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宫词考证
(附宫词校定本)
谈中西文学之比较者,每以中国无长诗为憾,如《孔雀东南飞》《秦妇吟》等不过千数百字,殊不足与西洋之长诗比拟。此非中国诗人才有所短,可以两点解释之。一者文学之传统中西互异;二者诗之范围亦不全同也。言传统异者,欧洲文学托始于荷默之史诗,继之者为希腊人之诗剧,皆长篇巨制;亚里士多德所谓诗即指史诗与戏剧而言。故西洋诗人为继承此种传统精神,莫不倾心于长诗之创造。若中国诗歌则导源于三百篇,三百篇者,周代之乐章,皆短篇也。夫源既不同,其后之流派遂别;李杜不为长诗,因无长诗之传统故耳。言范围不同者,中国所谓诗,只是韵律文之一部分,其长篇巨制,若《楚辞》中之《离骚》《天问》,汉赋中之《上林》《子虚》,以及后世之弹词、戏曲,皆别名之曰骚,曰赋,曰弹词,曰曲,而不称之曰诗。若以西洋文学之定义言之,则此骚、赋、词、曲皆可入长诗之范围焉。
诗体之兴,不免依附于乐府歌曲。汉乐府虽有篇幅较长者,乃其后此体不见发展。唐代为诗之黄金时代,考其时宴会之席,歌唱五七言绝句,乃诗体中之最短者。如李白之拟古乐府,杜甫、白居易之新乐府,在当时实未入乐,但供吟诵而已。惟绝句虽云短小,唐诗人中颇有利用联章之办法,以尽其纵横驰骋之诗才者,如王建之《宫词》,罗虬之《比红》,胡曾之《咏史》是已。余读王建《宫词》,始悟中国诗人,原可以小诗之体制,发挥长诗之作用。《宫词》虽不创始于王建,但连用七绝百首之例,则自彼开之,观其描绘之细腻,遣词之新俊,用乐府通行之体制,寓史家纪事之笔墨,真一代之作家也。其后,蜀之花蕊夫人,宋之王珪、徽宗皇帝数家,皆以建为矩矱。元明以后,作者尤繁,难为屡指,惟往往缺乏耳闻目见之材料,徒摭拾史乘中之宫闱琐事以为题咏,已近于咏史诗之性质,虽词章笔力尚有可观,论精神面目则去仲初、花蕊辈已远;亦不足与此两家媲美也。
王建、花蕊两家,最为世所传诵;建之笔力高超,花蕊已伤纤弱。惟建官在外廷,其所歌咏,不无想象之词,不若花蕊夫人,以宫中之主人,咏宫内之实事,自更有亲切之意味。余于王建宫词,旧思作注,久而未就。近读花蕊《宫词》,不无心得,自谓可以解千古之惑,乃先为此考证,而以《宫词》之校定本附焉。
一 前人之旧说
依前人之旧说,花蕊夫人者,后蜀主孟昶(九一九至九六五)之妃。自北宋以来,此为定案。惟或云姓费,或云徐氏,至《全唐诗》之编纂时,尚存疑问。今考《宫词》虽为五代蜀国之作,但其写本实为北宋熙宁五年(一〇七二)王安石之弟王安国校书于崇文院时所发见,遂为传布于士大夫间。余所见明仿宋本花蕊夫人《宫词》,前有王安国之序,其文如下:
蜀花蕊夫人宫词序
熙宁五年,奉诏定蜀民楚民秦民三家所献书可入馆者,令令史李希颜料理之。其书多剥脱,而得二敝纸所书花蕊夫人诗笔,书乃出于花蕊夫人手,而词甚奇,与王建《宫词》无异。建自唐至今读者不绝口,而此独遗弃不见取,前受诏定三家书者又斥去之,甚为可惜也。谨令令史郭祥缮写入三馆,而口诵数篇于左相王安石,明日与中书语及之,而王珪、冯京愿传其本,于是盛行于时,花蕊者,伪蜀孟昶侍人,事在国史。王安国题。
观此序诏字提行,知此明本实依宋本之旧。宋人之刊印花蕊《宫词》者必有一本为此明本所依袭。惟此序真为安国亲笔否,则不可知;因序文大意亦见于宋人笔记中,谓安国曾为《宫词》作序固可,谓宋书肆中人取时人笔记中语,伪为此序以炫读者亦无不可。但无论出安国亲笔与否,凡序中所云,皆符合史实,今据宋史以考,安国曾为崇文院校书及秘阁校理,而熙宁五年时,王珪、冯京皆以参知政事在中书省也。
王安国有孟昶侍人之语,惟不曾明言姓徐抑姓费。彼云“事在国史”,疑当时宋史馆中有此孟昶侍人之史料,其后乃遭删弃,故今本《宋史·孟昶传》中绝无夫人之事迹。正史中既无可考,此人之事迹乃杂出于诗话笔记,经过若干人之渲染,构成一有味之人物。
北宋陈履常《后山诗话》云:
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数万耳。
此费氏说之最早者。观此,知夫人于孟蜀亡后,随昶至汴,纳入宋之后宫,于宋太祖前诵亡国之诗,寄哀愤之感。宋人又记此人入宫以后,颇为太祖所溺爱,几中其复仇之谋,终为太宗所射杀。蔡绦《铁围山丛谈》云:
国朝降下西蜀,花蕊夫人随昶归中国,至且十日,召入宫中,而昶遂死。昌陵(指太祖)后亦惑之,尝造毒,屡为患,不能遂。太宗在晋邸时数谏未能去。一日从上猎苑中,花蕊夫人在侧,太宗方调弓矢引满拟走兽,忽回射夫人,一箭而死。
据同时人王巩所记,则太宗所射杀者,乃金城夫人。巩之《闻见近录》云:
金城夫人得幸太祖,一日宴射后苑,上酌巨觥以劝太宗,太宗固辞。上复劝之,太宗顾庭下曰:“金城夫人亲折此花来,乃饮。”上遂命之。太宗引弓射杀之。即再拜而泣,抱太祖足曰:“陛下方得天下,宜为社稷自重。”上饮射如故。
此金城夫人亦不见于正史,无可稽考。清人俞正燮(理初)乃为之曰:“宋之金城夫人即孟蜀之花蕊夫人”,俞氏非别有所据,恐即见此不同之记载而为猜测之论断耳。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始辨夫人姓徐,不姓费氏。
蜀伪主孟昶纳徐匡璋女,号花蕊夫人,言似花蕊翾轻,又升号慧妃如其性也。国亡,太祖命别护送,途中作词云:“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烟,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或以为姓费氏,则误矣。
吴曾知其姓徐,且知为徐匡璋之女,又有慧妃之号,似对于其人之知识稍多者;但今亦不知其所本。至蜀道一词,则甚为后人所訾议。夫以亡国之臣妾,流离道路,安忍有朝天宠爱之语?且与他书所传夫人蓄志复仇之人格,益复不类。故后人又为之曰:“夫人题词于葭萌驿,仅成半阕,即为军骑促行,三千宫女云云,乃妄人所续,言词鄙俚,真狗尾续貂矣。”
今案蜀国有两花蕊夫人,前蜀王建之妾,世所称小徐妃者先有此号。蔡绦《铁围山丛谈》云:
花蕊夫人,蜀王建妾也,后号小徐妃者。大徐妃生王衍,而小徐妃其女弟。在王衍时,二徐坐游燕淫乱亡其国。庄宗平蜀后,二徐随王衍归中国,半途遭害焉。及孟氏再有蜀,传至其子昶,则又有一花蕊夫人,作《宫词》者是也。
夫前后蜀皆有花蕊夫人,其事已巧,若均为徐氏,不更奇乎?据一般人之推测,前者姓徐,则后者自姓费。其或以为后者亦姓徐者,乃误混前后蜀之花蕊夫人为一人之故。明人毛晋力主是说:
陶宗仪以孟昶纳徐匡璋女拜为贵妃,别号花蕊夫人,而以费氏为误,盖未详王建之有徐妃,孟昶之有费妃也。意蜀主有前后之异,而世传夫人为蜀主妃,不及考其为王为孟,为徐为费耶?今《宫词》百首实孟昶妃费氏作,不闻小徐妃云。(三家宫词跋)
毛晋之主张费氏,从《后山诗话》也。至谓徐氏之辨,始于陶宗仪,则未为探本之论。陶氏《辍耕录》卷十七云:
蜀主孟昶纳徐匡璋女,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之翾轻也。或以为姓费氏,则误矣。
此条除以慧妃为贵妃外,全袭《能改斋漫录》之文,别无新见。毛氏舍吴而引陶,殆未读《漫录》欤?
