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蠹话乙录
《浮生六记》
前天,我看了一本使人作呕的影片,叫作《浮生六记》,回来就写了这个题目;W君劝我不要写,因为有人正在那儿捧这影片的场,说是如何如何和封建意识在斗争呢!今晨L君来,谈及此片,亦有同感,就让我把憋着一肚子的话也说一说吧!
假使沈三白也和这影片里的苏三白一样的“酸”,那部《浮生六记》早该烧掉了。“风雅”是艺术欣赏的境界,卖弄风雅,以作诗赏月、游山玩水为高,那就酸腐了。“酸”与“雅”,一纸之隔,这是编导者所不曾理会得的。《儒林外史》中,有两群人物,一种是景兰江、支剑峰、赵雪斋、萧金铃一类的人,“吾辈今日雅集,不可无诗”,于是大酸了一通。又一种是杜少卿、杜慎卿那一型人:如少卿那样,“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风丰不同,有如此者。有一天,杜慎卿邀了几个友人在园中看牡丹,他们喝了橘酒,谈笑甚欢。萧金铃道:“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如今诗社里的故套。小弟看来,觉得雅得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说着,看了鲍廷玺一眼,他便走进房去,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呜呜咽咽,将笛子吹着;一个小小子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着手,唱李太白《清平乐》,真乃穿云裂石之声!这便是雅与酸的不同之处。
沈三白乃是杜少卿这一型人物,他是懂得艺术的,他爱好山水泉石之乐,却并不酸腐。他自谓:“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念,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这一方面,那两位编导人,可说是完全不懂,影片中的沈三白,变成了景兰江一流人,三白有知,真要叹气了!
这影片的编导人,他们对沈三白的了解实在太不够了。大概他们以为读书人的头巾气,总是这么重的;并不知道三白并非科场中人,而是一生游幕的。游幕的人,眼光比较远大,胸襟比较广阔,有时不免于玩世不恭;就因为他们能够玩世不恭,才敢在孔夫子神座前翻斤斗,不至于如腐儒那样迂拘。影片中的沈三白简直是三家村的冬烘先生,所以一言一动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可笑。
沈三白的学养,在《闲情记趣》中表现得最为深刻。关于静美的欣赏,我们的艺术,盖自佛家静悟中得之;(唐代画家张澡论画,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便是意境。)龚定庵在北平,对戴醇士说:“西山有时渺然隔云汉外,有时苍然堕几榻前,不关风雨晴晦也。”这是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的意境。因为他是领会得自然情趣而又表现得心中意境的,所以落笔出言,都不至于那么酸腐。有一回,他论到自然的情趣,说:“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他胸中自有丘壑,此等处,最宜利用天然景物来表现出来;影片中偏不从这些地方,反映出他的性格学养,整天只在那小房子中打圈子,如何会不失败呢!
头巾气的腐儒,最大的缺点,便是作伪装假;三白在这一方面,处处显出本质性情。他并不讳言游粤时期和船娘那一段浪漫史。(他记他处浪游,多述山水之胜,此处独写和船娘的缱绻之情。)他所欢爱的喜儿,就是一个朴素天真的女孩子。他“偶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这是他处男女之间的尺度。这影片写不出一个天真的三白,那必然要失败的。
冯友兰先生有一段论自然境界的话:“在自然境界中的人,可以说是天真烂漫。所谓天真烂漫,是为他的而不是为自的,亦只能是为他的,而不能是为自的。一个人若自觉他是天真烂漫,他即不是天真烂漫。他不能对于他自己的天真烂漫有觉解。如此有觉解,他即已失去了他的天真烂漫了。常听见人说:‘我是天真烂漫的’,这是一句自有矛盾的话,亦必是一句欺人之谈。天真烂漫是一失不可复得的。自然境界,亦是一失不可复得的。”这段话极有道理,凡是说我们是风雅的,那就一定不懂得风雅了。裴冲要把沈三白弄成风雅之士,这就是这部影片失败的缘故。
