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五场景
〔在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宅第。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左臂上搭着一件大衣、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
〔斯塔夫罗钦站在他面前穿衣服要出门。彼得·维尔科文斯基一副赌气的样子,站在桌子旁边。
斯塔夫罗钦 (对彼得)如果您再像刚才那样对我讲话,我就让您尝尝我的手杖。
彼得 我的建议中,根本没有冒犯人的地方。假如您真想娶莉莎……
斯塔 夫罗钦……您能给我除掉唯一阻挡我的障碍。我知道,我替您讲了,免得您挨我的手杖。手套,阿列克赛。
阿列克赛 下雨了。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呢?
斯塔夫罗钦 最迟下午两点。
阿列克赛 听候您的吩咐。(斯塔夫罗钦拿起手杖,准备从小门出去)愿上帝保佑您,先生。不过,只有当您干好事儿的时候。
斯塔夫罗钦 什么?
阿列克赛 愿上帝保佑您,不过只有当您干好事儿的时候。
斯塔夫罗钦 (沉吟片刻,接着把手放到阿列克赛的胳臂上)我善良的阿列克赛,我还记得你抱着我的那个时刻。
〔他出门了。
〔阿列克赛从远台下。
〔彼得·维尔科文斯基扫视周围,接着去翻一张写字台的抽屉,掏出几封信来看。
〔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上。
彼得 好。但是,您承诺同我一起写这封信并保证听我的支配。当然了,只有这些,其余的一切,都由您自由做主。
基里洛夫 我没有承诺,我同意了是因为我觉得这无所谓。
彼得 您愿意这么说也行。您还一直是原来的打算吗?
基里洛夫 对。很快就安排吗?
彼得 再过几天吧。
基里洛夫 (站起来,若有所思)要我声明犯了什么罪呢?
彼得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基里洛夫 好。但是有一点您不要忘记:我绝不会帮您对付斯塔夫罗钦。
彼得 同意,同意。
〔沙托夫从里面房间出来。
〔基里洛夫到角落里坐下。
彼得 来得正好。
沙托夫 我无需征得您的同意。
彼得 这话就错了。您现在这种处境,还真需要我的帮助,我已经费了好多唇舌,为您说好话了。
沙托夫 我没有必要向任何人汇报,我是自由的。
彼得 不完全如此。别人向您透露了许多事。您无权说断就断,连声招呼也不打。
沙托夫 我寄了一封信,信上写得很清楚。
彼得 我们看了信,理解得并不清楚。他们说,现在您可能会告发他们,我为您辩护了。
沙托夫 有些律师就是这样,他们的职业就是把人毁掉。
彼得 不管怎样,他们现在同意您恢复自由,只要您交出印刷机和所有的纸张。
沙托夫 印刷机我还给你们。
彼得 在哪儿呢?
沙托夫 在森林里,离勃里科沃林间空地不远,全让我埋在地下了。
彼得 (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埋在地下了?非常好!真的,非常好!
〔有人敲门。阴谋分子上:利甫廷、维尔钦斯基、齐加列夫、利雅姆琴和一名还俗的修士,他们边讨论边落座。
〔沙托夫和基里洛夫避到一个角落。
维尔钦斯基 (在门口)嘿!斯塔夫罗钦来了。
利甫廷 不算太早哇。
修士 先生们,我可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既然你们盛情邀请我参加这次会议,我能冒昧地提个问题吗?
利甫廷 不妨,亲爱的,不妨。自从您往那个女小贩的经书里塞了黄色照片,搞了那场闹剧之后,您在这里受到普遍的欢迎。
修士 那不是闹剧,我是带着信念干的,认为上帝就该枪毙。
利甫廷 在修道院里教授的就是这个吗?
修士 不是,在修道院里,大家因为上帝而受罪,因此大家恨他。不管怎样,我的问题是:我们开会还是没有开会?
齐加列夫 我注意到,我们不停地讲话,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负责人能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让我们到这儿来?
〔全体目光投向维尔科文斯基,他变换了一下姿势,看样子要发言。
利甫廷 (急速地)利雅姆琴,请坐到钢琴那儿去。
利雅姆琴 什么!又来啦!每次都是老调重弹!
斯塔夫罗钦 您像一名耶稣会教士。
彼得 同意,同意。况且,耶稣会教士做得对,他们找到了套路。阴谋、谎言,只为一个目的!换了别种方式,就不可能在这世上活下去。而且,教皇也必须站在我们一边。
斯塔夫罗钦 教皇?
