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读书散记
我的读书经验
中年人有一种好处,会有人来请教什么什么之类的经验之谈。一个老庶务善于揩油,一个老裁缝善于偷布,一个老官僚善于刮刷,一个老政客善于弄鬼作怪,这些都是新手所钦佩所不得不请教的。好多年以前,上海某中学请了许多学者专家讲什么读书方法读书经验,后来还出一本专集。我约略翻过一下,只记得还是“多读多看多做”那些“好”方法,也就懒得翻下去。现在轮到我来谈什么读书的经验,悔当年不到某中学去听讲,又不把专集仔细看一看;提起笔来,觉得实在没有话可说。
记得四岁时,先父就叫我读书。从《大学》《中庸》读起,一直读到《纲鉴易知录》《近思录》;《诗经》统背过九次,《礼记》《左传》念过两遍,只有《尔雅》只念过一遍。要说读经可以救国的话,我该是救国志士的老前辈了。那时候,读经的人并不算少,仍无补于满清的危亡,终于做胜朝的遗民。先父大概也是维新党,光绪三十二年就办起小学来了;虽说小学里有读经的科目,我读完了《近思录》,就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高等小学国文教科书;我仿读史的成例,用红笔把那部教科书从头圈到底,以示倾倒爱慕的热忱,还挨了先父一顿重手心。我的表弟在一只大柜上读看图识字,那上面有彩色图画;趁先父不在的时候,我就抢过来看。不读经而爱圈教科书,不圈教科书而抢看图识字,依痛哭流涕的古主任古直、江博士江亢虎的“读经”“存文”义法看来,大清国是这样给我们亡了的;我一想起,总觉得有些歉然,所以宣统复辟,我也颇赞成。
先父时常叫我读《近思录》,《近思录》对于他有很多不利之处。他平常读“四书”,只是用朱注,《近思录》上有周敦颐、张载、邵雍、程明道、程伊川种种不同的说法,他不能解释为什么同是贤人的话,有那样的大不同;最疑难的,明道和伊川兄弟俩也那样大不同,不知偏向哪一面为是。我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地方他是说得非常含糊的。有一件事,他觉得很惊讶;我从《朱文公全集》找到一段朱子说岳飞跋扈不驯的记载,他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既不便说朱子说错,又不便失敬岳武穆,只能含糊了事。有一年,他从杭州买了《王阳明全集》回来,那更多事了:有些地方,王阳明把朱熹驳得体无完肤,把朱熹的集注统翻过身来,谁是谁非,实在无法下判断。翻看的书愈多,疑问之处愈多,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已经不大信任朱老夫子了。
我的姑夫陈洪范,他是以善于幻想善于口辩为人们所爱好,亦以此为人们所嘲笑,说他是“白痞”。他告诉我们:“尧舜未必有其人,都是孔子、孟子造出来的。”他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很爱听;第二天,我特地去问他,他却又改口否认了。我的另一位同学,姓朱的,他说他的祖先朱××于太平天国乱事初起时,在广西做知县;“洪大全”的案子是朱××所捏造的。他还告诉我许多胥吏捏造人证物证的故事。姑夫虽否认孔孟捏造尧舜的话,我却有点相信。
我带一肚子疑问到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去读书,从单不庵师研究一点考证学。我才明白不独朱熹说错,王阳明也说错;不独明道和伊川之间有不同,朱熹的晚年本与中年本亦有不同,不独宋人的说法分歧百出,汉、魏、晋、唐各代亦纷纭万状;一部经书,可以打数不清的官司。本来想归依朴学,定于一尊,而吴、皖之学又有不同,段、王之学亦有出入;即使一个极小的问题,也不能依违两可,非以批判的态度,便无从接受前人的意见。姑夫所幻设的孔孟捏造尧舜的论议,从康有为《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找到有力的证据,而岳武穆跋扈不驯的史实,在马端临《文献通考》得了确证。这才恍然大悟,“前人恃胸臆以为断,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反在其所弃”(戴东原语)。信古总要上当的。单不庵师读书之博,见闻之广,记忆力之强,足够使我们佩服;他所指示正统派的考证方法和精神,也帮助解决了不少疑难。我对于他的信仰,差不多支持十年之久。
然而幻灭期毕竟到来了。五四运动所带来的社会思潮,使我们厌倦于琐碎的考证。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带来实证主义的方法,人生问题、社会问题的讨论,带来广大的研究对象,文学、哲学、社会等的名著翻译,带来新鲜的学术空气,人人炽燃着知识欲,人人向往于西洋文明。在整理国故方面,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顾颉刚的古史讨论,也使从前康有为手中带浪漫气氛的今文学,变成切切实实的新考证学。我们那位姓陈的姑夫,他的幻想不独有康有为证明于前,顾颉刚又定谳于后了。这样,我对于素所尊敬的单不庵师也颇有点怀疑起来。甚而对于戴东原的信仰也大大动摇,渐渐和章实斋相接近了。我和单不庵师第二次相处于西湖省立图书馆(民国十六年),这一相处,使我对于他完全失了信仰。他是那样渊博,却又那样没有一点自己的见解;读的书很多,从来理不成一个系统。他和鹤见祐辅所举的亚克敦卿一样,“蚂蚁一般勤劬的学殖,有了那样的教养,度着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却没有留下一卷传世的书;从他的讲义录里,也不能寻出一个创见来,他的生涯中,是缺少着人类最上的力的那创造力的。他就像戈壁沙漠的吸流水一样,吸收了知识,却并一泓清泉,也不能喷到地上面来。”省立图书馆中还有一位同事——嘉兴陆仲襄先生也是这样的。这可以说是上一代那些读古书的人的共同悲哀。
我有点佩服德国大哲人康德(Kant),他能那样地看了一种书,接受了一个人的见解,又立刻能把那人那书的思想排逐了出去,永远不把别人的思想砖头在自己的周围砌起墙头来。那样博学,又能那样构成自己的哲学体系,真是难能可贵的!
我读了三十年,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可说,若非说不可,那只能这样:
第一,时时怀疑古人和古书;
第二,有胆量背叛自己的父师;
第三,组织自我的思想系统。
若要我对青年们说一句经验之谈,也只能这样:
“爱惜精神,莫读古书!”
