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修养时代及讲学时代
先生以十九岁丧大父。年十八,始游朱九江先生之门,受学焉。九江者,名次琦,字子襄,粤中大儒也,其学根柢于宋明而以经世致用为主,研究中国史学、历代政治沿革得失,最有心得,著书甚富。晚年以为此等著述,无益于后来之中国,故当易箦之际,悉焚其稿,学者惜焉。先生从之游,凡六年,而九江卒。其理学、政学之基础,皆得诸九江。
九江卒后,乃屏居独学于南海之西樵山者又四年。其间尽读中国之书,而其发明最多者为史学。究心历代掌故,一一考其变迁之迹、得失之林;下及考据、词章之学,当时风靡一世者,虽不屑屑,然以余事及之,亦往往为时流所莫能及。又九江之理学,以程朱为主,而间采陆王。先生则独好陆王,以为直捷明诚,活泼有用,故其所以自修及教育后进者,皆以此为鹄焉。既又潜心佛典,深有所悟,以为性理之学,不徒在躯壳界,而必探本于灵魂界。遂乃冥心孤往,探求事事物物之本原,大自大千诸天,小至微尘芥子,莫不穷究其理。常彻数日夜不卧,或打坐,或游行,仰视月星,俯听溪泉,坐对林莽,块然无俦,内观意根,外察物相,举天下之事,无得以扰其心者,殆如世尊起于菩提树下,森然有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概。先生一生学力,实在于是。其结果也,大有得于佛为一大事出世之旨。以为人相我相众生相既一无所取无所著,而犹现身于世界者,由性海浑圆,众生一体,慈悲普度,无有已时。是故以智为体,以悲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愿力无尽,故与其布施于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大小平等,故与其恻隐于他界,不如恻隐于最近。于是浩然出出世而入入世,横纵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
既出西樵,乃游京师。其时西学初输入中国,举国学者,莫或过问。先生僻处乡邑,亦未获从事也。及道香港、上海,见西人植民政治之完整,属地如此,本国之更进可知。因思其所以致此者,必有道德学问以为之本原。乃悉购江南制造局及西教会所译出各书尽读之。彼时所译者,皆初级普通学,及工艺、兵法、医学之书,否则耶稣经典论疏耳,于政治哲学,毫无所及。而先生以其天禀学识,别有会悟,能举一以反三,因小以知大。自是于其学力中,别开一境界。
其时天下未知有先生也。先生之旅行,凡五六年。北出山海关,登万里长城,南游江汉,望中原,东诣阙里,谒孔林,浪迹于燕、齐、楚、吴、荆、襄之间,察其风土人物,交其士大夫,西泝江峡,如桂林。畴昔山中所修养者,一一案之经历实验,学乃益进。
先生以为欲任天下之事,开中国之新世界,莫亟于教育,乃归讲学于里城。岁辛卯,于长兴里设黉舍焉。余与先生之关系,实始于此。其时张之洞实督两粤,先生劝以开局译日本书,辑万国文献通考,张氏不能用也。乃尽出其所学,教授弟子。以孔学、佛学、宋明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其教旨专在激厉气节,发扬精神,广求智慧。中国数千年无学校,至长兴学舍,虽其组织之完备,万不逮泰西之一,而其精神,则未多让之。其见于形式上者,如音乐至兵式体操诸科,亦皆属创举。先生讲学于粤凡四年,每日在讲堂者四五点钟。每论一学,论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又引欧美以比较证明之;又出其理想之所穷及,悬一至善之格,以进退古今中外:盖使学者理想之自由,日以发达,而别择之智识,亦从生焉。余生平于学界稍有所知,皆先生之赐也。
后又讲学于桂林,其宗旨方法,一如长兴。先生又以为凡讲学莫要于合群,盖以得智识交换之功,而养团体亲爱之习。自近世严禁结社,而士气大衰,国之日孱,病源在此。故务欲破此锢习,所至提倡学会,虽屡遇反对,而务必达其目的然后已。其见忌嫉于当世,此亦一原因也。甲午败后,遂开强学会于京师,一时张之洞、袁世凯之流,皆赞成焉。不数月,为政府所禁。然自是学会之风遍天下,一年之间,设会百数,学者不复以此为大戒矣。强学会之开也,余与其役。当时创议之人,皆赞此举,而惮会之名号,咸欲避之,而代以他字,谓有其实不必惟其名也。而先生龂龂持之,不肯迁就。余颇怪焉。先生曰:“吾所以办此会者,非谓其必能成而大有补于今时也,将以破数百年之网罗,而开后此之途径也。”后卒如其言。先生之远识大胆毅力,大率类是。乙未、丙申以后,先生所欲开之学风,渐萌芽浸润于全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