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在摆着鸡蛋、培根、烤面包、咖啡和果酱的桌子前坐下,玛丽已经开始喝她的第二杯咖啡了,她看起来很开心,说:“我们真的有什么进展了吗?”
“是的。”
“但是每天早晨我们都周旋不过它,以后可能也会一直这样。”
“不,不会的。我们现在要开始把它往外多引出来一点,这样它会犯错误,然后你就杀了它。”
那天下午午饭过后,我们进行了一次控制狒狒数量的打猎行动。我们有责任把狒狒的数量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以保护村子,但是我们的做法很愚蠢,因为我们总是试着在开阔的空地上捕捉它们,或是在它们躲进森林的时候向它们开枪。为了不让喜欢狒狒的人感到伤心和愤怒,细节我就不讲了。那几只凶猛的野兽并没有向我们冲过来。当我们走近它们的时候,发现它们那可怕的犬牙一动不动,它们已经死了。我们带着四只恶心的尸体回到营地的时候,金·克早已经到了。
他浑身是泥,看起来虽然疲惫,但是很高兴。
“下午好啊,将军。”他说。他看了看猎车后面,笑了起来:“我看到你们打的狒狒了。是两对。这收获可不小呢。打算把它们在罗兰监狱挂起来示众吗?”
“我想来个集体示众,金·克,你和我就挂在中间。”
“你好吗,爸爸?玛丽小姐好吗?”
“她不在吗?”
“不在。他们说她和切洛出去散步了。”
“她很好,只不过对那头狮子有点挂心。但是她的精神面貌还是不错的。”
“我的精神面貌就不太好了。”金·克说,“我们来喝一杯吧?”
“我喜欢在猎狒狒后喝点酒。”
“我们就要开始大规模捕杀狒狒了。”金·克说。他摘下贝雷帽,把手伸进他紧身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只牛皮信封:“看看这个,记住我们的任务。”
他叫恩古伊去拿酒,我开始读行动命令。
“很不错。”我说。我读的时候,暂时把与我们没有关系的部分和需要在地图上找我们的行动地点的部分都跳过了。
“是不错,”金·克说,“这并不是我精神面貌不佳的原因,这反而在支撑着我的精神面貌。”
“你的精神面貌怎么了?是道德问题吗?”
“不是,是行为问题。”
“你过去一定是一个很了不得的问题儿童。你那些要命的问题比亨利·詹姆斯笔下的人物还多。”
“你就说是哈姆雷特吧,”金·克说,“我可不是问题儿童,我小时候很快活,大家都很喜欢我,只不过是有点胖。”
“玛丽今天中午还在盼着你回来。”
“真是个料事如神的小丫头。”金·克说。
我看到他们穿过嫩绿色的草地朝这边走来。他俩个头差不多,切洛的皮肤黑得不能再黑,头上裹着一条又脏又旧的头巾,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外套。玛丽的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绿色的射击服被嫩绿的新草映衬得颜色很深。他俩谈得很开心,切洛扛着她的步枪和她那本厚厚的鸟类图册。他俩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总是像从以前的马德里竞技场来的怪人。
金·克洗完澡出来时身上没穿衬衣。他白皙的皮肤与咖红色的脸庞和脖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看他们啊,”他说,“多好的一对。”
“设想一下,在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前提下突然遇上他们。”
“一周以后那草就能长得比他们的头还高了。现在就快到他们的膝盖了。”
“别批评那些小草,它们长出来才三天。”
“嗨,玛丽小姐,”金·克喊道,“你俩去干什么了?”
玛丽自豪地挺直了身子。
“我杀死了一头角马。”
“谁允许你这么干的?”
“切洛。切洛说要杀了它。它有一条腿受伤了,真的很严重。”
切洛把那本大图册换到另一只手里,拍动着那条胳膊向我们展示那条腿的状况。
“我们觉得你需要一只诱饵,”玛丽说,“你需要的,不是吗?它离公路很近。后来我们听见你经过的声音了,金·克。但是我们看不到你。”
“你杀了它这是对的,我们确实需要一只诱饵。但是你自己打猎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没有自己打猎。我正在认鸟呢,我已经列了一个单子。切洛不肯带我去有猛兽的地方。后来我就看到了那头角马,它站在那里,看起来很悲伤,它腿上的骨头已经伸了出来,那样子可怕极了。切洛说杀了它,然后我就把它杀了。”
“女主人一开枪它就倒地死了。”
“正好打在它耳朵后面。”
“开枪!倒下死了!”切洛说着,和玛丽骄傲地互相看了一眼。
“这是我第一次在你、爸爸或老爷子不在的时候承担猎杀的责任。”
“我可以吻你吗,玛丽小姐?”金·克问。
“当然可以,但是我身上出的汗太多了。”
他们吻了一下,然后我们也吻了一下。玛丽说:“我也想吻一下切洛,但是我知道这么做不应该。你知道吗,黑斑羚冲我们叫的时候像狗一样。它们都不怕切洛和我。”
她同切洛握了握手,切洛就把她的图册和步枪拿到我们的帐篷里去了。“我最好也去洗洗。谢谢你们不怪我杀死那头角马。”
“我们会派一辆卡车把它拉回来,然后挂到合适的地方去。”
我回到了我们的帐篷,金·克则到他的帐篷里穿衣服。玛丽用游猎专用肥皂洗了澡,换了件衬衣,还闻了闻她那件用另一种肥皂洗过并在阳光下晒干的衬衣。我俩都喜欢看对方洗澡,但是金·克在的时候我从不这么做,因为这对他来说有点难以承受。于是我坐在帐篷前面的椅子上看书,这时玛丽走过来用胳膊环住我的脖子。
“你还好吗,亲爱的?”