彼得 对,但是这很复杂。为此教皇必须同“国际”取得一致意见。这还为时过早。将来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两者精神相同。到那时,教皇位于顶峰,我们在他周围,下面才是服从齐加列夫体制的群众。当然,这是将来的打算!在西方,会有教皇,而在我国,在我国……将来有您。
斯塔夫罗钦 毫无疑问,您喝醉了。别缠我了。
彼得 斯塔夫罗钦,您长得英俊。您又英俊,又强壮,又聪明,您总归知道吧?不,您不知道,您还是个老实人。我呢,这些我知道,因此您是我的偶像。我是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者需要偶像,您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您不冒犯任何人,然而人人都恨您;您平等待人,然而人人都怕您。您呢,您无所畏惧,您能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能牺牲同胞的生命。这样很好。对,您是我需要的人。除了您,我看别人都不成。您是头领,您是太阳。(他突然抓起斯塔夫罗钦的手亲吻,被斯塔夫罗钦推开了)不要蔑视我,齐加列夫找到了体制,而我呢,唯独我找到了实现这种体制的办法。我需要您,没有您,我等于零,同您一起,我就能摧毁旧俄罗斯,建立起新俄罗斯。
斯塔夫罗钦 什么俄罗斯?密探的俄罗斯?
彼得 看吧,如果您真的坚持的话,我们掌握了政权之后,也许会促使人们更加道德些。不过目前,我们需要一两代堕落的人,需要一种前所未闻的、极端无耻的腐化,将人变成卑鄙而自私的、肮脏的虫子,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除此而外,再给他们一点儿鲜血,好让他们品出味道来。
斯塔夫罗钦 我始终认为您不是社会主义者,您是个无赖。
彼得 同意,同意。一个无赖。可是,我必须向您说明我的方案。我们开始制造混乱:放火,暗杀,不断把水搅浑,嘲笑一切。您明白,对不对!对!对,美妙极啦!一场浓雾要降临俄罗斯,大地将哀悼她从前的神灵。到那时……
〔他住了口。
斯塔夫罗钦 到那时……
彼得 我们将抬出新沙皇。
〔斯塔夫罗钦注视他,慢慢地离开他。
斯塔夫罗钦 我明白。一个骗子。
彼得 对。就说他隐蔽着,但是会出现的。他存在,然而谁也没有见到。想象一下这个主意的力量!“他隐蔽着。”十万人当中,也许能把他指给一个人看。于是,整个大地都欢腾了。“看见他了。”您接受吗?
斯塔夫罗钦 什么?
彼得 接受当新沙皇。
斯塔夫罗钦 哦!这就是您的方案!
彼得 对。请仔细听我说。和您一起,就能造出一部传说。您只要一露面,就胜利了。从前,“他隐蔽着,隐蔽着”,我们将把所罗门的两三条评价,同您的姓名连起来。一万条请求,只要满足一条,大家都来投奔您。每个村庄的每个农民都会知道,在哪儿安了个木箱,可以将自己的请求投进去。于是,这消息传遍整个大地!“颁布了一部新法律,一部公正的法律。”于是,大海就将涨潮,旧木船就将沉没,我们就将考虑打造起一艘铁船。怎么样?怎么样?(斯塔夫罗钦鄙夷地笑笑)嗳!斯塔夫罗钦,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没有您,我就好比没有美洲的哥伦布。您能想象出没有美洲的哥伦布吗?而我反过来也可以帮助您。我把您的事情全安排好,明天我就把莉莎给您带来。我知道,您很想得到,特别想得到莉莎。只要您说一声,我就全给摆平。
斯塔夫罗钦 (转向窗户)然后,对不对,您就掌握住我……
彼得 那有什么关系?您呢,也将掌握莉莎。她又年轻,又纯洁……
斯塔夫罗钦 (表情奇特,仿佛受了迷惑)她纯洁……(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尖利地吹了一声口哨)您干什么?
〔费德卡出现。
彼得 我们的朋友来了,他能帮助我们。您说行,斯塔夫罗钦,说行。行,莉莎就是您的,世界也就是我们的了。
〔斯塔夫罗钦转向费德卡。费德卡则平静地冲他微笑。
〔达莎在幕后叫起来。她一出现,便扑向斯塔夫罗钦。
达莎 尼古拉,噢,我恳求您了,不要同这些人混在一起。去看看第科尼,对,第科尼……我已经对您讲过,去看看第科尼。
彼得 第科尼?他是什么人?
费德卡 一个圣人。不要讲他的坏话,虚伪的小人,我也不准许你。
彼得 为什么,他跟你一起杀了人?他是血腥教堂的人吗?
