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考
一
今之八仙有李铁拐、汉钟离、吕洞宾、张果老、曹国舅、韩湘子、蓝采和、何仙姑。其次序可以随便定的,因为不但得道的先后以及师承关系皆系传说,并且即在传说中亦不一致,如依元剧,则铁拐为洞宾所度,如依明兰江吴元泰的《八仙出处东游记》小说,那么李又为最先得道的人。此八仙甚为吾人所熟悉,见于绘画、瓷器、戏剧、小说及传说。但他们的真实历史如何?以何因缘而会合?又会合当在何时?何以如此盛行流传于民俗,几夺一切神仙之席?古代的神仙,或古诗所咏,王子晋、安期生、羡门子之流似都被淘汰了。凡此皆不易解答的问题,情形极端复杂。他们的会合不很古,凡古一点的记载神仙的书,都没有提到这八仙。首先注意这八仙而写一篇文字的,据我所知道的是王世贞。他的《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卷一百七十一《题八仙像后》里说:“是八公者,不佞能考其七而疑其一。”他注意在考此八人的来历,而“不知其会所由始”。在他同时,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庄岳委谈》里对于这原始问题有一假定。他说:“今世绘八仙为图,不知起自何代。盖由杜陵有《饮中八仙歌》,世俗不解何物语,遂以道家者流当之。要之起自元世王重阳教盛行,以钟离为正阳,洞宾为纯阳,何仙姑为纯阳弟子。夤缘附会,以成此目。”胡氏说起于元世,甚为精当。但关于缘起的说法不免疏漏。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四再考八仙,关于会合的时代及原因,亦只引胡氏言,不立新意。按胡说不妥。第一,八仙之目,不始杜甫,亦不始盛唐。道家者流先有八仙。第二,此八人除钟、吕外,余与王重阳教亦无甚干涉。重阳之教,弘于丘处机,元代道教以全真教为盛,有五祖七真之说,列钟、吕于五祖之中。此因重阳自谓得道于钟、吕之故。然则所谓“夤缘”者亦在彼而不在此矣。
考八仙一名词,可追溯到东汉。牟融《理惑论》:“王乔、赤松、八仙之箓,神书百七十卷。”法国伯希和教授译注《理惑论》,首先注意这问题。《理惑论》的真伪问题,学者不一其说。但最迟亦出六朝初。陈沈炯《林屋馆记》曰:“夫玄之又玄,处众妙之极,可乎不可,成道行之致。斯盖寂寥窅冥,希微恍忽。故非淮南八仙之图,赖乡九井之记。”此皆在唐前。牟融论中所言“八仙之箓”,八仙似泛指列仙。八仙之箓,即《列仙传》等类书。未必有固定之八仙名录,否则王乔、赤松之外,尚有六人为何?今本题刘向撰之《列仙传》始赤松,而王乔亦在其中,但所录多人,不止八。此八仙疑泛指列仙,而八为多义。六朝人以淮南八公为仙,且传八公本八老翁而谒淮南王化为八童子事,亦甚早。沈炯以用辞藻关系,以“淮南八仙”,对“赖乡九井”。英国叶慈教授考证即以此为最早第一组八仙,亦是。细言之,则六朝及唐,淮南八公仍以称八公为普通,而仙则九仙比八仙多见。沈约诗:“眷言操三秀,徘徊望九仙。”又《善馆碑》云:“至道元妙,无迹可寻,寄言立称,已乖宗极。神宇灵房,于义非取,九仙缅邈,等级参差。”初唐王勃有《八仙径诗》,诗题八仙,而诗中又言九仙。要之八九皆多义,固不必定以某某八人实之。读陶渊明《圣贤群辅录》(此书一名《四八目》)所举高阳氏才子八人,高辛氏才子八人,皆有实名,甚难稽考;而伯夷既列八伯又入八师。以八聚人,儒道所同。古代有八才子、八师、八伯、八士,所以后汉有八俊、八及,三国有八达。汉六朝已有八仙一名词,所以盛唐有“饮中八仙”。既言饮中,则此外别有可知。苏轼《谢苏自之惠酒诗》云:“杜陵诗客尤可笑,罗列八子参群仙。”这是冤枉杜甫了。杜甫于贺、李诸公为后辈,他不能妄自尊大,忽加人以徽号。据李阳冰说,当时李白浪迹纵酒,以自昏秽,与贺知章、崔宗之等目为八仙之游。朝列赋谪仙人诗凡数百首,所以饮中八仙一名目非杜甫所创,而且杜甫诗中有苏晋而无裴周南。一说有裴周南而八仙之游在天宝初,苏晋早死了。要之,唐时候有八仙一空泛名词,李白等凑满八人,作八仙之游,而名录也有出入。八仙观念出于道家。或泛言,或指淮南八公,皆在唐前。王绩《游仙诗》:“三山银作地,八洞玉为天。”后来有八洞神仙之说,八洞亦是泛数。汉武帝东巡海上,礼祠八神,见《汉书·武帝纪》及《汉书·郊祀志》。八神一说是八方之神。此皆道家言,所谓八神或仙或八洞神仙,意思非常空泛。《通志》有《八仙图》,又有《八仙传》一卷,注唐江积撰;今书久佚,也不知是哪一组的八仙了。此种空泛的八仙观念,见于名称的,除王勃的八仙径外,还有花草的名称亦为八仙者,有名的是聚八仙。宋徽宗有《题聚八仙倒挂儿画轴诗》,聚八仙绝似琼花,周密《齐东野语》说“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可证。
由此看来,在唐前后,八仙观念是道家的,而且非常空泛。随时随地可以八人实之。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是因为李白、贺知章等自谓八仙之游,所以歌咏了。而此组“酒八仙”的名录也有出入。叶慈氏除提到“酒八仙”外,更举“蜀八仙”。算来这一组更早一点。叶慈氏引谯秀《蜀纪》,注云:出《辞源》。谯秀晋人,有没有《蜀纪》待考。《辞源》文引谯秀《蜀纪》谓“蜀之八仙者,首容成公,隐于鸿濛,今青城山也。次李耳,生于蜀。三董仲舒,亦青城山隐士。四张道陵,今鹤鸣观。五庄君平,卜肆在成都。六李八百,龙门洞在新都。七范长生,在青城山。八尔朱先生,在雅州。好事者绘为图焉。”观文字不似晋人。检《太平御览》等书亦不见征引,《辞源》出处不明。而此八人中尔朱先生当即尔朱洞,此人乃唐末人,见《东坡志林》等书,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十五亦有传,云尔朱洞,字通微。此人确隐于蜀,但在唐昭宗时。王建围成都,他亦在城中。如此则谯秀何能述及?所以《辞源》此条全不足据。考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八仙真》条云:
道士张素卿,神仙人也。曾于青城山丈人观画五岳四渎真形并十二溪女数壁,笔迹遒健,神彩欲活,见之心悚神悸,足不能进,实画之极致者也。孟蜀后主数遣秘书少监黄筌令依样摹之,及下山终不相类。后因蜀主诞日,忽有人持素卿画八仙真形以献蜀主。蜀主观之,且叹曰:非神仙之能,无以写神仙之质。遂厚赐以遣。一日,命翰林学士欧阳炯次第赞之。复遣水部员外郎黄居宝八分题之。每观其画,叹其笔迹之纵逸;览其赞,赏其文词之高古;玩其书,爱其点画之雄壮。顾谓八仙,不让三绝。(原注云:八仙者李阿、容成、董仲舒、张道陵、严君平、李八百、长寿仙、葛永瑰。)
观此,方知好事者画为图,乃唐末时事。以郭氏所记较《辞源》所引谯秀文,则李耳为李阿之误,李阿蜀人,与李八百同出葛洪《神仙传》。李耳入此则不类。范长生此作长寿仙当是一人。尔朱先生无之,乃有葛永瑰。叶慈氏引赵翼《檐曝杂记》知“蜀八仙”的名录有出入,而疑葛永瑰即葛仙翁(葛玄),甚近情,葛玄极有名,亦见葛洪的《神仙传》。但我读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就知道不然。葛永瑰与葛玄还是两人。
再进一步看,郭若虚所记亦不全可信。《太平广记》卷二百十四有同样一条文章,注出《野人闲话》,此当为郭氏所本,郭为熙宁间人。检《宣和画谱》卷二,则张素卿所画非八仙真乃是十二真君像,安思谦因伪蜀主王氏诞辰献之。真君像也不如我们所想象画在一幅上,乃分画十二幅。后归入宋,宋徽宗时御府所藏张素卿画中有:
容成真人像一。董仲舒真人像一。
严君平真人像一。李阿真人像一。
马自然真人像一。葛元真人像一。
长寿仙真人像一。黄初平真人像一。
窦子明真人像一。左慈真人像一。
如此已有十人,决不止八。至于还有二幅则入宋已亡。但据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所载则知另外二真君或真人,一即葛永瑰,一为苏耽。黄氏所记最详,他称“十二仙君像”,张素卿画于简州开元观,蜀检校太傅安思谦好古博雅,唐时名画,人皆献之。而值蜀主诞辰,安氏以张素卿画十二仙真形十二帧进献。黄休复书成于景德三年,远在郭氏及《宣和画谱》前,且所载较详,比较可据。郭言“八仙图”是不对的,还是“十二真人像”。“十二真人像”唐阎立本也画过,似为道观所常用的。至于《宣和画谱》言献王氏,则不如郭书孟氏之得实。黄氏言甲寅岁十一月十一日进,《旧五代史》孟昶生日为十一月十四日,知预进图以祝也。花蕊夫人《宫词》“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降诞辰”,真成问题了。