清康熙中吴任臣氏博采群籍,纂《十国春秋》一书,厥功甚伟,足为《五代史》羽翼。于此问题,独从徐氏之说。《十国春秋》卷五十为徐慧妃立传云:
慧妃徐氏,青城人,幼有才色,父国璋,纳于后主,后主嬖之,升贵妃,别号花蕊夫人,又升号慧妃。常与后主登楼,以龙脑抹涂白扇,扇坠地为人所得,蜀人争效其制,名曰雪香扇。又后主与避暑摩诃池上,为作小词以美之,辞曰:“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云云,国中争为流传。徐氏长于诗咏,居恒仿王建作《宫词》百首,时人多称许之。国亡入宋,宋太祖召使陈诗,诵亡国之由,其诗有“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之句,太祖大悦。徐氏心未忘蜀,每悬后主像以祀,诡言宜子之神。(原注:《张仙挟弹图》即后主也,童子为太子元喆,武士为赵廷隐。)一云,墓在闽崇安。
此段文字,可谓集花蕊夫人传说之大成矣,其来源甚杂。如首句“慧妃徐氏”,即从吴曾,次言“青城人”即从陈后山,东西补缀,不遑考信。国璋为匡璋之异文,贵妃慧妃者兼用吴陶两家之所录。雪香扇事未详所出,陶穀《清异录》中略及之。摩诃池词出苏轼之《洞仙歌序》,惟轼明言除首二句外,皆彼所自作,好事者隐括东坡词以为《玉楼春》一调,以归之于孟昶,其事妄也。倘东坡知此《玉楼春》全词,何必更作《洞仙歌》,倘不知之,何能暗合古词如此乎?至以之归于花蕊夫人者,宋周紫芝之《竹坡诗话》言之。国亡诗出《后山诗话》,已见前引,此诗亦有问题。前蜀王衍亡国时,有后唐兴圣太子随军王承旨者咏衍出降诗云:“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两诗甚相类似,恐是后人改王承旨诗以点缀一美人之故事,今花蕊夫人诗盛传于后世,而承旨之名反不为后人所悉,则小说之力矣。《张仙图》之故事,益为无稽,当时昶入汴朝宋,太祖岂不识之,安能使其长供养于宫中,而诡言宜子之神耶?故知花蕊夫人之故事,经若干人之点染,正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惟拆卸下来,不成片段。
全唐诗之编者依违于徐费两说之间,无所抉择。李调元《全五代诗》亦然。余于徐费之辨,无甚意见,惟读黄休复之《茅亭客语》见一条云:
孟氏初,徐光溥宅虹蜺入井饮水,其母曰:“王蜀时有虹入吾家井中,王先主取某家女为妃,今又入吾家,必有女为妃后,男为将相,此先兆矣。”未浃旬选其女入宫,后从蜀主归阙,即惠妃也。
休复北宋人,其《茅亭客话》一书,多记蜀国之异闻小说,虽不足尽据,惟此条所记徐姓女及惠妃之号,独合于吴曾之言。吴曾言徐匡璋女,此云出于徐光溥家,不知匡璋复为光溥何人?《十国春秋》虽有徐光溥传,漏采此条异闻,亦不言其为国戚。光溥与匡璋名既不同,可知吴曾所本非《客话》,当别有一书,而《客话》徐惠妃之说乃与之合。至前蜀之两徐妃,据北宋张唐英之《蜀梼杌》,乃徐耕之二女,此云亦出于徐光溥家,则光溥非为耕之后人不可,此史所未言,莫可究诘。余知《客话》但为小说,惟其言惠妃之姓徐,似不为无因。据此,则前后蜀皆有徐妃,虽不必出于一家,然亦非事之所不可能也。然则费氏之说又何从而来乎?岂“费”“惠”音近,由“惠妃”而误为费妃欤?
徐费之辨,无关宏旨,其以《宫词》之作者为孟昶之妃则诸家所同。读《宫词》者,有种种之传说以为背景,遂幻想一才貌双全之女诗人,又其人遭亡国之痛,屈节新宫而心念故主,屡造复仇之谋,不幸竟遭惨杀。故读其诗,悲其遇焉。俞正燮曰:“花蕊夫人思报仇,志则可尚。五代十五国加以契丹、刘守光、李茂贞,其时所谓君臣,盖莫适主矣。幽郁之思,钟于女子,嗟叹之忱,故非以怜才也。”此可代表一般读《宫词》者之心理。不幸此种感觉,皆蹈空虚。孟昶侍人有号花蕊夫人者,此王安国、陈履常、蔡绦所同,当实有其人。孟蜀亡后,昶之侍妾宫人有入宋宫者,花蕊夫人或为其中最著名之一人。至其人之事迹,则不可确知,小说之所渲染,疑信参半,诗词点缀,尤不可信,或词意恶劣,或借自他人。原其所以以诗词归附之者,因其有《宫词》百首,脍炙人口之故,惟《宫词》百首,实非此花蕊夫人作,则余能确言之。详下考。
二 中元节之问题
“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降诞辰。满殿香花争供养,内园先占得铺陈。”此花蕊夫人《宫词》中之一首也,疑问即发生于是。若以作《宫词》者为孟昶妃,则此官家非孟昶莫属;而昶之生日诸史皆云在十一月,与《宫词》不合。《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六:
昶,知祥之第三子也,母李氏,本庄宗侍御,以赐知祥,唐天祐十六年岁在己卯十一月十四日生昶于太原。
《宋史》卷四百七十九:
昶母李氏,本庄宗嫔御,以赐知祥,天祐十六年己卯十一月生昶于太原。
此问题当如何解决之?解决之道,不外三端:一者疑正史有误而《宫词》得其实;二则疑《宫词》此首非花蕊之真作,乃他人之诗误入其间者;三则《宫词》作者本非孟昶时人,所云官家原不指昶也。
其疑正史有误者,今《旧五代史》各本,附有校语,即以花蕊《宫词》为言。又吴任臣《十国春秋·后蜀主本纪》正文谓“昶生于天祐十六年十一月”,而其下又加案语云:
案花蕊夫人《宫词》,“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降诞辰”,是七月十五为后主生辰矣。然《五国故事》言十一月诞日号明庆节,非七月也,今姑从之。
吴氏亦以《宫词》之故,不免置疑于正史。今案《五代史》言昶之生时生地綦详,不应有误。《五国故事》出北宋初年人所撰,颇有典实可采,其言昶之明庆节在十一月,亦足为薛史佐证。又俞正燮曰:“陆友仁《研北杂志》云,余生平见黄荃画雪兔凡三四本,盖伪蜀孟昶卯生,每诞辰荃即画进。荃以雪兔进昶,则昶以十一月生无疑。”余于上两条外,又得一确切之证。黄休复《益州名画录》云:
张素卿,简州人也,……画道门尊像。……蜀检校太傅安公思谦好古博雅,……甲寅岁十一月十一日,值蜀主诞生之辰,安公进素卿所画十二仙真形十二帧,蜀主耽玩欣赏者久,因命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欧阳炯次第赞之。
薛史言孟昶生日为十一月十四日,而安思谦进张素卿画在十一月十一日,此乃预于三日前以进。观此数事,知薛史所书正确不误,以《宫词》疑之者非也。
其以《宫词》此首非花蕊真作者,北宋释文莹之《湘山野录》谓王平甫所传花蕊《宫词》但有三十二章,其后赵与时之《宾退录》,廖莹中之《江行杂录》皆如此说。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及赵之《宾退录》又云:“别有逸诗六十六首乃近世好事者旋加搜索续之,语意与前诗相类者极少,诚为乱真。”故花蕊夫人《宫词》百首,宋人早认为杂有伪品。据俞正燮之意,此法云寺一首,原不在三十二章之内,必他人之诗误入其间者。俞氏且推论此他人为谁,遂以此诗属诸前蜀之花蕊夫人,即王建之小徐妃,而以中元节为王建之生日。凡此皆俞之创见。俞氏为对此问题认真注意之一人,较之毛晋辈徒摭拾旧闻以作题跋者态度不同。虽其结论尚未达一间,启发之功,不可没矣。《癸巳类稿》卷十二“书《旧五代史》僭伪列传后”原文甚长,且有已征引者,今节录其新论点如下:
薛史从《永乐大典》辑出,其误者加案订正。此案云:“花蕊夫人《宫词》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降诞辰,昶当七月十五日生”,其说恐不然也。宋廖莹中《江行杂录》言王平子所记《花蕊宫词》二十八首,《成都文类》:“王平甫校书得夫人亲笔三十二首”
,俱无此二语,疑此属王建时矣。王建薛史已轶,今所辑者自《册府元龟》,无建生日。惟《洛中记异录》云:“蜀王建属兔,有兔子上金床之谶,……”建及昶皆属兔。法云寺语非此夫人作,不说昶也。蔡绦《铁围山丛谈》言花蕊夫人蜀王建妾也,后号小徐妃者。……费《宫词》百余首,……俗多混以建时徐作。两花蕊夫人皆在蜀,皆有《宫词》,皆为国死,王建孟昶又皆属兔,著书者又皆自以为是,故难明也。
今案俞氏之议论,有得有失。其谓孟昶生日,薛史未误,法云寺云云乃前蜀花蕊夫人徐妃之作,此其得也。至谓中元节乃王建之生日,于史无征;建之属兔,与本题无关,徒为缠夹,陷入迷途。其仍以三十二章归之于后蜀之花蕊夫人,此亦未窥《宫词》之底蕴。要之,俞氏之功在拈出问题,而不曾解决之者,因不知中元节生日究为何人。故徐妃之论,乃偶臆而中。夫以理初读书之博,应可见之,此真偶失诸眉睫之间耳。
实则中元节乃王建之子前蜀后主王衍之生日。衍之生日,虽不见于正史,而抄辑蜀国旧史之书,尚有能指示者。北宋张唐英之《蜀梼杌》中记一条云:
咸康元年(王衍年号)七月丙午,衍应圣节,列山棚于得贤门。是日,有暴虱摧之。太常少卿杨玢上言,其略曰:“陛下诞生之日而山摧者,非不骞不崩之义也;在于得贤门者,示陛下所用不得贤也。”
蜀之咸康元年,当唐庄宗同光三年(九二五),岁在乙酉,考是岁之七月朔为壬辰,丙午正是七月十五日。又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三十七《前蜀后主纪》:
乾德元年(王衍年号)秋七月庚辰应圣节,堋口镇将王彦徽得白龟于罗真人宫内以进。
