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走出去看了看天气。丘卢岭上方的云慢慢地积了起来,山肩上方依旧晴好。我看着天空的时候,感觉听到了飞机声。然后我就确定是飞机来了,叫人把猎车开出来。玛丽从帐篷里走出来,我们登上猎车,开出营地,开上两旁长满了新绿色草地的汽车道,朝着飞机跑道开去。汽车道上的猎物或急或徐地跑着给我们让出道路。飞机在营地上空轰鸣着盘旋了一阵,然后开始降落。这架飞机的机身是银色和蓝色相间的,看起来很清亮,漂亮的机翼闪着光,巨大的副翼已经放了下来。我们和飞机几乎并排前行了一会儿,蓝色的螺旋桨就超过了我们,威利在舷窗里面朝我们微笑着,接着飞机如同一只仙鹤一般轻盈落地,在跑道上滑行着朝我们开来。
威利打开机舱的门,笑着对我们说:“伙计们,你们好啊。”他的目光寻到玛丽,对她说:“打到那头狮子了吗,玛丽小姐?”
他说话的声音活跃而抑扬顿挫,干脆利落得像一名了不起的拳击手在挥动拳头时能够做到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的声音确实悦耳亲切,但是我知道,他说起最狠毒的话时也能做到话音不改。
“我杀不死它,威利,”玛丽小姐冲他喊着,“它还没来过这里呢。”
“真是可惜,”威利说,“我有几样零碎的东西要搬出来,恩古伊可以帮我一下。有好多都是你的信呢,玛丽小姐。爸爸也有几张账单。这是信。”
他把一个马尼拉纸做的大信封扔给我,我接住了它。
“很高兴看到你们还保持着一些基本的反应能力,”威利说,“金·克让我给你们带个好。他就要过来了。”
我把信件递给玛丽,我们开始把包裹和箱子从飞机上搬下来,装进猎车里。
“你最好别做剧烈的体力运动,爸爸,”威利说,“别累着自己。想着我们还有大项目留给你做呢。”
“我听说已经取消了啊。”
“我觉得还没有,”威利说,“不过我是不会花钱去看的。”
“你和威利在一起的时候都不正经。”玛丽说。
“我们去营地吧。”她对威利说。
“来了,玛丽小姐。”威利说。这时他下了飞机。他身上穿着挽起袖子的白衬衫和蓝色哔叽短裤,脚上穿着低帮粗革皮鞋,抓着玛丽小姐的手时他的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他长得英俊帅气,眼神中总是透着喜悦,脸晒成了褐色,显色阳光而有活力,他的发色很深,有点害羞,但是绝不笨拙。他是我所认识的最落落大方、举止得体的人。他有着一个优秀飞行员该有的稳健,而且他很谦逊。他在他所钟爱的国土上做着他所钟爱的事。
我俩之间除了飞机和飞行之外,其他问题一概不问。其他事情我们应该都了解。我觉得他应该是出生在肯尼亚的,因为他的斯瓦希里语讲得很好,而且对非洲人温和而充满同情心。但是我从没想问过他是在哪儿出生的,我只知道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在非洲了。
为了不扬起灰尘,我们把猎车慢慢开进营地,在我们的帐篷和伙计营房之间的大树下,我们下了车。玛丽小姐去找厨子姆贝比亚,让他马上做饭。威利和我则去了用餐帐篷。我打开一瓶啤酒,给我和威利的杯子倒满。这瓶啤酒一直装在挂在树上的帆布袋里,所以还很凉。
“到底是什么情况,爸爸?”威利问。我把实情讲给他听。
“我看见他了,”威利说,“老阿拉普·梅纳好像曾经差点逮到他。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像茅茅分子,爸爸。”
“反正我们也要去看看他的村子。也许他真的有个村子,也许他们真的吃了大象的苦头。”
“我们也要看看究竟有没有大象在闹事。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如果没有,我们就此把那个人扔下飞机,然后大致看看茅茅分子的活动迹象。我会带上恩古伊。如果真有大象,我们就要解决一下这件事。梅纳对这一整片区域都很了解,他、恩古伊和我会完成这件事的,我得事先侦察一下。”
“听起来都很可靠,”威利说,“为了这片区域的安宁,你们这些家伙没少费劲呢。玛丽小姐来了。”
玛丽小姐高兴地走进来,因为我们马上要大吃一顿了。
“一会儿我们要吃瞪羚羊排、土豆泥和沙拉。马上就做好了。还有一个惊喜哦。威利,谢谢你弄来了金巴利酒。我现在就去喝一杯,你要不要喝?”
“不用了,谢谢,玛丽小姐。爸爸和我在喝啤酒。”
“威利,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走。但是无论如何我得先把购物清单列出来,把支票和信写好,等我杀死那头狮子,我就和你一起飞到内罗毕买圣诞节用的东西。”
“你现在的打猎技术一定很好,玛丽小姐。从裹在粗布里挂起来的好肉就能看出来。”
“我们给你留了一块后座,我让他们慢慢移动它挂着的位置,好让它一整天都处在阴凉里,然后在你走之前包好。”
“村里一切都还好吗,爸爸?”威利问。
“我岳父[22]得了一种胸腹综合疾病,”我说,“我一直用斯隆擦剂帮他治疗,第一次用药时他真有点受不了呢。”
“恩古伊告诉他这是爸爸宗教信仰的一部分,”玛丽说,“他们的宗教信仰现在都一样了,而且几乎到了可怕的程度。他们十一点的时候会喝啤酒吃腌鱼,并解释说这是自己宗教信仰的一部分。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威利,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还有讨厌的口号和可怕的秘密。”
“这就像是万能的吉奇神和众神的关系,”我对威利解释说,“我们保留了其他各个宗派和部族的法规习俗中最好的部分,但是我们把它们整合成一种我们都相信的宗教。玛丽小姐是从北部边界的明尼苏达州来的,在我们结婚前从没去过落基山。所以她对宗教的理解是有缺陷的。”
“除了那些穆斯林,爸爸已经让所有人开始信奉他的吉奇神了,”玛丽说,“吉奇神是我见过的最坏的角色之一。我知道这种宗教是爸爸编造出来的,每天都搞得更加复杂。和他一伙的还有恩古伊他们。但是吉奇神有时候也会把我吓到。”
“我试着制服他,威利,”我说,“但是总是让他跑掉。”
“他对飞机有什么看法?”威利问。
“当着玛丽的面我可不能把这个招出来,”我说,“等我们坐上飞机我再告诉你吧。”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玛丽小姐,只管放心的交给我吧。”威利说。
“我只希望你能留下来,或者金·克或帕先生能在这里,”玛丽说,“我从来都没见过新宗教的诞生,这事让我怪紧张的。”
“你一定是营房之间的白皮肤女神,玛丽小姐。到哪儿都该有个白皮肤女神,不是吗?”