颜李学派之读书论
……试观今天下秀才晓事否?读书人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
——颜元《四书正误》
……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
——颜元《朱子语类评》
一
在沪杭车上,新近遇到一位劝人读书的说教人,他告诉我“开卷有益”的古训。他劝我熟读朱熹的《四书集注》。我请教他:焦循、刘宝楠的《论语正义》《论语集解》《孟子正义》 比《四书集注》何如?他说他不认得焦循、刘宝楠。他说他自己读过《诗经集传》(朱熹)、《(尚)书集传》(蔡沈),但是他又不认识孙星衍、陈奂。他自己大概是从来不开卷的,可是他爱劝人开卷。后来他和另一车客谈起麻将经来,那么头头是道,津津有味,我不禁肃然起敬;他的“有益”,既完全在“中”“发”“白”上头,自然非把开卷的事交给比他年轻的人不可了。我手边刚好拈起颜习斋的集子,我心里想想那位说教人不知除了开卷有益的老话以外,还知道世间另有“开卷有害”的话头否?因为我不爱对牛弹琴,也就不把颜李学派的道理说给他听。
我们浙东学派各流派,一向不大看重书本上的知识;北宋王安石,南宋吕祖谦、陈同甫、叶水心都把学问看作解决民生经济的实际方案,又把学问看作方案实施的历程报告,离开社会实际问题就无所谓学问。所以王安石行新政,司马光引经据典那样君子小人说了一大堆,还经不得王安石“不恤国事,同俗自媚”八个字的批评。由千载后的我们看来,像司马光那些人,救国不足,误国有余,都是那些圣经贤传害了他们,清初学者,如顾亭林、黄梨洲,也叫大家去注意当前的社会问题,谓:“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顾亭林《与人书》)人总是皮包骨头,有感情有理智的,生当乱世,要叫大家忘记眼前的痛苦,不关心身边的问题,事实上本不可能;叫青年从街头回到书斋,爬到云端里去做梦,更非情理中应有的事。浙东学派反玄想而主实用,轻书本而重实践,至少对于现今这社会是一剂对症的药。
憎恨书本上的呆板知识,把“开卷有害”的话说得最透辟最明快的,莫如颜李学派两大师——颜元、李塨。颜习斋的一位门生用《中庸》“好学近乎知”那一句话来问习斋,习斋说:“你心中是不是以为多读书就可以破除愚见?”那人说:“是的。”习斋说:“不然,试观今天下秀才晓事否?读书人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李恕谷也说:“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恕谷年谱》)这是比浙东学派更进一步的说法。
二
所谓孔孟之道,自来被读书种子当作护卫自己的盾牌,只要他自己有什么作用,要对青年来说教,便托之于孔孟;两汉经学家,宋明理学家,以及董仲舒、赵普之类的政客,都玩过这一套手法。宋明理学家从佛教、道教学得一点方法论和形而上学的理论,便把它套在儒家的思想上头,硬派孔孟是“明心见性”一路人;从《礼记》取出《大学》《中庸》,从伪《舜典》取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的心法,硬派作孔孟的哲学体系。“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两句话,道问学的程朱和尊德性的陆王在致知方面意见虽不一致,对于“用敬”则完全同调的。而且程朱所谓格物致知,最初主张“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朱子补《大学》)后来一让步,又把格物的范围,缩小到“穷经,应事,尚论古人”三项上头,谓:“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求其当否,皆穷理也。”(《伊川语录》)宋明理学家教人为学,逃不出圣经贤传那个小圈子,也脱不了禅家静悟的法门。颜李学派出来,才明明白白说理学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那是野和尚,绝不是孔孟之道。颜习斋替孔孟和程朱画成两幅图画,说:
请画二堂,子观之。一堂上坐孔子,剑佩、觿决、杂玉、革带、深衣。七十子侍,或习礼,或鼓琴瑟;或羽籥舞文,干戚舞武;或问仁孝,或商兵农政事;服佩皆如之。壁间置弓矢、钺戚、箫磬、算器、马策,各礼衣冠之属。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服,垂目坐,如泥塑,如游、杨、朱、陆者侍,或反观静坐,或执书伊吾,或对谈静敬,或搦笔著述。壁上置书籍、字卷、翰砚、梨枣。此二堂同否?
《论语》一书,记载孔门师弟问答,其中没有一句空议论,也没有一件虚设事;经过习斋这样对比起来,更可以明白孔门学问的本真,所以颜李学派敢于说这样的结论:“……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颜元《存学编》)“程朱……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
颜李学派说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别人也以为他们晓得路程,其实他们一步未行,一处未到。这譬喻本来说得很好,不过宋明理学家还不至于空疏到这样;社会上一般章句陋儒,把书本上的知识当作学问,那才真是读路程本的人。颜李学派最反对人求纸片上的知识,说:“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风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又说:“……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得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读书误人,“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好好青年,在书堆下变成了废物,这悲哀,颜李学派是看得非常透彻的;颜习斋曾经说过一段最沉痛的话:“……但于途次闻乡塾群读书声,便叹曰:‘可惜许多气力!’但见人把笔作文字,便叹曰:‘可惜许多心思!’但见场屋出入人群,便叹曰:‘可惜许多人才!’故二十年前,但凡聪明有志人,便劝之多读;近来但见才器,便戒勿多读书。……噫,试观千圣百王,是读书人否?虽三代后整顿乾坤者,是读书人否?吾人急醒!”(《朱子语类评》)我们假使无意于躲避这现实,我们该同意他们的说法。“人之认读者为学者,固非孔子之学;以读书之学解书,并非孔子之书。”我们真该:“生存一日,为生民办事一日。”(《颜元年谱》)
三
再进一步,从圣经贤传那些纸片上打圈子的,误了自己,其害尚小,误了社会国家,其害不可胜说。颜李学派从这一点,对于宋明理学家以及一般章句陋儒有更严正的批评。习斋说:“宋人但见料理边疆便指为多事,见理财便指为聚敛,见心计材武便憎恶斥为小人。”又说:“白面书生,微独无经天纬地之略,礼乐兵农之才,率柔脆如妇人女子,求一腹豪爽倜傥之气亦无之。”知识分子平日对于国家安危盛衰,不闻不问,以为那是学问以外的闲事;到了危殆不可救药,也只叹息几句了事。习斋诘问宋儒:
何独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后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而乃前有数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二帝畀金,以汴梁与豫矣!后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玺与元矣!多圣多贤之世,而乃如此乎?噫!(颜元《存学》)
我们觉得句句都是真实的话,清初多尔衮入关,写信给史可法,说:“挽近士大夫,好高树名义而不顾国家之急,每有大事,辄同筑舍。昔宋人议论未定,兵已渡河,可为殷鉴。”这岂独宋明的士大夫如此,自来士大夫无不这样把国事弄糟了的。
颜李学派不愿意知识分子陷溺下去,不愿意痛痒相关的社会更糟乱下来,因而鼓励大家负起责任来,说:“学者勿以转移之权委诸气数,一人行之为学术,众人从之为风俗,民之瘼矣,忍度外置之乎?”(习斋语)他们所认为真正的学问,并不是读书而是切实去“习”。习斋说:“孔子则只教人习事。……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扦格。一着手算九九数,辄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李塨也说:“圣学践形以尽性。……今儒堕形以明性,耳目但用于诵读,耳目之用去其六七;手但用于写字,手之用去其七八;足恶动作,足之用去九;静坐观心而身不喜事,身心之用亦去九;形既不践,性何由全?”至于他们所提出的学习范围,一为《尚书》里的“六府:金、木、水、火、土、谷,三事:正德、利用、厚生”。二为《周礼》里的“六德:智、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些学问,一部分是道德上的实践,一部分是事业上的实用,绝不是纸上看看口头说说心头想想所能交代过去的。颜习斋一生亲自耕田,亲自赶车,学习琴、骑马、技击、医学,研究兵法及水利,什么都是亲身做去,一毫不松弛,其精神大可佩服!
呜呼!用一个“呜呼”来收束罢,现在是大家在说“开卷有益”的时候,这“开卷有害”的颜李学派的主张,怕也会变成逆耳之谈呢,然而,习斋说得好:“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我们应该有独往独来的精神!