“不好,”她说,“我感到很骄傲,切洛也感到很骄傲。那一枪打得可狠了,就像回力球击中球场壁一样。它可能都还没来得及听到枪声,我和切洛就已经在握手相庆了。你知道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肩负着所有的责任做一件事的感觉吧。你和金·克都知道,所以他吻了我。”
“所有人随时都会吻你。”
“如果我想让他们吻或者逼迫他们的话确实会。但这是不同的。”
“那你为什么感觉不好呢,亲爱的?”
“你知道的。别假装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撒了谎。
“我瞄准的是它肩膀的中间位置。它身躯庞大,又黑又有光泽,我当时离它有二十码远。它侧身对着我,眼睛朝我望着。我能看到它的眼睛,看起来很悲伤,就像要哭出来似的。它的神情是我见过最悲伤的,它的腿也伤得惨不忍睹。亲爱的,它的脸又长又悲伤。我不必告诉金·克,是吗?”
“不必。”
“我也不必告诉你。但是我们还要一起猎狮子,现在我那该死的自信心又没了。”
“你打得很漂亮。和你一起猎狮子我感到很骄傲。”
“糟糕的是我有时候也能打几枪合适的,你知道的。”
“你那些漂亮的射击我都记得。情况好的时候你打得比埃斯康迪多[37]所有人都好。”
“你只是在帮我找回自信,但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你会把自信找回来的,我们不告诉金·克。”
我们派卡车去把角马拉回来。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和金·克爬上去看它。角马的死相都不好看。它躺在那里,肚子鼓胀得很大,满身是灰尘,它往日的雄风已不再,灰色的角看上去没有一点特色。“玛丽这一枪打得真是太漂亮了。”金·克说。角马目光呆滞,舌头往外伸着。它的舌头上也满是灰尘,弹孔就在它耳朵后面头盖骨的根部。
“现在你觉得她实际上瞄准的地方在哪里?”
“她是在二十码的地方开枪的。如果她想,完全有可能冲那里开枪。”
“我觉得她是朝肩膀开枪的。”金·克说。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愚弄他是没用的,如果我骗了他,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那腿是怎么回事?”我问。
“它被人在晚上开车追赶了,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你觉得这伤口有多长时间了?”
“两天。已经长蛆了。”
“那就是山上的人干的。我们没有在晚上听到车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它都是拖着那条腿从山上下来的。它肯定不会拖着那腿爬上山。”
“它不是你和我,”金·克说,“它只是一头角马。”
我们把车停在拴马树的下面,大家都下了车。角马还在卡车上躺着,我和金·克朝卡车走过去,金·克把我们想挂诱饵的位置向跟过来的猎长和巡猎员交代了一番。我们只要把那头角马从公路上拽到树旁边,挂到土狼够不到的位置就好了。如果那头狮子来了,就会把它拽下来。而且,这头角马还要从昨晚狮子捕猎的地方拖过。他们会尽快把角马拖出去挂起来,然后回营地。我的人已经把所有做诱饵的狒狒都挂起来了,我让姆休卡去把车好好洗洗。他说他已经把车停在小溪边洗过了。
我们都洗了澡。玛丽先洗的,我帮她用大毛巾擦干身体,还帮她提着防蚊靴。她把一件浴袍穿在睡衣外面,在人们开始做饭前出去坐在篝火旁边和金·克喝酒。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直到姆温迪从帐篷走出来对我说:“可以洗澡了,老板。”我拿着酒杯走进帐篷,脱下衣服,躺在帆布浴缸里,打上肥皂,在热水里好好放松了一下。
“老人们认为那头狮子今晚会做什么?”我问姆温迪。他正在帮我叠衣服,把我的睡衣、睡袍和防蚊靴摆好。
“凯蒂说女主人的狮子今晚可能会吃掉诱饵,也可能不会。老板觉得呢?”
“和凯蒂一样。”
“凯蒂说你给那头狮子下毒了。”
“没有,我只不过给它下了一点良药,只有死后才能被人发现。”
“它什么时候会死?”
“三天内,我也说不好是哪天。”
“好吧,也许它明天就死了。”
“我觉得不会,但是有可能。”
“凯蒂也觉得不会。”
“他觉得是什么时候?”
“三天内。”
“好吧。把毛巾递给我吧。”
“毛巾就在你手边。你想要就拿吧。”
“抱歉,”我说,“斯瓦希里语中没有抱歉这个词。”
“不用说抱歉。我只是告诉你毛巾在哪儿。你想让我帮你擦背吗?”
“不了,谢谢。”
“你感觉舒服吗?”
“嗯,怎么了?”