“我可不觉得我是什么白皮肤女神。据我所知,他们的信仰里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我和爸爸都不是白人。”
“幸好他们及时相信了这一条。”
“据我理解,我们容忍白人,希望与他们和睦相处。但是他们必须满足我们的条件,也就是爸爸、恩古伊和姆休卡的条件。这是爸爸所信奉的宗教,历史可悠久了。现在他们这帮人正设法让这宗教适应坎巴族人的风俗和惯例呢。”
“我以前从来没做过传教士,威利,”我说,“这真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对我来说很幸运的是,我们这里有基博峰,这简直是风河山脉一座小山的翻版,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接触了这个宗教并且有了最初的构想。”
“我们在学校学得少,”威利说,“你能给我讲讲风河山脉吗,爸爸?”
“我们把它称为喜马拉雅之父,”我谨慎地解释道,“它主要的次级山脉和去年夏巴人坦星带着那个新西兰养蜂人登顶的山差不多一样高。”
“他们登顶的不会是珠穆朗玛峰吧?”威利问,“这件事在《东非标准报》上面提到了。”
“正是珠穆朗玛峰。昨天晚上我们在村里传教,一整天我都在想这座山的名字。”
“那位老养蜂人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跟着人到了这么高的海拔,这可是一场很精彩的好戏啊,”威利说,“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爸爸?”
“没人知道,”我说,“他们都讳莫如深。”
“我一直最敬佩的就是山里人了,”威利说,“没人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一个词来。他们的嘴很严,像极了老金·克或者是爸爸你自己。”
“也和我们一样沉着。”我说。
“像我们每个人,”威利说,“我们可以吃饭了吗,玛丽小姐?爸爸和我还要出去四处转转呢。”
“把吃的拿来。”
“好的,女主人。”
我们坐上飞机沿着大山一侧飞行,我们看着下面的森林,林间空地,起伏的地面,河流旁边松软的土地,看着从空中望去显得肥胖的斑马小小的身躯在后面追着我们跑,然后飞机调转方向,开始沿着公路上方飞行,这样坐在威利旁边的我们的客人就能看着他前方的公路和村庄辨别方向了。那条路从我们身后的沼泽地伸出来,我们沿着它朝那个人的村子的方向开去。现在,那个人可以看到村子里的交叉路口、商店、燃油泵、主路两旁种的树和其他通往警署的白色建筑和高高的铁丝网的树,我们可以看到警署的旗杆,上面的旗子正随风飘扬着。
“你的村子在哪儿?”我在他的耳边说。他指了指,威利调转方向,我们驶过警署,提升了飞行高度,沿着大山的一侧飞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很多林间空地、锥形房子和红褐色的土地上长出的一片片绿生生的玉米地。
“你能看见你的村子吗?”
“是的。”他指了指。
然后他的村子赫然呈现在我们眼前,环顾望去,村里的植被都绿油油的,长得很旺盛,灌溉得也很好。
“没有大象。”恩古伊在我耳边低声说。
“没有大象的踪迹?”
“没有。”
“你确定这是你的村子吗?”威利问那个人。
“确定。”他说。
“爸爸,我看这村子很好啊。”威利回头冲我喊道。“我们再看一眼吧。”
“这次稳稳地开慢点。”
我们又一次在田地上方呼啸而过,但是这次速度更慢,距离更近,仿佛这些田地就在附近徘徊。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也没有大象的踪迹。
“不用在空中停留。”
“我正往前飞呢,爸爸。想不想看一看村子的另一边?”
“看看吧。”
这一次,田地缓缓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像一张图案规整的圆盘由一位动作娴熟轻缓的仆人轻轻端起来供我们检验。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也没有大象的踪迹。我们快速抬升高度,调转方向,以便我们能把这个村子和其他村子做个对比。
“你非常确定那是你的村子吗?”我问那个人。
“是的。”他这么说让人不得不敬佩。
我们谁都没说话。恩古伊面无表情。他眼睛望着舷窗外,把右手手指慢慢划过自己的喉咙。
“我们不如别管这事了,回家去吧。”我说。
恩古伊把手放在飞机的一侧,做了一个抓住门把手的动作,然后又做了一个扭开门把手的动作。我摇摇头,他笑了。
我们在草地上着陆,滑行到风向袋那里,猎车正停在那里等我们。那个人先下了飞机,没人和他说话。
“你看着他,恩古伊。”我说。
我走到阿拉普·梅纳那里,把他拉到一边。
“怎么了。”他说。
“他可能渴了,”我说,“给他点茶喝。”
我和威利坐着猎车到了营地的帐篷那里。我们坐在前面,阿拉普·梅纳和我们的客人坐在后面。恩古伊拿着我的点三〇—〇六步枪留下来看守飞机。
“似乎有点难办,”威利说,“你什么时候决定的,爸爸?”
“你是说那件关于万有引力定律的事?我们出来前就决定了。”
“你想得很周到。这对那伙人可不是一件好事。把我都放在局外了。你觉得玛丽小姐会想在今天下午坐飞机吗?那样的话我们就都在天上,为了履行你的职责而来一次既有趣味又有意义的飞行,在我离开之前,我们都会在飞机上。”
“玛丽想坐飞机。”
“我们可以俯瞰丘卢岭,查看一下野牛和其他野兽的情况。金·克可能会有兴趣知道大象到底在哪里。”
“我们还要带上恩古伊。他已经喜欢上飞行了。”
“恩古伊是你这个宗教里地位很高的人物吗?”
