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的夜歌 六
绿原 译
15.少女和诗人
少女：
我确实怀疑交叉诗韵的真诚！
我诚然乐意窃听你的音节游戏；
只是我觉得，心灵的诚挚情意，
亲爱的朋友，可不应加工锉平。
诗人为了不致令人烦闷
往往把他的内心彻底掘起；
但他还懂得冷却自己的疮痍，
用咒语来治愈最深的一层。
诗人：
亲爱的，请看焰火技师如何作法？
他先曲曲折折挖好坑道，
然后学会按规格呼风唤雨；
只是元素的威力要更强大，
说时迟那时快，带着他的全部技巧，
他已在半空中粉身碎骨。
绿原 译
16.纪元
在所有其他节日之前，耶稣受难节
以火焰般的文字最诚挚地写进
佩特拉克的心胸。同样，我敢宣称，
对我而言，便是一八〇七年的基督降临节。
我不是开始，只是继续体贴
她，她早已贴近我的心，
而今我重新放上心头的人，
然后会重新明智地被忘却。
佩特拉克的爱情无限高尚，
可惜无报偿，且很悲惨，
一阵心痛，一次永恒的受难节；
可永远不断现身吧，舒畅，
甜美，用棕榈欢呼，幸福得发颤，
女主对我降临了，一次永恒的五朔节。[105]
绿原 译
17．哑谜
这两个字，念起来又短又便当，[106]
我们常常喜吟吟把它们呼叫，
可从没有明白认识这个目标，
虽然它们本来带有它的印章。
彼此灼伤未免孟浪，
虽说古今都觉做得好；
能把它们连在一起来叫，
便叫出了一股极乐的馨香。
可而今我试图要使它们称心，
换言之，我要对自己感到幸福，
我悄悄希望，希望能做到：
结结巴巴念出情人的芳名，
在一个图像里把她们两个看出，
在一个人身上把两个拥抱。
（以上所选17首十四行诗均写于1806—1807）
绿原 译
五月之歌
穿过小麦和谷粒，
穿过灌木和荆棘，
穿过树林和青草，
快给我说！
宝贝儿哪去了？
我的好人儿
不在家；
妙人儿一定
出门啦。
五月春光
明媚而精彩，
宝贝儿游春
快活又自在。
河畔岩石旁，
她送吻的地方，
草丛里那次初吻，
我看见一点身影！
是她不成？
（1811）
绿原 译
现场
一切预示你的出场！
光华四射，辉煌的太阳，
你随之不久现身，我希望。
你在花园中出现，
你是百合中的百合，
你是蔷薇中的蔷薇。
每当你舞步翩翩，
群星随你起舞
围你旋转。
夜！如果黑夜降临！
你闪出的光华
胜过娇美亮丽的月光。
你是那样娇美亮丽，
百花、明月和群星
只为你礼赞，太阳。
太阳！辉煌的白天的创造者
你也要这样为我；
创造永恒和生活。
创作于1812年，1815年首次刊出。在一次家庭聚会时，恩格尔斯小姐演奏吉他。歌德对旋律赞不绝口，可对歌词不满意，于是把书桌上的一封信撕下半页，写下了这首诗。
高中甫 译
风景
这一切看来多爽心，
农舍显得多匀称，
草木朝露淋漓，
山脉边缘蓝得好艳丽！
且看嬉戏的小云彩
在纯净的大气里真叫凉快！
这里要有一个荷兰人来到，
他当真马上就会落脚，
他看的景致，他画的画卷，
数一百年也数不完。
那么这一切你觉得怎样？
仿佛透过银色面纱一样放亮，
是透明的，是一道光
后面是最俊俏的面庞。
通过这盏明灯的照临，
一切变得清澈而纯净，
否则一种讨厌的偶然，
每天变得司空见惯。
如果你缺乏才智和艺术义务，
爱情就懂得予以弥补。
（约1812）
绿原 译
发现
在林中独自
一路行来。
我无所追寻，
就这心态。
只见一株花
长在阴处，
它亮似明星，
艳如美目。
我想摘下来，
花儿低诉：
何必掐了我
叫我干枯？
我于是将它
连根掘起，
带到邸宅旁，
带进园里。
在清幽处所
重新种下，
它生枝长叶，
永远开花。
（1813）
樊修章 译
财产
我知道我一无所有，
除了思想要从灵魂中涌流
不受阻碍，自由；
每一次这样美妙的瞬间，
可亲可爱的命运
让我彻底地进行享受。
（1813）
高中甫 译
新哥白尼
我有一座像样的小屋，
在里面躲藏起来，
可以舒舒服服
避免太阳晒。
那儿有个小边门，
小弹簧，小百叶窗，
我可以悄悄一个人
幽会俊俏的姑娘。