张素卿画八仙真虽不可尽信,但对于我们是有帮助的。考近世八仙的起源以及会合的原因,当于绘画及戏剧上求之。绘画方面,中国绘画受佛教艺术的影响太大。唐五代画家皆画释道,而道本于释。六朝佛教为盛,唐则道佛争胜,北宋以后道胜于佛。道教排斥佛教,谓道是中国,佛乃外来。唐宋之际道教不但努力造经典,窃佛氏的规模,并且道观排场,亦已与佛寺相当。《十二真人图》的迫切需要因佛家有《十六罗汉图》之故。《三清图》及《五岳真形图》之起也与佛寺壁画有相联的关系。《神仙故实图》等乃是佛寺中“变相”的变相。后来的《八仙图》固然是俗画,但源于道家的《十二真人图》而间接亦出自《十六罗汉图》,减其人数之半,易印度神仙为中国神仙。《八仙过海图》,蓝本出于《渡水罗汉图》或《渡海天王像》。然则何以画钟、吕、蓝、韩等人呢?道家的十二真人也无一定名录。张素卿所画如此,因蜀人,故偏于蜀仙。但阎立本又不知如何?而《宣和画谱》载北宋李得柔画二十六:
大茅仙君像一。二茅仙君像一。
三茅仙君像一。钟离权真人像一。
南华真人像一。韦善俊真人像一。
吕岩仙君像一。苏仙君像一。
栾仙君像一。陶仙君像一。
封仙君像一。寇仙君像一。
张仙君像一。谭仙君像一。
孙思邈真人像一。王子乔真人像一。
朱桃椎真人像一。浮邱公像一。
刘根真人像一。天师像一。
太上浩劫图一。冲虚至德真人像一。
写吴道元真人像四。
观此,知真人之数不必十二,犹罗汉之不必十六。而钟离权及吕岩,亦已加入。一称真人,一称仙君,无甚关系,只是所题不同。因张素卿画据《宣和画谱》则“真人”,黄休复书则“仙君”。而吕岩以下加苏、栾诸君,又适八人。如是虽称此八公为李得柔的八仙亦无不可。然则现在的八仙何以又忽加入蓝、韩等人,此因神仙也有时代性,苏、陶诸公慢慢被淘汰了,犹之张素卿画中的李阿、李八百被李得柔淘汰一样;而且前人已画的有,后来的艺术家也有无所措手之慨。
后来的《八仙图》画钟、吕、蓝、韩、张、李、曹、何。此虽在近世,但他们单独的画本则渊源极古。钟、吕两仙像见于《宣和画谱》李得柔条。《秘殿珠林》卷二十载清乾清宫内藏有宋刘松年画《拐仙图》一轴,宋李得柔画《蓝采和图》一轴,元人画《铁拐炼形图》一轴,元人画《张果像》一轴。至于韩湘像则查检未得,但《蓝关图》是普通的,《蓝关图》早时以文公为主,但亦必以韩湘为陪,而八仙画者画韩湘或即采《蓝关图》以为摹本。后世的八仙画者不过集合已熟见的仙君像而加以联络及组织而已。
但为什么要取此八人呢?王世贞《题八仙像后》云:
八仙者,钟离、李、吕、张、蓝、韩、曹、何也。不知其会所由始,亦不知其画所由始。余所睹仙迹及图史亦详矣,凡元以前无一笔,而我明如冷起敬、吴伟、杜堇稍有名者亦未尝及之。意或妄庸画工,合委卷丛俚之谈,以是八公者,老则张,少则蓝、韩,将则钟离,书生则吕,贵则曹,病则李,妇女则何,为各据一端作滑稽观耶!乃至尔者紫姑灵鬼,往往冒真人而上援此八公,以相蛊惑,尤可笑也。
“滑稽观”三字足以解释一部分原因,实则集多人绘于一图,以各有其个性,同而不同,类而不类,并且使一见可以认识为最好。佛教壁画画许多菩萨或罗汉,亦以各各不同为贵,但有时候依旧不能辨认而需要注出名号。俄国科兹洛夫氏在黑城考古所发现的南宋版画《美人图》合王昭君、绿珠、赵飞燕、班昭四个不同时代的美人于一画,但服饰类似,不见个性,使不注出姓名,谁能辨认?则八仙画虽云俗工,也有艺术上的价值。《十二真人图》的演变到此为止。钟、吕数人已是神仙的殿军了。佛教盛于六朝及唐,道教盛于宋,全真教起,道教已改变面目。神仙传说也不再盛。山水画盛,则仙佛一门亦已停止发展。因此更无别的真人图出来,这或者是钟、吕、蓝、韩等八仙所以固定而流传到现在的原因。
此八仙人时代虽参差不同,或唐或宋。但较之张素卿画八仙或十二仙君,时代已较整齐。南宋版画美人,四女子时代亦不同,且并无特别之点,必可集合,也是硬画在一图上。胡应麟言俗传《七贤过关图》七贤者,李白、张九龄、王维、郑虔、张说、李华、孟浩然。黄伯思《东观余论》记《唐人出游图》使宋之问与王维、李白同游。凡此皆俗画。此八仙画,因是俗画之故,所以不见于绘画收藏家的目录,因此最早起于何时,竟难查考。王世贞是一绘画收藏家,据目击以言,“元以前无一笔”,大概是可靠的。明严嵩家里有元绣《八仙庆寿图》一轴,见《严氏书画记》。画录上所可见者,仅此耳。从绘画方面可考得的,这一组的八仙画始于元,而且是《庆寿图》。此类俗画用作祝寿,则与张素卿的图在同一线索上。
从戏剧方面考察,则情形也是如此。八仙的装扮可以早到南宋。《梦粱录》卷二《诸库迎煮》条:
(上略)次以大鼓及乐官数辈,后以所呈样酒数担,次八仙道人,诸行社队。(下略)
此处所见八仙似与酒无甚关系,因只是新酒开市所举行的一个迎赛热闹,正如近世迎赛,亦屡用八仙装扮一般。观下连诸行社队可知。故不是杜甫诗中高雅的“酒八仙”,因李白一组八仙并不为民俗所知。此处必系通俗的八仙,或即钟、吕诸公了,当然名录未必同于现在。因八仙剧也差不多同时产生的。元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十五载院本名目有《瑶池会》一本,《八仙会》一本,《蟠桃会》一本。王静安氏《曲录》卷一以之入宋金杂剧院本部。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考八仙云:“今所见庆寿词尚是元人旧本。”陶录凌乱,无可稽考,要之此三本金元之际的古剧本今皆已不存。但明初周宪王去古未远,他编庆寿剧二本,一《群仙庆寿蟠桃会》,二《瑶池会八仙庆寿》。后者以八仙为主,前者则除八仙外,群仙中又有南极仙翁、嵩山仙子及毛女。毛女是很重要的,第四折毛女唱。《八仙庆寿》本中亦已有毛女。此毛女即后来剧本麻姑的前身。周宪王的剧本大概是依据元人的。我们借此可窥《辍耕录》所记三古本的内容。周宪王《诚斋杂剧》中《群仙庆寿蟠桃会》第四折毛女唱:
〔水仙子〕这个是吕洞宾手把太阿携。这个是蓝采和身穿绿道衣。这个是汉钟离头绾双髽髻。这个是曹国舅拿着笊篱。这个是韩湘子将造化能移。这个是白髭 唐张果。这个是皂罗衫铁拐李。这个是徐神翁喜笑微微。
《瑶池会八仙庆寿》第四折吕洞宾唱:
〔水仙子〕汉钟离遥献紫琼钩。张果老高擎千岁韭。蓝采和漫舞长衫袖。捧寿面的是曹国舅。岳孔目这铁拐拄护得千秋,献牡丹的是韩湘子。进灵丹的是徐信守。贫道呵,满捧着玉液金瓯。
可注意者,即较今之八仙少何仙姑而多徐神翁或徐信守。考徐神翁北宋末年海陵人,名守信,此作信守,非。元人杂剧涉及八仙者,赵景深先生已详论,今从略。赵考名录出入如下:
(一)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
钟、吕、李、蓝、韩、曹、张、徐神翁。
(二)谷子敬《吕洞宾三度城南柳》
同上。(谷系明初人,此剧入《元曲选》,故附及。)
(三)岳伯川《吕洞宾度铁拐李岳》
钟、吕、李、蓝、韩、曹、张、张四郎。
(四)范子安《陈季卿误上竹叶舟》
钟、吕、李、蓝、韩、张、徐神翁、何仙姑。
观此,元代八仙通行的一组为钟、吕、李、蓝、韩、曹、张、徐,而何仙姑及张四郎则为偶见。明初尚复如此。周宪王乐府甚通俗,李空同《汴中绝句》云:“中山孺子倚新妆,郑女燕姬总擅场,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想来明初八仙尚不同于今日。至嘉靖、万历年间则王世贞、胡应麟所见已皆有何而无徐。汤显祖《邯郸梦》本《枕中记》吕翁度卢生事,而加说因缘,以何仙姑有天门扫花之功,奉东华帝君旨证入仙班,因此启度卢生事。设想奇妙。与何姑加入之晚,事实亦合。此后徐神翁遂退去。《邯郸梦》及《东游记》出,八仙名录不大改易了。元剧中的八仙故事,多不见收于《东游记》,知作者并未寓目。王世贞考李铁拐引乩语,不提岳孔目,则未见岳伯川剧。胡应麟见元人《庆寿词》,故知有徐神翁,亦未提及他剧本。元美为《艺苑巵言》的作者,于曲不为不知,可见臧晋叔未刊《元曲选》以前,元剧传本确实很少。
杂剧十二科,首“神仙道化”。元剧中神仙戏极多。这现象是不是因为乱世而多消极思想,或者元代道教极盛,用以宣教?按诸实际,杂剧多半演于勾栏,或应官府良家的召唤,所谓“戾家把戏”者,思想,宣传,都谈不到,目的还是娱乐及庆贺。元人神仙道化戏本,都可用来祝寿的,不但《蟠桃会》《瑶池会》《八仙庆寿》诸本如此。周宪王《新编吕洞宾花月神仙会》序言云:
予观紫阳真人悟真篇内有上阳子陈致虚注解,引用吕洞宾度张珍奴成仙证道事迹。予以为长生久视,延年永寿之术,莫逾于神仙之道。制传奇一帙以为庆寿之词。抑扬歌颂于酒筵佳会之中,以佐樽欢,畅于宾主之怀。亦古人祝寿之义耳。
于此,我们可恍然于元代神仙戏之多,原来是有实际应用的。而古人祝寿之义又可提醒我们张素卿画的故事。八仙戏和八仙画的应用是一致的。陈旧和抄袭既可厌,画工以改动部位及服御为推陈出新;而编戏本的能事为造新剧本。认真的人,对证古书,不认真的就乱造了。此所以此类八仙传说忽又增多而盛起来的原因。照历史研究,他们的传说应该止于两宋的。剧本的出新是迎合新需要的缘故。因之吕洞宾所度的人可以无穷。陈季卿所遇的是终南山翁。范子安未必不见《太平广记》而《竹叶舟》剧乐于改为吕洞宾的原因,一则吕为人熟知,二则可以借用末折八仙同场的热闹。传说的增多,其中有许多是自然的归并或“箭垛”,也有许多是人为的假借,因可以用现成的排场。在戏剧里面,必定可以找到许多的例。赵景深先生所指出八仙剧的特点,末折必有同场,倘以祝寿的作用来说,则此折是《蟠桃会》的翻新及短缩,为祝寿戏的主要排场。