“有一次,他的父亲看见我变成了一条蛇。没有人知道是哪种蛇,也没人见过。这事在我们宗教界可是颇有些影响的。”
“那是自然,爸爸。那个奇迹发生的时候你和恩古伊的父亲喝的是什么?”
“只不过是塔斯克啤酒和一些戈登杜松子酒而已。”
“你不记得那是哪种蛇吗?”
“我怎么能知道。那是恩古伊的父亲看到的情景。”
“我们现在只能希望恩古伊把飞机看好,”威利说,“我可不希望它变成一群狒狒。”
玛丽小姐很想坐飞机。她看见客人坐在猎车的后面就大松了一口气。
“他的村子被毁了吗,爸爸?”她问道,“你要去那里吗?”“不用,没有损毁,我们不用去。”
“那他怎么回去呢?”
“我想他得搭顺风车回去了。”
我们喝了些茶,我拿了一瓶金巴利酒和一瓶掺了苏打的戈登杜松子酒。
“这种异国情调的生活太迷人了,”威利说,“真希望我能加入。那玩意儿口感怎么样,玛丽小姐?”
“棒极了,威利。”
“我要留点等我老了再喝。告诉我,玛丽小姐,你见过爸爸变成蛇吗?”
“没有,威利,我保证。”
“都让我们给错过了,”威利说,“你想飞到哪里去呢,玛丽小姐?”
“丘卢岭。”
于是我们向丘卢岭飞去。途中经过了狮子山,穿过玛丽小姐的秘密沙漠,接着飞到大沼泽地的上空,那里的野鸟和野鸭飞来飞去,那些阻挡我们进入大沼泽的危险地区也赫然出现在眼前,这样,我和恩古伊就明白了我们做出的错误决定,制定出另一条新的路线。紧接着我们飞到了远处的一片平原上方,平原上有成群的大羚羊,它们身上呈鸽灰色,有白色的条纹和螺旋状的羚角。公羚羊从母羚羊身边跑开时步态沉重,想做优雅状却表现得很笨拙,母羚羊则看起来像牛一样。
“希望这次飞行不是太无聊,玛丽小姐,”威利说,“我尽可能地不打扰金·克和爸爸的猎物,只看了看它们的位置。我不想把猎物吓跑,也不想打扰你的狮子。”
“这次飞行很愉快,威利。”
然后威利就走了。飞机先在卡车道上轰鸣着朝我们滑行了一段,鹤腿般向四处延伸的起落架轻轻颤动着收拢起来,把我们脚下的草都吹动了。飞机飞了起来,猛调了个头,飞上航道,这个动作让我们心头一紧,这时他已经消失在午后的阳光中了。
“谢谢你带我来,”我们目送着威利直到他的飞机消失时,玛丽这样说,“我们走吧,做一对好爱人、好朋友,也因为非洲的存在而爱它吧。再没什么比非洲更让我钟爱的地方了。”
“我也是。”
夜里,我俩一起躺在大帆布床上,外面燃着篝火,树上挂着一盏灯笼。我把它挂在树上是为了让光线明亮些,以备射击。玛丽并不担心,但是我担心。帐篷四周尽是绊网和诡雷,我们好像就在一片蜘蛛网中间一样。我们紧紧地靠着躺在一起,她说:“在飞机里的时候多有意思啊。”
“是啊,威利飞得很稳,而且他也很担心那些猎物。”
“但是他起飞的时候吓到我了。”
“他只是很自傲于那架飞机的性能,而且你要知道飞机没有运什么东西。”
“我们忘了给他肉了。”
“没有,姆休卡把肉带过去了。”
“希望这次肉不会坏。他这么开心,这么和善,一定有一位很可爱的妻子。假如一个人的妻子不好,那么这件事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速度比什么都快。”
“那丈夫不好呢?”
“也能表现出来。但有时会慢很多,因为女人更勇敢,更忠诚。幸福的大猫,明天我们能不能过一天正常日子呢,别再有这些神秘可恶的事了。”
“什么样的才算正常日子?”我看着外面的火光和灯笼里安静的光问道。
“喔,那头狮子。”
“那头善良正常的好狮子。不知道它今晚在哪儿。”
“我们睡觉吧,希望它和我们一样幸福。”
“你知道,它给我的感觉从来都不是那种真正幸福的类型。”
说完她就真的睡着了,呼吸轻柔。我把枕头折成又硬又厚的两层,这样我就能把帐篷敞开的门外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了。夜晚的一切声响都很正常,我知道周围没人,过一会儿玛丽为了睡得舒服就会需要更大的空间,她会迷迷糊糊地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上去,她的床早已经放好,也挂上了蚊帐。等我知道她睡熟后,我就会穿上一件毛衣、一双防蚊靴和沉重的睡袍,升起火堆,在旁边坐下来守夜。
我面对着很多实际问题,但是,在火光中、夜色下、星光中,这些问题在我眼中也变得不再那么严峻了。但是我还是在为一些事担心,为了不想它们,我去了用餐帐篷,倒了四分之一杯威士忌酒,往杯子里加上水,带回篝火旁。我在篝火旁一边喝着酒一边感到很孤单。因为老爷子不在,我们曾那么多次一起在篝火旁坐着,我希望我能和他在一起,听他说话。我们的营地里东西很多,完全会有人对营地发起一次全方位的洗劫,金·克和我都确信拉伊托奇托克和它周边的地区有很多茅茅分子。两个多月前他就给了我们这样的信号,结果有人告诉他这不可能。我相信恩古伊说的坎巴茅茅分子不会来我们这个方向。我觉得茅茅分子的问题还算是最好解决的。很显然茅茅分子在马塞人中间派了传教士,而且正组织在乞力马扎罗山伐木的吉库尤人。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军事组织。我并未获得警察授权,只是个代理巡猎员,我很确信如果我卷入这场麻烦,不会有多少人支持我,但有可能这个想法也是错的。我的工作有点和以前受委派在美国西部组织一支武装团队类似。
早餐后金·克来到我们面前,他用贝雷帽遮着一只眼睛。他的娃娃脸上蒙了一层灰尘,显得灰蒙蒙又红彤彤。他的人手坐在越野车后面,看起来和往常一样,训练有素、气势凶残而神采奕奕。
“早上好,将军,”他说,“你的装甲部队呢?”