说也奇怪！令我喜悦——
树林怎么在动，
遥远的田野
逐渐移近我的胸。
山脉长满树林
也舞蹈着过去了：
只差激动的地精
在欢畅地呼叫。
但它们都缄默无语
从我面前跑掉，
大部分笔直，有时也扭曲，
这样我觉得更妙。
如果我好好观察
并且看得很认真，
也许这一切都已停下——
是我在迅速移动自身。
（1814）
绿原 译
格言诗辑[107]
我的产业是这样美，这样广，这样宽，
时间是我的财产，我的田地是时间。
一小时有六十分钟，
一昼夜超过了一千。
小孩子！要有这个认识，
人能有多么多的贡献。
急躁没有用，
后悔更没用，
急躁增加罪过，
后悔给你新罪过。
你的昨天若是明朗而坦然，
你今天工作就自由而有力，
也能够希望有一个明天，
明天能取得不更少的成绩。
你若要为你的意义而欢喜，
就必须给这个世界以意义。
谁若游戏人生，
他就一事无成，
谁不能主宰自己，
永远是一个奴隶。
像是星辰，
不匆忙，
也不停息，
每个都围转着
自己的重担。
对于我没有更大的苦闷，
甚于在天堂里独自一人。
世界上事事都可以担受得起，
除却接连不断的美好的时日。
冯至 译
年岁
年岁是些最可爱的人：
它们送来昨天，送来今日，
我们年轻人正这样度过
最可爱的生活无忧无虑。
可是年岁它们忽然改变，
再不像过去那样恰如人意。
不愿再赠给，不愿再出借，
它们拿走今天，拿走明日。
一个老人永远是个李尔王——
凡是手携手共同工作的、争执的，
久已不知去向，
凡是和你一起爱过的、苦恼的，
已依附在其他的地方；
青年在这里自有天地，
这是愚蠢的，若是你向往：
来吧，跟我一块儿老去。
冯至 译
蛇皮
“敌人们威胁着你，
一天比一天加剧，
你怎么毫无畏惧！”
我看到这一切，不为所动，
他们撕扯的
是我刚蜕去的蛇皮。
下层皮若是成熟，
我就立即蜕去，
又变得新生而年轻
在新鲜的神的领域。
冯至 译
《西东合集》选25首
1.自由思想
让我在我的马鞍上驰骋！
你们居留在你们的茅舍帐篷！
我快乐地骑马奔向远方，
我的头顶上只是点点星光。
冯至 译
2.自白
什么难以掩藏？是火！
白天浓烟暴露它的行藏，这个恶魔，
夜间它喷吐火光。
此外难以掩藏还有爱情：
它那样静静地被掩盖，
可很容易从眼睛里透露出来。
最难以掩藏的是一首诗歌：
它不会藏藏躲躲。
当诗人把它歌唱，
他便全身沸腾激情满怀；
当他华丽地把它写出，
他就要整个世界把它喜爱。
他向每一个人快乐和大声吟咏，
不管它使我们痛苦还是高兴。
高中甫 译
3.幸运的渴望
别告人说，只告诉智者，
因为众人爱信口雌黄；
我要赞美那生存者，
它渴望在火焰中死亡。
在爱的深夜的清凉里，
创造了你，你也在创造，
有生疏的感觉侵袭你，
如果寂静的蜡烛照耀。
你再也不长此拥抱
在黑暗的荫下停留，
新的向往把你引到
更高一级的交媾。
没有远方你感到艰难，
你飞来了，一往情深，
飞蛾，你追求着光明，
最后在火焰里殉身。
只要你还不曾有过，
这个经验：死和变！
你只是个忧郁的旅客
在这阴暗的尘寰。
冯至 译
4.无限
你不能终结，这使你伟大，
你永不能开始，这是你的造化。
你的歌像群星的天空旋转，
开始和终结永远相同
处于中间，显然是结束也是开端。
你是诗人的真正欢乐之源，
一浪接着一浪，从你的身上涌现。
经常准备好的嘴唇用于接吻，
从胸中迸发出美妙的乐音。
经常是迷人的歌喉用来痛饮，
倾诉衷肠的是一颗善良的心。
尽管整个世界陆沉，
哈菲斯，我要与你，
只与你，进行比拼！痛苦与欢欣，
我们这对孪生兄弟共有共享，
像你那样去爱去痛饮，
这是我的骄傲，我的生命本身。
响起来吧，歌儿，用身己的火焰！
因为你更老，你更新。
高中甫 译
5.读本
书中之书，最奇妙的是爱情；
我仔细把它阅读：
很少几页写的是欢乐，
整卷整卷的是痛苦；
有一章写的是分手离别
写重逢的！一小节，
还是片断。各章描写是悲戚，
连同的是长而又长的说明，
没完没了，无边无际。
噢，尼萨米[108]！你最终
找到了正确之路；
不可解决的，谁去解决？