“没有原因,我就是想知道。”
“我感觉很舒服。”我站起来,从浴缸里出来,开始擦身体。我想说的是,我感觉很好、很放松,就是有点困,所以不太想说话,我更想吃的是新鲜的肉,而不是面条,但是我又不想杀生,我出于不同的原因担心着我的三个孩子,我很担心村子,也有点担心金·克,对玛丽更是特别担心,我这个好巫医是冒牌的,但是没有其他人那么冒牌,我希望辛先生能不要卷入麻烦之中,希望我们在圣诞节前的行动能进展顺利,我还有二百二十颗实心子弹,希望西默农写的书能再少一点、精一点。我不知道老爷子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和凯蒂谈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姆温迪想对我表示友好,我也是这样。但是这天晚上,我毫无缘由地感到很疲惫,他了解这一点,并且很担心。
“你问我点坎巴语的词汇吧。”他说。
于是我问了他几个坎巴语的词,试着把它们记在脑子里,谢过他之后,我便走出帐篷在篝火旁边坐了下来。我穿着一条从爱达荷州买的旧睡裤,把裤腿塞进一双香港制造的暖和的防蚊靴,身上穿的是一件从俄勒冈州的彭得顿买来的暖和的羊毛袍子。我喝了一杯威士忌兑苏打水,那瓶威士忌是辛先生圣诞节送我的礼物;又喝了点用山泉烧开、用内罗毕制造的虹吸管活化的开水。
我想,在这里我就是个陌生人。但是威士忌不同意这一点,每天的这个时候正是喝威士忌的合适的时间。威士忌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它说我不是个陌生人,我知道它在夜晚的这个时间是对的。无论如何,我的靴子已经到家了,因为它们是用鸵鸟皮做的,我还记得在香港的制靴店里找到那块皮革的地方。不,找到那块皮革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然后我开始想是谁发现的那块皮革,想在香港的那段日子,想不同的女人,以及她们如果在非洲会是什么样子,还想到我能认识几个热爱非洲的好女人是多么的幸运。我还认识几个真正可恶的女人,她们只是为了来非洲而来非洲,还认识一些真正的贱妇和酒鬼,对于她们来说,非洲只不过是另一个可供她们更大程度地犯贱和喝酒的地方而已。
非洲则接纳了她们,并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们。如果她们不能发生改变,就会恨非洲这块地方。
所以金·克回营地让我很高兴,玛丽也一样。他自己也很高兴,因为我们已经成了一家人,一分开就会彼此想念。他几乎是狂热地爱着自己的工作,也很信任它以及它的重要性。他喜欢猎物,想要照顾它们,保护它们,我觉得这就是他所有的信仰所在,除此之外他还信奉着一套严厉而复杂的道德体系。
他比我最大的儿子稍微年轻一点,如果那时候我按照计划在亚的斯亚贝巴生活一年,在三十年代中期重新开始写作的话,我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该认识他了,因为我所要寄居的那家人的儿子正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没有去是因为墨索里尼的军队去了那里,我即将寄居在他家的那位朋友也被派到另一个外交职位上,因而我错过了在金·克十二岁那年认识他的机会。在我遇见他之前,他已经经历了一场漫长、艰难而又徒劳无功的战争,在开始自己戎马生涯时他所效忠的那个受大英帝国保护的国家也遭到了帝国的抛弃。他所指挥的是非正规军,如果指挥者不会投机取巧,这是最徒劳无益的作战方式。如果打得漂亮,自己一方几乎没有伤亡,敌方损失惨重,指挥部就会认为这是一场该受到谴责的非正义屠杀行为。如果作战条件不利,面临很大的困难,却扭转时局取得了胜利,但是自己的人员伤亡惨重,那么得到的评价就会是:“他指挥的战争死了很多人。”
对于一个不会投机取巧的人来说,指挥非正规军作战只能惹上麻烦。有些人不禁心生疑惑,那些真正诚实而有才干的士兵除了殒身而亡之外还能指望什么。
我认识金·克的时候,他已经在英国的另一块殖民地开始了另一番事业。他从来不感到痛苦,也从来不回首过去。他吃面喝酒的时候给我们讲了他被几个新流放来的政府官员责骂的情形,原因是他说了脏话,可能被那个年轻人的妻子无意中听到了。那些人对金·克的厌烦让我耿耿于怀。以前的上层绅士经常被人探讨和诟病,而现在的这些新式上层绅士却很少有人谈及,除了伊夫林·沃[38]在《黑色恶作剧》的结尾处谈及了一点,还有乔治·奥威尔的整部《缅甸岁月》。真希望奥威尔还活着,我给金·克讲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形。那是在1945年的巴黎,当时突出部之役刚刚结束,他来到丽兹酒店的117号房间,穿得有点像平民。酒店里有一个军械库,他来借一把手枪,是因为“他们”在跟踪他。他想要一把容易藏匿的小手枪,我给他找了一把,也提醒他那把手枪虽说能把人打死,但是需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手枪毕竟是手枪,我想他更多的是把手枪当做护身符,而不是武器。
他很憔悴,看上去身体状况很糟,我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点东西。但是他不得不走。我告诉他,如果“他们”跟踪他,我可以派几个人照顾他,还告诉他我的人和当地的“他们”很熟悉,有我的人照顾他,“他们”就不会打扰和侵犯他了。他说,不用,有手枪就够了。我们打听了几个共同朋友的下落之后他就离开了。我让两个人在门口追上他,然后尾随他,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跟踪他。第二天,他们向我报告说:“爸爸,没有人跟踪他。他是个很时髦的人,很了解巴黎。我们问过了某人和他的兄弟,他们说没人跟踪他。他和英国大使馆有联系,但不是个特务。这只是传闻。你想要他行动的时间表吗?”
“不用了。他玩得开心吗?”