吴氏博采群籍,此条所本,惜未注出,要之必有所据。蜀之乾德元年,当梁末帝贞明五年(九一九),岁在己卯,是岁之七月朔为丙寅,庚辰亦是十五日,略无差失。
据此两条,即足证明中元节为王衍之生日,确切不误。由此推论,《宫词》者,实非后蜀之诗,乃前蜀之宫词;不出于孟昶侍人,乃前蜀花蕊夫人所为。此固为文学史上之问题,同时亦解决一正史上之疑难。如中元节云云,原不指昶,则《旧五代史》之校语,可以刊去不存矣。
三 宫词与宣华苑
或曰:法云寺一首,不足以概括《宫词》之全体,况原不在三十二章之内。答曰:《湘山野录》所记三十二章,宋人认为花蕊夫人之真笔者,皆可证明为前蜀之诗。此由考查内容而得,诗中所言皆王衍时宣华苑中之景物,特前人未注意及之耳。宣华苑之繁华正如昙花一现,至北宋中期已少为人所知悉,熙宁中所出二敝纸所书,正是此旧苑中飘零之歌曲,尚记当年风月繁华之盛者,惜以整理蜀国故书之王平甫氏尚不能知此典实,后之读者,复徒以美人艳词视之,遂使一段凄凉之亡国史料湮没而不彰,则《宫词》虽传,犹不传也。幸赖蜀国旧史未全亡佚,所记苑中殿亭楼阁之名,犹可与《宫词》互相印注,故吾人尚能发掘隐微,明其真相。今读此《宫词》,不啻温习王蜀一朝兴亡之历史焉。
前蜀王建,本市井无赖,乘唐末之乱,兼并东西两川而有之,僭伪称帝。建纳徐耕二女,皆殊色而有文才,姊进位贤妃,妹为淑妃,亦称小徐妃,宫中号曰花蕊夫人,此前蜀之花蕊夫人也。徐贤妃生衍,为建之幼子,封郑王。(姑从《新五代史》,待后文再为辨正。)建晚年昏耄,两徐妃专房用事,交结宦官唐文扆等,干预外政。太子元膺既被杀,建以雅王宗辂类己,信王宗杰才敏,欲择一人立之。郑王最幼,本不当立,母徐贤妃专宠,交通唐文扆及宰相张格隐主之,遂得立为太子。衍为太子时即嗜酒色游戏,一日,建自夹城过,闻太子与诸王斗鸡击球喧呼之声,叹曰:“吾百战以立基业,此辈其能守乎?”虽悔之而不能改立。及建卒,衍嗣位(九一八),时年十八,不亲政事,委其政于宦者宋光嗣等,而与韩昭、潘在迎、顾在珣、严旭等为狎客。尊其母徐贤妃为顺圣皇太后,徐淑妃为翊圣皇太妃。此姊妹两人,徐娘半老,非但不能规衍于正,更导幼主于游宴。于是起宣华苑以畅游乐,广袤十里,通于蜀宫。
宣华苑者,本摩诃池之故址而广之者也。摩诃池,陈时萧摩诃所开,或曰,隋时蜀王秀取土筑子城,因为池,有胡僧见之曰:“摩诃宫毗罗”,盖梵语呼摩诃为大,宫毗罗为龙,谓此池广大有龙耳。及王建有蜀,改名龙跃池。后主衍即位之明年,改龙跃池为宣华池,其后大兴土木,浚广池水,复于水边起殿亭楼阁,时时游宴其间,又使妃妾宫人迁往其中,以为离宫,命曰宣华苑。张唐英《蜀梼杌》云:
乾德元年,以龙跃池为宣华池。……三年五月,宣华苑成,延袤十里,有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之亭,土木之工穷极奢巧。衍数于其中为长夜之饮,嫔御杂坐,舄履交错。尝召嘉王宗寿赴宴,寿因持杯谏衍宜以社禝为重,毋为宴饮,其言慷慨激切流涕,衍有愧色。佞臣潘在迎、顾在珣、韩昭等奏曰:“嘉王从来酒悲,不足怪也,”乃相与谐谑戏笑。衍命宫人李玉箫歌衍所撰《宫词》,送宗寿酒,宗寿惧祸,乃尽饮之。……衍《宫词》曰:“辉辉赫赫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饮真痴人。”
《新五代史·前蜀世家》:
起宣华苑。苑有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又作怡神亭。与诸狎客妇人日夜酣饮其中。
较之《梼杌》,多飞鸾阁、瑞兽门之语,当另有所据。怡神亭不在宣华苑内,单立成句是也。吴任臣《十国春秋·前蜀后主纪》:
乾德三年夏五月,命宣华苑内延袤十里构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怡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土木之工,穷极奢巧。帝与诸狎客妇人嬉戏其中,为长夜之饮。
《十国春秋》糅合《蜀梼杌》及《新五代史》以成文,其失有二。乾德三年五月,宣华苑之工程已竣,非于此时始动土木之工。而怡神亭不在宣华苑内,不应与降真、蓬莱、丹霞诸亭并举。凡根据旧史以成新录,宁可多从旧本,详注异同,不计文词之工拙,若任意糅合,修饰字句,往往动辄得咎。《十国春秋》此种病累正多,此不过一例而已。
宋人笔记中提及宣华苑者,黄休复之《茅亭客话》“瑞牡丹”条云:
至伪蜀王氏……广开池沼,创立台榭,奇异花木,怪石修竹,无所不有,署其苑曰宣华。
此外殊不多觏。
兹就《湘山野录》之花蕊夫人《宫词》三十二章,择其可与史书印合者,为疏记解释于后,请以史证诗,以诗补史。
《宫词》首云:“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此是总起,言蜀国都城之气象。次云:“会真广殿约宫墙,楼阁相扶倚太阳。净甃玉阶横水岸,御炉香气扑龙床。”即接写宣华苑。会真殿之名见《蜀梼杌》及《新五代史》,当是苑之中心建筑,故首以为言。楼阁相扶见建筑之盛,玉阶水岸知此殿面临宣华池。香气龙床知后主游幸之常以此殿为起居之所也。第三首云:“龙池九曲远相通”,此龙池即跃龙池,宣华池之旧名,《宫词》中屡见之。第五首云:“殿名新立号重光”,重光殿之名,亦见诸史。既云新立,知《宫词》之作,即在宣华苑竣工以后,必在乾德三四年间(九二一至九二二)矣。又云:“岛上亭台尽改张”,想旧时摩诃池上,已有亭台之胜,惟今焕然一新耳。第六首云:“安排诸院接行廊,水槛周回十里强。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与诸史所言延袤十里之说相应。水槛周回,读者如曾游北平之颐和园者不难想象其景。诸院所以处妃妾者,下第十四首云“诸院各分娘子位”是也,铺设之奢侈如此。第七首云:“夹城门与内门通,朝罢巡游到苑中。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此言宣华苑与蜀宫通连,后主朝罢到苑,无数宫女伫立以迎驾也。其他各首中,“苑中池水白茫茫”与“展得绿波宽似海”,写摩诃池疏浚后之景象;《宫词》中屡言池水,足证所咏之为何地,所可怪者,此数十首诗从不曾点出宣华之名,遂使后人迷失事实,不然王安国辈不致误认为后蜀之诗矣。“水心楼殿胜蓬莱”,或指诸史所云蓬莱之亭。“翔鸾阁外夕阳天”,即《五代史》之飞鸾阁。凡此则诗与史同。惟“太虚高阁凌波殿,背倚城墙面枕池”,此太虚阁及凌波殿为史书所漏记。但凌波殿之名仍有着落,《蜀梼杌》记广政十六年后蜀主孟昶侍其母游凌波殿观竞渡,注云:“前蜀宣华苑也”,推此注之意,实谓凌波殿在前蜀宣华苑中。今宫词有本作凌虚殿者,非是。宣华苑之址,据余所考,在蜀宫之北,故云内苑;读“背倚城墙”句,知此苑南连蜀宫,北逼城根矣。
此但就苑中之景物言之,至苑内之人物,亦有可考者。第十五首云:“修仪承宠住龙池,扫地焚香日午时。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宫词》。”此修仪非李舜弦即李玉箫。《十国春秋》卷三十八:
昭仪李氏名舜弦,梓州人,酷有辞藻,后主立为昭仪,世所称李舜弦夫人也。所著《蜀宫应制诗》《随驾诗》《钓鱼不得诗》诸篇,多为文人赏鉴。同时宫人李玉箫者,宠幸亚于舜弦。后主常宴近臣于宣华苑,命玉箫歌己所撰《月华如水》宫词,侑嘉王宗寿酒,声音委婉,抑扬合度,一座无不倾倒。
案李舜弦乃词臣李珣之妹。《宫词》后有云:“昭仪侍宴足精神”(第八十五首)者,必此人也。此处之修仪不知是舜弦否,否则为李玉箫。大家即官家之意,为宫人呼帝王之称;玉箫善唱《宫词》,诗中有“看教鹦鹉念《宫词》”句,颇合其人。第三十首:“婕妤生长帝王家,常近龙颜逐翠华。杨柳岸长春日暮,傍池行困倚桃花。”此婕妤又为何人乎?《十国春秋》卷三十八:
元妃韦氏,故徐耕女孙也,有殊色。后主适徐氏,见而悦之,太后因纳之宫中。后主不欲娶于母族,托言韦昭度孙。初为婕妤,累封至元妃。
据此,知婕妤即王衍之表妹,徐后早纳之宫中,故曰生长帝王家也。其时尚称婕妤者,知《宫词》之作,在其晋封元妃之前。
衍好击球斗鸡之戏,今《宫词》之“小球场近曲池头”“自教宫娥学打球”“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楼双夹斗鸡坊”,正写此类。《宫词》又云:“夜夜月明花树底,傍池长有按歌声。”此可为《蜀梼杌》“长夜之饮”,及《五代史》“日夜酣饮”之注脚。又云:“御制新翻曲子成”“先按君王玉笛声”,史称衍好为艳词,又解音律。《十国春秋》云:“衍幼有才思,酷好靡丽之辞,常集艳体诗二百篇,号曰《烟花集》。”《蜀梼杌》记云:乾德二年衍泛舟阆中,“自制《水调银汉》之曲,命乐工歌之”;乾德三年宴宣华苑,命宫女李玉箫唱其《月华如水》宫词;乾德五年三月上巳宴怡神亭,“衍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及《后庭花》《思越人》之曲”;又游青城山,命宫人唱其自制之《甘州词》,凡此不一而足。原《宫词》之制作,所以夸饰承平,附庸风雅,惟以唐末天下之乱,王氏僭窃苟安,妄自尊大,不久而王衍母子以盘游失国,祸不旋踵,此风月之词,备记其荒淫之实,徒为后人怜笑之资,将以亡国之史料读之也,岂不哀哉!