要通古书再等一百年
我所谓“古书”,指“五经”及“先秦诸子”而言。“通”的限度指“看懂文句,看通义理”。“再等一百年”是一句真实的话,没有半点夸张的意味。
清代以前,从来没有读通过古书,那是事实。西汉今文家把阴阳五行家的外套,穿在儒家身上,把孔子和“五经”连在一起,于是“五经”非本来的“五经”,儒家非本来的儒家,孔子非本来的孔子,董仲舒之流说《春秋》,刘向之流说《洪范》,目的在迎合君王的心理,做升官发财的工具,那样说经,永远说不通的,所以今文家虽说了微言大义,古书并未读通是显然的。东汉古文家以周公为圣人,以孔子为述而不作,训诂方面颇为努力;但看他们说《尧典》“粤若稽古”说了二三十万言,决不会有什么高明的见解;而且第一流大学者用全副精神去和今文学家闹意见,意气之争太多,把本义抛开了;可见古文家也不曾把古书读通过。东汉末年,郑玄融合今古文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可是他除了训诂以外,理义上的理解力太薄弱,没有什么大成就,也算不得读通古书。古书在魏晋以后,只有《易》《老》《庄》三书,经过清谈家的赏识,别有会心;其他部分是冷落下去;今文家的章句也先后亡佚了。唐人的注疏,因为他们重北学轻南学,反而把一些伪学窜了进去,古书的面目全非,更说不上通古书。宋明理学家以《书》学为灵魂,借儒家的尸体复活起来;他们的读古书,都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的块垒。如朱熹的《四书集注》,只是朱子的哲学讲义,和孔孟的本义有时竟会“风马牛不相及”。由此路以求通,其终点是印度,和释迦牟尼站在一起了。加以明代学问家的固陋,古书给他们捣乱得一塌糊涂,其去古书愈远,愈无从求通了。
整理古书向“通”的路上走,自清初经学家起。顾亭林的参互博证,胡渭、阎若璩的辨别伪书,开了清代考证学的先河;他们努力把前人所加于古书上的葛藤,一一剔挖清楚,恢复古书的本来面目,精神和方法都是科学的实证的。乾嘉以后考证学家努力所得的成绩是可惊的。戴东原所谓,“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汉儒训故有师承,亦有时附会,晋人附会凿空益多;宋人则恃胸臆为断,故其袭取者为谬,而不谬者在其所弃。……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原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直把古人瞎讲古书情形一一说出。又谓:“凡仆所以寻求于遗经,惧圣人之绪言,暗汶于后世也。然寻求而获,有十分之见,有未至十分之见;所谓十分之见,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也把怎样求通的态度和方法都说出来了。经过那些考证学家的辨伪、校勘、考证,“五经”才粗粗可通,诸子也渐渐可通。但考证学家所整理的工作,散见那么庞大的《清经解》《续清经解》里,后人要从那里去求通,决无此精力,亦无此时间;因此宋明理学家的注解,唐人的注疏,依旧在社会上流行着。现在结总账的工作已经开始了,《墨子》《庄子》之类都有很好的注解出来,四五十年后,“五经”之类,也会有定本的集注。目前的青年不必性急,让四五十年后的人去读古书,也未为迟。
特别要提出的是:光绪二十四五年,殷墟(安阳)发现龟甲那件大事,和中央研究院近年在安阳一带的发掘工作。龟甲文供给殷周时代的地下史料;有了龟甲文字研究,《尚书》研究方开辟出新天地,王国维的《古史新证》,顾颉刚的《古史讲义》,郭沫若的《古代社会研究》出来,孙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又成为土苴,无足轻重了。中央研究院的地下发掘工作正在积极进行,年年有大量的新发现。关于殷晚期的文化,关于青铜期西欧与东亚的文化交流,关于殷代宫室明堂的制度,关于殷代版筑的方法,关于殷周棺椁的制度,关于古车的制度……目前都有新的认识,三五十年后的古史,将不知改变成为怎样的新面目呢!龟甲文字的研究,必待一百年后方能完成;那时的殷周古史,又不知改变成为怎样的新面目。在西洋,埃及古史本来也很荒谬;十九世纪后半期,考古学家在荒原上做发掘埃及古代陵墓的工作,在研究室中绞尽脑汁来解释埃及的文字,居然写成了埃及史的新页,十八世纪以前学者所不曾梦见的古史。我们所得的地下史料这样丰富,也许比埃及史还能写得完备些。
所以要通古书,切莫性急,请再等一百年,等考古学家发掘出来,研究出来。
无经可读
“读经”的话,我听得很多了。依我这个从国故圈子里出来的人看来,问题还不在青年该不该读经,而在有什么经可以读,“五经”“九经”“十三经”,我差不多都读过了;西汉今文家的微言大义,东汉古文家的训诂,以及唐人的注疏,宋人的义理,清人的考证,我看得也不算少了;我的结论是四个大字——无经可读。
先从《易经》说起。《周易》是战国末年阴阳五行家所附会的卜筮之书,和文王、周公、孔子绝对没有关系,画卦重卦之说,都是前人的谣言,这差不多可以下全称肯定的结论了。汉人阴阳家化的《易纬》;魏晋间老庄化的王弼注,神仙家化的《参同契》;宋以后道士化的《先天图》、理学化的伊川《易传》,谁的话都是主观的、臆造的,没有一种是可靠的。近年来容肇祖、李镜池的研究,方是《周易》研究的正轨,但三五十年内绝无完善的《易经》可读,谁都明白的,所以我们不能叫青年读《易经》。
其次说到《尚书》。《尚书》五十八篇中,有二十五篇是魏晋人伪造的;这件公案,早经三百年前学者阎若璩考成定案了;而坊间的《尚书》,还是用真伪杂糅的蔡沈集传,冬烘先生捧着这样固陋的集传来当读本,其不能理解《尚书》,可以推想而知。可是清人的研究,还只长于真伪的剖辨,文句的校勘,训诂的考订,其于整理古史,还差得很远。自安阳龟甲出土,古史面目焕然一新了,王国维、罗振玉的研究已非阎若璩、孙星衍、魏源所能梦见,近年顾颉刚、李济的研究,更非清代学者所能及。百年后的《尚书》,一定可以淘汰汉、宋、明、清一切《尚书》的注疏考证,我们研究古史的都可以这样断言;可见目前——在古史整理未完善以前——叫青年去读《尚书》,只是白糟蹋了青年的精神和时间。
说到《诗经》,毛郑的笺注简直要不得,朱熹的集传也一样的要不得。清代学者考证注释的功夫做得很多了,如陈奂的《毛诗传疏》,可说十分完备。若以文学的眼光来看《诗经》,则他们的工作仍是徒劳的。青年要读《诗经》,一定用不着那些笺注;而以文学的眼光来整理的《诗经》,现在还没人做过,我们怎可把《诗经》全部介绍给青年?
《春秋》的纠纷是很多的,古文家要大家去读《左传》,今文家要大家去读《公羊传》,大家争辩得口干唇焦,青年还是瞠目不解所以。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春秋》是一部鲁国的断烂朝报,和孔子全无关系。《左传》是刘歆采《国语》中的史事,依着年月编排出来的古代编年史,和《春秋》也无连带关系。我们既不必把那本流水古账(《春秋》)介绍给青年,而给治古史有兴趣的人介绍那部《左传》,也与读经无关,读《左传》只能算是读史,不是读经。
《礼经》在今文家古文家的眼里,又是一个大纠纷。今文家把《仪礼》看得那样重要,说《周礼》是伪书;而古文家奉《周礼》为至宝,目今文家为固陋。其实今古文家的说《礼》解《礼》,都是空泛不经的,依民族学、风俗学、社会学来整理《礼经》,如江绍原、周作人、顾颉刚所做的,还仅是开端,离完成还远得很呢。连第一流大学者对于《礼经》都没有读通的把握,叫青年去读《礼经》,岂非荒天下之大唐?