“是的,爸爸。”
“那我就高兴了。我们不用担心他了,他有手枪。”
“那把不好用的枪,”其中一个人说,“但是你已经提醒过他这枪不好用了,是吗,爸爸?”
“是的,他想要哪把手枪都可以。”
“也许给他一杯鸡尾酒他会更开心的。”
“不行,”另一个人说,“给他鸡尾酒那我们就做得太多了。有一把手枪他就高兴了。”
于是我们没再管这事。
金·克总是睡不好,经常大半夜躺着看书。他在卡贾多[39]的房子里有一个很好的图书室,我的书就摆在用餐帐篷的几个空箱子里,这就是我的图书室,那书也能装满一大粗呢口袋。内罗毕的新斯坦利酒店里也有一家很好的书店,沿街走过去还有一家比较好的,我每次去镇上都会把大部分我认为值得一读的新书买回来。阅读是治疗金·克失眠最好的缓和剂,但是只能缓和,不能根治,我经常见到他的帐篷整晚都亮着灯。他有自己的事业,教养良好,所以不可能和非洲女人有染,而且他既不觉得她们漂亮也不觉得她们有吸引力。我认识且最喜欢的那几个非洲女人也不喜欢他。但是有一个伊斯玛仪派的印度女孩爱着金·克,爱得彻底而绝望。那女孩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之一。她故意让他以为,她那裹着严严实实的面纱的姐姐才是爱他的人,而她自己只是替她姐姐来捎礼物和口信。这故事很悲伤,但也很纯美,我们都喜欢这个故事。金·克去她家店里的时候会和她亲切地讲话,除此之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有自己喜欢的几个内罗毕白人女孩,我从来没和他谈过她们。玛丽可能谈过。但是我们三个人私下里不会谈论严肃的私事。
在村子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不管是在村子还是在伙计营房都没有书可看,也没有收音机可听,于是我们就谈话。我问过寡妇和那个想做我未婚妻的女孩为什么人们都不喜欢金·克。刚开始她们不告诉我。后来,寡妇向我解释说这样说是不礼貌的。原来是气味的问题。所有和我有相同肤色的人通常都让他们觉得气味难闻。
我们坐在河岸边的一棵树下,我在等一群狒狒,从它们的声音来判断,它们应该是正在朝这边过来。
“猎长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我说,“我总是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你说得不对,”寡妇说,“你身上有村子的味道,闻起来像烟熏过的兽皮,也像非洲粟酒。”我不喜欢非洲粟酒的味道,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有那种味道。
女孩把头靠在我的后背上,我穿着丛林衫,知道那上面已经有汗风干成盐渍了。她的头蹭着我的后肩,然后是后颈,最后移动到我胸前好让我吻她的头。
“知道了吧?”寡妇问道,“你和恩古伊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恩古伊,我们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吗?”
“我不知道我身上是什么味道。没有人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但是你和姆休卡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恩古伊靠在树的另一边坐着,眼睛望着河的下游。他伸直双腿,把头靠在树上。他的身边放着我的新矛。
“寡妇,你去和恩古伊说说话吧。”
“不行,”她说,“我要看着那丫头。”
女孩头枕着我的大腿,用手指触摸着我的手枪皮套。我知道她想让我用手指触摸她鼻子的轮廓和嘴唇,然后轻轻碰触她下巴的弧线,在她的剪短头发的额头和两鬓上画一个方形,把手划过她的耳边再划到头顶。我们的这种示爱方式很微妙,如果寡妇在场,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但是如果她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我身上摸索一番。
“你这个硬手的美人。”
“我要做个好妻子。”
“你让寡妇走开。”
“不行。”
“为什么?”
她告诉我原因,我又吻了吻她的头顶。她的手在我身上轻柔地摸索了一番,然后拿起我的右手,放在她想放的地方。我紧紧地拥着她,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不行。”寡妇说。
“你不可以这样。”女孩说。她转过身去,像刚才一样低下了头,用坎巴语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恩古伊朝河的下游望着,我朝河的上游望着,寡妇已经移到树的后面去了,她躺在那里,带着我们融合在一起的无法释怀的伤感。我伸手取过放在树旁边的步枪,放在右腿边。
“你睡觉吧。”我说。
“不,我要晚上再睡。”
“现在就睡。”
“不行。我能摸摸吗?”
“可以。”
“像最后一个妻子那样。”
“像一个硬手的妻子。”
她又用坎巴语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恩古伊说:“回营地了。”
“我得留下。”寡妇说。于是恩古伊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走了,在树丛中间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寡妇也跟着他走了一段,还用坎巴语说着话。然后她往回走了四棵树的距离,开始在那里站岗,眼睛望着河的下游。
“他们走了吗?”女孩问。
我说走了,于是她把身子凑上来,我俩紧紧地躺在一起,她把她的唇放在我的唇上,我们吻得很投入。她喜欢把玩和摸索我的身体,看到我有任何反应或者触摸到我的伤疤她都会很高兴。她把我的耳垂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想在中间穿孔。她从来没有穿过耳洞,想让我触摸一下她要为我穿洞的地方,我仔细地触摸着它们,吻了吻它们,然后轻轻地咬了咬。
“用你的犬牙使劲咬。”
“不行。”
她轻轻地咬了咬我的耳垂,告诉我在什么位置,那感觉很美妙。
“你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穿过耳洞?”
