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蠹话甲录
《近代的恋爱观》
二十五年前,日本有一本最销行的书《近代的恋爱观》,作者厨川白村,一个自由主义思想家,他的小品,隽永深切,风行一时。这些论恋爱的文字,曾在报纸上连载,后来集成一卷,一年半中便销九十八版。他把从这本书所得的版税,在镰仓造了一所别墅,题名恋爱馆(日语中,“观”“馆”同音)。日本东京大地震时,这所恋爱馆也倒塌了;这位大思想家,就在这房子中压死的,这也是一件有关联的大事。中文译本,系夏丏尊师手笔,开明书店出版,也是很销行的书。
厨川白村为什么写这些短论呢?他说:“因为一方不满于只喋喋谈性欲的一代的恶风潮,一方又感到把恋爱作劣情或游戏观的迷妄,事实上至今还未脱离人心,愤激了于是执笔的。盖只谈性欲与把恋爱视作劣情,一见虽似全然背驰的思想,而于错解恋爱在人生的意义的一点上,或于阻碍行驶于时运之流的生活的进展上,两方的结果,全是相等的。”译者夏先生也说:“一方只喋喋于性欲,一方把恋爱视作劣情游戏,这二语竟可移赠中国,作中国关于这部分的现状的诊断。近年以来,青年对于浅薄的性书,趋之若鹜,肉的气焰大张,而骨子里对于两性间仍脱不了浮薄的游戏态度,至于顽固守旧者的鄙视恋爱的执迷,不消说亦依然如故。”这一番话,我们在此时此地来说,也还是十分恰当的。(厨川氏他确信这本书多少可有益于世道人心,对于新生活的建设,多少可有些贡献的。)
诗圣勃郎宁(Browning)他有一首题为《废墟的恋爱》的名诗:“黄金的战车,百万的大军,现在影也不留,所剩的不只是废墟吗?可是,男与女的恋爱中,有着古今不变的永远性与恒久性,虽隔千载犹不消灭的是两性间的恋爱。从几世纪间的无谓纷扰,无益挣扎而来的胜利、光荣、黄金以及一切,皆可葬送,唯有恋爱是至上的(Love is best)。”“永久的都城不是罗马,是恋爱。”
夏丏尊先生译介《近代的恋爱观》到中国来那一时期,上海正给《性史》的罡风所笼罩;本来张竞生先生的动机并不怎样坏,而且他的私生活也并不浪漫糊涂;至于他的主张,见之于《美的人生观》的,不独言之成理,而且卓然自成一家言,他所提倡的,乃是唯美主义,和希腊人的观点相接近,也可说是希腊主义的再生,颇接近邓肯女士的人生哲学。可是,一进入上海色情文化的圈子,《性史》这一类书,立刻和最下流的色情书本合流,继《性史》而来的色情书,托之于张博士的姓名的,每况愈下,简直不成东西。可是流行得很广,成为社会文化的灾殃了。
厨川这部书,恰好是对症下药,一面对这色情狂流当头棒喝,喝破了迷梦,一面也对禁欲的空气吹过了一阵温暖的春风,让大家从理学圈子中解放出来。本来在宋明理学的潮流中,士大夫阶级造成了虚伪的空气,虚伪到不近人情的程度;有的因为居丧三年期中,养了小孩子,便为儒林所不齿。有的自己的女儿守寡了,眼见她去上吊殉夫以为成大节而不救。明代戏曲家汤若士便已对着这严肃的清教徒式的理学作正面抗议,别人说他的才情,可以成为理学名家。他说:“诸公所谈者理,我所谈者是情。”他的《牡丹亭》,开头借春香闹学,以陈最良代表理学先生,借《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两句诗,调侃理学先生一番,来说明儒家本乎人情的人生正路;他就明明白白说:“理之所必无,焉知不是情之所必有?”《牡丹亭》一书,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句成语的注解。
那一时期,周启明先生也把蔼里斯的思想介绍过来,仿佛替厨川的恋爱观作注解;现代变态心理学家,从“性欲”压制的畸形发展,甚至成为精神病狂者(疯子),发现了禁欲空气所造成的人生悲剧。“发乎情,止乎礼义”,“导欲”这条路,倒是合乎心理常态的。现代文艺家所走的既不是色情狂的路,也不是禁欲说教的路,而是精神分析的路;厨川白村对日本的传统文化作针砭,移译到中国,也恰好对中国的文化传统有批判了。
笔者在前词中提到的那位叶德辉先生,他是“翼教”的圣人之徒,但他正是《素女经》的翻印介绍者,一面是圣人,一面是虐淫之徒,合成为中国的士大夫,他们实际上在嫖妓,而反对男女恋爱的,也就是厨川白村所剥露的日本绅士一般人格那么破裂的呢!