此外《孝经》是西汉人所伪造的假书,杂乱无章,开端就说错;不独与孔子无关,即与儒家亦无关。那么芜杂的书,我们决不愿意青年们去读。又如《尔雅》,是一部汉人的训诂汇集,本非经书,备研究古书的人检查之用则可,怎好叫青年拿来诵读?又如《论语》《孟子》是儒家谈论人生问题政治问题的记录,把它放在哲学史、政治、思想史上自有其价值,但我们怎能勉强青年都去研究哲学和政治?我们怎能把《论语》《孟子》勉强青年们去诵读呢?我们要请教提倡读经的人们的有三项:
A.你读过经书吗?你看过《清经解》《续清经解》吗?你能分别古文家、今文家、宋学家、汉学家的异同吗?
B.你下过考证功夫吗?你懂得理学家的把戏吗?你懂得阴阳五行的基本理论吗?
C.你研究过甲骨文字吗?你知道近三十年来古史研究的进步吗?你知道“五经”那名词根本不能成立吗?
假使你不能给我一个正确的答复,你就不配提倡读经!你自己既莫名其妙,还是免开尊口,不要贻误青年!
论著作
一
昨天,从书橱中翻检汪中的《述学》,是一部嘉庆年间的原刻本。汪中在乾隆时,负一代盛名,他的遗著直到他死后二十多年才梓刊行世;在他生前,《述学》仅有抄本,流传于友生间。《述学》刊本上有王念孙序文,谓其治经“振烦祛惑而得其会通”,其为文则“合汉魏晋宋作者而铸成一家之言,渊雅醇茂,盖宋以后无此作手矣”。从某一方面看,这并非溢美的阿谀。可是和汪中同时的史学家章学诚,却讥笑《述学》算不得著作,谓:
其人(汪中)聪明有余,而识力不足,……恒得其似,而不得其是。……今观汪氏之书矣,所为内篇者,……大约杂举经传小学,辨别名诂义训,初无类例,亦无次序。苟使全书果有立言之宗,……则此纷然丛出者,亦当列于杂篇,不但不可为内,亦并不可谓之外也。……观其外篇,则序记杂文,泛应辞章,斯乃与《述学》标题如风马牛。列为外篇,以拟诸子,可为貌同而心异矣。(《立言有本》)
汪中的《述学》算不得著作,那些陈列在我的书橱里的,可以称之为著作的岂不少了吗?而今日坊间出版的书籍,岂不都变成牛溲马勃,不能入著作之林了吗?
古人重视他自己的著作,一生精力贯注在某一种或某几种研究上面,说是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藏之名山”原不过是这么一句话,但生前增订修改,周详绵密,直到晚年或身后才刊印行世。顾亭林《日知录》,看是一种读书随笔;别人以为他一年可以写成几卷,他却说:“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笔记之类,这样不苟作;整然的著作,更非“寝馈以之”不可。亭林作《音学五书》,凡经三十年,所过山川亭障,无日不以自随;凡五易稿而手书三次。近人梁启超作《清代学术概论》,自属稿至脱稿,仅费十五天工夫,较之古人可谓奇迹。《清代学术概论》在商务刊成单行本,和《改造》杂志所载全无不同;卷端公然有“更无余裕复勘,舛漏当甚多”的自识,古人更当视为怪事。
二
顾亭林《与人书》云:“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凡是有真价值的著作,都是采铜于山的工作。司马迁“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阙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他躬亲考察调查,以事实与记载相对勘,才铸成《史记》那么一个大鼎。顾亭林避仇北游,二十余年间,足迹遍北方诸地,每次出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所至荒山颓阻,有古碑遗迹,必披榛莽,拭斑藓读之。……其成就多在出游间。”所以他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并不是书生空疏之论。
章太炎先生谓:“凡立论欲其本名家,不欲其本纵横,儒言不胜而取给于气矜,游豮怒特,蹂稼践蔬,卒之数篇之中,自为错忤;古之人无有也。”一种著作,分之则为数篇,合之就只是一篇,自有一个井然的系统。司马迁《史记》分为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项,以本纪、表为经,以世家、列传、书为纬,经纬相成,浑然一篇大文章。庄子《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三篇,合观之,也只是一篇大文章。大文章难于组织,古往今来,配得上著作之称的,先秦诸子而外,只有王充《论衡》、刘勰《文心雕龙》、刘知几《史通》、章学诚《文史通义》那么寥寥几种。现代著作界显得格外贫乏,也可见一般组织能力的薄弱!
顾亭林自谓平生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古人先我而有,则遂削之”,就是说没有卓特的见地,不能自成一家之言,便没有著作之必要。近人著中国文学史,五花八门,出版了几十种。我们若要着笔写文学史,且看别人的文学史整理的成绩如何,若是自己的意见和他们全然相同,便不必下笔;若是大部分相同,小部分相异,只要写“某某文学史笺异”就够了。鲁迅先生在广州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开场便举出刘师培的《中古文学史》说:“倘若刘先生的书里已详的,我就略一点;反之,刘先生所略的,我就较详一点。”彼详此略,互相发明,可说是最通达的办法,此法一行,坊间那些千篇一律的文学史可以废其大半了。
前人常为古书作注,注解也是著作。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与临川原书相为辅翼;裴松之注陈寿《三国志》,“寿所不载,事宜存录者,则罔不毕取以补其阙。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内以备异闻”。以刘孝标、裴松之之才,岂不能自作一书?乃谨以注文自见;可见著作为天下公物,原不必别张一帜以自高。(如郑康成编注群经,打破今古文门户之见;朱熹注《四书》,发挥了许多理学的真见地,注解和著作原有一样的价值。)
三
近读方东树(清桐城人)《书林扬觯》,其中犹引前人评论著述文学,有谓:“著书立论,必出于不得已而有言,而后其言当,其言信,其言有用;故君子之言,达事理而止,不为敷衍流宕,放言高论,取快一时。”又谓:“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盖古人把解决社会问题和人生问题当作著作的唯一目的,所谓:“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这为人生而著作的态度,颇值得我们首肯的。可是这种态度最难于保持:战国诸子百家各逞己意,说点切实的话;秦始皇以法家统一天下,只留方士神仙之说,先秦儒家最重节操,持论不远仁义;而西汉儒家,丢开孔孟济世主张,涂饰阴阳家色彩以干君听。清初顾、黄、颜、王诸大儒,通经之用,明夷以待访,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乾嘉文字狱迭兴,一般学者,只讲训诂义例,不敢稍谈世务。自甲午以来,思想界感受强烈的刺激,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几度成为讨论的中心,这一类著作也如波浪似的有时销行得很多(光绪二十七、二十八年,民国九、十年,十七、十八年间,坊间都印这一类著作)。现在又转为四库珍本《古今图书集成》的流行期了,盖“为人生而著作”,无分古今,此路皆不通行的!