四 所谓“逸诗”
王安国于崇文院中校理蜀国故书,所见花蕊夫人《宫词》写本,究有若干首,其以之传于外者,又为若干首,至今是一疑案。据同时人释文莹所记,则彼于平甫处亲得副本凡三十二章,即自“五云楼阁”起至“寒食清明”止,见《续湘山野录》;令《宫词》诸本,虽各各不同,此三十二章则多在前列,其为王衍时之宣华苑《宫词》,则前文论之详矣。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十有云:
王平甫云,熙宁间奉诏定蜀楚秦氏三家所献书,得一敝纸所书花蕊夫人诗共三十二首,乃夫人亲笔。
此三十二首之语,似袭自《湘山野录》。而胡氏又云:
花蕊又别有逸诗六十六首,乃近世好事者旋加搜索续之,篇次无伦,语意与前诗相类者极少,诚为乱真矣。
“逸诗”之说,始见于此。胡氏所谓近世者,当指南宋初年,或北宋末年,足见其时所传花蕊《宫词》已有九十八首之多。同时人赵与时之《宾退录》记云:
王平甫谓馆中校花蕊夫人《宫词》,止三十二首夫人亲笔。又别有六十六篇乃近世好事者旋加搜索续之,语意与前诗相类者极少,诚为乱真。
又云:
首卷书王平甫所云花蕊《宫词》三十二,今考王恭简《续成都集》记才二十八首,尽笔于此,庶真赝了然。
其下录《宫词》二十八章,尽为《湘山野录》所有,而脱去四首。赵氏此条又为廖莹中所袭,廖之《江行杂录》中所记全同《宾退录》,而增多误字,如《续成都集》误为《续成初集》,益不可解,所记亦只二十八章。俞正燮考花蕊《宫词》但以《江行杂录》为言,余惜其未见《湘山野录》及《宾退录》也。
花蕊夫人《宫词》中之真伪问题,观此数家之言论,可窥大略。要而论之,文莹得王平甫之副本凡三十二首,其《湘山野录》中所记《宫词》发见之情形,当采自王平甫亲笔所作之题识,而增附己语,如“于是盛行于时”之类。《宫词》之仅有三十二章,此非平甫题识中语,乃文莹所得之副本如此耳。《渔隐丛话》所记(参同注)中有“孟昶侍人”及“事具国史”语,为《野录》所无,疑从坊间刊本王安国之题识中来,而三十二首之言,则又参阅《野录》者。盖胡仔见文莹所记,始疑余诗之伪。至赵与时乃作“其赝了然”之论断,且指实“止三十二首夫人亲笔”为王平甫所说。赵氏未见《湘山野录》,故不能得三十二章之全,彼所云云,实袭自《渔隐丛话》,而增强其语气耳。
今欲评论胡赵辈所谓逸诗之为真为伪,当先辨明如何之六十六首为南宋初年人所见,因今之《宫词》,各本互异,亦不止九十八首也。《宫词》无宋元刊本传世,今可见者自明本以下,互有歧异。以上文所举有王安国序文之明仿宋本言之,刊刻虽精,实不可信,所录《宫词》凡九十九首,细按之,惟三十九首是花蕊真作,余乃王建、王珪之诗误入其间,且有杜牧之“银烛秋光冷画屏”一首,尤为可笑。不幸《全唐诗》之编者,首取此以为底本,然后再以他本增补之,故花蕊《宫词》乃有一百五十七首之多,迷人眼目。此明仿宋本,如出宋本,则绝非胡赵辈所见之本。何以知之?《渔隐丛话》所举逸诗之佳者,曰“罗衫玉带最风流”“春日龙池小宴开”,今皆不在此本之内。又南宋初年人胡伟作《宫词集句》,其用花蕊诗句,不分所谓真诗与逸诗也,亦多出于此仿宋本以外。故知此本绝不可信。
余舍此明仿宋本,而取毛晋《三家宫词》本,曹学佺《蜀中名胜记》本,李调元《全五代诗》本,以此勘异同,始知此三家所录,实大同小异。虽各有《宫词》百首,惟九十八首乃三家所同,余二则互异。因悟《渔隐丛话》所言,以《野录》之三十二加逸诗六十六,应为九十八,花蕊《宫词》当尽此数,诸家必欲足成百首,不免以他人之诗杂之,遂互为歧异耳。余信此九十八首即是南宋初年人所见之本,凡《丛话》及胡伟所引皆在其中。最后又得见明林志尹之《历代宫词》本,林本虽标百首之目,所录实只九十八首,视余所校定者全合。花蕊《宫词》刊本甚多,公私所藏,惜不能尽见,但此林、毛、曹、李四家之所同者,绝非偶然之事。以之减去《野录》之三十二章,其余六十六首当即胡赵辈所谓“逸诗”者矣。(参阅附录)
如考察此逸诗之内容,当知《渔隐丛话》及《宾退录》之误。谓篇次无伦则诚有之,谓语意与前诗不类者则妄也。前诗为宣华苑《宫词》,逸诗亦为宣华苑《宫词》,实是前诗之续,并无二致。今依讨论前诗之例,为疏记解释于后。
“法云寺里中元节”一首,最可珍贵,吾人幸赖此首之指示,得以探索全诗之史实。《宫词》所叙,皆宣华苑内情事,惟此首为偶然之例外,法云寺不在宣华苑内,此则因述宫女之生活而连类及之。诗言中元节适值后主生辰,苑内宫女皆出至法云寺观道场也。“内园先占得铺陈”,稍为费解。观《宫词》中屡言“内园”,如“立春日进内园花”“小小宫娥到内园”“春早寻花入内园”之类,此“内园”皆指宣华苑而言,与“三十六宫连内苑”之“内苑”意同。惟此处则又由地而称人,犹言“内园人”矣。意宣华苑成后,蜀宫宫人有迁住苑内者,亦有留居宫中者,如“后宫阿监裹罗巾,出入经过苑囿频”,此不住苑内者,如“小小宫娥到内园,未梳云鬓脸如莲”,此新派入园内者。《宫词》又云:“深宫内苑参承惯”,此宫与苑对举也。当时新兴热闹之气象尽在宣华,如太后、太妃、婕妤、昭仪辈皆迁住苑内,蜀之后宫殆已如长门冷寂,故内园人自有其可骄之处,其于法云寺中先占得香花铺陈之地宜也。
诗云“牡丹移向苑中栽”,唐时西蜀尚无牡丹之种,自王蜀开国,始自京洛移植。黄休复《茅亭客话》卷八:
西蜀自李唐未有此花,凡图画者唯名洛州花,考诸旧说,谓之木芍药,牡丹之号,盖出于天宝初。至伪蜀王氏,自京洛及梁洋间移植,广开池沼,创立台榭,奇异花木,怪石修竹,无所不有,署其苑曰宣华。其公相勋臣,竞起第宅,穷极奢丽。时元舅徐延琼新创一宅,雕峻奢壮,花木毕有,唯无牡丹,或闻秦州董城村僧院有红牡丹一树,遂赂金帛令取之,掘土方丈,盛以木匣,历三千里至蜀,植于新宅。
逸诗之称“苑中”“苑内”,数见不鲜,如“牡丹移向苑中栽”“回望苑中花柳色”“御宴先于苑内开”。又称“龙池”,如“春日龙池小宴开”“乐声飞出跃龙池”,跃龙池当即龙跃池,宣华池之旧名也。余如“池头”“池边”“池心”“池岸”,多不胜举。且所叙宫女游戏之事,多采莲、射鸭、钓鱼之类,皆不离于池水。知宣华苑以宣华池为中心,而此《宫词》所咏限于苑内之情景,不泛及于蜀宫。此六十六首与前三十二章一致者,安得谓之语意不类乎?花蕊《宫词》者若称之为前蜀《宫词》,犹嫌太泛,若称之为宣华《宫词》,则最为恰当。
第五十七首:“丹霞亭浸池心冷”,此丹霞亭之名见《蜀梼杌》及《新五代史》。“窗树高低约浪痕,岛中斜日欲黄昏。树头木刻双飞鹤,远漾晴空映水门”,与前诗“岛上亭台尽改张”相应,双飞鹤之木刻疑蓬莱亭或丹霞亭之饰物。此外诗中尚有沈香亭、流杯亭、会仙观、玉清坛之名,则史书所未遍举者。惟“三清坛近苑墙东,楼槛层层映水红。尽日绮罗人度曲,管弦声在半天中”,此当为苑中主要建筑之一,疑史书所记之太清殿或清和、迎仙之宫者是。
人物之可知者,“昭仪侍宴足精神,玉烛抽看记饮巡。倚赖识书为录事,灯前时复错瞒人”,此李舜弦夫人也。“夜深饮散月初斜,无限宫嫔乱插花。近侍婕妤先过水,遥闻隔岸唤船家”,此中有王衍之表妹在内,诡称韦昭度女孙者是也。“宫娥小小艳红妆,唱得歌声绕画梁。缘是太妃新进入,坐前颁赐小罗箱”,太妃者,即翊圣太妃是。若依《通鉴》《新五代史》《十国春秋》,则为王建之小徐妃,亦即花蕊夫人,若据《蜀梼杌》等,则为花蕊夫人之姊,待后文详论之。《宫词》遍及苑中之人物,惟不及太后,此点亦可注意也。“大臣承宠赐新庄”,知苑内尚有近臣之庄墅,所谓大臣者即佞臣韩昭、潘在迎辈,《五代史》所谓衍之狎客,亦即太后太妃之幸臣也。
“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慢裹头。闲向殿前骑御马,掉鞭横过小红楼”,此最为苕溪渔隐所赏者,写宫女之试男装也。“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须点内人。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此内人之作回鹘装也。王衍为提倡奇装异服之一人,《五代史》云:“衍好戴大帽,每微服出游民间,民间以大帽识之,因令国中皆戴大帽。又好尖巾,其状如锥。而后宫皆戴金莲花冠,衣道士服,酒酣免冠,其髻髽然,更施朱粉,号醉装,国中之人皆效之。”此犹不足为奇。乾德二年,衍北巡,被金甲,冠珠帽,执戈矢而行,百姓望之,谓为灌口祆神。此犹在国中无事时也。最奇者,唐兵压境,危亡在于旦暮,衍东游秦州,及返成都,百官迎谒七里亭,衍杂宫人中作回鹘队以入。《蜀梼杌》所谓回鹘队者,究不知若何。今读《宫词》,知此宣华苑中之宫人,颇习惯于胡服之骑射。观腊日官家之出,回鹘装者,殆一种猎装欤?