写到这儿,我要申明一下,我也并不附庸风雅,以吴敬梓所写的杜少卿夫妇的极则,像少卿夫妇也还是标榜着风雅,带点儿酸气,不足为训的。我以为吴敬梓所写的读书人,以做裁缝的荆元为第一,他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作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什么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我们要把沈三白看作比荆元不足,比杜少卿有余的人,这样才能勾画出他的真正风格来。
严老笃行君子,而诗多风趣,杂以俳谐。其《游意大利邦淠古城》诗:“平生不入平康里,人笑拘墟太索然;今日逢场初破戒,美人去已二千年。”末句出人意表,读完不觉失笑。(邦淠城中有二千年前之妓院在焉。)他到底喝过墨水,吃过面包,呼吸过欧风美雨的,敢于摄取新意境,遣使新词语,运用新语法,不受旧诗律的拘牵与旧意境的束缚,敢于逃出如来佛的掌心翻斤斗。如《榛苓谣》《铁血吟》《入美杂诗》,所用现代术语及美国人名地名之多,并不在后来著名的《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诗之下。王守恂引杨万里《序范石湖诗》谓:“公之诗,非能工也,不能不工耳。”他说范老“诣力于典章之沿革,政治之设施,经训之纯疵,词章之同异,笔札之工拙,及夫义理之浅深,人伦之鉴别,莫不融会贯通,蕴蓄涵含,适有感触,偶然发露,自抒胸臆,不假安排。”诚如杨万里所谓“猝然谈笑而道之,非若羁穷酸寒无聊不平之意也”。清末诗风,受宋诗的影响甚深;而新诗体诸家,也与杨万里、范石湖最相近,王守恂以杨万里之说论定严老之诗,也可见严诗所受宋诗的影响。
我对于新旧诗都是门外汉,爱读的诗,也未必合乎诗家的标准,不过诗总以“蕴藉含蓄”为高,因此严诗八百余首,我最爱好如次的一首:
东风作意助花开,柯叶鲜新若剪裁。不问园亭谁是主,纷纷蜂蝶过墙来!(《南满道中》)
《红楼梦人物论》
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出来,红学研究才进入新的阶段,可以称之为“新红学”,这既不是王梦阮、蔡元培的猜谜式的红学,也不是胡适之、顾颉刚式的《红楼梦》考据,而是从新的社会观点来批判那一群人物的意识形态的“新红学”。雷电华先生说他“不单是了解了贾府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儿的风情,甚至连和他(她)们摆龙门阵,乃至谈情说爱,打情骂俏,都够资格”,确乎不错。(此书曾以散篇见于重庆出版的《现代妇女》,今由国际文化服务社出版,为近年来畅销书之一。)
贾宝玉的性格,若干方面颇似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从这面镜子中,也可以照见我们(连王先生也在内)的灵魂深处。他论贾宝玉的直感生活,说:“从没落的贵族群中发现了彗星式的人物,一时光芒夺目,颇为惊人,但是昨夜的彗星究竟没有变成明晨的旭日;他除去灵感、贞情、正义,并不具有从现实世界中创造新时代的力量。作者说那块石头经过锻炼,不过是些私生活的情感磨折;作者说那石头上被镌刻了字迹,不过是些女人的名字,于此,他晓谕了我们,凡专凭直感反对现实的人物毕竟是不能改造现实的,只有怀抱‘无才补天’‘枉入红尘’的悲痛以归幻灭而已。”这可以说是曹雪芹的自我批判,也可以说是我们知识分子这一阶层的解剖;章太炎、梁启超、章士钊、胡适诸氏,也逃不了这几句考语的。
曹雪芹的文艺修养很深,《红楼梦》中时常插入有趣的“文字游戏”;所以王、蔡诸氏用猜谜的方式来附会,不能说毫无因由;不过附会得越深,离题也就愈远了。王昆仑先生也懂得这一份道理。他说:“贾家四姊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与际遇,但结局都同样不好;她们的名字‘元’‘迎’‘探’‘惜’是可以读作‘原应叹息’的。”这也是一种附会,但九九不离经,合得上曹雪芹原著中所用“万艳同杯(悲)、千芳一窟(哭)”的尺度。我们且慢说王先生的诗文,单就这部书说,是可以不朽的了。
《约翰生传》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家麦皋莱说:“如果荷马是第一英雄诗人,莎士比亚是第一戏剧家,德摩西尼士是第一演说家,那么,鲍士伟尔(James Boswell)毫无疑问是第一位大传记家。”鲍士伟尔,便是《约翰生传》的作者。麦氏还下了一句有趣的评语:“鲍士伟尔原来是一个大傻瓜,只有这样的大傻瓜,才能写出这样的大著作。”