“先生,”我说,“他们正在掩护我们的主力呢。我们的主力就在这儿。”
“我猜主力就是玛丽小姐吧?你没有尽力把所有问题都想清楚吧?”
“你才是看起来有点让战斗累坏了。”
“实际上我累得快吐血了。但是我也带来了些好消息。我们在拉伊托奇托克的那些家伙终于马上要落网了。”
“你有什么吩咐吗,金·克雷兹德?”
“继续训练就好,将军。我们要喝点凉的,我必须见玛丽小姐一面,然后就走。”
“你们开了一夜车吗?”
“我不记得了。玛丽能马上就过来吗?”
“我去叫她。”
“她现在射击怎么样?”
“天知道。”我虔诚地说。
“我们最好设定一个短代号,”金·克说,“要是他们按照自己的常理出牌,我就给你发一个货物已收到的信号。”
“如果他们在这里出现,我也会给你发一个同样的信号。”
“我觉得如果他们朝这边过来我会打听到的,”这时蚊帐掀开了,他说,“玛丽小姐,你看起来不错啊。”
“噢,”她说,“我太喜欢春天了,我对它绝对是柏拉图式的爱。”
“女主人,我是说,玛丽小姐,”他向她鞠了一躬,“谢谢你检阅我们的军队。你是他们的荣誉上校,知道吗,我敢说他们都觉得很荣幸。那么,你能不能坐在副驾驶座上呢?”
“你也在喝酒吗?”
“是的,玛丽小姐,”金·克严肃地说,“我再加一句,关于你对‘巡猎员春天’承诺的爱意,不会有人指控你种族通婚的。区长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你俩都喝酒了,在拿我开玩笑。”
“不,”我说,“我们都爱你。”
“但你们还是在喝酒,”玛丽小姐说,“我能给你们弄点什么下酒的吗?”
“来点塔斯克啤酒,再弄一顿精致的早餐,”金·克说,“同意吗,将军?”
“我会出去的,”玛丽小姐说,“假如你们想谈论一些秘密,或想痛痛快快喝一会儿啤酒。”
“亲爱的,”我说,“我知道以前打仗的时候,指挥作战的人总是在打仗前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但是这次有很多事是金·克没有告诉我的。而且我敢肯定有人也不会提前很长时间把情况告诉金·克。另外,当你驻扎在可能的敌营的中心时,人们也不会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你。难道你想在对我们的战争部署都了解的情况下一个人四处走动吗?”
“没人让我自己四处走动过,总是有人照看着我,好像我很无能,会迷路或受伤一样。不管怎么说我很受不了你们说的话,你们都玩神秘,玩危险。其实你只不过是一个早晨起来喝啤酒的人罢了,你把金·克的习惯也带坏了。你们这些人的纪律性真是让人脸红,我曾见过你手下的四个人明显喝了一晚上酒。我看见他们哈哈大笑,开着玩笑,而且酒还没醒。有时候你们也挺荒谬的。”
帐篷外有人使劲咳嗽了一声。我走出帐篷,看到探子站在外面。他裹着围巾,戴着平顶帽,也喝醉了酒,看起来比以前个子更高、更有威严、更引人注目了。
“兄弟,您的一号探子在此,”他说,“我可以进去给玛丽小姐跪着请个安吗?”
“猎长正在和玛丽小姐谈话,他会直接出来。”
猎长从用餐帐篷走出来,探子向他鞠了一躬。金·克一向快活、慈善的眼睛像猫一样闭上了,这把探子用来自我保护的那层醉意像剥掉洋葱外皮或扯下车前草的皮一般剥了下来。
“镇上有什么消息吗,探子?”我问。
“每个人都很吃惊,您没有沿着主路飞,也没有在空中显示一下大英帝国的威力。”
“你把‘威力’这个词拼成了‘螨虫’。”金·克说。
“老实说我并没有拼写它,我只不过是发了这个词的音,”探子接着说,“村里人都知道老板是在找搞破坏的大象,没空进行空中表演。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一个受过传教士教育的村主回到村里,他就是和老板一起坐过飞机的那个人,他被大胡子锡克人开的酒吧和杂货铺里的一位小伙计跟踪了。那孩子很聪明,记下了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在村子里或者附近的地区,能够确认的茅茅分子有一百五十到两百人。那个坐过飞机的村主回到村子后不久,阿拉普·梅纳就在村子出现了,和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玩忽职守。他不断地谈论着老板,也就是站在我面前的您。他说的话有不少人都相信。他说老板在美国的地位与阿迦汗[23]在穆斯林王国中的地位相当,他来非洲是为了履行当初和夫人玛丽小姐许下的一连串的誓言。其中一个誓言是关于玛丽小姐要在圣婴降临日前杀死一头马塞人指认的杀害牲口的狮子。人们都知道,也都相信,如果这件事成功了,那么所有已知的要做的事情就成功了大部分。我已经告知一些方面的人,说这个诺言履行后,老板和我就会乘坐他的一架飞机去麦加。有谣言说,有一个年轻的印度女孩爱猎长已经爱得死去活来。还有谣言说……”
“住口,”金·克说,“你是从哪儿学到跟踪这个词的?”
“我这微薄的薪水允许的时候,我也会去电影院看电影。对于一个探子来说,在电影里能学到很多东西呢。”
“算了,不追究这件事了,”金·克说,“告诉我,村里人还觉得老板正常吗?”
“恕我直言,两位老板,村里人认为老板疯了,认为这是在继承圣人们最伟大的传统。也有谣言说,如果尊敬的夫人玛丽小姐在圣婴降临日前没能杀死那头作恶多端的狮子,就会自焚。据说这件事已经得到了英国殖民当局的许可,而且人们已经给一些特殊的树做好标记,砍下来,给她的葬礼当火葬柴用。两位老板都知道,那些树是马塞人做药材的树。据说所有的部族都会被邀请去参加那次葬礼,葬礼过后会举行一次大型的恩戈麦鼓会,要持续一周呢,然后老板就会娶一位坎巴族姑娘为妻,人都已经选好了。”
“镇上没别的消息了吗?”