费德卡 不是,我呢,我杀人。然而他,他宽恕罪恶。
——黑暗
叙述者:我本人并不认识第科尼。我仅仅了解我们城里流传的说法。民众赋予他大圣贤的声誉。但是当局却责备他书房里宗教著作中夹杂着剧本,也许还有更坏的读物。
乍一看,斯塔夫罗钦根本不可能去拜访他。
第十四场景
〔圣母修道院第科尼的修室。
〔第科尼和斯塔夫罗钦站着。
斯塔夫罗钦 我母亲对您说过我是疯子吗?
第科尼 没有。她对我谈了您,根本没有提到疯的事儿。不过,她倒是对我说过,您挨了一记耳光,而且在一次决斗中……
〔第科尼坐下时呻吟一声。
斯塔夫罗钦 您身体不适吗?
第科尼 我的双腿非常疼痛,睡眠也不好。
斯塔夫罗钦 您希望我别再打扰您吧?
〔他转向房门。
第科尼 不。请坐!(斯塔夫罗钦坐下,帽子拿在手上,保持着上流社会人士的姿势。但是,他的呼吸仿佛很细微)我看您身体也不大舒服。
斯塔夫罗钦 (保持原来神态)我身体不适。您瞧,我产生幻觉,经常看见,或者感到身边有个人,他时而嘲笑,时而凶狠,时而通情达理,总变换形貌,却又总是同一个人,气得我发疯。我应当去看看医生。
第科尼 对,去看看吧。
斯塔夫罗钦 不,去看也无济于事。我知道是谁,您也知道。
第科尼 您是说魔鬼吗?
斯塔夫罗钦 对。您相信,是不是?您这种行业的人不得不相信。
第科尼 这就是说,您这种情况有病的可能性更大些。
斯塔夫罗钦 看来,您是持怀疑态度,至少您相信上帝吧?
第科尼 我相信上帝。
斯塔 夫罗钦《圣经》上写道:“你如果相信,如果命令高山向前进,高山就会服从。”您能运走一座高山吗?
第科尼 也许吧。要有上帝的帮助。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说也许吧?您若是相信,就应当说行。
第科尼 我的信念不完美。
斯塔夫罗钦 好了,无所谓。您知道某位主教的回答吗?一个野蛮人杀了所有的基督教徒,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问他信不信上帝。主教回答说:“信一点点儿,信一点点儿。”实在不教人敬佩,对不对?
第科尼 他的信念不完美。
斯塔夫罗钦 (微笑)对,对。然而在我看来,信念或者完美,或者没有。因此,我是无神论者。
第科尼 完美的无神论者,比漠不关心的人更可敬。他占据完美信念之前的最后一级。
斯塔夫罗钦 我知道。您还记得《启示录》中关于温和的那段吧?
第科尼 对。“我了解你的作品:你不冷,也不热。唉!假如你是冷的,或者热的也好哇!然而,因为你是温的,你既不冷也不热,我就要把你从口中呕吐出去。只因你说……”
斯塔夫罗钦 够了。(沉吟片刻,没有看对方)您知道,我非常热爱您。
第科尼 (低声地)我也一样。(沉默半晌。用手指拂拂斯塔夫罗钦的臂肘)不要生气。
斯塔夫罗钦 (惊得抖了一下)您怎么知道……(他恢复平常的声调)真的,对,我生气是因为对您说了我热爱您。
第科尼 (坚决地)不要生气了,全讲给我听听吧。
斯塔夫罗钦 您就这么肯定,我是带着想法来的。
第科尼 (垂下眼睛)您一进屋,我就从您的脸上看出来了。
〔斯塔夫罗钦面失血色,双手发抖,接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沓手稿。
斯塔夫罗钦 好。是这样。我写了一篇自述,准备发表。您对我说什么,都绝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不过,我愿意让您头一个了解这段经历,我来对您讲讲。(第科尼轻轻地点头)您把耳朵捂住,向我保证不听,我就开始讲。(第科尼不应声)从1861年到1863年,我在彼得堡,完全过着放荡的生活,但是毫无乐趣可言。我和信奉虚无主义的同学相处,他们崇拜我是看在我的钱包上。我厌烦得要命,简直忍无可忍,真想自缢。我之所以没有自缢,也还是抱着一点儿希望,但又不知道希望什么。(第科尼一言不发)我在那儿有三套房子。
第科尼 三套?