著作与纂辑
上海某刊征求近五十年的百种名著,商务印书馆推荐了独家经售别无分出的百种名著;其中吴增祺的《涵芬楼古今文钞》,也算是名著。又有数十名家推荐了二百十九种初荐名著,其中有××史料,××索引,××辞书,也算是名著。中国的著作界说,大概是沿袭孔家“述而不作”一脉而来的。
章实斋《答客问》云:“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天下有比次之书,有独断之学,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他把一家著述和纂辑之书分得清清楚楚;既说到“著作”,原不该把“比次的”“考索的”一类书都当作一家之言的。至于书的效用,那又是另一问题;纂辑之书有时比一家之言有用得多,如叶圣陶先生所编的《十三经索引》,虽不是著作,在一般书桌上却少它不得。章实斋也说:“若夫比次之书,……其用止于备稽检而供采择,初无他奇也;然而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为按据……不可轻议也。”
章实斋《报黄大俞先生》书,说著述与比类两家相互为用之理,甚好。他说:“古人一事必具数家之学,著述与比类两家,其大要也。班氏撰《汉书》,为一家著述矣;刘歆、贾护之《汉记》,其比类也;司马撰《通鉴》,为一家著述矣,二刘、范氏之《长编》,其比类也;两家本自相因而不相妨害。……但为比类之业者,必知著述之意;而所次比之材,可使著述者出,得所凭借,有以恣其纵横变化;又必知己之比类与著述者各有渊源,而不可以比类之密而笑著述之或有所疏,比类之整齐而笑著述之有所畸轻畸重,则善矣。”学术为天下公物,自书贾以书籍为商品,而著作日“滥”;自“”之法行,而注疏的成法废,人人替书贾去写成部的书,既非著述,又非比类,在白纸上印些黑字,使书贾可以捞钱就是了,“著作”云乎哉!
纂辑之书,如王芸生辑《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周详有条理,可说是中国外交史长编。左舜生的《中国近百年史资料》正续编,就挂一漏万,不能算是史料长编。刘师培的《中古文学史》是一编最好的中古文学史料;但他的弟子以此为蓝本的《魏晋六朝文学史》都不成话。记注欲其“方以智”,著述欲其“圆以神”。纂辑要有很丰富的材料可以依据,要费很长时期去搜寻整理,如汪辉祖编《史姓韵编》,花了一生精力,左舜生在洋场编书,限以时日,只能编成那样不伦不类的史料。著述要有深邃的思考力,推陈出新,成一家言,英国哲人斯宾塞,以憎书有名,他几乎不读书,但他做了许多伟大的著作。刘师培如把一套好材料交给自己的弟子,也写不成一本好的中古文学史。司马迁要把自己的一家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真所谓“甘苦自知”。黄宗羲的《宋元学案》,非全祖望不能竟其功;《学案》告成,快已满百年了。真的好著作,五十年间,有一二十部已经够我们满意了,哪里来的一百种?
书的故事
叶德辉,那个湖南的怪人(以大麻子出名),他写了一本不朽的书《书林清话》,说的是书本的故事。苏联有一位伊林,他也写了一本《书的故事》,风趣环生,引人入胜。伊林的书是写给小孩子看的,叶德辉的书,那是写给专家看的,对于我,倒同样地受到了好处。
拉丁的古谚:“连一本书都是有命运的。”一本书的命运有时候却比人的命运更加奇怪些。沈复(三白)的《浮生六记》,这五十年间,要算最流行的书了;不仅有了英文译本,而且拍成了影片,陈芸的命运,不知赚了多少人的眼泪。这本自传,作于十八世纪末年,直到十九世纪末年,才由杨引传在冷摊上发现刊行出来,中间就冷搁了七八十年;而且这发现是偶然的,若非王韬(杨妹婿)交由《申报》来印行,杨刊本也还是很少人去注意的。
和沈复同时的另一位大史学家章学诚(实斋),他的《文史通义》(史学上最伟大的著作),一七八九年成书,直到一九二〇年,浙江图书馆得会稽徐氏抄本《章氏遗书》铅印行世,才为国人所共知。最完全的《章氏遗书》,那是吴兴刘氏嘉业堂本(刘承干所刊),一九二二年出版,也在章氏死后百年了。
和章实斋相先后的另一大史家崔述(东壁),他的名著《考信录》,花了他一生的心力;幸赖他的弟子陈履和服官云南,才在昆明有机会刊出来。可是《崔东壁遗书》,为国人所认识,也是最近三十年的事。这和《(王)船山遗书》,成书于十七世纪末年,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才由曾国藩刊印出来,命运是相同的。
胡适博士作《章实斋年谱》,序中说:“他(章氏)生平眼高一世,瞧不起那班‘擘绩补苴’的汉学家,他想不到,那班擘绩补苴的汉学家的权威,竟能使他的著作迟至百二十年后方才有完全见天日的机会,竟能使他的生平事迹埋没了百二十年无人知道呢!”
到了铅印时代,由平版机而转轮机,书的出版,那真便当极了;一本六十四页的《生活》周刊,上午十时付印,下午四时便装订出四百多万册来了。
可是,一进入工业社会,书店以营利为目的;如商务那样的大书店,就不知淹死了多少好的著作。周作人翻译的《匈奴奇士录》(匈牙利,利育珂摩可著),那是清宣统元年,由蔡孑民介绍给商务的,直到民国十九年才出版,就在那冷宫中雪藏了二十年。要不是周作人出了名,成为了不得的作家,这部书是不会见天日的。我的朋友高君,他花了五年多工夫,编了一本《二十四史人名大辞典》;商务已经把这部稿本买下去了,他们所以买这部稿子,就因为商务已经出了《人名大辞典》,凡是同一类的辞典,就不愿意别家书店再出版同样的书。他们收买同类的稿本,即是保障营业的一种法门;至于编著人的心力,那就不在他们考虑之中了。诸如此类,死在商务印书馆的编辑部中的稿子,总有一千种以上呢!
这类戕害著作的黑色故事,说起来还多得很。友人吕叔湘,他花了半年多工夫才译好路威的《文明与野蛮》,其后便在好几家书店的编辑部旅行了很久,差不多一年光景,又回到他的抽屉中去了。又过了半年,才由一家背时的书店拿去付印,差不多又过了一年光景,写信去问印出没有,说是已经排好,两个月可以出版。两个月之后再去问,说是市面不景气,暂缓些时就印。再过两个月去问,连回信也没有了。又托人去商量,说是可以把稿子退还呢,不过要译者付排版费二百五十元。后来还是请了律师打了官司,花了钱才把这部译稿拿回的。直到这部名著在生活书店出版,已经整整三年了。
以我所知,每个作家,都碰到过这样倒霉的事呢!
上面,我说了商务、中华那几家大书店的势利眼,只重衣衫不重人,埋没了许多好书。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要不是国共分了家,创造社一些人已经决定清算商务的旧账了。不过,大树下好遮阴,许多书,全靠商务才得救的。因为,文人办书店,能像生活、开明那样有头有尾,实在太少了。新月社那群人,以胡适为首,梁实秋、潘光旦等教授辅之,办了《新月》杂志,又办了新月书店;后来新月毕竟关门了,胡适的著作,也都移到商务去了。
汪原放办亚东图书馆,要算最认真而且很稳健的一个,可是亚东关了门,胡适的《留学日记》转入了商务,那几部《文存》及编选最精明的《胡适文选》,毕竟还没有着落呢!北新书局,与开明、生活鼎足而三,新书的健将;北新老板李小峰,可说是依靠着鲁迅、周作人兄弟起家的,而今北新差不多完了,鲁迅的书,要不是那个出版委员会另行出版,也几乎绝了版呢。
陈铭枢拿出二十万元资本,叫王礼锡办神州国光社,一开头也是很热闹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就是神州国光社的本子。后来,这部名著,要不是由商务接了去,也会绝版的。其他朋友们办的书店,诚所谓昙花一现的很多。天马书店,出了许多名家自选集,到了今天,只有形形色色的《鲁迅自选集》满街飞,其他都不见了。
十多年前,良友图书公司的画报、杂志、专著,内容印刷都很考究;而今良友的书也都散落无余,要到地摊上去搜索了。今日的上海棋盘街,又经过了一阵台风,打得七零八落,商务、中华告退,而新华、三联抬头,于是昔日风行一时的名著,也论斤论担在拍卖了!梁启超、胡适的时代,也就这么过去了。
一部书的命运,真比一个人的命运还更离奇呢!