“差不多没了,”探子谦逊地说,“有些人谈论了屠杀豹子的仪式。”
“你可以走了。”金·克对探子说。探子鞠了一躬,退回到一棵树的树荫下。
“这么说来,欧内,”金·克说,“玛丽小姐最好毫无差错地把那头狮子杀死。”
“是啊,”我说,“我这样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怪不得她有点爱发脾气呢。”
“是啊。”
“你现在好像离我们这些白人越来越远了,这事现在已经无关乎帝国或者白人的尊严了,而是相当程度上变成了你们个人的问题。你的那个武器供应商为了不被绞死,把他的五百发没有武器许可证的子弹交到了我们手里。要是在自焚那天把这五百发子弹放在火葬柴里烧掉一定会引起不小的动静。可惜我不知道自焚的流程。”
“我会问辛先生的。”
“这会给玛丽小姐增加点热量的。”金·克说。
“我知道自焚都是这样。”
“让她杀死那头狮子,但是要调整好她的心态,方法要得当,还要让狮子自信些。”
“计划正是这样的。”
我对金·克的手下说了几句话,开了几句玩笑后,他们就走了。为了不扬起灰尘,走的时候他们把车开得离营地很远。凯蒂和我谈了谈营地和目前的状况,他看起来神采奕奕,所以我知道一切都还正常。他在露水刚降下来不久去河边和公路旁看了一下,没发现人的踪迹。他还让恩古伊去巡视了一大圈,一直走到飞机跑道那边的草场,也没发现什么。这几个村子都没有人来过。
“他们会以为我是个大大咧咧的傻瓜,因为我的人连着两晚去喝酒,”他说,“但是我让他们说我发烧了。老板,你今天必须睡一觉。”
“我会的。但是我现在必须去看看女主人想做什么。”
来到营地,我发现玛丽在最大的那棵树下,坐在她的椅子里,写着日记。她抬头看看我,笑了,我很高兴。
“对不起,我发了脾气,”她说,“金·克跟我讲了一点你遇到的麻烦。我只是很抱歉那些事情发生在圣诞节的时候。”
“我也是。你已经忍耐了很多,我想让你玩得开心些。”
“我现在就玩得很开心。这个上午太美妙了,我过得很开心,我观察着那些鸟儿,辨别着它们的种类。你看见那只漂亮的金丝雀了吗?只要看看鸟我就很高兴了。”
营地里很安静,人们都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生活。玛丽小姐觉得她从来不被允许独自去打猎,我为此而感到难过,而且我早就明白了白人猎手报酬这么丰厚的原因,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把营地换到可以对雇主进行有效保护的地方去。我知道老爷子绝不会允许玛丽小姐在这儿打猎,也不会允许有人胡来。但是我不会忘记女人几乎总是会爱上她们的白人猎手,我希望会有些不一样的事发生,好让我成为我的雇主眼中的英雄,因此我的合法妻子会像仰慕一位猎手一样仰慕我,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不花钱还很烦人的保镖。但是这样的情形在真实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一旦出现,也会很快过去,因为你不能允许这种事情的恶化,所以雇主就会觉得这种事情很好处理。看来我被责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的这种表现一点都不像白人猎手那样讨女人喜欢。
我在大树阴凉下的椅子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云已经从丘卢岭那边漫了过来,山的一侧黑压压的一片。这时虽然还有太阳,但是你可以感觉到大风就要刮过来了,然后就会下雨。我冲姆温迪和凯蒂大喊,每个人都忙活起来,有的把固定帐篷绳子的桩砸实,有的调整帐篷绳子的松紧,有的挖排水沟。这时雨下了起来,像一块敦实的白色幕帐,横扫平原和森林,这块幕帐变成一块破碎的雨帘。这场雨着实不小,伴随着怒号的狂风。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睡觉的帐篷眼看就要被风刮走了,我们在迎风的一面打下了很多桩子才保住了它。后来风的怒号声不再那么厉害了,雨也很平稳地下起来。这场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几乎也没停。
下雨的第一天晚上,一位当地的警察来到营地,带来了金·克的口信:“货物已经通过了。”这位民兵身上是湿的,他是从停着一辆卡车的公路那边走过来的,水太深了,车开不过来。
也不知道金·克是怎么这么快得到消息又传回来的。这消息一定是他碰到的一个侦察员告诉他的,他又托了一辆印度卡车把这消息传回来。当时没有什么其他问题,所以我穿起雨衣,走进瓢泼大雨中,踏着松软的泥浆,绕过雨水在地上流成的小河和积成的水潭,走到伙计营房,把这件事告诉了凯蒂。消息来得这么快,他很是吃惊,同时也很高兴,因为警报解除了。要是没有这个消息传来,在雨中继续操练就会是很大的一个问题。我向凯蒂交待说,如果阿拉普·梅纳来这里,就让他睡在用餐帐篷里。凯蒂说,阿拉普·梅纳才没那么傻,他不会现在出现在这里,在雨中坐在篝火旁边守夜。
然而,阿拉普·梅纳最终还是出现了。他浑身湿透,是在暴风雨最强烈的时候从村里一路走过来的。我给了他点酒喝,问他愿不愿意留在这里,换上干衣服,睡在用餐帐篷里。他说他最好还是回村里去,他在那儿有干衣服,而且这雨还要下一天,也有可能再下两天,所以他最好还是待在村子里。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下雨前的征兆,他说没有,而且其他人也都没有,如果他们说看到了,也是骗人的。整整一周,天看起来都像是要下雨,结果这场雨毫无征兆地下起来了。我给他一件我的旧衣服让他贴身穿着,又给了他一件短的防水滑雪上衣,还在他的后兜里放了两瓶啤酒。他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就动身了。他是个很好的人,真希望我刚出生时就能认识他,也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生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的生活在某些地方就一定会很神奇,我这样想了一会儿,觉得很高兴。