“不知道,我们的部族不允许这么做。”
“最好把耳洞穿了吧。这样更好,显得更诚实。”
“我们要做很多有益的事情。”
“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但是我想做一个有用的妻子,不是供你玩乐的妻子,也不是你最终会离开的妻子。”
“谁会离开你?”
“你。”她说。
我说过,坎巴语中没有代表爱或抱歉的词语。但是我用西班牙语告诉她我很爱她,爱她从头到脚的一切,我们细数了一遍所有我爱她的地方,她真的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想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
我们躺在树下,我听着狒狒朝河这边走过来的声音,然后我们都小睡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寡妇来到我们的树下,在我的耳边低声说:“狒狒来了。”
风拂过河面向我们吹来,一群狒狒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正踩着浅滩上的岩石过河,朝玉米地的篱笆走去,地里的饲料玉米已经长到十二到十四英尺高了。它们闻不到我们的气味,也没有看到我们躺在树下破碎的树影里。那些狒狒静悄悄地钻出灌木丛,像一支突击小分队一样开始过河。领头的是三只个头很大的老狒狒,其中一只个头比另外两只更大。它们小心翼翼地走着,它们扁平的脑袋、长长的口鼻部和笨重的下巴晃来晃去。我能看到它们大块的肌肉、厚实的肩膀、敦实的臀部、拱起或下垂的尾巴和笨重的身躯。它们的部族成员就跟在后面,到现在仍有母狒狒和小狒狒从灌木丛里走出来。
女孩慢慢滚到一旁去,好让我自由射击。我缓慢仔细地把步枪拿起来,仍然躺在那里,把枪放在腿上,向后推过枪栓,先用扣扳机的手指捏住枪栓上的小球,再把枪栓向前推到打开的位置,这样就不会发出咔哒声了。
我还是在地上躺着,瞄准最大的那只狒狒的肩部,轻轻扣动了扳机。我听到重击声,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只狒狒的情况,就打了个滚站起来开始朝另外两只大狒狒射击。它俩都踩着石头正在朝灌木丛跑,我先打中了第三只,在第二只从第三只身上跳过去的时候也打中了它。我看了一眼第一只,它已经脸朝下倒在水里了。我打的最后一只还在尖叫,于是我又开枪了结了它。我在灌木丛里重新给枪装上子弹。黛芭问她能不能握一下那把步枪。她拿着那把步枪以立正的姿势站好,学着阿拉普·梅纳的样子。“刚才这把枪还是凉的,”她说,“现在又这么烫了。”
听到枪声,人们都从村子里赶过来,来的人其中就有探子,恩古伊也带着矛来了。他并没有回营地,而是去了村子里。现在我知道他身上是什么味道了,就是非洲粟酒的味道。
“死了三只,”他说,“都是重要的首领。缅甸首领,朝鲜首领,马来西亚首领。Buona notte[40]。”
他是在阿比西尼亚时从肯尼亚炮兵团那里学会这句“Buona notte”的。他从黛芭手里拿过枪,这时候的黛芭正严肃地拿着枪,看着倒在石头上和水里的狒狒。那景象可不怎么好看。我叫探子让人把它们从河里拖出来,让它们端坐在玉米种植园的篱笆旁边,把它们的手交叉着放在腿上。之后我会让人送点绳子过来,把它们挂在篱笆上,用来吓走其他狒狒或是充当诱饵。
探子把我的命令传达了下去,黛芭神情严肃、正式而超然,她看着人们把狒狒从水里拉出来,拖上岸,靠在篱笆上摆好姿势。那几只狒狒的手臂很长,肚皮上污浊不堪,面容扭曲可憎,下颌触目惊心。其中一只狒狒仰着头,像是在思考。另两只则低着头,仿佛在沉思。我们离开现场向村子走去,我们的车就停在那里。恩古伊和我走在一起,这次又是我扛枪。探子走在我的一边,女孩和寡妇则走在我们后面。
“伟大的首领,重要的首领,”恩古伊说,“我们回营地吧?”
“你感觉如何,老探子?”我问。
“兄弟,我没有什么感觉。我的心已经碎了。”
“为什么?”
“因为寡妇。”
“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是很好,但是她现在想让您做她的保护人,对我都不尊重了。她想带着我一直当亲生儿子对待的小男孩和您一起去马伊托。她想照顾黛芭,而黛芭想做玛丽小姐夫人的妾婢。现在每个人都这么想,她也整晚都和我谈这事。”
“这可糟了。”
“您不该让黛芭给你扛枪的。”我看到恩古伊看了他一眼。
“她没有扛枪,只不过是在手里拿了一下。”
“不该让她拿。”
“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当然不是,兄弟。村里人这么说的。”
“让村里人闭嘴,不然我就不再保护这个村子了。”
这句话一文不值,但是探子这个人也有点不值钱。
“而且你也没时间从村子里听到任何消息,因为这事半小时前才发生。别开始耍阴谋。”或者说别再耍阴谋了,我心里想。
我们来到村子,那里有红色的土壤、参天的圣树和精致的茅屋。寡妇的儿子用头撞了一下我的肚子,然后站在那里等着我吻他的头顶。我没有吻,而是拍了一下他的头顶,给了他一先令。接着我想起探子一个月只有六十八先令的收入,给那个小男孩一先令就快赶上探子半天的收入了。于是我把探子从猎车那里叫过来,把手伸进我的丛林衫里,找出几张已经被汗水粘在一起的十先令纸币。
我把其中两张展开,给了探子。
“别乱说谁拿了我的枪。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配替我端尿盆。”
“我说过有这样的人吗,兄弟?”