我说八仙的传说应该止于两宋的原因,是历史上看来应该如此。刘向《列仙传》里的神仙最古,他们的传说到刘向(姑且假定是他写的)写定时已止。葛洪的《神仙传》又出新人物,葛洪写时,他的神仙也已成过去。此后也不会增加传说了。唐以前的神仙异人,差不多都见于《太平广记》。八仙除张果、蓝采和二人外,余六人不见于《太平广记》,可知此六人的传说皆起于宋,精密一点是北宋初到南宋初。在这一个时期里,道教及神仙思想确是很盛。此八人不过许多传说神仙中间的八人。但在北宋,吕洞宾已占首席。八人在几方面被借重。王重阳教所要的是钟、吕,据全真教,钟、吕应与刘海蟾、王重阳为伍的。画工又要了李、蓝,因为别致。南宋民间要了徐神翁,他在北宋末,而较近于临安。戏剧及绘画互相推移形成此钟、吕、蓝、韩、李、张、曹、徐,或钟、吕、蓝、韩、李、张、曹、何。也是慢慢演变而成,并非一时固定。戏剧及绘画所以需要,皆为祝寿。南宋如迎赛已用八仙,则《庆寿》戏本已存在,否则装扮无可摹拟。绘画及戏剧所以用八人,因对称及掩映之故。《蟠桃会》及《八仙庆寿》的戏本如先存在,那么后来的神仙戏的题材不得不集中于钟、吕度脱的故事,否则是不能应用《蟠桃会》及《庆寿》的现成的热闹排场,而庆贺之意不尽。所以如陈季卿为吕洞宾所度的《竹叶舟》本也可以产生而得力。此故事的产生距他们在传说时代已远。但为编剧者所乐用,或即编剧者乱造的,所以然的原因是如借用《庆寿》本排场为末折则甚为便当。此所以唐宋八仙传说复盛于元明之故。
或者又有一个疑问。观元剧如《蓝采和》《城南柳》《铁拐李岳》多哭闹之事,是否适宜于庆贺?此点伶人不管,世俗的人也无所谓,到高雅的周宪王就不很舒服了。所以他要改订。《诚斋杂剧》《瑶池会八仙庆寿》本序云:“庆寿之词,于酒席中伶人多以神仙传奇为寿。然甚有不宜用者,如《韩湘子度韩退之》《吕洞宾岳阳楼》《蓝采和心猿意马》等本,其中未必言词尽皆善也。故予制《蟠桃会》《八仙庆寿》传奇,以为庆寿佐樽之设,亦古人祝寿之意耳。”明初的周宪王同我们一般见解,有许多神仙剧是不适宜于祝寿的。但观此序,则元人用神仙传奇以应庆寿之需是毫无疑义了。《蟠桃会》等本,本来有的,观陶氏《辍耕录》即明白,诚斋杂剧大都依据元人排场;而此言新制,乃新制词。他在《蟠桃会》剧本序即说,他本来偶填南吕宫庆寿词一曲,后来值其初度之辰,绩成传奇一部,付之歌喉。至于他这两本中所用的八仙,以及同场唱曲的情形,与金元本大概一样,而元人“度脱剧”中的末折同场唱曲,其排场必有一定规矩。戏剧因排场之故,不能不有保守性。此组八仙的组成,正值宋元戏剧产生之际,他们先在戏剧中占好地位,后世竟无以易之了。
庆寿戏不必用八仙,前引《蟠桃会》剧本有南极仙翁、嵩山仙子、毛女可证。但八仙不可少者,此关于角色分配之关系。戏班角色分生、旦、净、丑四种,而生可分为老生、小生、武生;旦可分为青衣、花旦、老旦。如此其数适得八。钟、吕等八人,个性各别,用之于绘画,则如元美所言,相映成趣;用之于戏剧,则可尽班中角色,纳于同场,而分配平均矣。或曰:旦有三,今八仙中仅一何姑为女子则如何?曰:今以贴扮何姑,正旦及老旦则择八仙中嗓音相似者扮之。通常以旦扮韩湘,以老旦扮蓝老。赵瓯北《陔余丛考·八仙》云:“女仙二人,蓝采和、何仙姑。”令人纳闷。下云:“是蓝采和乃男子也,今戏本硬差作女妆,尤可笑!”瓯北不知道戏,而据戏本以考,故笑世俗以蓝为女仙,实则世俗固未尝如此。戏中以旦角扮男,此常有事,如《邯郸梦·西牒》折(俗称《番儿》),打番儿汉系男子而以旦演唱是,观剧本必误会。
总括上文,此八仙的构成,有好多原因:(一)八仙空泛观念,本存在于道家。(二)唐时道观有十二真人图等,为画家所专工,此种神仙图像可移借为俗家祝寿之用,因此演变成此八仙图,至久后亦失去祝寿之意,但为俗家厅堂悬面。改为瓷器,则成摆设。其用意与“三星”同,祝主人吉祥长寿之意。(三)戏剧本起于宴乐,《蟠桃会》等本为应俗家寿宴之用的,神仙戏亦多用以祝寿。其中八仙排场最受欢迎,适合戏剧的组织。(四)此八人的会合,约略始于宋元之际。(五)此八人的会合并无理由,在绘画方面,犹之唐宋道家画《十二真人图》,南宋版画雕四美人,宋元俗画《七贤过关图》的随便组合。戏剧方面,名录颇有出入,也从演变而渐渐固定的。这样看来,八仙的组成与真正的道教的关系很浅。只有钟、吕两人有两重人格,一是神仙,二是教主。所以他们一边加入为民俗艺术所采用的神仙集团,一边被全真教推尊为祖师。然则全真教应该只尊钟、吕为祖师了,但后来又容纳另外数仙,而认为别派。此是晚起,显系化于民俗。以研究道教著名的日本小柳博士到北平白云观收集史料,从他所得材料中,我们知道我们所谓八仙中另外有几个人也已加入祖师之列。《白云观志》卷三载白云观迎宾梁至祥在民国丙寅年抄出的《诸真宗派总簿》《宗派源流目录》。今录有关于此八仙之祖师及其在名录中之次第如下:
第四东华帝君少阳派
第五钟离帝君正阳派
第六纯阳帝君纯阳派
第四四纯阳祖师天仙派
第四七纯阳祖师蓬莱派
第五十果老祖师云阳派
第五一铁拐祖师云虚派
第五二何仙姑祖师云霞派
第五三曹国舅祖师金丹派
以上总论。至八人个人的事迹及传说,及传说中相互的关系详见分考。详略以所见材料为分配;次序不拘。
二
蓝采和的事迹,最早见于沈汾的《续仙传》。《太平广记》卷二十二袭用其文,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三十八亦同。今抄录沈氏原传,以见其最古的史料。
蓝采和不知何许人也。常衣破蓝衫,六挎黑木腰带阔三寸余,一脚着靴,一脚跣行。夏则衫内加絮,冬则卧于雪中,气出如蒸。每行歌于城市乞索,持大拍板长三尺余。常醉踏歌,老少皆随着之。机捷谐谑,人问,应声答之,笑皆绝倒。似狂非狂。行则振靴;言曰:“踏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歌极多,率皆仙意,人莫之测。但将钱与之,以长绳穿,拖地行,或散失亦不回顾。或见贫人却与之;或与酒家。周游天下。人有为儿童时至及斑白见之,颜状如故。后踏歌濠梁间,于酒楼乘醉,有云鹤笙箫声,忽然轻举于云中,掷下靴衫腰带拍板冉冉而去。
沈氏南唐人。他自己说生而慕道,凡接高尚所说,积年之间,闻见皆铭于心,故作《续仙传》。《续仙传》是续刘向的《列仙传》及葛洪的《神仙传》的。所记的人物,大多是他同时,或比他稍前。看蓝传,他的文笔不错,有缥缈之致。其实如酒楼乘醉,忽然轻举,或者云鹤笙箫声之类,皆属套语,并非特为蓝公出色。蓝公的特点,在乎他的服装的别致,以及乞索的态度。再有,是唱一个“踏踏歌,蓝采和”的道曲。他似乎是一个同时乞索,同时散钱的玩世道人。宋元之际的画,就画了他那副行径。元遗山绝句《题蓝采和像》云:“长板高歌本不狂,儿曹自为百钱忙。几时逢着蓝衫老,同向春风舞一场。”可证金时画蓝仙像是如此的。这幅画何人所画,不得而知。考《图画见闻志》《宣和画谱》一类书,无有蓝采和像。《秘殿珠林》卷二十记清乾清宫藏有宋李得柔的素绢本《蓝采和图》一轴,并且上面有李得柔自己写的《蓝采和传》,款云:“紫虚大夫葆光殿校籍李得柔画传。”按李得柔的画见于《宣和画谱》者,二十有六。内中有钟、吕两仙像而无蓝仙。《宣和画谱》记载李得柔为凝神殿校籍,与此葆光殿又异。但也不能据此断定清宫这幅画不可靠,因《宣和画谱》所载也非李氏画的全录。至于现在的八仙画,则去古已远,蓝公的个性不见,以姓蓝故有时持一花篮而大拍板也已借与张果了。
蓝采和是否姓蓝?元遗山诗:“自惊白鬓先潘岳,人笑蓝衫似采和。”他以采和为名,而以“蓝衫”对“白鬓”,不以为姓。此唱道曲索钱的人,既穿蓝衫,又自呼其名,好像唯恐人家不知道似的,怎能算一个隐姓埋名得道的人呢?故蓝采和绝非其人之真姓名。或并无其人,只有一踏歌如前所引;因此歌而造此神仙传说。“蓝采和”三字有音而无义,大概如汉乐府“妃呼豨”之类,后人不解,以人实之。龙衮《江南野史》记陈陶得仙事云:
开宝中,常见一叟角发被褐,与一炼师,舁药入城,鬻之获赀,则市鲊就炉。二人对饮且啖,旁若无人。既醉且舞,歌曰:“篮采禾,尘世纷纷事更多,争如卖药沽酒饮,归去深崖拍手歌。”时人见其纵逸,姿貌非常,每饮酒食鲊,疑为陶之夫妇焉。竟不知所终,或云得仙矣。
马令《南唐书·陈陶传》略同,但改炼师为老媪,则与下夫妇合。歌之开始作“蓝采禾,蓝采禾”,重一句。陆游《南唐书》同马氏,而改为“蓝采和,蓝采和”。要之,“蓝采和”“篮采禾”“蓝采禾”,都是踏歌的泛声有音无义;倘寻意义,则“篮采禾”还保留乡土味道。
大概唐末乱离,人民转徙无常。南唐开国,稍见太平。异乡之人,混入街市,踏歌乞索。奇装异服,非江南人所见。歌音亦不甚清楚,但听见“篮采禾,篮采禾”遂以钱与之。好事者目为神仙,文人足成乐府。所以沈汾歌词,与龙衮又不同。陈陶长安名士,也因唐末乱离到南唐。不过他是想见用的,因不见用,隐居南昌,好道炼丹。龙衮写其仙去,用此故事及道曲。马令、陆游不信其为仙,采野史到“疑为陶之夫妇焉”止,而亦载此曲,殊无谓焉。
明来集之《秋风三叠》中《蓝采和》剧即以蓝采和为陈陶,必据龙、马、陆诸书,以歌属陈陶。不知此踏歌,与陈陶诗也不类。而以蓝采和为陈陶有两点不可能。一、他在南唐,方高自位置,拟作王者师,安能狂放落魄一无顾忌如此?二、沈汾所谓“凡接高尚所说”,“高尚”即陈陶辈。他的《贺自真传》就是听陈陶说而装点成的。如果蓝采和即陈陶,怎么说“不知何许人也”?