斯塔夫罗钦 对。一套安置我的合法妻子玛丽娅·列比亚德金,另外两套用来接待我的情妇。其中一处是一家小市民租给我的,他们住其余的房间,每天外出工作,将十二岁的女儿玛特辽莎留在家里。我时常单独和小女孩儿待在一起。
第科尼 您要说下去还是停止?
斯塔夫罗钦 我说下去。小女孩儿特别温柔平静,头发淡黄色,脸上有雀斑。有一天,我的果皮刀找不见了,对房东讲了,房东便责备女儿,还打了她,甚至打出了血。到了晚上,我在被子的皱褶里找到了小刀,便装在坎肩的兜里出门了,把小刀扔到街上,不让任何人了解一点儿情况。三天后,我又回到玛特辽莎的住宅。
〔他住了口。
第科尼 您告诉她父母啦?
斯塔夫罗钦 没有。他们不在家,屋里只有玛特辽莎。
第科尼 啊!
斯塔夫罗钦 对。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张小凳子上,背对着我。我在自己的房间观察她好久。忽然,她轻柔地唱起歌,声音非常轻柔。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我站起身,慢慢地靠近玛特辽莎。窗户上爬了天竺葵,太阳火辣辣的。我悄悄地坐到她身边的地板上。她害怕了,猛地站起。我抓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她咯咯地笑了,如同一个小姑娘。我拉她重新坐下,她又有点儿畏惧地站起来。我又亲了亲她的手,拉她坐到我的膝上。她往后闪了一下,又微笑了。我也笑起来。这时,她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亲了我……(他住了口。第科尼注视他,他也顶住了第科尼的目光,继而他指着一张白纸)我的叙述,到这里留了一段空白。
第科尼 后来的情况,您要对我讲吗?
斯塔夫罗钦 (脸色大变,笑得十分笨拙)不,不,以后再讲吧,等您配得上听……(第科尼注视他)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您想到哪儿去啦?什么事儿也没有……喏,您最好不要看着我。(声音极低)不要耗尽我的耐心。(第科尼垂下眼睛)两天后我又回来时,玛特辽莎一看见我就逃到另一间屋去。但是我能看出,她什么也没有对她母亲讲。然而我很担心,那段时间,我担心得要命,就怕她讲了。终于有一天,在留下我们单独在一起之前,她母亲对我说,小姑娘发了高烧,卧床不起。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动不动,望着另一间屋罩着暗影的床铺。过了一个钟头,她动弹了,从暗影里出来,穿着睡衣,显得瘦多了。她走到我房间的门口,用她那瘦小的拳头威胁我,同时摇着头。然后,她就跑掉了。我听见她跑上封闭的阳台。于是,我站起身,瞧见她消失在放劈柴的储存室里。我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我重又坐下,强迫自己等二十分钟,院子里有人唱歌儿,一只苍蝇在我旁边飞鸣。我抓住苍蝇,在手中攥了一会儿,又放掉了。我还记得,在一株离我最近的天竺葵上,一只极小的红蜘蛛缓缓地爬行。二十分钟过去后,我又强迫自己再等一刻钟。然后,我走出房间,从储藏室的门缝儿望进去,玛特辽莎吊死了。于是,我出了门,整个晚上打牌,有一种解脱之感。
第科尼 解脱之感?
斯塔夫罗钦 (改变语气)对。然而同时我也知道,这种感觉基于一种可耻的怯懦,知道无论今世还是来世,我永远永远也不能感到自己高尚了,永远……
第科尼 正是为了这事儿,您在世上的行为才如此怪异吗?
斯塔夫罗钦 对。我本来想自杀,但是我又缺乏这种勇气。于是,我尽量以最愚蠢的方式毁掉自己的一生。我过着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生活。我认为娶一个残疾的疯女人做妻子,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好主意。我甚至还接受一场决斗,自己不射击对方,倒希望傻乎乎地被对方打死。最后,我还接受了最沉重的负担,而心里根本不相信其事。不料,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无济于事!我生活在两种梦幻之间:一种是在幸福岛上,周围是明媚的大海,岛上人醒来睡去都那么纯洁;另一种是我看见消瘦的玛特辽莎摇着头,伸出她那小拳头威胁我……她那小拳头……我想从我的生活中抹去一种行为,却又办不到。
〔他双手捂住脸。
〔沉默了片刻,他又站起来。
第科尼 这篇自述,您真的要拿去发表吗?
斯塔夫罗钦 对,对!