书的命运
水、火、虫和刀兵,为书籍的四大厄运,董卓的兵进了长安,就把皇宫的卷轴,当腰带缠,当垫子摊;苏联的兵,进了长春,也把清宫的书籍,当作引火的柴草。自古迄今,经过一次战争,书籍就碰上一次大劫,不在话下。六国典籍,到了秦宫,给项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也是一次最有名的火劫。明末清初,钱氏(钱谦益)绛云楼藏书,天下知名,也是葬送在一把火之中的。宁波范氏天一阁藏书,就是担忧到火警的,所以那八十间房子,全系砖石砌成,没有一根木头的。却又怕水潮霉湿,砖下放了木炭,吸尽水气。乾隆建阁藏书,就采用这一体制。范氏又怕后世子孙盗卖藏书,分二十四房管理,一房一锁;哪知后代败类就勾通了匪徒,挖壁偷书,到了民国初年,好一点的版本都已失去了。
古人以书籍传家,认为比良田美产好得多;可是,子孙不贤,偷了宋本《孟子》换糖吃,也和卖屋换雀相差不远。(绛云楼有几部宋本书,都是故纸店找来的。)清末有一位理学名师朱一新(浙江义乌人,曾在广州广雅书院做过山长),所有藏书,两子分家,每一种书切成一半;有上无下,有下无上,大家都看不成。到了孙子手里,论担出卖,片页不存。书家子弟,也不见得怎样高明。
鲁迅翻译了果戈理的《死魂灵》,译笔、印刷与装订均精,相得益彰,孟十还居然在上海的旧书店中看到了那部有名的《死魂灵一百图》。(据里斯珂夫说,《死魂灵》有名的插图共有三种,而最正确和完备的是阿庚的百图。)这插图,就算是在苏俄,也只能在图书馆中相遇,何况在中国?据鲁迅推测,这大约是十月革命之际,俄国人带了逃出国外来的;他该是一个爱好文艺的人,把守了十六年,终于只好拿它来换衣食之资了。
乱世谈书,总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为痛哭长叹息也!
我在旅行时期,总是带着几本书走的。带些什么书呢?大概是一本诗集,杜甫的或是陆放翁的,一部《老子》或《庄子》,再加上一本《史记》或是《聊斋》之类的。老实说,我的看书,看电影,有如别人抽香烟,只是消闲,教训意味太重的,就受不了。
我们在都市住惯了的,老以为印刷技术进了步,出版得很快,买书这件事,一定很容易的。哪知,一离开大城市,就算在东南文物之邦打圈子,也还是什么都买不到的。我上面说的这几部顶简单的书,第二级城市里,已经觅不到了,只能自己带着走的。那些城市中,顶容易买到的,还是昔时贤文,《幼学琼林》《百家姓》《千家诗》之类。江西乐平,也算是交通便利的城市,《百家姓》《千家诗》的销量,仅次于小学教科书,难怪到了福建的浦城,《庄子》也变成外国书了。有一天,一位宪兵问我:“《庄子》是一部什么书?”我说:“有一首题壁诗,你看过没有?那诗上说:‘我有一首诗,天下无人知;有人来问我,连我也不知!’这就是《庄子》。”他想了老半天还是不懂。我说:“你不懂也罢!懂就是不懂,不懂就是懂。”
旅行中带旧书,还有点便利处;在这个步步荆棘的世界,线装书比较少些麻烦(此时此地,当然又作别论)。一则,有前人替我们做了保镖,不至于有革命的色彩。二则,他们脑子里的反动派,都是近五十年间出来的,旧的总是正统派道理,想不到《老子》《庄子》也曾被前人看作是洪水猛兽的。
因为这样,有几部书,就变成了我的血和肉了;心绪一不好,就抽出来看看读读,过过瘾;古人所谓“不厌百回读”,就是这个意思吧!
从温州的书店里,买到了胡适的《藏晖室札记》(原由亚东出版,后来改由商务出版,称《胡适留学日记》),真是喜出望外。这部书,照理民国十二三年就该出版了,可一直到二十八年才出版,姗姗来迟,大家望穿秋水了。这部书,早十五年前出版的话,至少可以销几万部,到了抗战第二年才出版,不仅一般人的情绪有了变化,运销条件也受了限制。除了温州,我走了那么多的城市,没见过第二次。
如著者自己所说的,这十七卷写的是一个中国青年学生七年中的私人生活、内心生活、思想演变的赤裸裸的历史。他自己记他打牌;记他吸纸烟;记他时时痛责自己吸纸烟,时时戒烟而终于不能戒;记他有一次忽然感情受冲动,几乎变成了一个基督教徒;记他在一个时期里常常发奋要替中国的家庭社会制度做有力的辩护;记他在一个男女同学的大学住了四年而不曾去女生宿舍访过女友;记他爱管闲事,爱参加课外活动,爱观察美国的社会政治制度,到处演说,到处同人辩论;记他的友朋之乐;记他主张文学革命的经过;记他的信仰思想的途径和演变的痕迹。……作为一个五四运动的文化导师,这部札记,引人入胜之处甚多。其中选集了一些漫画,显得他的艺术修养之深。
这部书,就跟着我走了天南地北,许多朋友看了都爱不释手。可是,过了七年,抗战胜利了,商务本出来了,一般青年,由于社会环境的剧变,反应得非常淡漠,这种倒变成中年人爱看的书了。据商务中人告诉我:这种书,只销了二千部;比我们所预想的,不及二十分之一了。
《胡适文存》一集是权威的书,《胡适文选》是销行的书,《藏晖室札记》,变成了落寞的书,那是始料所不及的。
买书
最近,接到一封家信,信中有一番苦口婆心劝我莫再买书的话。她说:“南方既非我们久居之地,搬起家来,书籍最是粘手,舍又不得,不舍又累赘;还是少买一些书吧!”回想起来,买书成癖,有时也真好笑;有一回,我买了一部官堆纸局本《两汉书》,花掉了半个月伙食费,拿了书以后,却又偷偷摸摸地几乎不敢抱回家中去,那时的心境,连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大概戒赌、戒烟的朋友,也该有同样的心境吧!这几个月,我自己警诫自己,商务、中华都是“害人精”,最好过门而不入;可是走过大道中,接近了那一段,总有些使人恋恋不舍似的。幸而上海不时有书寄来,买书的狂热欲望,可以从邮局取书那一刻获得满足。
我的买书,有些小小的怪癖:甲,书面上要人题签的不买;乙,开头排列许多名人序文的不买;丙,标明为“必读书”的不买;丁,装上花里斑斓封面的不买。这些不成文法,连我自己也搅不十分清楚。好似我的第八觉,透过那书本,嗅得出那本书的气味的。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还逃不出我的双眼。有一回,在真如车站等车,从南新书店买到了房龙的《人类的故事》,这部书,一直就从真如看到了上海北站,又从北站看到了家中,从黄昏看到了天明,看完了才睡觉。这是我认识房龙之始,一直便成为这位自由主义者的信徒!这件小事,对于我的一生,影响非常之大;本来我立志要做康德,后来一变而有志于成为房龙了!