我们都经历了太多舒服的天气,所以很难忍受天气异常。那些老人们比年轻人更忍受不了下雨天。而且他们是穆斯林,不能饮酒,所以他们浑身湿透的时候你也不能给他们喝点酒暖暖身子。
人们一直在讨论,这场雨会不会也降到马查科斯地区的那些部族的领地上,一般人都认为不会。但是这雨一直不停地下了一整夜,人们都欢欣雀跃起来,相信北部也在下雨。用餐帐篷外面的雨声很大,让人心里很痛快。我一边喝着点小酒,一边读了点东西,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都已经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了,我一直是这样,喜欢那种无责任一身轻的感觉,不用去猎杀、追逐、护卫、密谋、防守或者参与,而且我很喜欢有读书的机会。书袋里的书我们已经读了不少,但是那些必读的书有些地方还是没能读懂,还有二十册西默农[24]的法语书没读过。在非洲驻营如果被大雨困在帐篷里,读西默农的书是再好不过的了,有了它们,雨下得再久我也不在乎。每五本西默农的书可能有三本是好书,但是下雨的时候,痴迷于西默农作品的人连他的坏书也会读,我也会开始读他的书,标记出好坏;他的书并没有中间档次。我会把他的几本书分类,跳过几页,开始高兴地阅读,把我所有的问题转嫁给麦格雷特,在他遇到蠢事或者在奥菲甫河堤[25]漫步时,我为他哀声叹息,读到他对法国人真正的睿智的理解时,我会痛快不已。这种理解只有他自己国家的国民才会有。法国人由于受禁于某条晦涩的规定,不能通过“没日没夜被迫工作的痛苦”来认识自己。
玛丽小姐看到雨丝毫没有减小,似乎就对雨能停下来不抱什么希望了。她没有继续写信,而是在读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她读的是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真不知道如果雨下个三四天会变成什么情况。如果我每读几本书、几页纸或几个章节就停下来思考一下,那么我手头的这些西默农的书够我读一个月了。如果雨一直下,我觉得我每读一个段落就能停下来思考,思考的不是西默农,而是其他东西。这样,即便没有酒喝,只能抽阿拉普·梅纳的鼻烟,或者只能尝试着喝我们所认识的那些产药材的树木和植物酿出的各种啤酒,我也能轻轻松松地度过一个月,而且过得很有意义。看着正在静静读书的玛丽小姐,她的态度是很具典范性的,她的脸很美丽,我心想,一个青春期刚过不久便与以下一系列的东西相伴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每日泛滥成灾的新闻;芝加哥社会生活的问题;欧洲文明的毁灭;对大城市的狂轰滥炸;对其他大城市进行报复式轰炸的人的秘密;仅靠一些止痛药膏缓解痛苦的婚姻中大大小小的灾难、问题和不计其数的伤痛;治疗牛痘的原始手段;一系列更新、更细微的暴力事件搅作一团;场景的变换;知识的拓展;以及对不同的艺术、地域、人群、野兽和感觉的探索。要是这场雨下六周,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接着我又想起了她有多优秀、多勇敢,多年来忍受了多少事,我就觉得她会比我做得更好。正想着这些,我看到她放下书,起身从钩子上取下雨衣,穿上雨衣,戴上软帽,走进倾泻而下的大雨中去视察她的部队。
我早晨已经看过他们了,他们觉得不舒服,但是还算愉快。这些人都有帐篷住,有锄头和铲子用来掘沟,而且他们以前也见过、经历过下雨。如果我待在帐篷里,尽量试着不被雨淋到,我似乎是不愿意让穿着雨衣和高筒靴、戴着帽子的人来视察我的生活条件的,尤其是因为他们不能改善我的生活条件,除了确保提供给我当地产的格罗格酒。但是,接着我意识到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在旅行中,要想和同伴和睦相处,就不要苛求对方。毕竟,视察部队是她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她回来了,拍打着帽子上的雨水,把柏丽雨衣挂在帐篷的支柱上,把靴子脱下来换上干拖鞋。我问她部队的情况。
“他们很好,”她说,“他们给炊火挡雨的方法真是太妙了。”
“他们在雨中有没有立正?”
“行行好吧,”她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在雨中怎么做饭。”
“你看见了吗?”
“行行好吧,既然下了雨,我们就高高兴兴地享受吧。”
“我一直都在享受。但是我们还是想想这场雨过去后会有多好吧。”
“这对我来说没必要,”她说,“我喜欢不得已的无所事事。我们每天的生活这么激动人心,能被迫停下来品味生活也很不错呢。等雨停下来,我们就会希望品味这种生活的时间能够再长一点了。”
“我们可以看你的日记。你还记得我们在床上读你的日记的情形吗?还记得我们在暴风雪后穿越蒙彼利埃和怀俄明州东端外沿雪地的那次美妙旅行吗?那个时候你开着车,我们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行的车辙。一路上我们看着老鹰,还和那艘叫做‘黄祸’的蒸汽船赛跑。这些你都记得吗?那个时候你写的日记很有意思。你还记得那头老鹰捉住了一只负鼠,但是因为它太沉,不得不又扔下来吗?”