“给那寡妇买件礼物,然后告诉我镇上的情况。”
“今晚去来不及了。”
“去公路边等英国马塞人的卡车。”
“如果车不来呢,兄弟?”
通常情况下他都会说:“是,兄弟。”第二天才会说:“车没有来,兄弟。”这样我就会感激他的态度和付出的努力。
“那就天亮后再去吧。”
“是,兄弟。”
我感到很难过,为村子,为探子,为寡妇,也为了每个人的希望和计划。我们开车离去,没有回头。
这事发生在下那场大雨和狮子回来的几天前,现在没有什么理由能想这件事,除了今晚我为金·克感到难过,他出于习俗、宗法,可能还有选择的原因,必须独自一人度过游猎生活,必须靠读书来熬过漫漫长夜。
我们带来的书中有一本是艾伦·帕顿的《太迟了,法拉罗普》。我觉得这本书简直读不下去,因为它的风格极像《圣经》,用的语言无比虔诚。那虔诚仿佛是在水泥搅拌机中搅拌过,然后用木质容器成箱成桶地运到书里来似的,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虔诚的气息;虔诚就像是油轮沉没后漂浮在海面上的油。但是金·克说这是一本好书,所以我就继续读了下去,直到我感到把时间花在帕顿塑造的这帮人身上实在不值,由于1927年通过的一项法案,这帮愚蠢、偏执又可怕的人心里充斥着极强的罪恶感。但是当我最终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我才知道金·克是对的,因为那帮人正是帕顿想要塑造的形象;但是由于帕顿本人就很虔诚,所以他试图去了解那帮人就有些落后了,或者至少他除了使用更多的《圣经》语言外不能对他们进行指责。最终,他伟大的灵魂成全了那些人,这时候尽管我明白了金·克说这是一本好书的原因,但是这原因让人一想就很伤感。
金·克和玛丽高兴地谈论着一座叫做伦敦的城市,对于这座城市,我所了解的大部分情况都是听来的,只有在最不寻常的方面我才能了解得比较具体一些,所以我边听他们谈话边想着巴黎。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我几乎都了解。对于这座城市我有着无比的了解和热爱,因此我只愿意和旧相识谈论它。以前,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家可以单独造访的咖啡店,在那里,我们除了店员外谁也不认识。那些咖啡店是秘密场所,每一个热爱巴黎的人都有自己的咖啡店。那些地方比俱乐部还好,你可以在那里收不想寄到公寓的邮件。通常你可以有两三家咖啡店,其中一家可以作为你工作和读报的地方,你不会把这家咖啡店的地址告诉任何人。早晨,你会去那里的阳台上喝一杯奶油咖啡,吃一块奶油蛋卷。等他们把摆着你的桌子的那个靠窗的角落打扫干净后,你就开始工作,他们则开始清理和擦拭咖啡店其他的部分。让别人工作很不错,这可以帮助你的工作。等咖啡店开始来客人的时候,你就付了半瓶维奇的钱,从咖啡店出来,沿着码头走到你先喝开胃酒再吃午饭的地方。吃午饭可以去隐秘的地方,也可以去你会碰到熟人的餐馆。
迈克·沃德总能发现最好的秘密场所。他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更了解和热爱巴黎。每当一个法国人发现了一个秘密场所,他都会在那里举行盛大的宴会来庆祝这个秘密的发现。迈克和我寻找的秘密场所通常都会有一两种好喝的小酒和一名好厨子,那厨子通常是个酒鬼,那些秘密小店一般都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以免陷入不得不变卖资产或破产的境地。我们找的不是那种经营状况很好或闻名于世的秘密基地。查利·司维尼的秘密基地就总出现这种情况,等他把你带到那里去的时候,知道那里的人已经太多了,你不得不排队才能等到空余的桌子。
但是查理在处理秘密咖啡店上做得还是不错的,他对自己和别人的秘密咖啡店都有着很好的保密意识。当然这些咖啡馆也是我们的第二选择,或者是下午和傍晚造访的咖啡馆。这是一天中你想要找人说说话的时间,有时候我会去他的备选咖啡店,有时候他也会来见我。有时候他会说,他想带一个女孩来让我见见,或者我会告诉他我要带一个女孩。那些女孩通常都是有工作的,没有工作的女孩对你是不会认真的。只有傻瓜才会养一个女孩。你不会想让她在白天的时候围着你转来转去,给你惹麻烦。如果她想和你交往,又有工作,她就是认真的。那么当你需要她时,她就会和你共度良宵,你会在晚上陪着她,当她需要什么东西时,你可以送给她。我从不会带很多女孩向查利炫耀,因为当时和我交往的是我的门房。而查利的那些女孩都又漂亮又温顺,她们都有工作,举止很文明。我以前从来不认识年轻的门房,所以和那个女孩的交往是一段很有启迪意义的经历。她最大的优点是从不出门,不只是不与人社交,而是根本不接触外面的世界。我作为房客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正爱着一个巴黎保安警察队的警察。他的制服上饰有马尾旗,挂着勋章,脸上留着胡子。他住的营房就在同一片区域里不远的地方。他每天定时执勤,身材很好,我俩总是很正式地称呼对方为“先生”。
我并不爱那个门房,只不过晚上很寂寞。于是她第一次走上楼梯,穿过那扇插着钥匙的门,爬上通往阁楼的梯子,阁楼里面的床就摆在窗户旁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蒙特帕纳斯公墓,那景色很美。她脱下毡底鞋,在床上躺了下来,问我爱不爱她,我忠诚地回答:“那是自然的。”
“我知道,”她说,“我老早就知道了。”
她很快脱下了衣服,我看着窗外月色朦胧的公墓。她的身上没有村子的味道,她是干净而柔弱的,这是因为她吃的东西还不错,但是营养不足。我们交缠在一起,连对方的身体都没有看到。但是我的脑子里能想象出来。她说最后一个房客已经回来了。我们躺在床上,她告诉我她永远不可能真正爱上一个保安警察队的队员。我说我觉得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他是个勇敢的人,心地很善良,他骑马的样子一定很帅。她说她可不是一匹马,而且她还有些麻烦事。
就这样,我心里想着巴黎的事,他们却谈论着伦敦。我想我们成长的环境不同,幸运的是我们相处得很好。希望金·克的夜晚不会过得太孤独,我能娶到像玛丽这样可爱的女人实在是一件幸事,我会处理好村子的事情,试着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丈夫。
“你安静得可怕啊,将军,”金·克说,“我们谈的话让你厌烦了吗?”