厨川白村这部书,先后分三部分,《近代的恋爱观》是主体,《再说恋爱》和《三就了恋爱说》,那是引申开去的。
天下事不可与争,争而得后必有变;静听而不争,至于无所受过患之地,自然帖伏。
三常人论学,总说学贯什么,“贯”字却很难,古今学者,难得有几个“贯通”的;程、朱诸大儒,滞碍处甚多,还说不上“贯”字。寓山于易理得魏晋间人的精义,与老庄之学相会通,再证以禅理,较两宋理学家高一等,如论:“卦终于未济何也?天下之事无终穷也,而道亦无尽也;若以既济而终,则万法断灭,天人之道泯矣。黄帝书所谓神转不回,回则不转。浮屠所谓不住无为,不断有为者是也。”可说是极精当的,如论治道,谓:
庄子之学,贵清净无竞,然魏武侯欲偃兵,庄子乃曰:偃兵者造兵之本也。佛氏之学,贵知慧慈爱,然陆亘为宣城守,欲以知慧治民,南泉师乃曰:斯民涂炭矣。
此皆于极平常处见高明,不以流俗之见自囿的。我最爱他说风那一段:
列御寇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盖圃田深悟性空贞风之理,诸器世间,皆为风力所转,我反乘之,周流亡碍,熟知风之为我我之为空耶?至漆园吏尤善言风,其言曰:“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其言风之变略备矣,自昔未之有也;二子皆不为风力所转者,观风之动而入于神,二子可谓妙矣。然未若瞿昙氏之奥也。佛之言曰:“风性无体,动静不常;汝尝整衣入于众中,则有微风拂于人面;此风为复出于衣中?或从虚空生彼人面?若出衣中,汝乃披风,其衣飞摇,应离汝体,我今垂衣,风何所至?不应衣中有藏风地。若生虚空,汝衣不动,何因无拂?空性常住,风应常生,若无风时,虚空当灭;灭风可见,灭空何状?若有生灭,不名虚空。汝当谛观,虚空寂然,不参流动,风自谁方鼓动来此?风空性隔,非和非合,汝曾不知,如来藏中,性风真空,性空真风,清净本然,周遍法界。”……呜呼,天下之至理,唯圣人能言之,而心悟至道,有大辩才者,亦能言之,然相去远矣!……若宋玉之赋,则为文章讽喻而已!
此用各家论“风”来启悟学者对于本体论的认识,可以说得上一个“贯”字。前人谈禅说理,独于世情未能淡薄;故其言虽玄远,而心迹则滞;寓山之学,不凝滞于物,为无用之用;其作《寓简》,自谓无心于言,此其所以不可及也!
《京师坊巷志》
《宇宙风》半月刊接连了几期北平特辑,却没有人提起朱一新的《京师坊巷志》,这颇有点“幽默”——熟于掌故的幽默。
《京师坊巷志》,清光绪年间,义乌朱一新作,葆真堂刊本。作者自序云云:
京师坊巷,大抵袭元明之旧,琐闻佚事,往往而在;若其规制之沿革,习俗之隆窳,民生之息耗,则又考古镜今者之渊海矣。……爰钩考其言之雅驯者,述为斯篇。……牙署寺观,各有颛门,标其纲要,补其阙遗,抑亦志地者所不废;若闾巷从祠,王侯甲第,郡国计车之所萃,寓公篇咏之所传,闲涉繁芜,要关掌故,略仿宋氏《长安志》例,悉加甄录。
盖谈北平掌故者所不可不看的书。查《国粹学报》第六十二期,载有李详《〈京师坊巷志〉序》,而刊本未载,不知是什么缘故。
北京人称“里巷”为“衚同”,谈者不一。朱氏先引明张萱、杨慎的话,再自己来一段考证。张萱说:“京师人呼巷为胡同,世以为俗字,不知《山海经》已有之:‘食嚣鸟可以止同。’郭璞注:‘治洞下也。音洞。’独胡字未经见。”杨慎说:“今之巷道,名为胡洞,字书不载,或作衚同,又作胡同,皆无据也。《南齐书》:‘萧鸾弑其昭于西弄。’注:‘弄,巷也。南方曰弄,北方曰衚同,弄之反切为衚同也,盖方言耳。’”朱氏考定云:“案:疑耀所引,见北山及中山经,然此特借字,非其本义。《说文》行部:‘衚,通街也。’《广韵》《玉篇》义同,音‘徒东’‘徒弄’二切。《广韵》引《仓颉篇》作,云巷道,今南方呼巷曰弄,北方呼巷曰‘胡同’。‘胡同’合音为弄。弄见《尔雅》,同见《说文》,皆古训也。谢肇淛《五杂俎》,引《元经世大典》,谓之火弄;胡同即火弄之转。元人有以胡同字入诗者,其来已久。(《查浦辑闻》云:京师巷称胡同,其义不典。《南史》东昏侯被弑西弄,即俗所云弄也。《元经世大典》谓之火弄,恐北音误仄为平,因呼胡同也。)《析津志》言:京师二十九弄通,弄通字本方言,盖缘饰以古义,非其实也。”朱为清末经学家,和康有为辩难争驳,相持不下。其学宗信程朱,淹博处近王伯厚,即此小考证,可见其精审。