元曲有《汉钟离度脱蓝采和》剧,说蓝采和是一个伶人,乐名蓝采和,真姓名是许坚。许坚也是南唐隐士。此人比陈陶更怪。马令《南唐书》有传,说他形陋而怪,“自负布囊常括不解。每沐浴不脱衣就浴涧,出而暵之。或问其故,则言天象昭布,虽白昼亦常参列,人自昧之尔!其可裸裎乎!”《永乐大典》辑本郑文宝《江南余载》云:
许坚往来句曲、庐阜之间,草装布囊,或卧于野,或和衣浴涧中,萧然不接人事,独笑独吟而已。其诗有云:“只应天上路,不为下方开,道既学不得,仙从何处来?”又《题简寂观》云:“常恨真风千载隐,洞天还得恣游遨。松椒古迹一坛静,鸾鹤不来青汉高。茅氏井寒丹亦化,元宗碑断梦曾劳。分明有个长生路,不向红尘白二毛。”坚诗颇多,其语意皆类此。景德中无疾卒于金陵。岁余,忽于洪州谒见兵部员外郎陈靖,靖至建康言之。王化基发其墓,已尸解去。
其诗其人都可传。倘以许坚当蓝仙,则诚为韵事。但也有不合的地方。此言许坚景德中卒,此时南唐亡已二十余年。沈汾成书于南唐时,安能记其飞升?此蓝衫老到底不可知,或以为许坚,或以为陈陶,择南唐知名的隐士以附会耳。
赵翼《陔余丛考》以世传蓝为女仙,致讹之由,上文已指出。八仙画中张果的拍板,及韩湘的笛子,似皆分自此公,因为在元代,以为他是伶工。
三
何仙姑之于八仙在元代尚在游离状态中,到明嘉靖方始确定加入,已如前述。汤若士《邯郸梦》用以说吕洞宾度卢生的缘起。此剧开始即言东华帝君勅命修一座蓬莱山门,门外蟠桃一株,三百年其花才放,时有浩劫刚风,等闲吹落花片,塞碍天门。先是,吕岩度得何仙姑在天门扫花,后奉东华帝旨,何姑证入仙班。因此吕岩下世往赤县神州再度一人,供扫花之役。此关目,当系临川得意之笔。《扫花》出《赏花时》二支,音词俱佳,至今度曲者犹乐唱之。
写何姑以《邯郸梦》为最。反顾《东游记》则无一描写,局促枯窘之至。《东游记》同于王世贞《列仙全传》。《列仙全传》本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后集》所记。今引赵氏:
何仙姑广州增城县何泰之女也。唐天后时住云母溪,年十四五,一夕梦神人教食云母粉,可得轻身不死。因饵之,誓不嫁。常往来山顶,其行如飞,每朝去,暮持山果归遗其母。后遂辟谷,语言异常。天后遣使召赴阙,中路失之。广州会仙观记云,何仙姑居此食云母。唐中宗景龙中白日升仙。至玄宗天宝九载□虚观会乡人斋,有五色云起于麻姑坛,众皆见之。有仙子缥缈而出,道士蔡天一识其为何仙姑也。代宗大历中又现身于小石楼,广州刺史高晕具上其事于朝。
赵道一记何仙姑如此。此唐景龙中之何仙姑,广州会仙观记即有其人,远在吕洞宾前。北宋时另有一何仙姑,见魏泰《东轩笔录》卷十四:
永州有何氏女,幼遇异人,与桃食之,遂不饥无漏。自是能逆知人祸福,乡人神之,为构楼以居。世谓之何仙姑。士大夫之好奇者多谒之,以问休咎。
此乃庆历年间的人。滕子京谪守巴陵郡遇见回道士,据说回道士就是吕洞宾。而何仙姑是知道吕洞宾的行止的。《东轩笔录》卷十:
潭州人士夏钧,罢官,过永州谒何仙姑而问曰:世人多言吕先生,今安在?何笑曰:今日在潭州兴化寺设斋。钧专记之。到潭日,首于兴化寺取斋历视之。其日果有华州回客设供。顷年滕宗谅谪守巴陵郡,有华州回道士上谒,风骨耸秀,神脸清迈。滕知其异人,口占一诗赠之曰:“华州回道士,来到岳山城。别我游何处?秋空一剑横!”回闻之,抚然大笑而别,莫知所之。
何仙姑言休咎在永州,颇似巫风的遗留。相传狄青征侬智高时,也曾向她处问卜。曾达臣《独醒杂志》卷四:
何仙姑永州民女子也。因放牧野中,遇人啖以枣,因遂绝粒,而能前知人事。独居一阁,往来士大夫率致敬焉。狄武襄征南侬,出永州,以兵事问之。对曰:“公必不见贼,贼败且走。”初亦未之信。武襄至邕境之归仁铺,先锋与贼战大败。智高遁走入大理国。其言有证类如此。阁中有遗像,尝往观之。
曾达臣说其言有证类如此。曾氏南宋初人。他对于北宋皇祐年间事已模糊。狄青征侬智高非但遇贼,而且大战。归仁铺之役,先锋孙节战死。时贼气锐甚,狄公的将士皆失色。公执白旗,麾骑兵纵左右翼,出贼不意,大败之;追奔五十里,断首数千级。皆见正史。今何仙姑所言休咎,仅见此条,而误谬如此。狄青之事,亦言者过神其说耳。杨万里序《独醒杂志》云“以予所见闻者,无不信,知予所不知者,无不信也”,实为过誉。北宋士大夫信奉何仙姑,闹一嫌疑案,亦见《东轩笔录》卷十四:
王达为湖北运使,巡至永州,召于舟中。留数日。是时魏绾知潭州,与达不叶。因奏达在永州取无夫妇人阿何于舟中止宿。(中略)以此罢去。
此亦好奇之过矣。
当时盛传何仙姑的神知尚有雷部中鬼行火事。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岳州华容县玉真宫为天火所焚,唯留一柱,柱上有倒书“谢仙火”三字。好事者模于石而刻之。庆历中人以问何仙姑,何云,谢仙者雷部中鬼,夫妇皆长三尺,其色如玉,掌行火于世。闻之者检《道藏》果得谢仙,主行火。遂益神信。“谢仙火”三字欧阳修收在《集古录》里,欧公记何仙姑衡州女子,亦不信其为神仙。《跋谢仙火》云:“近尾衡州奏云,仙姑死矣,都无神异。客有自衡来者云,仙姑晚年羸瘦,面皮皱黑,第一衰媪也。”此“谢仙火”的解释,见于刘攽《中山诗话》:“有熟于江湖间事者曰,南方贾人各以火自名,一火犹一部也。此贾名仙,刻木记己物耳。”但刘氏又说:“是亦不可知也。”足见何姑传说太盛,士大夫疑信参半。
从历史上看,何仙姑一类人并不少见。郑文宝《江南余载》记南唐李后主末年洪州有妇人万氏,善言祸福,远近谓之万仙。童江正谓时人曰:“此所谓国将亡听于神者也。”北宋的何仙姑犹南唐之万仙。
由上引《东轩笔录》卷十条,已足见何仙姑与吕洞宾有相关处。而稍后则魏泰所记“幼遇异人与桃食之”,与曾达臣所记“遇人啖以枣”的“异人”与“人”,变为吕洞宾。倘使北宋时即有吕洞宾了,则北宋士大夫岂不书?此事出元世。《续道藏》所收《吕祖志》当系元时书,《吕祖志》卷三《何仙遇道》条:
何仙姑零陵市道女也。始十三岁,随女伴入山采茶,俄失伴。独行迷归路,见东峰下一人,修髯绀目,冠高冠,衣六铢衣,即洞宾也。仙姑始仆仆亟拜之。洞宾出一桃曰:“汝年幼必好果物,食此尽;他日当飞升,不然止居地中也。”仙姑仅能食其半,髯者指以归路。仙姑归,自谓止一日,不知已逾月矣。自是不饥无漏,洞知人事休咎。后尸解去。洞宾尝谓仙姑曰:“吾尝游华阴市中卖药,以灵丹一粒置他药万粒中,有求药者,于瓢中信手探取与之,观其缘分也。如是数日,他药万粒,探取□□,而此丹入手即坠,因叹世间仙骨难值如此。”
观此,即明北宋言休咎识“谢仙火”三字的何仙姑,到元代已变为纯阳弟子。此何仙姑即八仙中的何仙姑无疑。零陵即永州。所以《列仙全传》及《东游记》所记的唐景龙中广州增城县的何仙姑是不对的了。食桃未尽,但成地仙,汤若士要她在天门扫桃花落英,然后证入仙班,与此妙合。
但王世贞《四部续稿》《题八仙像后》也说何仙姑零陵市人,且言纯阳以一桃食之。然则他所知道的何仙姑不错,何以《列仙全传》错呢?我所见的《列仙全传》明刊本,题“吴郡王世贞辑次,新都汪云鹏校梓”,前面又有一篇济南李攀龙的序,汪云鹏书。李序无一言及王,反说是他自己搜群书而编的,岂非怪事?大概出汪氏之手,而托名王、李,故前后自相矛盾如此。《列仙全传》的错讹沿赵道一。赵氏所记如此,故《列仙全传》的编者抄下。《东游记》的作者,大概又抄《列仙全传》。检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未考《东游记》时代,此书以意度之,大概在《列仙全传》后或同时。
赵道一何以错呢?赵道一不错的。他以为吕洞宾所度的仙姑姓赵名何。所以他《真仙通鉴后集》有一吕洞宾前的何仙姑而又有一吕洞宾度的赵仙姑。赵仙姑的传极长,他说“赵仙姑名何,永州零陵人也”。下叙吕髯仙以桃食之事。然则洞宾所度姓赵名何,与北宋言休咎的何仙姑无涉了。然而不然,此赵仙姑,名何而又是永州人,不但如此,而且前引夏钧、“谢仙火”、狄青三事都在赵仙姑传中。此真缠夹!别出李正臣妻杀婢冤事,此事见宋刘斧《青琐高议》,亦何仙姑事。赵氏《通鉴》卷四十《吕岩传》“第一度郭上灶,第二度赵仙姑,法名何二”,赵氏自己并不矛盾。但他既言洞宾所度的是赵仙姑,名何,何以阑入宋人何仙姑事。除非北宋的何仙姑本姓赵。但此事宋人不说,何以赵道一忽然知道呢?