“我从来不会觉得年轻人烦。我喜欢听他们无忧无虑的谈话。这让我觉得我也不是很老、很不中用。”
“胡扯,”金·克说,“你刚才的表情有点深沉,在想什么?不是在担心什么事吧?是在担心明天会发生的事吗?”
“你看到我的帐篷里很晚还亮着灯的时候才是我开始担心第二天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
“你又胡扯,将军。”金·克说。
“不许用词不礼貌,金·克,”玛丽说,“我丈夫是个细腻敏感的人,他听不得那些话。”
“我很高兴他听不得那些话,”金·克说,“我喜欢看到他性格中好的一面。”
“他可不会轻易展露好的一面。亲爱的,你刚才在想什么?”
“巴黎保安警察队的一名警员。”
“你看吧?”金·克说,“我一直都说他有细腻的一面,有时候他的这一面会突然显示出来,完全出人意料。他的这方面很像马塞尔·普鲁斯特。告诉我,他很有魅力吗?我会试着做到思想开明。”
“爸爸和普鲁斯特曾在一个酒店住过,”玛丽小姐说,“但是爸爸总说他们不是在同一时间住在那个酒店的。”
“天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克说。今晚他很愉快,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玛丽的遗忘力惊人,她这个晚上也很高兴,把所有问题都抛在脑后了。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只有她忘事忘得最可爱、最彻底。和人吵架她可能会生一晚上气,但是到周末她就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与生俱来就有一种选择性记忆,这对她自己并不是完全有利的。在忘掉自己犯的错的同时,她也会忘掉别人犯的错。她是个很奇特的女孩,我很爱她。目前来说,她只有两个缺点:一个是她的个头太矮,要用诚实的方式打狮子很困难,另一个是她心肠太好,做不了杀手。我最终发现,正是因为她心肠太好,所以每次在朝动物射击时不是畏缩一下,就是打偏一点。我觉得这样的她很有魅力,也从来不为这个生气。但是她自己会生气,因为她心里明白我们打猎的原因和必要性,而在决定不再猎杀像黑斑羚这样好看的动物,只杀丑陋危险的野兽后,她也渐渐开始喜欢上了打猎。六个月来,我们每天都在打猎,她已经学着喜欢上打猎了。打猎对于她来说从根本上讲是一件耻辱的事,如果打得漂亮还不算太耻辱,但她性格中善良的那部分还是暗中作祟,让她下意识地打偏目标。我因为她的善良而爱着她。同样,我不可能爱上在牲畜围栏里工作的女人,不可能爱上帮助忍受病痛折磨的猫狗了结生命的女人,也不可能爱上会处死在赛马场摔断了腿的马的女人。
“那个警员叫什么名字?”金·克问,“艾伯丁?”
“不,他叫先生。”
“他在耍我们,玛丽小姐。”金·克说。
他们继续谈论起伦敦。我也开始思考伦敦,觉得那地方虽然噪音太多,又不太正常,但还是个不错的地方。接着我发现我对伦敦是完全不了解的,于是我又开始思考巴黎,但是这一次思考的内容更细致了。实际上我很担心玛丽的狮子,金·克也很担心。但是我们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不一样。事情在真正发生的时候总是很简单。但是这头狮子我们已经打了很长时间了,真想快点把它解决掉。
最终,各种不同的dudus(所有小虫、甲虫和昆虫的总称)在用餐帐篷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嘎吱作响,这个时候我们就去睡觉了。
“别担心明天。”金·克回自己的帐篷时我这样对他说。
“你过来一下。”他说。我们就站在通往他帐篷的路上,玛丽已经进了我们的帐篷。“那头不幸的角马被她瞄准的是什么位置?”
“她没告诉你吗?”
“没有。”
“去睡觉吧,”我说,“无论如何我们在玛丽开枪后才能有行动。”
“你们不能做老夫老妻之间的事吗?”