《坊巷志》条列建置沿革,杂证各家记载,结以小小考证,小小篇幅,用力甚勤,犹有朴学家治学精神。如棋盘街条目下,引《旧闻考》:
大清门外,俗称棋盘街;乾隆四十年修葺,周围石阑,以崇体制。
又引《东华录》:
顺治六年五月癸巳,钦天监奏:“宸居重地,负阴抱阳,阴宜敛藏,阳宜开广。棋盘街房屋蔽塞,宜禁;文德、武功两坊,左右相配,今文德坊已火,即宜修建。”从之。
又引《礼部则例》:
顺治八年议,大清门外原立有下马牌,官民乘车马者俱下。其在石阑内贸易者,永行禁止。两旁系故明市肆,许贸易如故。
以下引各家纪述,以征棋盘街之盛:
《宸垣识略》:棋盘街四围列肆,长廊百货云集,又名千步廊。元欧阳原功诗:“丽正门当千步街。”则千步廊为阛阓之所明矣。今大清门外居人,犹仍此名。
《燕都游览志》:棋盘街直宫禁大明门之前,每朝会诸大典,京营将先期领营军护卫,驻足其中,树帜甚盛。若乃天街步月,虽城中多旷,观乎此,属第一。
《长安客话》:棋盘府部对列,街之左右,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日喧嚣,此亦见国家丰豫之象。
查嗣瑮《查浦诗钞·杂咏》诗:棋盘街阔静无尘,百货初收百戏陈。向夜月明真似海,参差宫殿涌金银。
剪裁处极有分寸,当得“删繁”二字。末尾又加一段小考证:
案今之正阳门,元之丽正门也。明初筑京城时,不言有所更改。第证以《元一统志》《析津志》,则丽正门当与今长安街相近,所谓千步廊者,未必即在今棋盘街之地。
清代考证学家下断语处甚谨慎,非有十分之见,不轻易推翻成案。朱氏按语,有此类谨慎处。
朱氏称引前人笔记,其有关掌故者,多存风韵语。如石虎胡同条下,说裘文达赐第在石虎胡同,引洪亮吉《更生斋集》:
裘文达赐宅构一轩,名好春,退直所憩。宾客门下士往来者,于阍人率不关白,径入此轩。若已退直,则公必坐轩左右若待客矣。一日,值岁小除,诸人咸诣轩与公饯岁,忽司阍者至公侧耳语,公大笑曰:户部堂官岁尽分饭食银,亦不可告人耶!即命挈一囊至,泻出之,皆库贮大定两五十。公数座中客若干,令各怀其一,曰:“诸君年事大窘,聊以分润耳。”数不足,复命人取之,遍给乃止。
因地记人,使读者想见裘文达风度,的确是好小品。如“正阳门外大街”条下引高承《鸿一亭笔记》:
正阳门前,搭盖棚房,居之为肆,其来久矣。崇祯七年,成国公朱纯臣家灯夕被火,于是司城毁民居之侵占官街棚房,壅塞衢路者。金侍御光宸上言:“穷民僦居无资,借片席以栖身,假贸易以糊口,其业甚薄,其情可哀。皇城原因火变,恐延烧以伤民;今所司奉行之过,概行拆卸,是未罹焚烈之惨,而先受离析之苦也。且棚房设中途,非尽楼栋连楹,若以火延棚房,即毁棚房,则火延内室,亦将并毁内室乎?”疏入,有旨停止。
此等处,非尽闲散文字,于掌故考据以外,别有经济在。
《志》中,如广宁门大街、圣安寺街、琉璃厂、骡马市大街诸条都甚好,反正原书俱在,不必多引。谈者喜称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此虽较逊一筹,亦志乘中之精品也。
《竹窗随笔》
近读明代高僧祩宏所作《竹窗随笔》《竹窗二笔》《竹窗三笔》,喜其胸襟明朗,出语平淡而意味深远。
