逝,因为那狮子被杀死的经过和她六个月以来所希望的、幻想的、担心的、期待的都不一样。她的这种感觉让我也很难过,我知道在别人眼里这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对于她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不过如果我们重新来做,情况也不可能有变化。与别人相比,金·克把她带到了离狮子更近的距离,为了射出完美的一枪,她也有权利到那么近的地方去。如果她打中那头狮子时它向他们冲过去,那么在它冲到他们前面之前,金·克只有打出一枪的时间。如果狮子向他们冲过去,他的大枪可以打得致命而精准,但是如果他必须在两三百码之外开枪,情况就不利了。这一点我们心里都清楚,连玩笑都没开过。在那个距离打狮子玛丽冒着很大的危险,我和金·克都知道,在她最近的一次打猎中,就是在那样的距离,她打一只活的动物打出了十八英尺的偏差。现在谈这件事并不是很好的时机,但是恩古伊和切洛也知道这件事,很长时间以来,我睡觉的时候一直想着这件事。那头狮子做出了在茂密的树林里和我们较量的决定,在那片树林里,它很有可能占上风而伤到我们,从这一点看,它的决定是正确的,而且它差点就得逞了。这头狮子并不傻,也很勇敢。它想在对它有利的地方和我们决战。
我们回到营地,坐在篝火旁边的椅子上,伸开双腿,喝着烈性的酒。这时候我们需要老爷子在,但是他不在。我让凯蒂开几瓶啤酒送到营地去,并等着他回来。事发突然,仿佛是一场暴雨降下来的水形成了翻滚着、咆哮着,浪峰上顶着白色泡沫的水流注入干涸的河床一般。那时间短暂得充其量也就够他们决定谁来抬玛丽小姐,接着他们便从帐篷后面蜂拥而出,他们都高唱着狮子歌,弓着身子跳起狂野的坎巴舞。侍奉用餐的大伙计和卡车司机手里拿着椅子,他们把椅子放在地上,凯蒂边跳舞边拍着手引导玛丽小姐坐到那椅子上。他们把她抬起来,开始带着它跳舞。他们先是围着篝火跳,再向外走到伙计营房,后来围着躺在地上的狮子跳了一圈,又穿过伙计营房,来到篝火旁边,也绕过伙计们生的火堆,最后围着猎车和伐木卡车绕过去,这样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所有的巡猎员和除了长老之外的所有人都脱得只剩下短裤。我望着玛丽发亮的脑袋和那些黝黑健壮的躯体。他们边抬着她边跳着舞,或蹲或踏,还抬手去触摸她。那狮子舞很狂野、很精彩,最后他们把抬着玛丽的椅子放在篝火旁她那营地专用椅旁边,每个人都和她握了握手,那庆祝仪式就结束了。她很高兴,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饭后就上床了。
夜里我醒来,再睡就睡不着了。我醒得很突然,四周一片寂静。听到玛丽那有节奏而顺畅的呼吸声,我心里有一种释怀感,因为我们不用再每天早晨都让她磨刀霍霍地准备和那头狮子较量了。然后我开始感到悲伤,因为那头狮子的死并不像她所希望和计划的一样。那隆重的庆祝仪式、狂野的舞蹈、她所有的朋友对她的爱与忠诚,这些都暂时麻痹了她的失望。我敢肯定,那失望还会回来的,毕竟她花了一百多个早晨出去猎那头狮子。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身处的危险,也许她意识到了,我没有意识到。我和金·克都不想告诉她这一点,因为我们把那危险消除得太绝妙了,我俩的大汗淋漓终究是有价值的。我想起了那头狮子的眼睛,他看了看我,垂下眼帘,又看了看玛丽和金·克,接下来它的视线就再也没离开他俩。我躺在床上想,一头狮子是怎么用三秒多一点的时间跑出一百码的。它跑的时候紧贴着地面,比灰狗还要快,直到追上猎物才纵身一跃。玛丽的那头狮子足有四百多磅重,它体格健壮,叼着一头奶牛越过高高的带刺的防兽围栏都没有问题。它非常聪明,人们捕了它几年都没有捕到。但是我们还是连哄带骗地让它犯下了一个错误。我很高兴它临死前躺在高高的黄色圆形土丘上,它垂着尾巴,巨大的爪子舒服地摊在身前,看着它生活过的地方,看着远处蓝色的森林和大山高处的皑皑白雪。我和金·克都希望玛丽能一枪把它打死,或者把它打伤,然后它朝我们扑过来。但是它最终用的是自己的方法。那第一枪给它的感觉不过是一阵尖锐的刺痛,第二枪打穿了它大腿上部的一块肌肉,那个时候它正往密林里跑,好在那里和我们搏斗,那一枪的感觉也顶多像是狠狠地挨了一巴掌。我不愿意去想我的那一枪给了它什么感觉,我只是胡乱给了它一枪,希望子弹能从它身上掠过,没想到竟意外地射中了它的脊柱。那是一颗二百二十格令的实心弹,我根本不必去想打在身上会是什么感觉。我还没有摔断过脊柱,所以我不知道。我很高兴金·克那绝妙的远程射击把它一枪毙命。现在它已经死了,而我们也会怀念追捕它的时光。
就在我试着入睡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关于那头狮子的问题,想如果它进了那片茂密的树林会有什么样的情况,想起别人在这种情景下的经历。然后我想,还是别想了吧。这是我和金·克在一起的时候才讨论的事,也是和老爷子讨论的事。我希望玛丽醒来的时候会说:“真高兴我打到了我的那头狮子。”但是这希望简直就是一种奢望。现在已经凌晨三点钟了。我记起了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写的“灵魂的什么什么总是凌晨三点钟”那句话。几个月以来的凌晨三点钟都意味着再过两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就要起床,穿上衣服和靴子,出去猎玛丽小姐的那头狮子。我掀开蚊帐,伸手拿了苹果酒的瓶子。由于是晚上,所以那瓶子很凉。我把两个枕头对折起来靠在上面,把那只粗糙的四方形香脂枕头放在脖子下面,开始思考灵魂的问题。首先我必须确定菲茨杰拉德那句话到底是怎么说的。那句话在他的一系列文章中都出现过,在那里,他放弃了这个世界和他之前有过的极其卑劣的理想,第一次把自己称为一只破裂的盘子。我这样回想着他写的文章,便想起了他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灵魂的真正黑夜总是凌晨三点钟。”