从商务印书馆廉价部,买到了福利德尔(E.Friedell)的《现代文化史》,在我也是一件大事。那书前页上,题着如次的话:“假如有任何人奇怪,为什么在许多历史家已经写过以后,我仍浮起了再写一次的观念,请他先把以前所写的全看一遍然后再看我的;如此而仍要奇怪,那就是他的自由了。”(F.Arricnos)这样,这部书,就成为我手头最好的朋友了。一部书,也和一位领袖,一个英雄,一个名人,或是一个美人一般要征服我是不十分容易的;必须我心甘情愿,爱好了它,这才可以抓住了我呢!
积数十年之经验,对于买书成熟了一直觉的观念:一部好书,必定是朴素的;有如浣纱溪上的西子,布裙荆钗,毫无脂粉气的!
卖书
经过了“一·二八”“八一三”两次惨痛的“书劫”,便指天为誓,不再买书了;而架子上的书本,又从誓语中偷偷地溜了进来。其间,只有一些小变化:从前见有所爱好的必买,后来缩小视野,只买文史部分的书,而以史学专著为主。可是书架逐渐增加,斗室逐渐缩小,又被封锁在书城之中了。上海解放前后,发下天大宏愿,要出卖旧书了;就像出卖儿女那样下了决心。首先想把灶披间那几架旧杂志开刀再说;一看那整份整份的是《世界知识》《中学生》、《国文》月刊、《观察》周刊、《文摘》《时与潮》《新中华》……理得齐齐整整的,怎么舍得出卖呢!好了,总算把一些不相干的定期刊物清理出来,连着一捆剪报的材料,可以交代了。书架上的书,它们鼓着眼珠看我,等我分出哪些是亲生骨肉,哪些是干儿子,狠心到什么程度。花了三五天时间,总算理出五大捆来;那时把心一横,卖掉也就算了。
有一天,经过卡德路旧书店,“高价收买旧书”的大字,引诱我去找那胖胖凸着肚子的老板。第二天下午,他果然到我们家中来了,肩上背着一把大秤子,我才知道他所说的高价,是论斤秤卖的。当时他抛出高价是人民币二千元一斤(合港币四角)。这样,那几捆旧书,又搁在角上发霉了。几乎一家人,从老到小,为了出卖旧书而动员;进进出出,先后来了几十个收烂东西的,出的价钱,比旧报纸还低些。他们的理论是这样:“包起花生米、油氽黄豆来,三十二开本的书页实在太小,杂货店老板都不欢迎的。”从经济观点说,他们是不错的。不管严复译著有多少价值,万有文库本的严译丛书,还卖不到一千五百元一斤呢!
呜呼!买书难,卖书更难。倒还是那一捆剔除出来的旧杂志,开页比较大,向杂货店调换得一些草纸、肥皂、火柴来。这个动乱的世界,最好是心如枯木,百念不生;否则,爱书成癖,也就成为丢不掉的大包袱了。前几天,在叶灵凤兄家中看见了那么几房子的书,羡慕不止;转念一想,我又如阿Q似的,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无书岂不是更轻快些吗?这个世代,什么事都只有“今日”,没有“明天”的,什么理想,什么计划都是空的;连我这样的人,都不得不“今朝有酒今朝醉”了,世运之趋向,盖可知矣!
丁超五的书
前天有人说到了丁超五先生,我忽记起了我的书架上,有过一本丁超五的书;不是他所著的,而是属于他的书。那本书,是萧一山先生的《清代通史》中册(商务版)。一九四一年秋间,福州克复的第二天,我随军向那儿推进,从地摊上买来的,花了三元法币。这本书上,至少印了三十多颗邵武丁超五的图章,长方的,方的,圆的,椭圆的,正楷的,篆体的都有,图章既不高明,印泥也很坏。我总想不明白,在这样一部平常的书上面,为什么要印这么多的印子?印了这么多的印子,结果还是流落到我的书架上来;这个动乱的世代,身外之物,迁变无常,连自己都不知明年又在何处?更何有于书?丁先生似乎太执着了吧?有一回,丁先生到了赣州,我本来想送还给他,使物能归原主,恰好我在大学先修班讲近代中国史,得用这书作参考,也就不慷慨奉还了。
这些小节目上,每每流露着各人的性格。有的爱买书,保护得很周全,不要说勤于拂拭,不使染尘灰,也吝于借给别人。有的爱拖别人的书,一借便不还,张三李四的书,拖了一大堆,他自己也弄不清,别人来讨债了,他就要皱眉头,怪那位主人不大量。有的爱收藏珍本,“百宋”“千元”,成为收藏家;收藏家既讲究版本,又讲究图章,讲究印泥,可是每本书上,只打上一处二处印子便够了,并不像丁先生那么滥而不精的。我和丁先生正相反,把藏书印子搁在抽屉里,懒得去用它;偶尔买了新书,随便签个名,免得和别人的混在一堆也就算了。生平也积过三次书,都在二万册以上;第一回,毁于“一·二八”战役,第二回毁于浙东战役。现在看得很穿了,聚散本无常,缘尽即散,决不留恋。上海解放以后,索性把八部比较名贵的本子,随手送人,免得多所牵挂。——书籍有如子女,封建社会,以多子为福;到了工业社会,大家都在节育,反有“无子一身轻”的念头呢。
书呆子
王了一先生有一篇写“书呆子”的好文字,我见猎心喜,也来谈他一下。不久以前,一位朋友,他是第一次看《儒林外史》,这一看,那可不得了,满眼都是书呆子。谁是权勿用,谁是马二先生,谁是周进,边说边笑;只有他自己不是,因为他不是书呆子。吴敬梓是照了镜,连他自己也写进去的,就是杜少卿夫妇,也是雅中带酸的。
王先生说,普通总把喜欢念书而又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叫作书呆子。他说:“在这广泛的定义之下,书呆子又可分为许多种类,甚至于有性质恰恰相反的。据我所知,有不治家人生产的书呆子,同时也有视财如命的书呆子;有不近女色的书呆子,同时也有‘沙蒂主义’的书呆子。”《儒林外史》把书呆子写成三类:一类是头巾气的书呆子,马二先生、匡超人都属于这一类;一类则是慕风雅的书呆子,牛布衣、权勿用那一串朋友都是;这两类都是吴敬梓所看不起的。在那个时代,这二类都是在功名圈子里打斤斗的,那几位吟风弄月的雅士,也是恋恋于后世之名,和科举中人争一日之长的。吴敬梓所敬佩的,乃是视富贵如浮云、高尚其志的人,他写了许多典型的隐士,而且是正义感极强的人。
我们就看杜少卿的一生,他这位大少爷、大好老是要一个人独自来做的;这一点,连他的兄弟杜慎卿也看得很清楚了。他那份财产,就是那么一顶炭篓子接上一顶炭篓子送光了的,最后,那位仆人看准了没有油水,也就放开牛,逃之夭夭了!他的真挚处,就在他能够一笑置之。杜少卿的最可爱处,还在他把书读通了,能够翻出孔夫子的神庙,自己有个见解了。他和其他书呆子不同之处,他只是不懂人情世故,对于“书”却是贯通了,比那些捧高头讲章句的腐儒高了一招了。
王了一先生说到书呆子的自得其乐颇为有趣。他说:“依我们看来,‘呆’的意义范围尽可以看得更大些。凡是喜欢读书做文章,而不肯牺牲了自己的兴趣,和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业,去博取安富尊荣者,都可认为书呆子。依着这样说法,世间的书呆子似乎不少;但若仔细观察,却又不像始料的那样多。世间只有极少数人能像教徒殉道一般地殉呆,至死而不变,强哉矫。这种人可以称为‘呆之圣者也’。又有颇少数的人,为饥寒所迫,不能不稍稍牺牲他们的兴趣,然而大体上还不至于失了平日的操守。这种人可以称为‘呆之贤者也’。我们对于前者,固然愿意买丝绣之;对于后者,也并不忍苛责。波特莱尔的诗有云:‘饥肠辘辘佯为饱,热泪汪汪强作欢。沿户违心歌下里,媚人无奈博三餐。’我们将为此种人痛哭之不暇,还能忍心苛责他们吗?”