近代的传记文学,有一大进步,即是把圣贤、英雄、领袖,去其神奇部分,当作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来描写,每一个人都有其缺点,凡间并无“圣人”,正如一切白璧都有其瘢疵;每个人的下意识库藏中,也都有其不可告人的阴影,尽管打扮着“正人君子”的模样出现,撒旦还是和他同住在一块儿。鲍氏的《约翰生传》在这一方面,它是属于近代性的传记,最真实、最成功的开山之作。
约翰生是十八世纪的一个“怪杰”。在鲍士伟尔笔下,这“怪杰”的怪相,写得穷形极相,使你捧腹大笑。十八世纪的英国绅士,最讲究仪表风度,处处要显出“雅”来;约翰生的容貌、举止、谈吐,正相反,一点儿也不“雅”。他“中等身材,满脸瘢疤,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活像一只人熊”。鲍氏写道:“我从来没见过人家欢喜好吃的东西,像约翰生那样子的。吃东西的时候,他的全副精神贯注在这东西上面。他的眼睛盯着盘子。除非有贵宾在座,总是一言不发,至于人家谈什么,也不理会。这样,一直要等到他的食欲满足了才罢。他的食欲有如饕餮,食量大极了;一面吃着,一面额角上青筋暴了起来,一颗颗汗珠也落下来了。”我是二十年前读这部《约翰生传》的简本的,直到今天,想起了他的吃相,还觉得好笑。
英国人是懂得幽默的,鲍氏写这本《约翰生传》,不时也嘲笑了自己,有一晚上,他向约翰生诉说他想象中的痛苦。约翰生听得发厌了。刚巧一只小虫子绕着烛光飞舞,结果投在火上死了。约翰生便板着面孔对鲍士伟尔说:“这小动物真是自讨苦吃,我相信它的名字,叫作鲍士伟尔!”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写在传记中去;不独约翰生是个怪人,鲍士伟尔也怪得有趣。约翰生曾经说:“传记唯一的条件是真实。”鲍氏替他老师的话实践了。
等到路得维希、莫罗亚、史特莱出来,传记文学进入新的高峰,但要超过鲍士伟尔的《约翰生传》,也还不可能呢。
《维多利亚女王传》
《维多利亚女王传》,我说的不是这部正在上演的影片,而是那部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写的伟大的传记(商务译本)。当代三大传记作家路得维希(德)、莫罗亚(法)和斯特雷奇(英),都是我所爱好的人,路氏绵密,莫氏明快,斯氏深刻,各以所长,自成一家言。
传记的艺术是不容易的,斯氏说:“传记家要保持一种恰当的简洁,就是说,要把一切重沓泛滥的材料完全删去,而没有删掉一点儿重要的材料,这毫无疑问是传记家第一个任务。至于第二个任务,那也同样没有问题,就是传记家要保持他精神上的自由。他的任务不在恭维人家,而在把种种有关系的事实,依照他所能了解的,揭露出来,既不偏袒,也不带别的用意。”(传记家要有超脱的态度,要与他的对象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他对他的传既要能“入乎其内”,又要能“出乎其外”。“入乎其内”,就是设身处地,“出乎其外”,就是置身事外。能“入乎其内”,于是能对传主表同情,能与传主共爱乐;能“出乎其外”,于是能观察他,衡量他,描写他,还他一个本来面目。)
斯特雷奇笔下的维多利亚女王,是活在我们眼前的,诚如华尔芙夫人所说的:“斯特雷奇的维多利亚女王将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女王,好比鲍士伟尔的约翰生博士是我们心目中的约翰生博士。”这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形象;她让斯氏进入她的下意识中,使我们明白,她如何爱上了亚尔培(配王),又为什么跟他闹别扭,后来为什么又和好起来。至于那些首相们,她欢喜狄士莱利与梅尔本勋爵,不欢喜格兰斯敦与柏默斯敦;他就从她的心灵深处,发掘出她为什么欢喜这个而不欢喜那个的缘由。这是他对于这个女王心灵园地的探险,找到了她朋友们所没有知道的秘密。而且他对于这位女王,并不作过分的同情。“他的笔端始终带着精致的谐谑与轻微的讽刺。她的虚伪、浮浅、恶俗、怪诞,没有一样能跳过他尖锐的笔头。他是活了二百多岁的服尔太 (Voltaire),他有服尔太那种冷静分析的头脑,虽则他的感觉,他的想象是现代的产物。”
假如你看了那部影片,觉得满意的话,你看了斯氏的传记,会觉得更满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