由以上之考察,知此逸诗六十余首,实非赝品。夫自北宋熙宁以来,即以《宫词》属诸孟昶之妃,如有好事者续为,岂不摭拾孟蜀宫廷间之逸闻,何能复言宣华苑之旧事乎?诗之的真,毫无问题。所欲问者,王平甫校书时得见此逸诗否,又何以但传三十二章耶?
当时王平甫所见花蕊《宫词》写本,实有八九十首,文莹所得副本,绝非全豹。何以知之?平甫同时人刘攽之《中山诗话》云:
孟蜀时花蕊夫人号能诗,而世不传,王平甫因治馆中废书得一轴八九十首,而存者才三十余篇,大约似王建。句若“厨船进食簇时新,坐列无非侍从臣。日午殿头宣索鲙,隔花催唤打鱼人”“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娥近数千。遇着唱名都不语,含羞急过御床前”。
即陈无己之《后山诗话》亦云费妃效王建作《宫词》百首。今人或不信《后山诗话》出无己亲笔,但其为北宋时书,初无问题。百首者亦举成数而言之耳。使平甫不言《宫词》之本有八九十首,则刘攽、陈履常安能知之。故知释文莹未窥全豹,而赵与时坐实三十二首为平甫之语,益非矣。
惟《中山诗话》之“存者才三十余篇”,颇是费解。《宫词》之前,非有目次可稽者,如其余漫漶不存,则又安知其全数为八九十首乎?故知此“存”字当有别解,试为解释之。此“存”者,疑是“删存、录存”之意。宋初图籍未备,其后削平诸国,收其图书,又下诏遣使购求散亡,始稍增益,以史馆、昭文馆、集贤院藏书,称为三馆。太宗建崇文院,徙三馆之书以实之,又于院中建秘阁,择三馆真本书籍万余卷,及内出古画墨迹藏其中,亲幸观书。此三馆及秘阁之故事也。王安国曾为崇文院校书及秘阁校理,其所见蜀楚秦三家书,必是宋初削平诸国后所得,堆存院中者。于此乱书堆中,择其善者清录成本,或送史馆等处,或编入崇文院四库书中,或甄拔以入秘阁,所谓校书之情形当是如此。前之校书者斥去此《宫词》,即不为录存之意。及安国赏识此诗,令令史郭祥缮写入馆,恐但选取其三十二章,故曰“存者才三十余篇”。文莹所见副本,疑即郭祥缮写之副本也。至原写本之八九十首则仍在院中。
王平甫何以但录取三十二首,其故难明。或者彼认此数首为夫人亲笔,余者非是。平甫题识云:“得一敝纸”,刘攽《中山诗话》云:“得一轴”,两处不同;当以平甫所自言者为实。三十二首者,一纸所书,余诗在另一纸上乎?此亦不可知矣。或者余诗篇次无伦,字迹潦草,故弃而不录欤?或者平甫谓选录若干首,备史臣参考,或编次入蜀国文献,其数已足,此亡国臣妾之诗,足以导君主以淫逸,遂秉尼父删诗之旨,有所刊削?凡此皆属可能。迨其后口诵数篇于介甫相公,而王珪、冯京愿传其本,或续有所抄出,亦未可知。诗之传于外,不若进呈馆阁之须昭郑重也。无论平甫续有所传出,或平甫以后,他人为之,所谓逸诗与原诗之出于同一底本,则无可疑惑。绝非崇文院中续有所发见,亦非好事者搜索于民间得之。幸吾人能考察内容,消除歧见,不然真为苕溪渔隐所惑矣。
五 前蜀之花蕊夫人
所谓花蕊夫人《宫词》者,前蜀之宣华苑《宫词》也。作者为谁?王平甫察知为花蕊夫人诗笔,不知何所依据。若诗之前有标题曰《花蕊夫人宫词》,则吾无间书,若由别种题记或钤记,察知为夫人手笔者,则孟蜀之花蕊夫人亦可写录前代之《宫词》,安知作者为谁乎?吾人既不能见此崇文院中之写本,诚无从臆断。姑从王平甫氏,以之归于花蕊夫人,但易后蜀为前蜀可也。
以《宫词》归于前蜀之花蕊夫人,有得有失。王平甫云花蕊夫人诗笔,今前蜀确有一花蕊夫人;且此人甚有诗才,备见诸史,不若孟昶妃之诗词点缀尽出小说;又《宫词》所咏为宣华苑情事而此人即宣华苑之主人;故一举有三得。惟花蕊夫人者乃王建宫中之号,今《宫词》作于王衍时,此母后之尊,况复徐娘半老,何得复拥妙龄时之旧号,此又理之不可通者。或者《宫词》写本系出蜀民,他人以此题之,非夫人自谓欤?只因当初王平甫氏一见即定为花蕊诗笔,未记明写本之情形及其论据所在,千古之下,遂成疑问,今难为深论。
王建之小徐妃,宫中号曰花蕊夫人,此蔡绦《铁围山丛谈》所说,他处未见。蔡氏当有所本,今不可知。其言大徐妃生衍,此则《通鉴》《新五代史》《十国春秋》所同。惟《蜀梼杌》云:“姊生彭王,妹生衍”,此为异说。张唐英以蜀人而抄纂旧史如《王蜀开国记》等,其所撰述,自较《通鉴》《五代史》为详。疑《蜀梼杌》得其实也。今申数证。(一)《鉴诫录》者,孟蜀何光远撰,去王蜀未远,其言曰:“前蜀徐耕二女,美而奇艳,太祖纳之。长曰翊圣太妃生彭王,次曰顺圣太后生后主。”与《梼杌》同。(二)《新五代史》以姊为贤妃,妹为淑妃,贤妃生衍。《蜀梼杌》则以姊为淑妃,妹为贵妃。另有书名《幸蜀记》者称衍母为贵妃,不曰贤妃。(三)咸康元年,衍奉太妃太后游青城山,历观诸景,赋诗唱和,太后题青城山丈人观云:“早与元妃慕至玄,同跻灵岳访神仙”,又《看圣灯诗》云:“虔祷游灵境,元妃夙志同”,皆谓少时与其姊慕道,其称元妃当是长姊而非妹。(四)黄休复《益州名画录》云:“王蜀少主命画师杜 龟写先主太妃太后真于青城山金华宫”,此言画王建之像而以徐氏姊妹配之,次序太妃居上,知是姊也。(五)以花蕊夫人《宫词》而论,若姊生衍,则小徐妃为翊圣太妃,今《宫词》中有称太妃者,却不似自称之辞;反之,《宫词》九十余首从无一语称及太后,岂非为太后所作之一证乎?
由是言之,花蕊夫人非他,王建之小徐妃,王衍之生母,即顺圣太后是矣。此人之身世,具见史书。《蜀梼杌》云:
徐氏父名耕,成都人,生二女,皆有国色,耕教为诗,有藻思。耕家甚贫,有相者谓之曰:“公非久贫,当大富贵。”耕因使相其二女,相者曰:“青城山有王气,每夜彻天者一纪矣,不十年后有真人乘运,此二子当妃后,君之贵由此二女致也。”及建入城,闻有姿色,纳于后房,姊生彭王,妹生衍。建即位,姊为淑妃,妹为贵妃,耕为骠骑大将军。衍即位,册贵妃为顺圣太后,淑妃为翊圣太妃,兄延琼,弟延珪皆致位太师,侍中。衍既荒于酒色,而徐氏姊妹亦各有幸臣,不能相规正,至于失国,皆其致也。
徐耕二女皆有国色,似妹氏尤胜于姊,故有花蕊之号,贵妃之封。当王建时,此徐妃专房用事,阴谋立衍为太子,史称其交结宦者唐文扆,伪使巫山道士相建诸子,言衍最贵,又以黄金百镒赂宰相张格,格遂抗表言衍才器英武,堪社稷之托。及王衍嗣位,太后太妃卖权鬻爵,自刺史以下,每一官阙,数人并争,而入钱多者得之,遂使朝政出于宫闱,如韩昭、潘在迎辈又皆太后太妃之幸臣,史所书徐氏后妃之失德,不一而足。
宣华苑之建,亦必太后太妃主之。观太后青城山诗云与其姊少时慕道,今苑中有太清、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之亭,皆神仙之事,非无故矣。《宫词》云:
六宫一例罗冠子,新样交镌白玉花。欲试淡装兼道服,面前宣与唾盂家。
会仙观里玉清坛,新点宫人作女冠。每度驾来羞不出,羽衣初着怕人看。
老人初教作道人,鹿皮冠子淡黄裙。后宫歌舞全抛掷,每日焚香侍老君。
此数首皆言苑内焚修之事。当时神仙思想弥漫于王蜀宫中,宣华苑造成后不久,王衍即在苑中受道箓,以杜光庭为传真天师。又自以姓王,溯远祖于王子晋,乾德五年,改唐道袭宅为上清宫,塑王子晋像祀之,尊以为圣祖至道玉宸皇帝。衍之巡游,宫人随驾而出,衣道服,冠莲花冠。其幸青城山,宫人衣画云霞道服,衍制《甘州曲》与宫人唱之,云:“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沦落在风尘”,谓皆神仙中人,沦落在风尘耳。
惟前蜀亡国之速,亦不能尽归罪于后妃。衍之荒诞,古今少有,姑择其一二言之。衍尝以绘彩数万段结为彩楼山,上立宫殿亭阁,一如居常栋宇之制,宴乐其中,或逾旬不下;又别立二彩亭于山前,以金银锜釜之属,取御厨食料,烹 于其间,衍凭彩楼以观,谓之当面厨。复命大内造村坊市肆,令宫嫔着青衫,悬帘鬻食,男女杂沓,交易而退。又造平底大车,下设四卧轴,每轴安五轮,凡二十轮,牵以骏马,骑去如飞,谓之流星辇。又作蓬莱山,画绿罗为水纹地衣,其间作水兽芰荷之类,作折红莲队,盛其锻者于山内鼓槖,以长籥引于地衣下,吹其水纹鼓荡若波涛之起。复以杂彩为二舟,辘轳转动,自山门洞中出,载妓女二百二十人,发棹行舟,周游于地衣之上,采所扳莲列阶前,出舟致辞,长歌复入,周回山洞。其奢靡嬉戏之出奇如此。观蓬莱采莲之戏,有如今日剧坛之布景,可为戏曲史之绝佳材料。至其性格之淫戾,《鉴诫录》谓其画作鬼神,夜为狼虎,潜入诸宫内,惊动嫔妃,老小奔走,往往致卒。《蜀梼杌》云,衍泛舟阆中,郡民何康女有美色,将嫁,衍取之,赐其夫百缣,其夫一恸而卒。又强取王承纲女入宫,女自缢死。