第科尼 您的意图是高尚的。这样赎罪不可能走得更远了。以这种方式惩罚自身,是一种令人敬佩的行为,只要……
斯塔夫罗钦 只要?……
第科尼 只要这是由衷的悔罪。
斯塔夫罗钦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科尼 您在自述中,直接表达了一颗受到致命伤害的心的需要。因此您有意让人唾弃、扇耳光和侮辱。然而与此同时,在您的忏悔中,还有挑战和自傲的意味。您耽于声色和无所事事,就变得麻木了,不能去爱。而您对这种麻木不仁还自鸣得意。本来可耻的东西,您却引为自豪,这才是可鄙的。
斯塔夫罗钦 谢谢您。
第科尼 为什么?
斯塔夫罗钦 因为,您尽管对我很恼火,却似乎绝无憎恶之意,您还以平等的身份同我说话。
第科尼 我相当憎恶,只是您的自尊心特别强,没有注意到而已。不过,“您还以平等的身份同我说话”,您这话讲得很漂亮。这表明您胸襟豁达,力量巨大。然而,您身上这种无用的巨大力量令我恐惧;它只求在无耻的行为中施展。您否定了一切,再也不爱什么了;须知所有脱离故土、脱离一国人民和一个时代的真实的人,都要受到惩罚的追索。
斯塔夫罗钦 我不怕这种惩罚,也不怕任何别的惩罚。
第科尼 正相反,应当畏惧。否则的话,就谈不上惩罚,而是享乐了。听我说,假如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您永远再也见不到的一个人,读了这种忏悔,暗暗在心中宽恕了您,您的心情会因此平静下来吗?
斯塔夫罗钦 会平静下来。(低声地)假如您宽恕我,这会给我很大的安慰。(他注视第科尼,继而,带着一股野性的狂热)不!我要得到自己的宽恕!这是我的主要目的,唯一的目的。只有这样,幻觉才会消失!这就是为什么,我渴求一种过度的痛苦,这就是为什么,我主动寻求这种痛苦!不要让我气馁,否则我会发疯而死。
第科尼 (站起身)假如您相信您能求得自己的宽恕,您在这世间能通过痛苦得到自己的宽恕,假如您只寻求这种宽恕,那么,唔!您完全有信仰啊!上帝会宽恕您缺乏信念,因为您不认识却尊敬圣灵。
斯塔夫罗钦 对我而言,不可能宽恕。您的经书上也明确写道,最大的罪过,莫过于侮辱这样一个小孩子。
第科尼 如果您宽恕自己,那么基督也会宽恕您。
斯塔夫罗钦 不。不。不用他,不用他宽恕。不可能宽恕!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斯塔夫罗钦拿起帽子,好似疯子一般朝门口走去。然而,他又转向第科尼,恢复上流社会人物的口气,只是显得精疲力竭)我还会来,这一切我们还要谈。请相信,我非常高兴能与您相见。我也非常赞赏您的欢迎和感情。
第科尼 您这就走了?我本想向您提个请求……不过怕是……
斯塔夫罗钦 请讲吧。
〔他漫不经心地从桌子上拿起一小枚耶稣受难像。
第科尼 不要发表这篇自述。
斯塔夫罗钦 事先我就告诉过您,什么也阻挡不了,我要公之于众!
第科尼 我理解。不过,我向您提议作出一种更大的牺牲。放弃这个举动,您就能战胜您的自傲,摧毁您的魔鬼,您也就达到了自由。
〔他合拢手掌。
斯塔夫罗钦 这一切,您也太放在心上了。总之,我若是听您的,就会有个归宿,我就会养儿育女,成为一个俱乐部的会员,假日还来到修道院。
第科尼 不。我向您提议的是另一种赎罪方式。这所修道院里有一个苦行者,是一位老人,拥有极大的基督教智慧,高深莫测,我看不透,甚至您也想象不出。您到他身边去,在五年到七年间,对他唯命是从,我向您保证,您准能得到您所渴望的。
斯塔夫罗钦 (轻率地)进修道院?有何不可?况且我也确信,我虽然天生有一种兽性的肉欲,但是也照样能过苦修的日子。(第科尼伸出双手,高叫了一声)您怎么啦?
第科尼 我看出来,我清楚地看出,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临近犯罪,要犯一桩更加残忍的新罪过。
斯塔夫罗钦 请冷静。我可以答应您,不马上发表这篇自述。
第科尼 不,不。在作出这种巨大牺牲的前一天,一小时,你要在一桩新罪恶中寻找一条出路,而您犯罪,仅仅是为了避免发表这部稿子。
〔斯塔夫罗钦死盯着看第科尼,掰碎耶稣受难像,将碎块摔到桌子上。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