相爱之人，再度相遇。
高中甫 译
6.满足
“你在想入非非胡言乱语，
那个姑娘会因为爱而属于你。
我根本对此不感到高兴，
她最懂得到的是讨好奉迎。”
诗人：
我有了这个姑娘！我感到满意，
我要以此辩护，
爱情是自愿的馈赠
讨好奉迎，是一种敬重。
高中甫 译
7.另五种情况（一）
什么把时间缩短？
是说干就干！
什么使度日如年？
是游手好闲！
什么会造成欠债？
是耐心等待！
什么使一事无成？
是犹疑不定！
什么会带来美誉？
是束身如玉！
樊修章 译
8.另五种情况（二）
凡属《五经》[109]中所记，
都写的是你的胸臆：
凡是得到你施与的，
爱之要如同自己；
莫聚敛去遗赠黄金，
先乐于拿出分币；
该抓紧欣然选取的，
是眼前不是回忆。
樊修章 译
9.哈特木（盗贼……）
盗贼不是由于机遇造就，
它本身就是个偌大的小偷；
我心中尚存的爱情，
它偷得一干二净。
它把偷来的都向你奉送，
那是我生命中全部所有。
现在我变得一贫如洗，
只能把生命交付与你。
可在你灿烂的目光之中，
我感到了怜惜同情，
在你的双臂里
我的命运又获得重生。
高中甫 译
10.苏莱卡（我不斥责……）
我不斥责机遇，
在你的爱情中我感到欢愉，
即使它使你成为盗贼，
这样的掠夺也使我心喜。
为什么要去掠夺？
把你给予我是出于自愿，
我更乐于相信——
对，偷你的是我。
你如此心甘情愿地付出，
给你带来巨大的收益，
我的安宁，我富庶的生命，
我愉快地奉献，你把它拿去！
这不是开玩笑！说不上什么贫穷！
爱情不是使我们变得富有？
我把你拥在我的双臂之中，
我的幸福与任何幸福相同。
高中甫 译
11.银杏
这样叶子的树从东方
移植在我的花园里，
叶子的奥义让人品尝，
它给知情者以启示。
它可是一个有生的物体
在自身内分为两个？
它可是两个合在一起，
人们把它看成一个？
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得到真正的含义，
你不觉得在我的歌里，
我是我也是我和你？
冯至 译
12.苏莱卡（太阳升起……）
太阳升起，明光灿烂！
抱住它的是新月弯弯。
谁能够成全这样一对？
该怎样解答这个疑团？
樊修章 译
13.哈特木（苏丹能解答……）
苏丹能解答，他能匹配
这空中至上至高的一对，
以表明日月是他所选出
最为英勇的忠诚侍卫。
这也是我们幸福的表象！
爱人，我看到你我同样，
你把我称作你的太阳，
月亮亲亲，来把我抱上！
樊修章 译
14.哈特木（鬈发……）
鬈发，请将我紧紧围抱，
在她脸庞的轮廓中围好！
你们可爱的棕发长蛇，
我一无所有来进行回报。
只有这片心忠贞不变，
鼓涌出无限的花叶青鲜，
任雪壅雾锁压在尽底，
也要为我喷一座火山。
我就像朝霞使那座山峰
庄严的峭壁羞出霞影，
哈特木终于再次感到
炎炎夏日和袅袅春风。
再来上一瓶，斟吧，饮吧！
这一杯我要拿去敬她。
她见一撮灰盛在杯底，
会说：“他为我已经焚化！”
樊修章 译
15.苏莱卡（我再也不愿……）
我再也不愿与你分张！
爱情给爱情增添力量，
愿你能为我把青春装点，
用你激情的一片昂扬。
若有人对我的诗人赞赏，
是多么投合我的心思：
因为有生命就有爱情，
生命加生命就成才智。
樊修章 译
16.苏莱卡[110]（愿这残缺……）
愿这残缺的人世
越来越变得充实！
明眸好生辉映照，
长有激跃的情思！
樊修章 译
17.重逢
最亮的明星，这竟然能够，
我把你重新紧抱胸口！
天各一方的夜晚是怎样，
怎样的极苦，怎样的深忧！
一同来分享我的欢快，
你是亲亲甜甜的对手；
想起已经逝去的忧愁，
我今天激动得依然颤抖。
当世界还是一团混沌
与上帝永恒的胸膛贴紧，
上帝就安排最初的时序
以其崇高的创造的欢欣。
他还说了那句话：“要有！[111]”
就响起一声痛苦的呻吟！
万物就一变而为现实，
一派威风凛凛的神韵。
光明铺展，就使得黑暗
被分离出去面带羞惭，
而各种要素[112]也就即时
一种跟一种分离四散，
都如同梦寐不受羁縻
迅疾地奔向四方邈远，