“那次我一直又累又困。然后我们很早就停下来找了个有台灯的汽车旅馆。现在就更困难了,因为天一亮就要起身,也不能在床上写,必须要到外面写才行。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就会围在火光周围。要是我知道那些困扰我的小虫子的名字,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们得想想像瑟伯[26]和乔伊斯[27]这样的可怜人,他们最终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见了。”
“有时候我也几乎看不清我写的东西,真是感谢上帝没人能看清我写的东西。”
“我们在日记里写了些粗俗的玩笑,因为我们这帮人都爱开粗俗的玩笑。”
“你和金·克开的玩笑实在是太粗俗了,老爷子开的玩笑也挺粗俗。我知道我自己的玩笑也粗俗,但是没有你们这些人那么厉害。”
“有些玩笑在非洲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他们不会传扬到非洲以外的地方去,因为外面的人不会理解一个到处是动物的地方是什么样的,这里有食肉动物。从来不了解食肉动物的人不会理解你在说什么。从来不用自己猎肉吃、不了解这些部族、不知道什么是自然情况和正常情况的人也不会理解。我知道我写得很难理解,小猫,但是我会尽量写得清楚明晰。但是很多大部分人理解不了也想不到去做的事是不得不写的。”
“我知道,”玛丽说,“写书的人都是骗子,你怎么能和一个骗子一争高下呢?你怎么能和一个写自己射杀了一头狮子,把狮子用卡车拉回营地,然后狮子突然复活的人争高低呢?你又怎么能和一个说大鲁阿哈河里都是鳄鱼的人比真实性呢?但是你也没必要这样。”
“是没必要,”我说,“而且我也不会和他们比的。但是你也不能怪那些说谎的人,因为小说家就是天生的谎言家,他们编造的故事来源于自己或别人的知识。我也是个写小说的,所以我也是个谎言家,根据我所知道的和听说的来编造故事。我就是个谎言家。”
“但是你在告诉金·克、老爷子或我一头狮子、豹子或野牛的所作所为时是不会撒谎的。”
“是不会,但那些话是我们私下说的。我的理由是,我编的故事比真实情况更真实。那才是区分好作家和烂作家的标准。如果我用第一人称写,还声称我写的是小说,那么批评家到现在还会试图证明这些事从未在我身上发生过。这和试图证明笛福不是鲁宾逊·克鲁索,所以那是一本坏书一样愚蠢。对不起,我听上去可能像是在高谈阔论。但是我们在下雨天是可以一起高谈阔论的。”
“我喜欢谈论写作和其他你所相信、了解和关心的东西。但是只有下雨天我们才能谈论。”
“我知道,小猫。那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奇怪的时间段。”
“真希望以前我与你和老爷子在一起的时候能了解这些事。”
“我以前从来没在这里待过。现在那些日子似乎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是实际上现在才更有意思。在过去我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做朋友和兄弟。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让我这样做的。我和姆科拉做兄弟时一点都不光彩,那是一件需要得到人们容忍的事。现在老爷子会给你讲各种事情,而这些事情他过去从不会给我讲。”
“我知道,他告诉我这些我感到很荣幸。”
“亲爱的,你觉得烦了吗?能看看书,而且也不用被雨淋湿,我觉得十分高兴。你也该去写信了。”
“不,我喜欢我们在一起谈话。我们平时要做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完成那么多工作,除了在床上,我们都不会单独在一起,我很想念和你的谈话。在床上的时候我们过得很愉快,你会讲很多我爱听的话。我记得你说过的那些话,也记得我们当时有多开心。但是现在的谈话是不同的。”
外面的雨势丝毫不减,重重地砸在帆布帐篷上。雨声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它的节拍和韵律也丝毫没有变化。
“劳伦斯试过写这些东西,”我说,“但是我看不懂他写的东西,因为里面有很多故弄玄虚。我从不相信他和一个印度女孩睡过觉,也不相信他碰过什么印度女孩。他是个在印度观光旅游的记者,生性敏感,胸怀仇恨、道理和偏见,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是他每过一段时间必定会气得不愿意写东西。他很漂亮地完成了一些事情,当他开始有很多理论时,正赶上他发现一些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我读他的东西倒是读得很明白,”玛丽小姐说,“但是他写的东西和村子有什么联系吗?我很喜欢你的未婚妻,因为她很像我。如果你另需要一位妻子,那么她会是个很好的人选。但是你不必拿什么作家来证明娶她的合理性。你说的是哪个劳伦斯,戴·赫[28]还是托·爱[29]?”
“好吧,”我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还是读西默农吧。”
“你为什么不去村子里,试着在雨天在那里生活?”
“我喜欢在这里生活。”我说。
“她是个好女孩儿,”玛丽小姐说,“她可能会觉得你下雨天不露面很不绅士。”
“想讲和吗?”
“想。”她说。
“那好。我不再谈关于劳伦斯的桃色轶事和黑色秘密了,我们在雨天待在这里,让村子去见鬼吧。反正我也不觉得劳伦斯有多喜欢那个村子。”
“那他喜欢打猎吗?”
“不喜欢,但这不代表他不好,感谢上帝。”
“那你的女孩就不会喜欢他了。”
“我觉得也是。但感谢上帝,这也不代表他不好。”
“你以前认识他吗?”
“不认识。只不过有一次下雨,我在西尔维娅·比奇[30]开在奥岱翁街上的书店外面看到他和他的妻子。他们一边透过窗子往里望一边交谈,但是没有进去。他的妻子是一个穿着粗花呢的健壮女人,而他瘦小的身材外面则罩着一件大外套,脸上留着大胡子,眼睛神采奕奕。他看起来不太舒服,我也不想看着他淋湿。书店里面是温暖祥和的。”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进去。”
“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人们还没开始和不认识的人说话,更没开始向别人要签名。”
“你是怎么认出他的?”
“店里的炉子后面挂着一幅他的相片。我很喜欢他写的一部叫做《波斯长官》的故事集和一部叫做《儿子与情人》的小说。而且他对意大利也作过很美的描述。”
“所有会写作的人都应该会写意大利的。”
“你说得不错。但是这对意大利人来说都很困难,比别人写起来都更困难。如果哪个意大利人把意大利描写得很好,那他就是个奇迹了。司汤达写米兰写得最好。”
“那天你说所有作家都是疯子,今天你又说他们都是骗子。”
“我说过他们都是疯子吗?”
“是的,你和金·克都这么说过。”
“当时老爷子在吗?”
“在啊,他说所有的猎区监管都是疯子,所有的白人猎手也都是疯子,而白人猎手是被猎区监管、作家和机动车逼疯的。”
“老爷子总是对的。”
“他告诉我别跟你和金·克较真,因为你俩都疯了。”
“我们是疯了,”我说,“但是你不要告诉外人。”
“但是你不会真的认为所有作家都是疯子吧?”