照吴敬梓的写诗,开头的王冕和结尾的荆元,才是呆之圣者也。至于杨执中夫妇,除夕晚上,既无柴,又无米,两老相对,点了一支蜡烛,把那只心爱的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也算得“呆之贤者也”了。我们朋友之中书呆子这一型人物,并不算少;谁是圣?谁是贤?也还得写到《儒林新史》中再说。今日的问题,还在生活实在太困难了。“沿户违心歌下里”,媚人还不足以博三餐,那就不知怎么待下去才是了。莫罗亚说到那位希腊的哲人,他独身住在木桶子里,还可以傲王侯而轻视富贵的,假如带了三四个儿女住在今日的大都市中,难乎其为“呆之仙”了。我们这一群人,都是带着住调景岭的命运到海外来的,比莫罗亚所提出的问题更不容易作答案了。吴敬梓在三百年前,看到了书呆子的末运;而替书呆子作最真实的写照,则是鲁迅的《孔乙己》,孔乙己虽说君子固穷,结果还是打折了脚以致饿死的呢。
今天看了藏园的《偷书贼的故事》,也觉得很有趣。那位英国散文家吉生,有一次衣袋里有六便士,想买一本海涅的《台布拉斯》,又想买些东西来充饥,迟疑不决,在书铺门前巡来巡去,最后才下了决心进去把书买了,回到家里,一面啃黑面包干,喝冷水,一面看书,真是呆之圣者也!就是那位为了抢买海内孤本上断头台去的唐云仙,不叹惜自己的死亡,却惋惜他所拼着命去争的书,并非海内孤本,也算得呆之贤者也!我们中国的书呆子,本来有两句自己骗自己的话,叫作“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过,书本的确是我们的“曼依帕”(心灵的天堂),赏心乐事太多,尽有足够使我流连忘返的!前几天,我买了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差不多使我整整两晚睡晚觉,连四更天都恍恍惚惚混过去了,弄得那两天六神不安。偏是隔邻的程先生,他就半夜里来拿了去;他嘴里是说:“明天我有四堂课,今晚翻一翻就算了!”一翻也就看到四更天,第二天早晨,一见面,就说:“你害人不浅!你害人不浅!”叫我不知怎么说才是!昨天,还有一位小书呆子打电话给我,说:“那天,从你那儿拿去的那些书,看不完怎么办?”书,真是我们的爱人,实在舍不得抛开的!
王了一先生从抗战的实际生活,叹息时势艰难,做书呆子实在不容易了。若是王先生今日投荒海外,不在中南区做行政委员,怕是他的叹息,比往日更为深长吧!我们所以不能永远安贫乐道下去,儿啼女哭,开门七件事的压力实在太重了,那是不待说了。杨执中虽可以和老妻摩摩香炉过日子,他那儿子,就非盛一碗白饭,泡点鸡汤吃饱来不可了。王先生说:“若真要做一世的书呆子,而不中途失节,古井兴波,至少须得找一个女书呆子来做太太。”时至今日,小杨要向杨执中清算一番,他们那只香炉能否保留下去,那就成大问题呢!
内山书店
内山完造,成为我们的朋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曾写过一本《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开明译本),对于中国的社会文化,尤其对于人情味,颇能体会。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那内山书店,尤其使我们留恋不忍去。他那书店中,人手很少,顾客随手翻书,甚至整天坐在那儿看,他也不厌恶的。这和我们进了中华书局的店堂,就有小伙计在后面盯梢那样恶劣的市侩作风,实在相差得太远了。有没有人偷书呢?有的,我的一位朋友,就偷过内山书店的一本辞典。内山也明知道有人偷书的,但是他对我说:“爱偷书的人,他一有了钱,一定爱买书的。现在被偷,就等于放了账。”他又说:“多用几个职员来看顾书架,不仅使人印象不佳;而且书被偷的损失,也不见得比多用职员更花钱些。”他真是通达人情的人。
他的书店,很快成为我们这一群朋友打尖的好去处;他总是煮茶招待我们,有时也备一点儿点心。有些熟人,也在那儿可以碰到。那时候,有些成了问题的朋友,就在那儿作通信地点。鲁迅和郭沫若两人,生前没见过面,但他们都是内山的朋友。一个书店的老板,像他那样,才算少一分市侩气;倒因为这样,他的书业比其他书店还发达些。我在商务、内山都是有欠账的折子的,商务是满了三百元,便前账未清,免开尊口的;内山书店是逢季必有账单,可是,旧欠未清,新欠还是照样挂起来。这么一来,在我倒反多买了一些书了。
在那一时期,正当中日的关系恶化之际,而我是属于抗日分子的特种人物的,和一个日本人往来,本来不十分适宜的。但是,我们都担心得很,觉得和内山做朋友,在内山书店进出,并无足以疚心之处,也从来没有人以为我们是亲日的。
有一回,鲁迅先生问他:“老板,孔老夫子如果此刻还活着的话,那么他是亲日呢,还是排日呢?”内山说:“大概有时亲日,有时排日吧。”于是鲁迅先生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内山完造的《忆鲁迅先生》中,曾说起了一件有趣味的故事。有一回,周先生曾在商务印书馆的西书部预订了一本德文书。某一日,来了通知,说是预定的书籍已来,可以带四块五角钱去领取。他以为那大概是运费,加上书钱,总要五六十元。他就准备了这些钱去领取。伙计把预订的书拿出来了,要他付四块五角钱。他问这是什么钱?他说:“这就是书钱。”于是周先生就对他说:“没有那样的事情,这书无论如何也要四十多块钱,请你再细查一番。”但那伙计还是说:“不,四块五角就够了。”他又对他说:“这的确不对,这是四十马克的书籍,我想中国钱无论如何也要四五十元左右,所以还是请你查查看。”但那位伙计先生却说:“麻烦透了!你可以不必那么啰唆,你如果要,就付四块五角钱拿去,如果不要,那你就回去吧!”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就付了四块五角钱,把它拿回来了。商务印书馆当然亏了本了。
这便是上海书业的写照。所谓科学管理的商务印书馆,便是如此。当然较之官办的正中书局高明一点,但比之内山书店,只不过较正中少了一些官僚腔而已,伙计的敷衍了事,大抵如斯。内山书店的成功,就在于老板与伙计打成一片,而书店与读者的合作,双方彼此信任,更是事业发展的重要因素。
抗战胜利以后,我回到了上海,依旧在北四川路底找到内山老板,闲谈了好几回;后来,他搬到了乍浦路集中管理区去,又见了几回面。他还是把他的书店当作事业来经营的。现在,他在日本;他的思想,还是一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加上他那日本人的气氛就是了。他的内山书店,一部分给王造时先生的前方书店接收了,尽管王先生是我们的熟人,书店的生意也还不错。但书店是书店,顾客是顾客,老板是老板,伙计是伙计,内山书店那份温暖的空气已经消失掉了。
鲁迅先生晚年印了几种精本的书,如《死魂灵一百图》《海上述林》《铁流》《毁灭》,都是内山书店代为发行的,内容形式都很不错。内山完造,可说是懂得文化的书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