有聪明人,以禅宗与儒典和会串讲,他说:“引进诸浅识者,不复以儒谤释,其意固甚美;……若按文析理,穷深极微,则翻成戏论。”各家立说,无有不偏,一定要把各人的偏见,调和起来,说是同出一源,也是愚妄之至,自佛学东来,魏晋之间,就有人调和儒释道三家,造成《太上感应篇》一类的肤浅论调,究之实际,以儒说附会禅宗,于儒于禅都不忠实。祩宏说这类和会串讲“翻成戏论”,的确是见道之言。近有四川人段正元,到处传“三教合一”之道,比“太上感应论”更肤浅,十年前,他曾和富阳夏灵峰会于西湖,谈论不合而散。我当年就说:“段正元的胡说,不独为真儒家所笑,且为真佛家所笑。”今见祩宏之论,足以针砭段某之妄!
祩宏道行日高,弟子欲存其语录。他说:“我实凡夫,自救不了。为吾徒者,慎勿笔吾一时偶尔之谈,刊为语录;不唯妄自尊大,又偶尔之谈,或有为而发,或因人而施,未见究竟了义;而况听者草草入耳,便形诸纸墨,亦恐有误人之过也。”我们知道,孔子论仁,因人而异,“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知道孔子有为而言。前人书,有的是发挥他自己的中心思想,前后自成一贯;有的是偶尔之谈,或有为而发,或因人而施;假若拘泥一端,把偶尔之谈看作其人的中心思想,便是误入歧途。祩宏之论,实在足以开启后学者心眼。
祩宏论当时人读《楞严》,说:“近时于诸经大都不用注疏,夫不泥先入之言而直究本文之旨,诚为有见。然因是成风,乃至逞其胸臆,冀胜古以为高,而曲解僻说者有矣,新学无知,反为所误。且古人胜今人处极多,其不及者什一;今人不如古人处极多,其胜者为百一。则孰若姑存之,喻如学艺者,必先遵师教以为绳矩,他时后日,神机妙手,超过其师,谁得而限之也?而何必汲汲于胜也?”这一番话,颇像清代考证学家戴东原的说法。每当旧思想呆滞不进,新思潮即起来做破坏的工作,其时风气必多疑古反旧;旧思潮既已破毁,新思潮正在建设,又必以批评地接受旧思潮为风气。祩宏的话,所以和戴东原、段玉裁诸正统派的主张相一致;用祩宏的主张,亦可读儒家诸经。
《竹窗随笔》有二则论苏东坡,说:“东坡文章德行炳焕千古,又深入佛法,而不能忘情于长生之术,非唯无功,反坐病卒。”又引元禅师与东坡二书云:“时人忌子瞻作宰相耳,三十年功名富贵,过眼成空,何不猛与一刀割断?”又云:“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为何于自己性命便不知下落?”我看苏东坡亦是热衷名利人,失意于党争,就躲入诗文的天地中。苏子瞻有了诗文的天地,性命明明有了下落,叫他在何处猛下一刀?文人谈禅说道,只是借禅道做幌子,若以他们真能遗世忘俗,那又大错了,祩宏另有一则,记隋梁州沙门慧全,慧全临终时,弟子甚众。簏异弟子悟道,说他“当生婆罗门众”,慧全问其故,那簏异弟子说:“师信道不笃,外学未绝,虽有福业,不得超诣。”以此为例,苏东坡或潜心诗文,而心惊禅道,或出家习禅,而心惊诗文,必两无一就,祩宏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忘不了诗文。
《竹窗随笔》有一则论山色甚好:“近观山色,苍然其青焉,如蓝也;远观山色,郁然其翠也,如蓝之成靛也。山之色果变乎?山色如故,而目力有长短也。自近而渐远焉,青易为翠;自远而渐近焉,翠易为青。是则青以绿会而青,翠以绿会而翠。非唯翠之为幻,而青亦幻也,盖万法皆如是矣。”此谓万法皆幻,乃佛家出世观,然亦可作入世观说法。罗素谓人生不恋爱,就不能欣赏自然美,同一月,同一山水,恋爱中自有美趣;唯幻得幻,乃入世观也。
《杨幺事迹考证》
《杨幺事迹》,宋鼎澧逸民所作,见于岳珂《金佗稡编》,朱希祖先生的考证本,最近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朱希祖先生自序云:“当南宋高宗时,事有与今相似者,如黄河以北,沦于金虏;金又以山东、河南、陕西之地,立刘豫为伪齐,建元阜昌,一也。宋于淮汉大江之间,仿唐边地藩镇之法,设镇抚使十余,以为屏藩。然纷纷割据,徒分兵力,或不奉号令,相互攻击兼并,或降伪齐,借外力以内侵,二也。而钟相、杨幺鼓吹均贫富之说,聚众至四十万,蔓延之地,水陆千里,三也。此皆可为今之殷鉴。”朱希祖先生是有心人,他要于《杨幺事迹考证》以外,另作《伪齐国志》及《南宋初镇抚使考》,“冀以窥见当时乱象之底蕴”,我们相信是很有意思的。