“不能,切洛恳求我做这事已经有一个月了。”
“她真让人敬佩,”金·克说,“就连你也有点让人敬佩了。”
“只不过是一群海军司令而已。”
“晚安,将军。”
“请在我失明的眼睛上放一架望远镜,再替我吻吻我的蠢驴哈代[41]。”
“你把我们的战线搞错了。”
就在那时,传来了几声狮子的吼叫声。我和金·克握了握手。
“可能它听到你错误地引用纳尔逊的话了。”金·克说。
“它是听厌了你和玛丽谈论伦敦。”
“它的声音很好听,”金·克说,“去上床睡一觉吧,将军。”
夜里,我又听到那头狮子吼叫了几次。然后我进入了梦乡,感到姆温迪在拉扯我帆布床下面的毯子。
“老板,茶。”
外面天色还很暗,但是已经有人在生火了。我把茶给玛丽端过去,把她叫醒,但是她有些不舒服。她病了,抽搐得很厉害。
“你今天想不想休息一天,亲爱的?”
“不用,可是我觉得很难受。可能喝过茶就好点了。”
“我们可以取消今天的行动,让它再休息一天可能会好一些。”
“不,我想去。但是先让我试试能不能感觉舒服一些。”
我出去用盆里的冷水洗了洗脸,用硼酸冲洗了一下眼睛,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的篝火旁边。我看到金·克在他的帐篷前刮胡子。刮完胡子后,他穿上衣服走过来。
“玛丽有点头晕。”我告诉他。
“可怜的孩子。”
“但是她还是想去。”
“那是自然的。”
“你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你呢?”
“很好。你觉得那头狮子昨晚上在干什么?”
“我觉得它就是四处走动了一下,也发出了点声音。”
“它吼了很多声呢。想不想和我一起喝瓶啤酒?”
“无妨。”
我去拿了啤酒和两个玻璃杯,开始等玛丽。她走出帐篷,沿着小路去了厕所。她回来之后又沿着小路走了回去。
“感觉怎么样,亲爱的?”她拿着茶来到篝火旁边的桌子前时我这样问她。切洛和恩古伊正从帐篷下面取出枪支、望远镜和装弹壳的袋子,拿到猎车里。
“我感觉一点都不好,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有,但那会让你犯困。我们也有土霉素,那既能治你的病也不会让你犯困,但你还是会感觉怪怪的。”
“为什么我必须要在狮子在的时候得病?”
“别担心,玛丽小姐,”金·克说,“我们会让你好起来的,狮子也会更自信。”
“但是我想出去打它。”
她明显很痛苦,我能看出来她的病又发作了。
“亲爱的,今天上午我们就放它一马,让它休息休息吧。无论如何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你放松下来,照顾好自己。不管怎么说,金·克也能再留几天。”
金·克摇摇头,掌心向下,表示拒绝。但是玛丽没看见他。
“那头狮子是你的,不要着急,等身体好了再去打它。我们每不理它一分钟它的自信都能增长一些。我们最好今天上午完全不出去。”
我朝猎车走去,对他们说我们不去了。然后我看到凯蒂在篝火旁边。他似乎了解了所有情况,但是他表现得体贴而有礼貌。
“女主人病了。”
“我知道。”
“可能那面条有问题,也可能是害了痢疾。”
“是的,”凯蒂说,“我觉得是面条的原因。”
“那肉太不新鲜了。”
“是啊,可能只有一小块不新鲜。那面条是摸着黑做出来的。”
“今天我们就不管那头狮子了,我们要照顾玛丽小姐。让那头狮子自信起来。”
“好的,”凯蒂说,“你快去打点鹑鸡、袋鼠什么的,让姆贝比亚给女主人熬汤喝。”
我们断定,即使那头狮子看到了诱饵,也没有去碰。我和金·克就乘着他的越野车出去巡视了一圈。
我跟恩古伊要了一瓶酒。那瓶子裹在一个湿麻布袋里,过了一晚上,很是沁凉。我们把越野车停在一片树荫下,坐在车里边喝酒边望着晒干的泥沼那边的小汤姆逊瞪羚,看着角马不停移动的黑色身躯,斑马穿过沼泽向远处的草地跑去,最后跑向丘卢岭,阳光下它们的躯体呈灰白色。这天早上,丘卢岭呈深蓝色,看起来很遥远。我们回过头去看山的时候,感觉它离我们很近,似乎就在帐篷后面拔地而起。山上的积雪很厚,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我们可以让玛丽小姐踩着高跷打猎,”我说,“这样她就能在长得很高的草丛中看清东西了。”
“这并不违反猎法。”
“或者切洛可以搬一把折梯,就像图书馆里取上层书架上的书用的那种梯子。”
“太聪明了,”金·克说,“我们可以在梯子的横杠上加上垫子,这样她还能把步枪放在她所站的上一级横杠上歇歇手。”
“你不觉得这太不好携带了吗?”
“把它变得好携带这事就交给切洛了。”
“那景象一定很美,”我说,“我们还可以在上面安一个电风扇。”
“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电风扇的形状,”金·克开心地说,“不过那可能会被视为一辆车,那样就不合法了。”
“如果我们不断地把它往前推,让玛丽不断地像松鼠一样往上爬,那样合法吗?”
“所有能滚动的东西都是车。”金·克义正词严地说。
“我走路的时候就有点往前滚。”
“那你就是一辆车,我来驾驶你吧。你还能在这里停留六个月的时间,然后就要被装船运出殖民地了。”
“那我们可要谨慎一点了,金·克。”
“谨慎和节制不一直都是我们的口号吗?”
“瓶里还有酒吗?”
“还剩一点,我们一起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