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的夜歌 七
一年到头总是春
花坛已经松软
花儿竞相向上,
吊钟花摇曳招展
洁白如雪。
番红花绽开
炽热如火,
一片翠绿
嫣红如血。
报春花趾高气扬
如此冒失莽撞,
恶作剧的紫罗兰
喜欢躲藏;
所有的花草树木
一片繁荣,万千气象,
足够了,春天
它欣欣向荣,生机盎然。
可花园,什么花开得最艳,
是爱人的情感,
她是那样的灿烂。
炽热的目光
一再把我追随,
激动的歌儿,
亲切的话语,
一颗明亮的心房,
永远磊落坦荡,
在端庄中寓存热忱,
在戏谑中流露纯真。
朱明正旺,
玫瑰百合怒放
可夏天依然无法
与可爱的人一争短长。
(1816)
高中甫 译
偏又是分离在一旁疾视。[120]
你笑得多情又极有分寸,
朋友,你殉情而大有声闻,
我们纪念你可悲的厄运
你却把我们留给酸辛;
激情凝就的模糊轨道
将我们引向舛乱纷纭。
接连的痛苦把我们缠紧,
只剩下分离,分离是要命!
为了避开要命的分手,
诗人的吟唱多么感人!
陷身这痛苦是咎由自取,
求天神让我把郁结吐尽!
(1824)
樊修章 译
2.玛利浴场哀歌
如果人在他的痛苦中静默,
一个神就让我说,我苦恼什么。[121]
如今我对再见该抱什么希望,
对今天还关闭着的花苞?
是乐园,是地狱,都为你开放;
心情激动,是怎样不定飘摇!——
再没有疑问!她走到天底门槛,
她高高举起你在她的双腕。
你那时被迎接在乐园,
好像你值得享永久美丽的生意;
再也用不着企求、希望、祝愿,
这里便是内心努力的目的,
当你向着这唯一的美观看,
渴慕的泪泉便立即枯干。
白昼怎不鼓起迅捷的羽翼,
分分的光阴仿佛都逼着赶来!
黄昏的吻,一个忠实结合的印记:
纵使当着明日的太阳,它也存在。
时辰彼此相似,在温柔游荡,
姊妹般,却又不完全相像。
最后的吻,甜美而残忍,它切断
错综情意的华丽的藤葛。
于是跑啊,脚又停滞,躲避着门槛,
像里边一个执火剑的天使将他驱逐;[122]
阴郁的途中,目光懊恼地凝视,
回头看,乐园的门却紧紧关闭。
于是自家紧紧关闭,好像
这颗心从未开启,也未曾感到
那些幸福的时辰在她的身旁
和天上粒粒的星比赛照耀;
懊恼、忏悔、谴责、忧郁
折磨它,在沉闷的气氛里。
世界是不是还在?岩壁再也不
被神圣的阴影笼罩?
庄稼难道就不成熟?碧绿的平芜
就不伸向河流,展遍树丛牧草?
那时而无形象,时而万象具呈
超世的伟大就不窿廓空中?
活动得何等轻盈,何等明媚,
仿佛天使般从严肃的云台,
一个窈窕的影子从氤氲中升起,
它多像她在蔚蓝的天海!
你看她在欢悦的舞中自由自在,
在最可爱的形体中她最为可爱。
可是你只可以在瞬间把牢
一个空中的幻影来替代她;
回到心里来吧,心里更容易得到,
在心里,她在许多形象中演化;
一个人演变成无数的形象,
越变越可爱,千番百样。
她迎接我在门前徜徉,
随后次第加惠于我;
就在末次吻之后还将我赶上,
在我唇边压上最末一个:
图像永远这样明鲜生动,
用火焰的文字写在诚挚的心中。
这颗心坚固有如修筑雉堞的高墙,
它为她而保重自身,也保护她在里面,
它为她而欢悦自己的持续久长,
它才自觉,若是她有所显现,
在这般可爱的墙内更为逍遥,
还在怦怦跳动,为一切而对她感恩图报。
即使爱的能力,互爱的必需
都消逝了,变得无影无踪,
立刻却找到了希望的欢愉,
快乐地去计划、决断,迅速行动!