不出声响也无所眷恋
固定在漫无边际的空间。
无声的万象寂静荒芜，
上帝头一回感到了孤独，
于是他造出朝霞红润
用来抚慰分离的痛苦。
霞光驱散那一片昏沉，
酿造和谐的色彩繁复。
原先一切都各不相关，
如今又能够互相眷顾。
一切独立自在的有生
为确立自身都全力奋进，
情感和目光都一齐投向，
投向最大限度的生存。
不论是拿来还是夺取
一切都只为自强自信。
真主再无须创造世界，
创造世界的自有我们。
终于驾起朝霞的翅膀
我被卷到了你的身旁，
黑夜调动了万千印信[113]
用星光来把盟誓加强。
在人间算得楷模的我俩
享受欢愉也享受凄怆。
纵然上帝再度说：“要有！”
我们也不会再度分张。
樊修章 译
18.苏莱卡（这世界令人……）
这世界令人长看长新，
诗人的世界更如花似锦：
日日夜夜都明光照耀，
原野上银青、豁亮、缤纷。
今天我戴上爱情的眼镜，
就更觉美好；愿一切长存！
樊修章 译
19.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
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
可是，最亲爱的，我立即认识你；
任凭你蒙上魔术的纱巾，
最在眼前的，我立即认识你。
看扁柏最纯洁的青春的耸立，
最身材窈窕的，我立即认识你；
看河渠明澈的波纹涟漪，
最妩媚的，我能够认识你。
若是喷泉高高地喷射四散，
最善于嬉戏的，我多么快乐认识你；
若是云彩的形体千变万幻，
最多种多样的，在那里我认识你。
看花纱蒙盖的草原地毯，
最星光灿烂的，我美好地认识你；
千条枝蔓的缠藤向周围伸展，
啊，拥抱一切的，这里我认识你。
若是在山上晨曦照耀，
愉悦一切的，我立即欢迎你；
于是晴朗的天空把大地笼罩，
最开扩心胸的，我就呼吸你。
我外在和内在的感性所认识的，
你感化一切的，我认识都由于你；
若是我呼唤真主的一百个圣名，
每个圣名都响应一个名称为了你。
冯至 译
20.在呼吸中有双重的恩惠……
在呼吸中有双重的恩惠：
把空气吸进来又呼出去。
吸进感到压迫，呼出就清爽；
生命是这样奇异地混合。
你感谢神，如果他压抑你，
感谢他，如果又把你放松。
（上列二十首均写于1815—1816年）
冯至 译
21.生活常规
如果想过美好的人生，
一定别为过去操心，
更别无端伤脑筋；
一定要永远享受当今，
特别不要树立怨敌，
并把未来交付上帝。
（1814/1815）
绿原 译
22.墓志铭
小时候沉默寡言，固执成性，
少年时飞扬跋扈，桀骜不驯，
成人后开始壮志满怀，
到老了漫不经心，异想天开！——
你的墓碑才可念出声：
这是个真正的人！[114]
（1814/1815）
绿原 译
23.夜安
你们休息吧，亲爱的歌儿，
偃卧在我的人民的怀中！
大天使长迦百利
在麝香的云雾里，
殷勤守护疲倦者的身躯，
使他健壮起来，恢复活力，
永远愉快，乐于与人交际，
愿岩石的缝隙崩裂，
天堂大门开启，
与所有时代的英雄，
快意地贯穿而入。
凡是美之所在，
经常是清新鲜艳，
永远成长，朝向八方四面，
让无数的人欣然；
是的，就是那头忠实的小犬，
也可以把主人陪伴。
（1815）
高中甫 译
24.担心
情人啊，豪纵的诗篇
飞动着来回轻便
在那净朗的天国。
被压进僵直的书卷。
时间使一切消泯，
只有诗永葆青春，
一行行都不会消逝，
像爱情一样长存。
（1815）
樊修章 译
25.余音
当诗人把自己譬为帝王，
这声音听起来多么洪亮，多么辉煌，
可当他在夜黑踽踽独行，
他把忧戚的面孔隐藏。
开空的澄蓝被浮云遮蔽，
它沉入漆黑的夜里；
我的双颊羸瘦苍白，
我的心之泪水心暗淡深灰；
你，我的至爱，我的月亮的面庞，
别让黑夜和痛苦把我捆绑！
噢，你是我的启明星，我的烛光，
你是我的光亮，你是我的太阳！
（约写于1815年）
高中甫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