钟相、杨幺主张均贫富、等贵贱。“均贫富”本来是儒家的主张,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提到土地分配问题,自董仲舒、刘歆以后,没有不梦想井田制的实现;直到明初,方孝孺还以主张复古井田被燕王朱棣用作攻击建文帝的口号。自北魏均田制实行著有成绩以后,谈土地改革的也大体都向着这条路走。均贫富的观念,既每人都有很深的印象,所以由民间揭竿而起的,总有意无意之间带点“均贫富”的意味。如明末李自成的讨明檄文说:
……兹尔明朝,久席太宁,浸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赂通官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殆尽。肆昊天聿,穷乎人爱,致逃民受苦于祲灾。朕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恫瘝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山燕水,未苏汤火?……
这檄文,曾忙坏了当时北京城里许多士大夫,大家都来做辟谣的文章,说:“……(闯贼)盗仁义之虚声,播强暴之事实。”钟相、杨幺实行均贫富,比较有主张有办法;他们的“焚官府、城市、寺观、神庙及豪右之家,杀官吏、儒生、僧道、巫医、卜祝之人”(朱希祖先生谓:“其焚官府杀官吏,所以除邪法也;焚城市,所以除富商大贾也;焚豪右之家,所以除兼并也;杀儒生,所以除诵说邪法也;焚寺观、神庙,杀僧道、巫医、卜祝之人,所以反宗教除坐食之人也;独不杀农工,以皆自食其力,故钟相之徒党,春夏皆自耕耘”解释得极好。)也比李自成那样发王邸金库以赈与饥民,更能得人心。他们聚众四十万,纵横千余里,南宋初年,朝廷费了极大的心力,由岳飞那些名将出马,历时十余年,才算平定下来,也非偶然的。北魏行均田,杨幺均贫富,要算儒家提倡井田制以来朝野两个实行者,无论成功或失败,都是研究中国社会问题的极好借镜。
“等贵贱”之说,也有它的来源。农家许行主张尧舜与民并耕而食,惠施有去尊的主张,列子说子产的哥哥公孙朝好酒,弟弟公孙穆好色,比子产治国还伟大,都有等贵贱的意味。西晋有鲍生主张“去君”,他说:“自从尊卑有序,便有人造剡利之器,长侵割之患,弩恐不劲,甲恐不坚,矛恐不利,盾恐不厚。”又说:“人主忧栗于桎梏之间,百姓煎扰于困苦之中,正由君臣既立,众慝日滋。”“无君无臣,则不竞不营。”他以为废了君,去了贵贱尊卑,则“桀纣之徒,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得施之”。钟相以为法分贵贱,便不是善法,也就是鲍生之意。不过等贵贱看是容易,却比均贫富还难于实行,甚至连主张等贵贱的钟相、杨幺,也不能不自称大圣天王,也是一个大矛盾。前些时,曾见鹤见祐辅主张指导地位的自然化,谓:“在现今的进步的时代,我们所可承认的指导者,并非以一个人,来指导统率地上万般的事相的人之谓。这是明明白白,是分了千百方面的,为着特殊的目的而存在的指导者。在这意义上,即现代的每一个人,是莫不具有各依天禀,可做别人的指导者的潜在能力的。……一到人文发达的极致,便极其自然而然地,人类都成指导,也是被指导者。”那么,所谓“等贵贱”,得着一种新的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