后唐庄宗既灭梁,遣客使李严聘蜀,以觇虚实。严复命曰:“王衍童 耳,君臣上下,唯务穷奢,以臣料之,大兵一临,望风瓦解。”遂定伐蜀之计。同光三年九月庄宗遣魏王继岌、枢密使郭崇韬伐蜀,兵发洛阳。时王衍方与太后太妃从青城山还,又欲幸秦州。衍之欲幸秦州者,节度使王承休招之,谓秦州多美妇人,又与承休妻严氏有私,故急欲赴之。群臣切谏不听,太后泣而止之,至于绝食。仍不顾而行,在道日事狩猎,与群臣赋诗甚多,至绵谷而唐兵入境,所至州县,不战而降。衍遽返成都,百官及后宫迎谒七里亭,衍杂宫人中作回鹘队以入。翌日与群臣相对涕泣无一言。于是命翰林学士李昊草降表。唐兵至成都,衍白衣牵羊,草索系首,肉袒衔璧出迎于升仙桥。时蜀之咸康元年十一月,唐之同光三年(九二五)。魏王继岌发自洛阳,及至成都,凡七十五日而蜀平,其随军王承旨“二十万人齐拱手”之诗,盖纪实也。
先是,衍邀李严相见,以母妻为托;至是唐下诏慰曰:“固当裂土而封,必不薄人于险,三辰在上,一言不欺。”衍捧诏欣然,率其宗族宰臣,将佐家族,上下数千人就道赴洛。同光四年(九二六)四月,至秦川驿,庄宗用伶人景进言,诛衍于道,灭其族。母后临刑呼曰:“冤哉!吾儿以一国迎降,反以为戮,信义俱弃,吾知尔祸不旋踵矣!”自太妃以下,衍之皇后金氏,贵妃钱氏,诸兄宗辂、宗纪、宗智、宗泽、宗鼎、宗平、宗特,及衍之二子皆死之。
此花蕊夫人母子之史略,亦即王蜀亡国之史略也。衍被杀时,年二十六。母后之生年不详,今假定为八八三至九二六,合四十四岁,大致相近,则当生于唐僖宗之中和三年。
王宗寿者,建以同姓录为子。当后主时,屡进谏,及闻衍降,衔璧大恸,从衍东迁,以非宗亲,不及于难,亡入熊耳山。至唐明宗天成三年诣洛求葬衍宗族,明宗嘉其忠而许之,得王氏十八丧,葬之于长安南三赵村。则花蕊夫人墓应在其地。
自宣华苑之成及王蜀之亡,凡五年。当唐兵入城时,其焚掠摧残,与夫宫女之逃窜被辱,不难想象。繁华之短促,莫有过于此者。及孟氏再有蜀,收拾残废,犹时临幸,广政十六年孟昶侍母至临波殿观竞渡,又苏轼《洞仙歌序》谓昶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皆是其地,而世移人换。及孟蜀再亡,入于赵宋,则宣华旧苑已冷落不堪。邵博《闻见后录》云:
李西美帅成都,士人陈甲馆于便斋,月夜有危髻古衣裳妇人数辈,笑语花圃中,有甚丽者诵诗云:“旧时衣服尽云霞,不到迎仙不是家,今日楼台浑不是,只余古木记宣华。小雨廉纤梅子黄,晚云收尺月侵廊,树阴把酒不成醉,何处无情枉断肠。”忽不见。今府第故蜀宫,岂当时宫女犹有鬼耶?按《蜀梼杌》,宣华,故苑名。
邵博按《蜀梼杌》而知宣华之为苑名,足见其时知之者鲜矣。邵氏,北宋末南宋初人也。诗谓云霞之服,迎仙之宫,则非熟悉苑事者不能为。今花蕊《宫词》之真者九十有八,不足百首之数,若以此二鬼诗续之,最为妙绝,惟读者无乃嫌其太凄咽耶!
六 余论及结论
花蕊夫人幼承父教,长有诗才,其诗传于今者,除《宫词》外,尚有游青城山与其姊倡和数首,见蜀人何光远之《鉴诫录》。李调元《全五代诗》采之。今节录若干,以示一斑。《鉴诫录》云:
顷者姊妹以巡游圣境为名,恣风月烟花之性,驾辎于绿野,拥金翠于青山,倍役生灵,颇销经费,凡经过之所,宴寝之室,悉有篇章,刊于玉石,自秦汉以来,后妃省巡,未有富贵如兹之盛者也。顺圣太后题青城山丈人观云:“早与元妃慕至玄,同跻灵岳访真仙,当时信有壶中境,此日亲来洞里天,仪仗影交寥廓外,金丝声揭翠微巅,惟惭未致华胥理,徒祝升平卜万年。”翊圣皇太妃继曰:“获陪翠辇喜殊常,同陟仙程岂厌长,不羡乘鸾入烟雾,此中便是五云乡。”顺圣又题丈人观先帝圣容云:“舜帝归梧野,躬来谒圣颜,旋登三境路,似陟九疑山,日照堆岚迥,云横积翠闲,期修封禅理,方俟再跻攀。”翊圣继曰:“共谒御容仪,还同在禁闱,笙簧喧宝殿,彩仗耀金徽,清泪沾罗袂,红霞拂绣衣,九疑山水远,无路继湘妃。”……顺圣又题汉 州三学山夜看圣灯云:“虔祷游灵境,元妃夙志同,玉香焚静夜,银烛炫辽空,泉漱云根月,钟敲桧杪风,印金标圣迹,飞石显神功,满望天涯极,平临日脚穷,猿来斋室上,僧集讲筵中,顿觉超三界,浑疑证六通,愿成修偃化,社稷保延洪。”翊圣继曰:“圣灯千万炬,旋向碧云生,细雨湿不暗,好风吹更明,磬敲金地响,僧唱梵天声,若说无心法,此光如有情。”顺圣又题天回驿云:“周游灵境散幽情,千里江山暂得行,所恨烟光看未足,却驱金翠入龟城。”翊圣继曰:“翠驿红亭近玉京,梦魂犹自在青城,比来出看江山境,尽被江山看出行。”议者以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所以谢女无长城之志,空振才名,班姬有团扇之思,亦彰媱思,今徐氏逞乎妖志,饰自幸臣,假以风骚,庇其游佚,取女史一时之美,为游人旷代之嗤,及唐朝兴吊伐之师,遇蜀国有荒媱之主,三军不战,束手而降,良由子母盘游,君臣凌替之所致也。……
观姊妹倡和之盛,诗才相当,今《宫词》九十余首,其中亦有翊圣太妃之作否?曰,是诚难言。《宫词》语气非一,非必一人所为,不但太妃好为吟咏,即以素习艳词之后主王衍亦难免染指于其中。且唐人以五七言绝句为乐府,《宫词》原为歌曲之一种,取其月下花间,可以歌唱,是则酒酣兴到,随意命笔,固不必限制作于一人。史载宫人李玉箫唱王衍之“月华如水”《宫词》,又此诗之“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宫词》”,皆可为证。宣华苑内,如李舜弦李玉箫辈皆通文墨;今九十八首之外,尚有“鸳鸯瓦上瞥然声”一首,相传为李玉箫或李舜弦作,不知何据,倘真是李作,则竟入之花蕊《宫词》中可矣,前人所以除外者,以李为前蜀,花蕊为孟蜀耳。或问《宫词》之歌法如何?以余意测,或与柳枝词之歌法相同。中晚唐人竞唱《柳枝词》,皆为七绝一首,王衍亦曾于宣华苑中唱韩琮《柳枝词》“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何须思想千年事,惟见杨花入汉宫”云,《宫词》之声调疑与之相近也。《鉴诫录》论徐氏诗有“饰自幸臣”之语,幸臣者指韩昭、潘在迎辈,《十国春秋·潘在迎传》云:“陪侍游宴,或为艳歌相唱和”,此辈于《宫词》曾否润色,则不得而知。如《宫词》非一人之作,而以之归于太后者,则以太后执骚坛之盟主,同时亦为宣华苑之主人耳。
读《花间集》,知蜀国词人之多。其在王衍之朝者有毛文锡、李珣、尹鹗、牛希济,皆词家;而王仁裕亦称能诗,通音律。此数人曾作《宫词》否,于史无征。其有征者,有欧阳炯。北宋田况《儒林公议》记一条云:
伪蜀欧阳炯尝应命作《宫词》,淫靡甚于韩偓。
此为孤证。假定可信,今欧阳炯之《宫词》不传于后,不知其所作者为前蜀《宫词》抑为后蜀《宫词》,宜一推论之。此人历仕两蜀,蜀亡后又入宋,《宋史》四七九有传,而误作欧阳回,盖炯一作迥,而回乃迥之误。吴任臣《十国春秋》于欧阳炯、欧阳回两为立传,益失之矣。《宋史》称其少事王衍为中书舍人,至孟蜀历翰林学士至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是始仕于王蜀而显宦于孟蜀。其作《宫词》当在何时乎?今案昶与衍虽同为亡国之君,但观史书所载,行事不尽类。《蜀梼杌》记孟昶宴从官于玉溪院,俳优以王衍为戏,命斩之。又云:“昶好学,凡为文皆本于理,常谓李昊、徐光溥曰,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词,朕不为也。”宋以后,颁官箴于州县,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等语,此即孟昶之文。《宋史》称欧阳炯尝拟白居易《讽谏诗》以献,昶手诏嘉美,赍以银器锦彩,今所拟《讽谏诗》亦不传,观《花间集序》,炯才藻之轻艳可知,原其所以作《讽谏诗》者,恐是迎合君主之意旨。然则如有《宫词》,当在王衍时乎?