考其原因,必定北宋庆历年间的何仙姑很有名。同时在她的时候还是没有说吕洞宾度的。而吕洞宾的传说里又说度过一个赵仙姑,后人遂捏合之。考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吕洞宾尝作自传,岳州有石刻云:“吾乃京兆人,唐末累举进士不第,因游华山,遇钟离传授金丹大药之方,后遇苦竹真人,方能驱使鬼神,再遇钟离,尽获希夷之妙旨。吾得道年五十,第一度郭上灶,第二度赵仙姑,郭性顽钝,只与追钱延年之法。赵性通灵,随吾左右。”此石刻的年代当出北宋庆历后。《吕祖志》收此作江州望江亭《自记》,已改赵仙姑为何仙姑。如是,北宋永州言休咎的何仙姑变为纯阳弟子了。这种捏合,赵道一是不满意的,因为随侍纯阳左右的是他的本家,他岂甘心不加指正,所以一定要标明纯阳所度的姓赵,此则合于北宋时的洞宾自记。但是赵仙姑一无事迹可传,因此他把庆历间何仙姑的事一齐用了,而勉强说她法名何二,以掩饰过去,又说此赵仙姑也是永州人。至于景龙中的何仙姑另出广州会仙观所传,是不相干的。也不是纯阳弟子。偶然另有这样一个人。赵道一后的人,依旧要知道那个何仙姑,检《真仙通鉴》见了这一人,便抄下来。其实何仙姑的事迹是被埋没在赵氏的赵仙姑传里了。这样一缠夹,所以《列仙全传》以及《东游记》等书一齐错了。
到清康熙年间古杭玉枢真人王建章编《历代仙史》,他就分何仙姑为“其一”“其二”。“其一”是景龙中人,不对的。“其二”是纯阳弟子,零陵人,他是抄《吕祖志》的。二人都没有什么事迹,而何仙姑的事迹,依旧在赵仙姑传里。
从北宋庆历到清代,何仙姑的转变大概是如此。赵翼《陔余丛考》云:“何仙姑者刘贡父《诗话》谓永州人,《续通考》则谓广东增城县人;曾达臣《独醒杂志》谓宋仁宗时人,《续通考》则又谓唐武后时人,传闻之讹,已多歧互。”今为考出其歧互之原因如上。
四
吕洞宾的事迹,散在群籍,甚难稽考。他的传说起于北宋庆历年间,大致看来如此。前引《东轩笔录》潭州人夏钧问何仙姑云:“世人多言吕先生,今何在?”吕先生就是在这时候盛传着的。滕子京在巴陵郡遇见的回道士传说就是他。宋郑景璧《蒙斋笔谈》云:
世传神仙吕洞宾,名岩,洞宾其字也。唐吕渭之后,五代间从钟离权得道。权汉人。迩者,自本朝以来,与权更出没人间。权不甚多,而洞宾踪迹数见。好道者,每以为口实。余记童子时,见大父魏公,自湖外罢官还,道岳州,客有言洞宾事者云,近岁常过城内一古寺,题二诗壁间而去。其一云:“朝游岳鄂暮苍梧,袖有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其二云:“独自行时独自坐,无限时人不识我,惟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说者云,寺有大古松,吕始至时,无能知者,有老人自松巅徐下致恭,故诗云然。先大父使余诵之,后得李观碑,与少所闻正同。青蛇,世多言吕初由剑侠入,非是。此正道家以气练剑者,自有成法。神仙事渺茫不可知,疑信者盖相半。然是身本何物,固自有主之者,区区百骸,亦何足言!弃之则为佛,存之则为仙,在去留间尔。洞宾虽非余所得见,然世要必有此人也。
《蒙斋笔谈》是元丰、元祐间书,郑景璧说幼时读吕洞宾诗,当在庆历间。李观也是庆历间人,与滕宗谅何仙姑时代相接。他后来做南岳庙监,亦是好道者流。可惜他作的《吕碑》今已不传。但从上引,可知吕洞宾在郑景璧的幼时传说起来,说他过岳州谒滕宗谅,又说他常到岳州城南一古寺,题二诗壁间而去。滕宗谅守巴陵郡,“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是一位贤太守。重修岳阳楼,挹洞庭之胜,加以范仲淹作记,名重天下。游览的人,必定很多,于是造出仙迹。城南古寺的诗,想是江湖间人题,失其姓名,因此认为神仙之作。
不久岳州就有石刻说是吕公的《自记》,见于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前面已引过。他自谓京兆人,唐末累举进士不第,因游华山,遇钟离,又遇苦竹真人;再遇钟离,尽得希夷妙旨。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世传吕洞宾唐进士也。诣京师应举,遇钟离翁于岳阳,授以仙诀,遂不复之京师,今岳阳飞吟亭是其处也。”罗大经说他遇钟离于岳阳,和他《自记》冲突,但岳阳有一飞吟亭是可以知道的了。不但有亭,作为“朗吟飞过洞庭湖”的纪念,而且岳州人士已为他造祠,即在他以前题诗的地方。洪迈《夷坚支志》乙卷第七:
淳熙十六年,章騆为岳阳守,闻城南老松之侧有吕公祠宇,因往瞻拜,睹其塑像,袍色黤黮不鲜。命工整治,未暇扣其讫工与否也。一夕,家人梦一道流,衣新黄袍,遮道立于郡圃,趋而避之他所,则又相遇。问其姓名,曰:“我仙者也。”家人曰:“若是仙者,何不游天上而反行地下乎?”曰:“我地仙也。”翌日以语章,章出视事,吏前白云,向者奉命易真人袍,今绘已毕。章深异之,且念一润色其衣服,而形于梦寐若影响,乃以故所藏吕公《金丹秘诀》刻于郡斋,冀广其传。其书吕自为序,称紫微洞天纯阳真人。(序文略)
据我看见的材料,洞宾传说,起于庆历,而发源地在岳州,后来传布开来。
至于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很难说。总之,他没有张果、何仙姑那样实在。《宋史·陈抟传》:“关西逸人吕洞宾,有剑术,百余岁而童颜,步履轻疾,顷刻数百里。世以为神仙。皆数来抟斋中,人咸异之。”这一条虽见于正史,但陈抟的传实采道家言。并且《陈抟传》说到宋真宗到云台观,观抟画像,则最早此传出于宋仁宗时人手(不能到南宋,因吴曾已引)。此时正吕洞宾神仙传说鼎盛的时候,安知不是做传的人引吕以重陈,与岳州吕《自记碑》说因游华山,尽得希夷妙旨,引陈以重吕出于一般心理?互相依傍,而实则互相冲突;因为一边是希夷先生的再传弟子,而得道之年才五十,一边是出入斋中,已百余岁!且《蒙斋笔谈》说“世傅神仙吕洞宾”是世传吕洞宾,他看了李观的碑方始知道他名岩,而“洞宾其字也”。岳州石刻《自记》开始言“吾乃京兆人”,不言名岩。世但传洞宾,或回道士。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录洞宾事迹诗词,不标洞宾或吕岩,乃曰回仙。可知吕岩,当时人也不知道,独李观知之。
然则吕洞宾对了?也是一个不确实的名称。《苕溪渔隐丛话》引陆元光书名《回仙录》,甚为奇特。因为照传说是他游人间,化名回道士,或题字石壁,自署回字,回字是吕字的变化,或者剑仙一流喜欢如此。陆元光何以径名回仙,而不曰吕仙?潭州人士夏钧到潭州看见的又是《回客设斋》。不要他是回教徒或者回人,而冒姓吕以行教吧?在他的教义里也找不到回教的痕迹。至于“洞宾”,则在宋时又有李洞宾,一名李八百(又一李八百,非《神仙传》的李八百),见黄休复《茅亭客话》,而明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则谓戏白牡丹的是颜洞宾。何洞宾之多?大概洞宾是一岩穴之士好用的名字,犹仙翁之多名八百如李八百、曹八百等。这样说来,他的名姓都很渺茫。神仙本来渺茫的,而日本佐伯好一郎氏以写《景教流行碑》的吕秀岩当之,必定不对。
佐伯氏引教士李提摩太之说,谓吕岩生于唐天宝十四载,出处待考。据岳州吕真人《自记》石刻说“唐末累举进士”;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引《雅言系述》载吕洞宾自传“咸通初举进士不第”;据《陈抟传》他到宋初才百余岁,据《道藏》《金莲正宗记》《金莲正宗仙源像传》,赵道一《真仙通鉴》《吕祖志》《纯阳帝君神化妙通纪》,同是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日生,李教士之说无一合者。佐伯氏假定吕岩生于七五五年,故算至唐德宗建中二年立景教碑时适为二十六岁,倘生在贞元十四年,则后于景教碑之立十七年,倘咸通中举进士不第,则后七八十年了。然则吕岩与吕秀岩决为二人。而况吕岩唐世无闻,传说起于北宋乎?
《道藏》中传都是王重阳教盛后,尊吕为祖师时所造。所以移在贞元,因欲使他为吕渭之孙,吕让之子的缘故。不必说与《陈抟传》不合,而且与北宋传出的《自记》也不合,他到唐末已经一百岁了,何能“累举进士”?而改动京兆或关西,变为河中或蒲坂,是用吕渭的籍贯。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引《雅言系述》载《吕洞宾传》云:
关右人,咸通初举进士不第。值巢贼为梗,携家隐居终南,学老子法。
假定吕洞宾确有其人,以此说为近情。惜《雅言系述》一书今佚,仅见吴曾摘要之言如此。
洞宾的传说太多,散见于宋人诗话笔记,不能尽记。总之,他有度人的心,屡游人间,而人不识。或做卖墨客,索价甚昂,没有人理他;或作傲士,忽然而来,又飘然而去。一定要等到他去后,人家方始知道是神仙,而懊恼之至。
《宣和遗事》有吕洞宾斗林灵素事。一日,林灵素设斋,宋徽宗问:“朕建此斋,得无神仙降耶?”灵素曰:“陛下更须建灵宝大斋,肃清坛宇,其时必真仙度世。”言罢,道众中忽有一士掷所盛斋钵于地。众欲责之,随腾空而去。帝曰:“此非神仙而何?”灵素不答,揭钵视之,见一幅纸,上有诗一绝云:
捻土为香事有因,世间宜假不宜真;
洞宾识得林灵素,灵素如何识洞宾!
众方知是洞宾降。此故事产生于民间,以真仙压倒方士。徽宗信用林灵素为道俗所厌,一般民众要举梃击之。这一个故事的产生是表示北宋人士已不信符箓厌胜黄白之术,而信仰世间原有真仙的,不过非方士之所能知而已。曾达臣《独醒杂志》卷五有类似的一则:
林灵素以方士得幸徽庙,跨一青牛,出入禁卫,号曰金门羽客。一日有客来谒,门者难之。客曰:“予温人,第入报。”灵素与乡人厚,即延见焉。客入,灵素问曰:“见我何为?”客曰:“有小术,愿试之。”即捻土炷炉中,且求杯水噀案上,复之以杯。忽报车驾来幸道院,灵素仓皇出迎,不及辞别,而其人去。上至院中,闻香郁然,异之。问灵素何香,对曰:“素所焚香。”上命取香再焚,殊不类。屡易之而益非。上疑之,究诘颇力。灵素不能隐,遂以实对,且言噀水复杯事。上命取杯来,牢不可举。灵素自往取,愈牢。上亲取之,应手而举。乃得片纸,纸间有诗云:“捻土为香事有因,如今宜假不宜真。三朝宰相张天觉,四海闲人吕洞宾。”灵素自是眷衰,未几放归温州而死。
以“捻土”句证,知曾记的故事比《宣和遗事》早起,而为《遗事》所本。起初洞宾只是神仙传说中的人物,后来变为教主。佐伯氏说他的教即是景教的流派,因为景教后来不知名了,世人误以为回教,所以吕翁一称回道士。他的假定也很难成立。一则他不是中唐人,与《景教碑》书手一无关系。二则佐伯氏所举如“以水变酒”“触死鱼使复活”等故事亦别教传说所可以有的,不一定是耶教故事。而吕岩之教,含佛教的成分则极多。在两宋,儒释道三门思想是互混了。例如《陈抟传》的作者说他是剑仙,还和唐人小说里说剑侠的说法一样,到岳州石刻《自记》就不同了:
世言吾卖墨飞剑取人头,吾闻哂之。实有三剑,一断烦恼,二断贪嗔,三断色欲,是吾之剑也。世有传吾之神,不若传吾之行。何以故?为人若反是,虽握手接武,终不成道。(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
《吕祖志》卷一《江州望江亭自记》,改上文,略有不同:
世多称我能飞剑戮人者,吾闻之笑曰:慈悲者佛也,仙犹佛尔,安有取人命乎?吾固有剑,盖异于彼,一断贪嗔,二断爱欲,三断烦恼。此其三剑也。……吾尝谓世人奉吾真,何若行吾行,既行吾行,又行吾法,不必见吾,自成大道。不然日与吾游,何益哉!