就在这样一个非洲的夜晚,我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我想我对灵魂真是一无所知。人们总是在谈话时说到它,在写文章时描述它,但是谁又真正地了解它呢?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对灵魂有一点了解,也没有人能说出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东西。似乎灵魂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信仰,我知道,即使我对灵魂有一点了解,要把它解释给恩古伊、姆休卡或其他人听也会很费力。在我醒来之前,我一直在做梦,梦见我的身体是一匹马,但是头和肩膀还都是人,我很奇怪为什么以前没人知道我是这样的。这是一场很有逻辑性的梦,我还清楚地梦见了我的身体从马变成人那一瞬间的细节。这是个好梦,做得合情合理,也不知道我把这个梦告诉别人时他们会怎么想。现在我已经醒了,苹果酒的味道凉爽而清新,但是我能感觉到梦里我的身体还是马的时候我身上的肌肉。这没能帮我解答关于灵魂的问题,但是我试着按我所相信的来思考灵魂该是个什么东西。也许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并非人人谈论的灵魂,而是近似于一泓清澈鲜活的甘泉,它永远不会在干旱中消逝,也不会在严寒中冻结。记得我小时候,芝加哥白袜队有一名叫哈利·洛德的第三守垒员,他总是将对方投往第三垒线底部的球打出界,直到对方的投手累得精疲力竭或者由于天黑比赛被叫停为止。我那个时候还太小,什么事在我眼里都被夸张化了,但是我记得当时天开始变黑,球场上没有灯,哈利仍然在把球往界外击,观众在下面大喊:“愿主拯救你的灵魂,洛德!”这是我对灵魂最贴切的一次理解了。我曾一度认为,我的灵魂在我小时候出窍了,后来才又回到我的身体。但那段时间我很自负,听过很多关于灵魂的传说,也读过很多关于这方面的描写,所以我相信我是有灵魂的。然后我开始思考,假如玛丽小姐、金·克、恩古伊、切洛或是我被狮子杀死,我们的灵魂会不会飘到什么地方?我无法相信这一说法,我觉得我们都只是会死去,可能比那头狮子死得还要彻底,没有人会担心自己的灵魂。最糟糕的是把尸体运送到内罗毕以及随后的调查。但是我只知道,假如我或玛丽被杀死,这对金·克的事业会很不利,假如金·克被杀死,那就是他倒霉了,假如我被杀死,当然这对我的写作事业也是个很大的打击,切洛和恩古伊都不想被杀死,假如玛丽小姐被杀死,这会让她自己都大吃一惊。死亡是一件应该避讳的事,不必把自己放在一个死亡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处境中,这真是一种解脱啊。
但这和“灵魂的真正黑夜总是凌晨三点钟”这句话有什么关系呢?玛丽和金·克有灵魂吗?据我所知,他们都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假如人都是有灵魂的,那么他俩也肯定会有。切洛是个很虔诚的穆斯林,所以我们必须认为他是有灵魂的。现在还不确定的就剩恩古伊、我和那头狮子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钟,我伸了伸我那两条刚才还是马腿的腿,我想我还是起床出去坐在篝火的木炭旁边,欣赏剩余的夜色和第一缕晨光吧。我穿起防蚊靴,披上浴袍,把手枪带别在上面,走到外面,来到篝火的余烬旁。金·克就坐在他那把放在旁边的椅子里。
“你怎么醒了?”他轻声问。
“我梦见我是一匹马。那梦很真实。”
我给金·克讲了讲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和他的那句话,问他有什么感想。
“只要你醒来,不管是几点都很糟糕,”他说,“我尤其不明白他为什么挑了三点来说。但是这句话听起来很美。”
“我觉得那只是恐惧、担忧和懊悔。”
“这些感觉我们都经历够了,不是吗?”
“当然,多得都可以卖了。不过我觉得他指的是自己的良心和绝望。”
“你从来没绝望过,是吗,欧尼?”
“还没有过。”
“如果你以前绝望过,以后也会绝望的。”
“我曾经差点就陷入绝望了,但是我总能改变局面。”
“说到改变局面,我们不该喝瓶酒吗?”
“我去拿。”
那一大瓶放在帆布水袋里的塔斯克啤酒也很凉。我给两个杯子斟上了啤酒,把酒瓶放在桌子上。
“很抱歉,欧尼,我必须要走了,”金·克说,“你觉得她会很受不了这件事吗?”
“是的。”
“这事就交给你了。也许她根本没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