徐后青城山诸诗,虽见诗才,尚嫌平实,不若《宫词》之空灵。若以《花间集序》之作者拟之,则诚妙合。惟于此亦有难点。炯应命为宣华《宫词》,固属可能,但写本之出于熙宁馆阁中,王安国何以称之为花蕊夫人诗笔乎?岂宣华苑为花蕊夫人所居,蜀人以此题之乎?此则设想过远。又此《宫词》何以无一语称及太后?岂太后欲有所作,假手于欧阳炯耶?若应制之作,必多颂扬之词,今《宫词》多描写宫女嬉戏实情,若宫中人自为之者。凡此皆属难点,不敢遽为论定,存疑而已。据《宋史》,炯卒于开宝四年,年七十六,其生卒年可定为八九六至九七一。
综合以上之考证,为简括之结论如下:
花蕊夫人《宫词》者,熙宁五年(一〇七二)王安国于崇文院中校理蜀国故书时发见之,凡二敝纸所书,共有八九十首。安国察知为花蕊夫人诗笔,以其诗之内容似王建《宫词》,遂称之为花蕊夫人《宫词》,定为后蜀主孟昶妃号花蕊夫人者所作。王安国赏其文词,录出三十二章,誊写入三馆。及王珪、冯京闻之,遂传其本于外。至南宋时,《宫词》之刊本已杂,其有九十八首者,最为近真,或作百首者,则以他人之诗二首足之;或混入王建、王珪两家之《宫词》,颇为乱杂。今考《宫词》所咏为前蜀后主王衍之宣华苑事,可正名为《宣华宫词》,历代相传以为孟昶妃所作者,非也。作者为谁,竟不可知。惟前蜀王建之小徐妃曾有花蕊夫人之号,且有诗才,此人即王衍之生母,衍嗣位后尊为顺圣太后者(八八三?至九二六),《宫词》或其所作。亦恐有太后之姊翊圣太妃及后主王衍、昭仪李舜弦、宫人李玉箫辈之词章杂于其中。此乃宣华苑中花前月下之歌曲,不主于一人也。一说,后主时中书舍人欧阳炯(八九六至九七一)曾有《宫词》之献,此或欧阳炯之词。但何以题称花蕊夫人则不可知矣。诗之作必在宣华苑初成时,即九二一至九二二,可为定论。
《宫词》之作者虽难论定,但此类诗词,本属乐府性质,无作者之个性在内,故考明时代及内容所陈之史实,远比研究作者为重要也。
或问蜀国何以有两花蕊夫人?曰,此或一时一地之风尚,举宫中之美者称之。《蜀梼杌》载潘炕妾名解愁者,有殊色,亦能诗,其母梦吞花蕊而生,则“花蕊”亦蜀之恒言矣。又《十国春秋》卷五十云:“又有南唐宫人,雅能诗,归宋后目为小花蕊。”是则五代宋初通有此号,亦不限于一地矣。
宋祁过摩诃池诗云:“十顷隋家旧凿池,池平树尽但回堤。青尘满地君知否,半是当年浊水泥。”又:“池边不见帛阑船,麦陇连云树绕天。百岁兴衰已如此,争教东海不为田。”此《宫词》作后一百年之景象。陆游过摩诃池诗云:“摩诃古池苑,一过一消魂。春水生新涨,烟芜没旧痕。年光走车毂,人事转萍根。犹有宫梁燕,衔泥入水门。”此《宫词》作后二百年之景象也。水门者,摩诃池入王蜀宫中,旧时泛舟入此池,曲折十余里,至宋世蜀宫门已为平陆,然犹呼水门也。至明初,更填池址为蜀藩正殿,西南尚有一曲,水光涟漪云。清康熙时改故藩府为贡院。成都志书于此所说不一,一云摩诃池明初填为蜀藩正殿,又云蜀藩府即孟蜀故宫,是混蜀宫与摩诃池为一。志又云:“飞鸾阁,前蜀王衍建,或云今府治。”余足迹未至成都,不详地理,但据图志以考,则贡院在城内偏西,府署在其西北,武担山又在府署之西北,设府署为飞鸾阁故址,可知王衍时宣华苑之大,直逼武担山下,北可通北门,南则连蜀宫。是宣华苑者在蜀宫之背,故称内苑云。又据志书,成都东南郊外,有一法云禅寺,岂即当年之法云寺乎?
世移时换,摩诃池之遗址已不可复寻。披览《宫词》,犹能想见王蜀之僭窃自大,与夫此离宫别苑中风月繁华之盛,宜可为一时之诗史,即不出于一手,亦为同时地人之所为,而有统一之题材者,此小诗而有长诗之意味者也。
附录一 花蕊夫人宫词校定本
一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住昆山。(闲一作间,内苑一作苑内,住一作坐,昆一作崑。)
二会真广殿约宫墙,楼阁相扶倚太阳。净甃玉阶横水岸,御炉香气扑龙床。(倚一作接,气一作燕。)
三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春景,画船来往碧波中。(江南一作曲江,春一作风,往一作去。《渔隐》引作江南好风景。)
四东内斜将紫禁通,龙池凤苑夹城中。晓钟声断严妆罢,院院纱窗海日红。(将一作穿。)
五殿名新立号重光,岛上亭台尽改张。但是一人行幸处,黄金阁子锁牙床。(亭一作池,子一作内。)
六安排诸院接行廊,水槛周回十里强。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水一作外,强一作长,绣一作线。)
七夹城门与内门通,朝罢巡游到苑中。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日高一作中官。)
八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日午殿头宣索脍,隔花催唤打鱼人。(船一作盘,宴一作坐,列一作是,索一作素。《中山诗话》引作列坐无非侍从臣。)
九立春日进内园花,红蕊轻轻嫩浅霞。跪到玉阶犹带露,一时宣赐与宫娃。(犹一作尤。)
一〇三面宫城尽夹墙,苑中池水白茫茫。亦从狮子门前入,旋见亭台绕岸旁。(尽一作近,白一作面,亦一作直。)
十一离宫别院绕宫城,金板轻敲合凤笙。夜夜月明花树底,傍池长有按歌声。
十二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
十三旋移红树 青苔,宣赐龙池再凿开。展得绿波宽似海,水心宫殿胜蓬莱。(红一作花, 青一作斫新,再一作更,心一作晶,宫一作楼。胡伟《集句》引宫作楼。)
十四太虚高阁凌波殿,背倚城墙面枕池。诸院各分娘子位,羊车到处不教知。(波一作虚,枕一作浸。)
十五修仪承宠住龙池,扫地焚香日午时。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宫词》。(候一作待,看教一作数看,《宫词》一作新诗。)
十六才人出入每参随,笔砚将行绕曲池。能向彩笺书大字,忽防御制写新诗。(参一作相,将行一作将来,一作行将,能一作张,忽一作勿。)
十七六宫官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十八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荳打黄莺。(监一作□,荳一作豆。)
十九梨园弟子簇池头,小乐携来俟燕游。旋炙银笙先按拍,海棠花下合《梁州》。(弟子一作子弟,俟一作候,燕一作宴,旋一作试,炙一作把。《渔隐》引旋作试。)
二〇殿前排宴赏花开,宫女侵晨探几回。斜望苑门遥举袖,传声宣唤近臣来。(苑门一作花开,宣一作先。)
二一小球场近曲池头,宣唤勋臣试打球。先向画楼排御幄,管弦声动立浮油。(楼一作廊。)
二二供奉头筹不敢争,上棚专唤近臣名。内人酌酒才宣赐,马上齐呼万岁声。(专一作传,一作等。)
二三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把鞍鞒。(欲一作似,把一作抱,鞚一作控,鞒一作桥。)
二四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玉一作王。)
二五翔鸾阁外夕阳天,树影花光杳接连。望见内家来往处,水门斜过罨楼船。(树一作木,光一作香,杳一作水,一作远,罨一作画。)
二六内人追逐采莲时,惊起沙鸥两岸飞。兰桨把来齐拍水,并船相斗湿罗衣。(人一作家,桨把来一作棹把来,一作桨棹来,斗一作向。《渔隐》引作兰棹把来。)
二七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旋折荷花半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浦一作渚,半一作伴。)
二八少年相逐采莲回,罗帽罗衫巧制裁。每到岸头齐拍水,竞抬纤手出船来。(帽一作袜,衫一作衣,齐一作长,拍一作怕,竞一作竟,抬一作提。)
二九早春杨柳引长条,倚岸缘堤一面高。称与画船牵锦缆,暖风搓出彩丝条。(缘一作沿,条一作绦。)
三〇婕妤生长帝王家,常近龙颜逐翠华。杨柳岸长春日暮,傍池行困倚桃花。
三一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遇着唱名多不语,含羞急过御床前。(支一作又,人一作娥,近数一作尽十,语一作应,急一作走。《中山诗话》引作急,《渔隐》引作走。)
三二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楼双夹斗鸡坊。内人对御分明看,先赌红罗十担床。(赌一作睹,十担一作被十,一作满担。)