对照前引《蒙斋笔谈》条,即知北宋人士都以剑仙非正道,要从正道入,不如儒佛。儒家修身心,立德行;佛家断贪嗔烦恼,而慈悲度世。吕纯阳没有剑,他的剑就是佛经的“金刚”。
《太平广记》收《异闻集》《吕翁》一则。此度卢生的吕翁,当然不是吕洞宾,因为说开元中已是老翁了。北宋时人混此两吕,南宋人辨正此事。吴曾据《陈抟传》以辨,胡仔引回仙词有“黄粱梦,犹未熟,梦惊残”句,说他自己还用做典故,怎能说度卢生的是他呢?最堪绝倒!但此吕翁虽与他不是一人,却极有关系。因后人又建设一故事。就是以囊中之枕造成一黄粱梦境以度脱卢生的固然是吕洞宾,而他自己的悟道也有同样一个黄粱梦境,那时度他的是汉钟离。《道藏》苗善时的《纯阳帝君神化妙通纪》就立“黄粱梦觉第二化”这一章,而且说钟离度他的时候在唐宪宗元和五年。马致远的《黄粱梦》也演这个故事。此枕岂非道家的衣钵吗?“慈悲者佛也,仙犹佛尔”“黄粱梦觉”与“菩提明镜”皆顿悟之教。而八仙的师承传说,某某从某某得道,某人度脱某人,以及全真教的五祖七真,完全受禅宗思想的影响。这样他的教与景教毫无关系,反是与佛教禅宗相仿。
马致远《岳阳楼》剧说他度柳树精,此出“惟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一诗。但传说诗乃为松上老人作,非柳。俞樾《湖楼笔谈》七论《城南柳》剧本已辨之。度柳树精,依马剧,柳投胎为郭马儿。此郭马儿之郭必据他《自记》度郭上灶而来,皆有所本。
江湖间诗因失名而传说为他所题的事很多。即有题者姓名,如“黄鹤楼边吹笛时,白苹红蓼对江湄。衷情欲诉谁能会,惟有清风明月知”,本题吕元圭,而世人因言吕先生一字元圭。《全唐诗》有吕岩诗四卷,杂采诗话及《道藏》艺文而成。至于“别我游何处,秋空一剑横”一绝,本滕宗谅口占赠回道士,今作吕赠滕,芜杂可想。
唐戴叔伦《寄万德躬故居》诗:“吕祖祠下寒砧急,帝子阁前秋水多”,下云“闽海”“南征”,祠似在闽,此则中唐时有一吕祖祠,当非洞宾。
我们看何仙姑的传说,是由实而虚,有实在一个人,而后有传说,所以追索及时的史料,即知其为人。人可信而传闻不可信。吕洞宾的传说,是先虚后实,先有传闻,而后有身世的记载及著作出来。所以记载不可靠,而那个传说倒是史料。
五
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四云:“钟离权见《宋史·陈抟传》,陈尧咨谒抟,有髽髻道人先在坐,尧咨私问抟,抟曰钟离子也。又《王老志传》有乞者自言钟离先生,以丹授老志服之而狂,遂弃妻子去。”今通行本《宋史》《陈抟传》无此数语,比瓯北所见不同,当有脱夺。或瓯北误记。《道藏》本元赵道一《真仙通鉴》《陈抟传》有之。钟离权见于正史者仅此二条。王老志是宋徽宗时方士,他称钟离已甚后。《陈抟传》则前已论及,大概是宋仁宗时人作,此时吕洞宾、钟离权的传说盛了,或者做《陈抟传》的人援引他们以重陈抟,亦非信史。
郑景璧《蒙斋笔谈》记吕洞宾事,提及钟离,说:“权汉人,迩者自本朝以来与权更出没人间。权不甚多,而洞宾踪迹数见。好道者每以为口实。”“权不多见”,所以北宋人的笔记甚少提及。元祐时,他有诗送给王定国,后归入徽宗御府。《宣和书谱》卷十九记载钟离权事较详:
神仙钟离先生,名权,不知何时人。而间出接物,自谓生于汉。吕洞宾于先生执弟子礼,有问答语及诗成集。状其貌者,作伟岸丈夫,或峨冠绀衣,或虬髯蓬鬓。不冠巾而顶双髻。文身跣足,颀然而立,睥睨物表,真是眼高四海而游方之外者。自称“天下都散汉”,又称“散人”。尝草其为诗云:“得道高僧不易逢,几时归去得相从。”其字画飘然有凌云之气,非凡笔也。元祐七年七月,亦录诗四章赠王定国。多论精勤志学长生金丹之事,亶亶可读。终自论其书以谓学龙蛇之状,识者信其不诬。
所言有问答语,即今所传《钟吕传道集》,多言内丹事,今存《道藏》《洞真部》《修真十书》内。此书说是唐施肩吾编集的,亦不可信,胡应麟已疑之。
《太平广记》无钟离权,钟离权的神仙说起于北宋。杨慎《丹铅录》:“仙家称钟离先生者,唐人钟离权也,与吕岩同时。韩涧泉选唐诗绝句,卷末有钟离一首,可证也。近世俗人称汉钟离盖因杜子美元日诗有‘近闻韦氏妹,远在汉钟离’流传之误,遂附会以钟离权为汉将钟离昧矣。”杨慎认为汉钟离的说法是明代的事,并且流俗致讹之由因于杜诗,最为可笑。胡应麟《丹铅新录》专驳杨氏书,于此条下论云:“夫汉钟离地名,而以为神仙,则韦氏妹即何仙姑耶?书此发读者一大噱。”钟离之称汉,当然与杜诗无关,且不出于近世俗人之言,因《宣和书谱》已言“自谓生于汉”,而郑景璧《蒙斋笔谈》亦说“权汉人”,杨氏诚为失考。
杨慎以钟离权入唐,所据者有诗入唐诗选本。胡应麟亦以钟离入唐,他以为王定国所得诗轴,乃宋人录唐诗以欺王定国。《庄岳委谈》:“盖宋时羽士假托钟离权以诳王定国辈,其诗实唐钟离权所作,而假托者不详其世,以为即汉钟离昧,故自称生于汉,后世因以汉钟离目之。”胡氏以王定国所得为赝品,而信唐时有钟离权,亦倒果为因。因为钟离神仙的传说起于北宋庆历以后,与吕洞宾传说同时。吕先生留题记及诗词甚多,宋人已有《回仙录》等辑本,钟离权亦留墨迹在人间,人以吕岩为唐末进士,以其诗词入唐,联带亦以他传说中的老师入唐耳。实际上唐时亦无钟离权其人,唐诗选本末附神仙诗,皆存疑之品。以钟离诗入唐,何不以之入汉欤?
岳州吕真人《自记》称一再遇钟离,尽得希夷妙旨,是以他为希夷先生陈抟的弟子;与宋仁宗时或稍后作《陈抟传》的人以钟、吕一为剑仙,一为髽髻道人,皆来陈抟斋中,因此见陈抟的神异,是互相矛盾的。但两处称钟离或钟离子,是地名,法号,或姓,不得而知。至于姓钟离而名权,则北宋元祐前后所知,《蒙斋笔谈》述及,王定国得诗可证。乃宋哲宗时事了。状其貌者作伟岸丈夫,虬髯蓬鬓,睥睨物表。而藏其墨迹者则爱其草书之妙,认为毕竟是仙人之笔。洪迈《夷坚支志》丁卷第十:
淳熙十一年溧汤仓斗子,坐盗官米黥配,而籍其家。得草书二轴,题云庚申岁书,其名权,花押正如一剑之状,盖钟离翁也。其诗云:“露滴红阑玉满畦,闲抛象履到峰西,但令心似莲花洁,何必身将槁木齐。古堑细香红树老,半峰残雪白猿啼,虽然不是桃源洞,春至桃花亦满溪。”李粹伯跋之曰:“字画放逸,有翔龙舞凤之势,脱去寻常畦径。非得于心而应于手者,不能尔。飘飘然神仙风度,固有所本”云。真本藏于建康府治府资库,绢素褾饰处皆断裂,独字画不动。景裴尝见之。庚申岁者,岂非艺祖创业建隆元年乎?