若是爱给爱者以灵感,
这在我身上曾最可喜地实现;
多亏了她!一种内心的忌惮
讨厌的沉重,压住灵魂和身体:
在心灵空虚的荒凉的空间
目光被些恐怖的幻影围起;
从熟识的门槛内有希望朦胧,
她自己出现于和煦的阳光中。
神的和平(我们读古哲名言)[123],
在世上使你们幸福,甚于理性,
在最亲爱的人的前边,
正好和它相比的,是爱的和平;
心平息,那最幽深的心愿:
我属于她,是什么也不能扰乱。
在我们胸怀纯洁处涌起一种追慕
情愿将自己由于感谢的心情
献给更崇高、更纯洁的生疏事物,
为自己破解那永久的无名;
我们说:虔诚!——这样幸福的高巅
我觉得有份,当我立在她的面前。
在她的眼前,像是受着日光的支配,
在她呼吸前,像是在温暖的春风中,
自我的意识在严冬的穴内
冰僵得这样久,如今却已消融;
自私,自是,都不再延续,
在她来临前它们都已吓走。
她好像说:“一时复一时
生命和蔼地呈现给我们,
昨天的留给我们些许信息,
明日的又禁止我们知闻;
如果我们怕那黄昏来临,
日落了,看看还有什么使我欢欣。
“所以要做得像我一样,聪明而欢乐,
看定了刹那,不要推延!
快快地迎上它,亲切而活泼,
在工作中为了欢喜,也为了爱恋;
只要你永久天真,坦白胸怀,
你就是一切,不会失败。”
我想,你说得好,为了陪伴,
上帝把刹那的恩惠赠给你,
人人觉得在你温柔的身畔
一瞬间是命运的宠儿;
但你示意我离开的目光,令我生畏,
有什么用呢,学这么高深的智慧!
现在我远了!现在这一分钟时间
该如何打发它呢,我无法述说;
她在美上又给我一些善,
善只苦恼我,我必须摆脱;
一种不能抑制的思恋追逐我,
除去无边的泪却束手无策。
就往下涌吧!流个不停;
可是从未能止住内心的火焰!
刚才休停,又在我的胸头掣动,
生和死在里面恐怖地争战。
也许有些药草解除身体的痛苦;
只是精神却缺少决断和意志。
也无从理会,他怎好把她失却?
他几千遍反复她的图像:
时而停留,时而又被撕去,
时而暗淡,时而闪出纯洁的光芒;
这去而复来,潮升潮退,
何所得于这些许的安慰?
把我丢在这里吧,忠实的伴侣[124]!
让我单独在巉岩、沼泽的中间;
永远前进吧!你们的世界没有关闭,
地也广,天也伟大庄严;
你们观察,研究,事事搜罗,
自然的神秘被你们摸索。
一切属于我,我自己却已失落,
我曾经是群神的爱宠;
他们试练我,给我潘多拉[125],
所以财宝丰富,危险更丰;
他们逼我亲吻好施舍的口唇,
他们分离我,让我沉沦。
(1823)
冯至 译
3.和解
激情带来痛苦!——苦闷心灵
有谁能来抚慰?它损失的是如此惨重。
何处去追寻飞逝而去的时光?
就是为此挑选出至美也依旧枉然!
精神悒郁,意愿混乱;
壮美的世界,像是失去了感官!
这时音乐带着天使的羽翼浮现。
千百万声音编织一起,
渗进人的本性,
用永恒的美把它充满:
眼睛湿润,在崇高的渴望中间,
感受到声音如同泪水一样珍贵。
心儿明显而急快地感到轻松,
它还活着,在跳动,还想跳动。
为向这贵重的馈赠表示纯真的感谢,
甘愿以身心奉献。
这时它感到声音和爱情的双重幸福,
噢,但愿永远永远。
(1823)
高中甫 译
未婚夫
午夜时分,我已入眠,
可我胸中那颗深情的心醒着,如在白天;
天已大亮,我感到有如黑夜——
不管它带来什么,这与我何干?