“只有好作家才会疯。”
“但是你还因为那个人写了一本关于你有多疯的书而生气。”
“是的,那是因为他不了解什么是发疯,也不知道发疯能起到什么作用,正如他对写作也一无所知一样。”
“这真的太复杂了。”玛丽小姐说。
“我不会试图作解释。但是我会写一些东西告诉你发疯能起到什么作用。”
于是我坐了一会儿,开始重新读《运河边上的小屋》,想着那些动物会被雨淋湿的事。今天对犀牛来说是个好日子,但是对其他动物,尤其是猫科动物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日子。困扰那些猎物的东西太多了,下雨对它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有对那些从没见过雨的猎物来说才算是一件烦心事,而只有在上次下雨之后出生的猎物才没见过雨。也不知道下这么大的雨,那些大型猫科动物会不会出来猎食。它们肯定会的,为了生存。这样的雨天猎物一定很容易靠近,只不过狮子、豹子和猎豹这些动物肯定不喜欢在打猎时把身上弄湿。也许猎豹情况稍好,因为它们有点像狗,皮毛很适合潮湿的天气。这场雨还会把蛇洞灌满水,所以蛇会在外面。雨还会引来飞蚁。
想来我们也真够幸运的,这次在非洲的一个地方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认识了每一种动物,会识别蛇洞和生活在里面的蛇。我第一次在非洲的时候,为了猎取野兽作为纪念品,我们总是匆匆忙忙地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那时候,看见一条眼镜蛇,就像在怀俄明州的公路上发现一条响尾蛇一样偶然。现在我们知道了很多眼镜蛇生活的地方。虽然我们仍旧是偶然发现这些地方的,但是它们就在我们生活的区域,之后我们还可以回到这些地方。有一次,我们回这些地方看的时候,不小心杀死了一条蛇。那条蛇生活在特定的地方,在自己的区域猎食,就像我们也在自己的区域猎食一样,只不过那一次它出了自己的区域。是金·克给了我们莫大的特权,让我们了解并居住在这片区域中一个美妙的地方,让我们做一些正事,证明我们在这里的逗留是有意义的。因此,我总是对他怀有深深的感激。
为了纪念品而打野兽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虽然我现在还是喜欢干净利落地射杀,但是我开枪是为了打食用的猎物和掩护玛丽小姐打狮子,这些猎物是按照规定应该被消灭的野兽,正如人们所知,消灭它们是为了控制会带来危害的动物、食肉动物和害虫。在马加迪,我杀死了一头黑斑羚作为纪念品,又杀死了一头大羚羊用来果腹。后来,因为那头大羚羊的羚角长得很好,所以我也把它当做了纪念品。在马加迪,我还杀死了一头野牛,当时我们食物很短缺,情况紧急,后来我们吃了它的肉。那头野牛的角很值得收藏,于是我们把它们留了下来,纪念我和玛丽渡过的那次小小的难关。现在想起这件事我会觉得很幸福,我知道以后想到这件事我都会觉得很幸福。这类小事是在睡觉前和夜晚醒来时会想到的事,有必要的话,也是在遭遇苦难的时候会想起的事。
“你还记得有野牛的那个早晨吗,小猫?”我问。
她在餐桌对面看了我一眼,说:“别问我那样的事情。我在想狮子的事。”
那天晚上,吃过冰冷的晚餐后,我们早早地上了床,因为玛丽的日记在下午晚些时候已经写过了,所以她就躺在床上,听着雨水砸在拉紧的帆布帐篷上发出的沉重声音。
但是,尽管雨声很平稳,我并没有睡好,醒了两次,被噩梦吓出一身冷汗。最后一个噩梦很吓人,我醒来后就把手伸出蚊帐去摸水壶和方形的酒瓶。把东西拿到床上以后,我就把蚊帐塞回毯子和小床的气垫下面。在黑暗中,我把枕头卷起来,枕着它躺在床上,又找到了香脂缝的小枕头,放在脖子下面。我还摸了摸腿边的手枪和电筒,然后拧开了酒瓶。
帐篷里黑黑的,雨声很大,我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那口感清澈柔和,给刚做完噩梦的我压了压惊。这噩梦很可怕,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噩梦。我知道我们在打玛丽小姐的狮子期间是不能喝酒的,但是明天是个雨天,我们是不会去打猎的。由于某种原因今天晚上真是糟透了。我过惯了太多美好的夜晚,还以为我不会再做噩梦了。现在我可算知道了。可能是因为下雨,帐篷封得太严实了,空气不能很好地流通。也可能是我一天没运动的缘故。
我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这次的口感更好了,更像以前喝过的一种叫“巨人杀手”的烈性酒。我想,这次的噩梦也没什么不一样,我以前还做过更可怕的噩梦。我只知道,我已经再也不会做那种真正的噩梦了,那种梦会让你大汗淋漓,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现在我只有好梦和不好的梦,大多数情况下我做的是好梦。然后我听到玛丽说:“爸爸,你在喝酒吗?”
“嗯,怎么了?”
“我能喝点吗?”
我把酒瓶从蚊帐下面伸出去,她伸出手接过了它。
“你有水吗?”
“有,”我说着,把水也递了过去,“你的床边也放着你的水呢。”
“但是你告诉我做事不要太毛手毛脚,我不想用光把你照醒。”
“可怜的小猫。你还没睡着吗?”
“睡着了,但是我做了特别可怕的梦。太可怕了,我得在早餐后给你讲。”
“我也做了一些不好的梦。”
“给你吉尼酒瓶,”她说,“以防你还会需要它。握紧我的手吧。你还活着,金·克还活着,老爷子也还活着。”
“是啊,我们都还好好的。”
“很感谢你。你也睡觉吧。你不爱别人对吧?我是说白人。”
“不爱,不爱白人,不爱黑人,也不爱通体粉红的人。”
“好好睡一觉吧,亲爱的,”她说,“谢谢你让我在夜里喝到了这么甜美的酒。”
“谢谢你把我的噩梦一扫而光。”
“这是我的责任之一。”她说。
我躺下来,脑子里想事情想了很长时间。我回忆起我们走过的很多地方和经历过的真正困难的时期。我还想道,在这场雨和这些噩梦过去之后,我们的日子会多么的美妙。然后我进入梦乡,并再次由于被噩梦吓出一身汗而惊醒。但是,这一次,我侧耳倾听,听到玛丽轻柔而有规律的呼吸声。于是,我又一次试着让自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