此诗韶秀可爱,今《全唐诗》录钟离权诗,反失收此首。洪迈见署名权字草书作一剑之状,因以考定为北宋所传之钟离子。他以庚申岁为北宋初的庚申,是信权为五代间人。特别提一句“岂非艺祖创业之建隆元年乎?”发人深思。大概在洪氏心目中,以此虬髯蓬鬓的伟岸丈夫,也如唐人小说里的虬髯客一样,当初是有雄图霸略的,后来见艺祖登极,天下已定,遂入山隐居了。但他既是五代人安能赠诗与王定国,何以又在庆历后传说起,此皆不可究诘的问题。
他的雄图霸略虽不遂,但不料作了后世道教的祖师。因为王重阳教自谓出于钟、吕,他在全真教的系统上变为东华帝君的大弟子,纯阳吕真人之师。到元世祖至元六年封赠五祖七真,正阳钟离真人赠正阳开悟传道真君,元武宗至大三年加赠正阳开悟传道垂教帝君。他实际上并无事迹可传,而几个汉代的钟离建设成他的履历。赵道一《真仙通鉴》卷二十《钟离简传》:“钟离简后汉人,为郎中,与弟权俱入华山三峰得道。后道备,白日升天。”以钟离权为钟离简之弟。赵道一如此说,未免太微小一点。《金莲正宗记》的传据《庐山金泉观记》,云:“曾祖讳朴,祖讳守道,父讳源,当后汉末年,皆据要津,有功于国,世济其美。先生讳权字云房,号正阳子,京兆咸阳人也。少工文学,尤喜草圣。身长八尺七寸,髯过脐下,目有神光,仕至左谏议大夫。因表李坚边事不当,谪为南康知军。汉灭之后,复仕于晋,及武帝时与偏将周处同领兵事,屡出征讨,已而失利逃于乱山。(中略)至唐文宗开成年间因游庐山遇吕公洞宾,授以天遁剑法。(下略)”《金莲正宗仙源像传》以为仕汉为将军。皆以为将军,是世俗混汉将钟离昧,而道教中人据之,或以为仕汉为将军,或以为仕晋为将军耳。以为谏议大夫,是借汉人钟离意。王世贞《题八仙像后》:“将则钟离”,世俗固久以钟离为汉将军,而忘掉那个北宋间自称“天下都散汉”或“散人”善诗及草书的钟离权了。
庐山金泉观造仙迹,以钟离授吕公天遁剑法于庐山。而在宋时,吕公自记遇钟离于华山。如何说法?宋时石刻所以说华山者,因欲依附陈抟得希夷妙旨故。后来说钟、吕之道出于东华帝君,不要陈抟了,因此也不必华山了。
六
韩湘文学,元人杂剧有纪君祥《韩湘子三度韩退之》,赵明道《韩湘子三赴牡丹亭》,尚有无名氏《蓝关记》,今皆不存。故事的来源,亦在宋代。用诗话体的记载见于刘斧的《青琐高议》。《青琐高议》载通俗文字,都是诗话小说体,远渊源于唐代俗文,与敦煌所出俗文性质极相近。至于是否刘斧书,亦甚难言。其前集卷九有《韩湘子记》,下题注云“湘子作诗谶文公”,大类俗讲回目。
《青琐》文长,今不具引,引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十二:
韩湘字清夫,韩文公愈之犹子也。落魄不羁,文公勉之学,湘曰:“湘之所学,非公知之。”公令作诗以观其志。诗曰:“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后夜流琼液,凌晨咀绛霞。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宝鼎存金虎,元田养白鸦。一瓢藏世界,三尺斩妖邪。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有人能学我,同共看仙葩。”公览而戏之曰:“子能夺造化耶?”湘曰:“此甚易事。”公为开樽,湘取土以盆复之,良久花开,乃碧花二朵,似牡丹差大,颜色艳丽。于花间拥出金字一联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公未晓其意。湘曰,“事久可验”,遂告去。未几,公以佛骨事,谪官潮州。一日途中遇雪,俄有一人冒雪而来,乃湘也。湘曰:“忆花上之句乎?正今日事也。”公询其地,即蓝关也。嗟叹久之,曰:“吾为汝足成此诗。”诗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为圣明除弊事,岂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云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遂与湘宿蓝关传舍,方信此道之不诬。及湘辞去,公留之不可,乃作《别湘诗》云:“才为世用古来多,如子雄文世孰过;好待功名成就日,却收身去挂烟萝。”湘别公诗云:“举世都为名利醉,伊予独向道中醒;他年定是飞升去,冲破秋空一点青。”湘谓公曰:“公往瘴毒之乡,难于保育。”乃出药一瓢曰:“服一粒,可以御瘴烟之毒。”公谓湘曰:“吾实虑不脱死,魂游海外,一思至此,不觉垂泪,吾不敢复希富贵,但得生入鬼门关足矣。”湘曰:“公非久即西,不惟全家无恙,公当复用于朝。”公曰:“此后复有相见之期乎?”湘曰:“前约未可知也。”后皆如所说矣。
按此或出宋人俗讲,而其时画工有取文公蓝关诗以为题材者,画文公及湘。互相引证,世俗益信其说。元陈定宇先生栎为之勃然!即为辨正之:
昌黎韩公之守潮阳也,行至京兆府蓝田县蓝关,即秦峣关,示侄孙湘诗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善画者,绘为图,山岭重叠,雪景模糊,人马行其间,俱有畏塞凌兢状,观之,令人凄然!公学正识卓,守坚论严,欲水火佛骨,忤宪宗意,谪为此行。雨雪霏霏,仆痡马瘏,亦良苦矣。公铁石心肝,当自忘其苦,侄孙湘远来追送之。湘即公兄子老成之长子也。公祭老成文曰,“长而子,待其成”,有恩于湘深矣。示以诗,欲托以死,可嗟也已!余谓公之坚贞节操,有似屈平之放逐憔悴,斵冰积雪,与苏武之出使绝域,啮雪餐毡。其于湘也,畴昔有春生之仁,湘之于公也,今兹有秋肃之义!其精贯天人,行绝今古,百世之下,闻其风者,当懦立而薄宽焉。又怪夫后来好事因此诗所云,傅会谓湘有仙术,开顷刻花于牡丹上,现前诗二句。按唐史及《讳行录》,湘字北渚,擢长庆三年进士第,官至大理丞,不闻其好仙也。味公此诗,略无花上尝现诗句意,观者其无惑于无稽之言!
陈栎但觉其无稽,亦未考其来历。韩湘度文公的故事是宋人传说出来的。韩湘确有其人,而且在中唐。但唐时何以不仙,而宋时仙?何以到宋时才有此传说,因为在晚唐时已有一个作此传说的台阶。幸而有人记载下来。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九:
韩愈侍郎有疏从子侄,自江淮来,年甚少,韩令学院中伴子弟,子弟悉为凌辱。韩知之,遂为街西假僧院令读书。经旬,寺主纲复诉其狂率,韩遽令归。且责曰:“市肆贱类,营衣食,尚有一事长处。
汝所为如此,竟作何物?”侄拜谢,徐曰:“某有一艺,恨叔不知。”因指阶前牡丹曰:“叔要此花青紫黄赤唯命也。”韩大奇之。遂给所须试之。乃竖箔曲,尽遮牡丹丛,不令人窥。掘窠四面,深及其根,宽容人座。唯赍紫矿轻粉朱红,旦暮治其根。凡七日,乃填坑。白其叔曰:“恨校迟一月”,时冬初也。牡丹本紫,及花发,色白红历绿,每朵有一联诗,字色紫分明,乃是韩出官时诗一韵,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十四字。韩大惊异。侄且辞归江淮,竟不愿仕。
这是韩湘传说的台阶。假如每个传说能够找到这样的过渡故事,是再好不过的事。据段成式的考究,牡丹前史无有,《谢灵运集》中提及是一孤证,开元末裴士淹方从汾州得白牡丹一棵,植于长安。至德中马仆耶又从太原得红紫二色。在元和初尤少。即见《酉阳杂俎》卷十九韩湘条前。到段成式的时候,牡丹种类已很多。园艺家讲究此变种及变色的来源或者方法,认为有人用奇术变的,或者那时已有变种的方法,而过神其说。所以这是一个事物起源的故事,而后变成人的故事而参以道家神仙家言。韩愈家里确实有牡丹,他有《戏题牡丹诗》,但此诗不叙族侄奇术或者颜色特多之事。韩愈家里有牡丹,韩愈确有一个江淮间的族侄,而“自言有奇术,探妙知天工”,见其逸诗《徐州赠族侄》,赵翼已征引。如是联合,段记的故事是很容易产生的。尤其是牡丹从元和时蕃植起。赵翼说族侄的奇术乃星相一流,此亦猜疑之词,或此族侄除星相外,尚懂种牡丹。如此而已。一变而牡丹化种;再变而每朵花瓣上有诗句;三变而诗句变成先知而后来应验。于是族侄变为韩湘,是侄孙了,但传说中还说是侄,于是造成蓝关故事。韩湘度脱文公也是经长时间演变的。
度脱文公,则韩湘自然是重要了,加以故事的动人,及宋人书会中的讲小说,韩湘更变通俗。因此有《蓝关记》剧本。本来他还单独,后来加入八仙。
至于文公,在《蓝关记》中变成极端可怜。今元人此类剧本不存,或者是因为有辱先贤,教化不正之故,所以臧晋叔也不刻。韩文公为河南令时,有一吕氏子,年少弃妻谢母到王屋山去学仙。后来又回来了,见河南尹李素,李素使他立于府门,唤吏卒脱其道士服,给冠带,送付其母。文公作诗劝世有“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一首,末了说:“呜呼余心诚岂弟,愿往教诲究终始;罚一劝百政之经,不从而诛未晚耳!”不觉言之恳切如此。他非但排佛,亦不喜道,说话家使其得度,岂不诬哉!