她不在了!我的劳碌和奋斗
只是为她去把酷暑骄阳承受,
去忍耐炎热;清凉的傍晚,
爽心的生活!这酬劳好又值得。
太阳西沉,我们携手,
向这最后的幸福景色致敬,
眼睛在说,眼睛在凝望,
只是盼它从东方回转。
午夜时分,星光皎皎,
在美梦中把我向她安息之处的门槛引导,
噢,我也会在那里长眠!
即使这样,生活依然美好。
(1824)
高中甫 译
席勒安魂曲
在阴森的藏骨间
我看到一个个头盖骨排列井然;
我想起变得淡漠的往昔流年。
曾相互仇恨的,如今紧排在一起,
曾做过殊死斗争的铮铮硬骨
交叉地放着,温顺地在此休息。
松散开的肩骨!你们可曾将什么负载,
再也无人过问,华丽灵活的四肢,
手和足,都被从生命的关节上卸了下来。
你们这些疲惫者倒下,但也枉然,
人们并不让你们在墓穴中安身,
又重新把你们驱回到化日光天。
没有人会爱干枯的躯壳,
尽管它也曾包容过高贵的内核。
它的文字说明,
其神圣含义并不是每个人都懂,
在这些僵骨之中,只有我这个内行人
才看出一副无比高贵的身形。
在阴湿狭窄的室中,
我感到自由、温暖、清爽,
如同生命之泉在朝着死亡喷涌。
这形状那样奇妙地令我神往!
神思的痕迹还依然存在!
一瞥目光就会把我置于那浩瀚海洋。
大海波涛汹涌,呈现出形态种种,
这神秘的容器!宣示着神谕,
我多么想把你捧在手中?
把你这至宝从霉烂之地虔诚地拿走,
到自由的空气,自由的思想,
恭敬地去重睹光明。
除了神——自然给予的启示,
人在一生中所获得还有比这更多?
她把坚固的消磨为精神,
她把精神的产物保存得多么坚固。
(1826)
高中甫 译
虹
灰暗,阴沉,越来越阴沉,
一场暴风雨逼近;
闪电雷鸣已经离去,
一道彩虹令你们感到清新。
世界永远乐此不疲,
看到快乐的象征,
数千年以来;
天弓标志和平。
一幅越来越新的图景,
闪闪发亮,出自雨中,
在温柔的爱的泪水中间,
天使映照出忠诚。
狂野的风暴,战争的波涛汹涌,
咆哮在树林和房顶上空,
永远却不时地出现,
绚丽的天弓。
战争的灾难,
消弭在牧场、树林和屋顶,
春风拂来的地方,
嫣然微笑,和平的彩虹。
(1826)
高中甫 译
缪斯,告诉诗人
告诉我,缪斯,告诉诗人,
他该怎样做?
因为这个可爱的世界
最奇怪的法官太多太多。
我永远在诗歌里,
展示的是康庄大道,
对那邪路和阴暗的小径,
我永远反感厌恶。
可这些先生们要什么
我却从来一无所知;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要怎样做,
那也要早说。
“你要给自己定一个标准,
看看吧,当轻率失去克制时,
高贵人所遭到的扭曲,
高贵人所遇到的误解。
你诗歌中这样一个内容
使人感化,使人喜悦,
在最粗俗的人群之中,
平静的美好世界向你致谢。
不要去管其他的头衔,
纯洁的意愿永远正确,
把奴仆交给流氓,
把傻瓜交给邪恶。”
(此诗原题为Schlusspoetik或可译为终结的诗学,为便于理解,取其诗的首行为题,约写于1826年。)
高中甫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