七
跛仙难有着落。《陔余丛考》云:“铁拐李史传并无其人,惟《宋史·陈从信传》有李八百者,自言八百岁,从信事之甚谨,冀传其术,竟无所得。又《魏汉津传》自言师事唐人李八百,授以丹鼎之术,则宋时本有李八百者在人耳目间,然不言其跛而铁拐也。胡应麟乃以《神仙通鉴》所谓刘跛子者当之,然刘李各姓,又未可强附。《续通考》又谓隋时人,名洪水,小字拐儿,亦不言所出何书,则益无稽之谈也。”
按跛仙故事有二。元人杂剧以为铁拐李本姓岳,岳伯川有《吕洞宾度铁拐李岳》剧。岳寿在郑州做都孔目,因忤韩魏公而惊死。吕洞宾使其借李屠之死以还魂,度登仙箓。此剧故事,并不出奇,因元时有《黑旋风借尸还魂》等剧,已成俗套。不过写人情有极深刻悲惨处。此种剧本哪能作祝寿之用?前边已经说明。这故事的来历不明。《曲海总目提要》云:“伯川姓岳,或其宗人事,或借以自喻,俱未可定。”总不是个很好的说法。
另外一个故事,是《东游记》的故事,大家熟悉的。说是李玄得道以后,离魄朝山,请其徒守尸,说明七天回来,而其徒守到六天,母病回家,把尸焚化,遂借一饿殍还魂,故名铁拐李或李铁拐。此说法不知始自何时。但在明嘉靖、万历年间,似还不甚普遍,王世贞考八仙,能考其七而疑其一,其一即跛仙。王世贞说:“独闻之乩云,讳元中,开元大历间人也。于终南山学道四十年,阳神出舍,为虎所残,得一跛丐乍亡者而居之。”《东游记》言其徒弟焚化尸首,较此更妙,《东游记》故事当后出。
元剧及明小说乩语,皆言借尸还魂事。其原因或者因为神仙不应如此难看,所以造成此类传说。而实际上跛仙之所以能加入八仙,而为绘画及戏剧所欢迎的,就是因为别致,状貌的怪,可以动人。重要处在他的“拐”,至于姓李姓岳,都无关系。赵翼固执认为胡应麟不应以刘跛子当之,也可以不必。
刘跛子是北宋大观中人,往来京师,在人耳目。赵道一《真仙通鉴》卷五十有传。宋僧惠洪《冷斋夜话》卷八记刘跛子事二则,此即为赵氏所本。因《夜话》习见,且赵书有可补正者,故录赵氏:
刘跛子,青州人也。拄一拐,每一岁必一至洛中看花。张丞相召自京湖时,与客饮市桥。客闻车骑过甚盛,起观之。跛子挽其衣使且饮。作诗曰:“迁客湖湘召赴京,轮蹄相送一何荣。争如与子市桥饮,且免人间宠辱惊。”陈莹中素爱之,作长短句赠之曰,“槁木形骸,浮云身世,一年两到京华。又还乘兴,闲看洛阳花。闻道鞓红最好,春归后,终委泥沙。忘言处,花开花谢,不似我生涯。年华,留不住,饥餐困卧,触处为家。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随分冬裘夏葛,都不会赤水黄芽。谁知我,春风一拐,谈笑有丹砂。”宋徽宗政和中寓兴国寺,人计其寿百四五十许。(下略)
惠洪与刘跛子同时,《冷斋夜话》中记他赠跛子诗有云:“相逢一拐大梁间,妙语时时见一斑;我欲从公蓬岛去,烂银堆里见青山。”“春风一拐”及“一拐大梁间”皆是妙语。时人颇赏其人,见诸歌诗,后世留有图画,甚属可能。而况刘松年南宋画家,与他同宗,则《跛仙图》或者就画他的本家的。跛仙以刘跛子当之,而蓝采和以许坚当之,可为双绝。
若云不然,则再找一人。检《南岳总胜集》“圣寿观”条云:
圣寿观去庙北登山七里,唐咸通中建。(中略)太平兴国中有跛仙,遇吕洞宾于君山,后亦隐此。行灵龟吞吐之法,功成回岳麓,号潇湘子。尝云:“我爱潇湘境,红尘隔岸除。南山七十二,惟喜洞真墟。”元祐间常有白鹤栖鸣于杉松之上,三日而去。宣和元年,改寿祺。
《南岳总胜集》南宋初年人集订。此人既无姓名且为纯阳弟子,以当八仙中的跛仙,无有不合处。此文言遇吕洞宾于君山,可证北宋时人,以吕洞宾为往来岳州,出没洞庭的神仙。于前言可加佐证。其言太平兴国乃元祐后人过分造得早一点,不可确凿信之。
一点不错,到元代,北宋末的刘跛子与南岳的跛仙已捏合了。《续道藏·吕祖志》卷三“跛仙遇道”条,“长沙刘跛仙遇洞宾于君山,得灵龟吞吐之法,功成归隐。(下略)”所谓“功”,或者就是炼形之类,所以元人有《拐仙炼形图》。“李”,可以说是“刘”字的音讹。“岳”及“孔目”竟难知其来历。
八
张果者,唐玄宗时人,隐于中条山,应明皇诏入朝,道号通玄先生。事迹最早见于唐郑处晦《明皇杂录》,《太平广记》卷三十全袭其文,今不具录。其人见于正史,在八仙中是时代最早而且比较实在的一人。《旧唐书》及《新唐书》皆入方士传,大致依据郑书而删去过神之处以成文,但所录亦已异常。传说的重要之部:一者,果乘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则折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二者,果时,方士有叶法善,亦多术。玄宗问曰:“果何人耶?”答曰:“臣知之,然臣言讫即死,故不敢言。若陛下救臣即得活。”玄宗许之。法善曰:“此混沌初分,白蝙蝠精。”言讫,七窍流血,僵仆于地。玄宗诣果所,免冠跣足,自称其罪。果徐曰:“此儿多口过,不谴之,恐败天地间事耳。”久之,果以水噀其面,法善即时复生。此二事新旧《唐书》皆删去。
考张果与叶法善不相值。《旧唐书》卷八《玄宗本纪》:“开元二十二年二月辛亥,初置十道采访处置使,征恒州张果先生,授银青光禄大夫,号曰通玄先生。”是张果以开元二十二年入朝。《旧唐书》卷百九十一《叶法善传》云:“法善生于隋大业之丙子,死于开元之庚子,凡一百七岁。”按开元无庚子,当是庚申之误,故下云“八年卒,诏曰……”卒年总可信的。叶法善以开元八年卒,则张果遇不到了。唐书的编者,大概因为年代不合,而删去此事,余此则又采神仙家言,不很考究了。
八仙起于宋元之际,距离张果较远,何以加入?或者是因为讲史的关系,隋唐故事在宋代一定盛传的。
曹国舅在八仙中,出处最晚。元武宗时《纯阳帝君神仙妙通纪》(苗善时编,不知年代,假定与前武宗制词中所称苗道一为一人),有《度曹国舅第十七化》一章,节录如下:
曹国舅本传:丞相曹彬之子,曹皇后之弟。美貌绀发,秀丽敏捷。不喜富贵,志慕清虚。上甚喜,尝赐衣黄袍红绦。一日辞上及后,上问何往;曰:“道人家心意十方,随心四海。”上赐一金牌,刻云,“国舅到处,如朕亲行”。遂三五日,忽不知所往。惟持笊篱,化钱度日。忽到黄河渡,艄工索渡钱。(中略)遂于衣中取出金牌与艄工准渡钱。舟中人见上字,皆呼万岁。艄工惊惧。有一蓝缕道人坐船中,喝叫“汝既出家,如何倚势惊欺人?”曹恭身稽首曰:“弟子安敢倚势。”“能弃于水中否?”曹随声将金牌掷向深流。众皆惊拜。道人呼曹上岸,在一大树下歇,问曹曰:“汝识洞宾否?”(中略)道人叹曰:“吾是也,特来度汝。”
王世贞《题八仙像》所考,大意同此。清康熙间出《历代神仙史》言曹遇钟、吕两人,举手指天,又举手指心。钟、吕言“心即天,天即道”,一味参禅语,与此又异。赵翼谓宋代国舅姓曹惟曹佾,慈圣光献太后弟。年七十二而卒,未尝有成仙之事。此外亦无国戚而学仙者。或者乃《道山清话》里的曹八百,但又非国戚。
按曹国舅大概即是曹佾的传说。《宋史·外戚传》说曹佾“美仪度”;又“高丽国献玉带为秋芦白鹭纹极精巧,诏后苑工以黄金仿其制为带,赐佾”;又“坤成节献寿,特缀宰相班”。又说其“寡过善自保”,亦近心志恬退者。画工取其贵显美仪度,亦特缀于八仙庆寿班中欤?因此,起吕洞宾弟子之说。不过曹佾是曹彬之孙并非曹彬之子;字公伯,也不如历代神仙史等书说字景休。此犹韩湘乃韩愈侄孙而传作韩愈之侄;字北渚,传作字清夫耳。
九
总结上文,可知八仙中:(一)张果,唐开元中人,隐于中条山,明皇征为银青光禄大夫,道号通玄先生。新、旧《唐书》均采野史以成传而略加删节。因讲史关系,其神仙事迹,宋人犹乐道,因此入八仙。(二)韩湘,韩愈侄孙,从韩愈赴潮,后擢长庆进士,无仙迹。晚唐时传韩愈疏侄以奇术种牡丹,宋人附会以为即湘而先现诗句,后应验,使文公悟道。(三)蓝采和,或因有流行的道曲而造此人,或南唐市上有此乞索道人。出沈汾所记,北宋及金时有画像,极生动别致,后世八仙画者采之。(四)何仙姑,宋仁宗时永州言休咎的道姑,士大夫多趋询,名甚著。与吕洞宾传说同时,而后人即以之当吕公所度的赵仙姑,因此成纯阳弟子。(五)吕洞宾,北宋庆历时传说起,民间信仰以为真仙,其履历,自记,著作,渐渐出来。自记及著作的思想理论,对于道教皆为革新的。以慈悲度世为成道之径;易丹铅黄白术为内丹学说,易剑术为断烦恼之剑或以气炼剑,凡此皆北宋道家新派理论之结晶,而依托于他,故又成教主。(六)钟离权,亦北宋所传,与洞宾传说同时。民间藏有诗及草书,又状其貌。所出《钟吕传道集》等书皆金丹理论。后世亦尊为祖师。(七)曹国舅,曹佾,曹彬之孙,曹皇后弟,无仙迹。但有美仪容,及御赐金带以及特缀献寿班事。或者画八仙庆寿图的人随便采他入内的。(八)李铁拐,北宋徽宗时有刘跛子,南岳圣寿观又有跛仙仙迹。此二人至《吕祖志》的编者,已捏合而为一人。岳孔目及李玄之说后起。南宋刘松年已画《拐仙图》,后人采以入八仙画,而其人状貌之怪别,在戏剧中尤为欢迎。
上文漏举刘跛子籍贯。《吕祖志》言长沙刘跛仙是不对的。宋范公偁《过庭录》记朱敦复为刘跛子作墓志铭曰:“跛子刘姓河东乡,山老其名野夫字。丰髯大腹右扶拐,不知年寿及平生。王侯士庶有敬问,怒骂掣走或僵死。洛阳十年为花至,政和辛卯以酒终。南宫道旁冢三尺,无孔铁锤今已矣!(下略)”是刘跛子河东人,常到洛阳看花已不易:南北悬隔,足迹当未履南岳,所以庆寿观的跛仙,当然又是一人,而后人混合之耳。
上文述及元剧中八仙尚有徐神翁及张四郎。徐神翁在宋哲宗、徽宗时,海陵人,名守信。初为海陵天庆观佣工,敞衣跣足,执篲洒扫,后从一癞道士得道。有神知,为人决疑,人有询祸福者,书字以付,其后必验,名动公卿。传说苏子瞻、王荆公都曾问字。钱愐《钱氏私志》记其面折奸邪:
徐神翁自海陵到京师,蔡谓徐云:“且喜天下太平。”是时河北盗贼方定。徐云:“太平?天上方遣许多魔君下生人间作坏世界。”蔡云:“如何得识其人?”徐笑云:“太师亦是。”
宋人记高宗南渡,神翁先知:
高宗在潜邸遇道人徐神翁,甚敬礼之。神翁临别,献诗曰:“牡蛎滩头一艇横,夕阳西去待潮生,与君不负登临约,同上金鳌背上行。”当时不知诗意谓何。后两宫北狩,高宗匹马南渡即位。至建炎庚戌正月三日,帝避兵航海,次章安镇,滩浅搁舟,落帆于镇之福济寺前,以候晚潮。顾舟人曰,“此何滩?”曰,“牡蛎滩。”遥见山上有阁岿然,问居人曰:“此何山?”曰:“金鳌山。”高宗乃登焉。入阁,见神翁大书往年所献诗在壁间,墨痕如新,方信神翁能前知,为神仙中人也。(李宗孔《宋稗类钞》卷七。)
今《道藏》正乙部有《徐神翁语录》,收罗神翁故事不少,乃绍兴间天庆观道士徐神翁弟子苗希颐原录,淳熙间知泰州朱宋卿补辑者。神翁在崇宁二年赐号虚静冲和先生,常居海陵。南宋间,其异迹在人耳目,所以加入八仙。
张四郎,在邛州,时代亦似北宋。洪迈《夷坚丙志》卷三:
邛州南十里,白鹤山张四郎祠,盖神仙者流。山下碑甚古,字画不可识。郡人云,四郎所立以御魑魅,救疾疫。后人能辨其字者,则可学仙。青城唐耜为邛守,好游其地,冀有所遇,每立碑下,摩挲读之。忽能认一字,曰“岂非某字乎?”傍有人应曰:“然。”耜恶其谗言,叱使去,既而悔之,不见其人矣。
前举岳伯川《铁拐李岳》剧末折同场八仙中有张四郎。此外如《雍熙乐府》卷三《端正好》“喜遇太平年”一套庆寿词中所列八仙亦有此人。
(《清华学报》11卷1期,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