以上三十二首,见北宋释文莹之《续湘山野录》,其次第依之。本文亦用《野录》本,而以《宫词》各本之异文校识于后,《全唐诗》原有校语,亦并采之。宋人以此为王平甫所传出乃花蕊诗之真者,据余之见,殆即平甫令人誊写入三馆之本,而文莹得见其副,要非崇文院中发见之《宫词》写本之全录也。南宋赵与时之《宾退录》及廖莹中之《江行杂录》但记二十八首,以较《野录》则脱去其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二。北宋刘攽之《中山诗话》曾称引其中之八,三十一;南宋胡仔之《苕溪渔隐丛话》曾称引其中之三,十九,三十一,二十六,八;南宋胡伟之《宫词集句》曾引用其四·三(即第四首之第三句,余同),五·三,六·三,七·三,十三·四,十九·一,二十·一,二十·二,二十四·四共九句;大致与《野录》文同,其稍有异者,特识于校语中,所以重北宋与南宋初年人之征引也。历来刊刻《宫词》者,此三十二章多在前列。如明林志尹《历代宫词》本首列此三十二章,次第与《野录》全同,曹学佺《蜀中名胜记》本,亦但乱其两首,皆可珍贵,盖据此可以测各本之优劣焉。
三三水车踏水上宫城,寝殿檐头滴滴鸣。助得圣人高枕兴,夜凉长作远滩声。(凉一作深。)
三四平头船子小龙床,多少神仙立御旁。旋刺高竿令过岸,满池春水蘸红妆。(高一作篙。)
三五苑东天子爱巡游,御岸花堤枕碧流。新教内人供射鸭,长将弓箭绕池头。(御一作柳,供一作工。)
三六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幔裹头。闻得殿前调御马,掉鞭横过小红楼。(幔一作慢,裹一作理,闻得一作闲向,调一作骑,掉一作挥,横一作举。《渔隐丛话》引幔作漫,裹作理,闻得作闲向,调作骑。)
三七沉香亭子傍池斜,夏日巡游歇翠华。帘畔越盆盛净水,内人手里剖银瓜。(越一作玉。)
三八薄罗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板阁虚。独自凭阑无一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三九金画香台出露盘,黄龙雕刻绕朱阑。焚修每遇三元节,天子亲簪白玉冠。(台一作囊,节一作日。)
四〇六宫一例罗冠子,新样交镌白玉花。欲试淡装兼道服,面前宣与唾盂家。(罗一作鸡。)
四一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三一作二。)
四二春天睡起晓装成,随侍君王触处行。画得自家梳洗样,相凭女伴把来呈。
四三小小宫娥到内园,未梳云鬓脸如莲。自从配与夫人后,不使寻花乱入船。
四四锦城上起凌烟阁,拥殿遮楼一面高。认得圣颜遥望见,碧阑干映赭黄袍。(凌一作凝,面一作向。)
四五大臣承宠赐新庄,栀子园亭东院旁。每日圣恩亲幸到,板桥头是读书堂。(亭东院一作亭东柳,一作东柳岸,每一作今,亲一作新。)
四六舞头皆著画罗衣,唱得新翻御制词。每日内庭闻教队,乐声飞出跃龙池。(出一作上,跃一作到,池一作墀。)
四七春早寻花入内园,竞传宣旨欲黄昏。明朝驾幸游蚕市,暗使毡车笼苑门。(竞一作竟,驾幸一作随驾,笼一作就。)
四八半夜摇船载内家,水门红蜡一行斜。圣人正在宫中饮,宣使池头旋折花。(摇船一作船游,正一作止。)
四九春日龙池小宴开,岸边亭子号流杯。沉檀刻作神仙女,对捧金尊水上来。(尊一作杯,《渔隐丛话》引尊作杯。)
五〇寝殿门前晓色开,红泥药树间花栽。君王未起翠帘卷,又发宫人上直来。(翠一作珠,又发宫人一作宫女更番。胡伟引作宫女更番。)
五一慢梳鬟髻著轻红,春早争求芍药丛。近日承恩移住处,夹城里面占新宫。
五二别色官司御辇家,黄衫束带脸如花。深宫内苑参承惯,常从金舆到日斜。(官一作宫,苑一作院。)
五三日高房里学围棋,等候官家未出时。为赌金钱争路数,专忧女伴怪来迟。
五四樗蒲冷淡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尽对君王称妙手,一人来谢一人输。(谢一作射。)
五五慢揎罗袖指纤纤,学钓池鱼傍水边。忍冷不禁还自去,钓竿常被别人拈。(揎一作挥,罗一作红,池鱼一作鱼池,边一作帘,一作弦,拈一作牵。)
五六宣徽院约池南岸,粉壁红窗画不成。总是一人行幸处,彻宵闻奏管弦声。(徽一作城,窗一作妆,闻一作长。)
五七丹霞亭浸池心冷,曲沼门含水脚清。傍岸鸳鸯皆着对,时时出向浅沙行。(着一作有。)
五八杨柳阴中引御沟,碧梧桐树拥朱楼。金陵城共滕王阁,画向丹青也合羞。
五九海棠花发盛春天,游赏无时列御筵。绕岸结成红锦帐,暖枝犹拂画楼船。(列一作引,犹一作低。)
六〇晚来随驾上城游,行列东西百尺楼。回望苑中花柳色,绿阴红艳满池头。(晚一作晓,尺一作子。)
六一牡丹移向苑中栽,尽是藩方进入来。未到末春缘地暖,数般颜色一时开。
六二晓日官人外按回,自牵骢马出林隈。御前接接见高手,时得山鸡喜进来。(晓日一作日晚,官一作宫,林一作城,接接见高一作接得高叉,时一作射。按校语中字胜于原文。)
六三朱雀门开花未开,球场空阔浸尘埃。预排白兔兼苍狗,等候君王按鹘来。(开一作高,花未一作苑外,浸一作净。按校语胜于原文。)
六四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须点内人。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装一作裳。)
六五鞍鞯盘龙闹色装,黄金压胯紫游缰。自从拣得真龙骨,别置东头小马房。(鞍鞯盘龙一作盘凤鞍鞯,闹一作闪,一作斗,游一作油,骨一作种,房一作坊。)
六六窗树高低约浪痕,岛中斜日欲黄昏。树头木刻双飞鹤,远漾晴空映水门。(窗一作岛,高一作花,岛一作苑,远漾一作扬起,一作荡起。)
六七翠辇每从城畔出,内人相次立池边。嫩荷花里摇船去,一阵香风送水仙。(从一作随,出一作去,立池边一作簇池隈,去一作出,仙一作来。)
六八高烧红蜡点银灯,秋晚花池景色澄。今夜圣人新殿宿,后宫相竞觅只承。(蜡一作烛。)
六九苑中排比宴秋宵,弦管挣纵各自调。日晚阁门传圣旨,明朝尽放紫宸朝。(阁一作 。)
七〇夜深饮散月初斜,无限宫嫔插乱花。正侍婕妤先过水,遥闻隔岸唤船家。(插乱一作乱插,正一作近。胡伟引正作近。)
七一宫娥小小艳红妆,唱得歌声绕画梁。缘是太妃新进入,座前颁赐十罗箱。
七二池心小样钓鱼船,入玩偏宜向晚天。挂得彩帆教便放,急风吹过水门边。(边一作前。)
七三方池居住有渔家,收网摇船到浅沙。预进洪鱼供日料,满筐跳跃白银花。(方一作傍,洪一作活。)
七四会仙观内玉清坛,新点宫人作女冠。每度驾来羞不出,羽衣初着怕人看。(内一作里。)
七五老大初教学道人,鹿皮冠子淡黄裙。后宫歌舞全抛掷,每日焚香事老君。(学一作作,全一作今。)
七六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诞降辰。满殿香花争供养,内园先占得铺陈。(诞降一作降诞。胡伟引作降诞。)
七七嫩荷香扑钓鱼亭,水面纹鱼作队行。宫女忆来池畔看,傍帘呼唤勿高声。(纹一作文,忆一作竞,一作齐,畔一作面,傍一作倚。按忆字误,作竞者是。)
七八秋晓红妆傍水行,竞将衣袖扑蜻蜓。回头瞥见宫中唤,几度藏身入画屏。(晓一作晚。)
七九御沟春水碧于天,宫女寻花入内园。汗湿红妆行渐困,岸头相唤洗花钿。
八〇内人深夜学迷藏,偏绕花丛水岸旁。乘兴或来仙洞里,大家寻觅一时忙。(或一作忽。)
八一酒库新修近水旁,泼醅初熟五云浆。殿前供御频宣索,进入花间一阵香。(泼一作拨,进一作追。)
八二白藤花限白银花, 子当门寝殿斜。近被宫中知了事,每来随架使煎茶。(花限一作笼掐,当门一作门当,一作门前,煎一作烹。)
八三西球场里打球回,御宴先于苑内开。宣索教坊诸伎乐,傍池催唤入船来。(于一作从。)
八四新翻酒令著词章,侍宴初开忆却忙。宣赐近臣传赐本,书家院里遍抄将。(开一作闻,忆一作意,书家院里一作总教诸院。)
八五昭仪侍宴足精神,玉烛抽看记饮巡。倚赖识书为录事,灯前时复错瞒人。
八六后宫阿监裹罗巾,出入经过苑囿频。承奉圣颜忧误失,就中常怕内夫人。
八七管弦声急满龙池,宫女藏阄夜宴时。好是圣人亲捉得,便将浓墨扫双眉。(阄一作钩。)
八八蜜色红泥地火炉,内人冬日晚传呼。今宵驾幸池头宿,排比椒房得暖无。(蜜色一作密室。按校语胜。)
八九画船花舫总新妆,进入池心近岛旁。松柏楼窗楠木板,暖风吹过一团香。(柏一作木,楼一作镂,一团一作四围。)
九〇三清台近苑墙东,楼槛层层映水红。尽日绮罗人度曲,管弦声在半天中。
九一高亭百尺立当风,引得君王到此中。床上翠屏开六扇,槛花初绽牡丹红。(高亭一作亭高,当一作春,一作于,槛花初一作折枝花。)
九二小院珠帘着地垂,院中排比不相知。羡他鹦鹉能言语,窗里偷教 鹆儿。(相一作能。)
九三内人承宠赐新房,红纸泥窗绕画廊。种得海柑才结子,乞求自进与君王。(纸一作锦,画一作四,进一作送,一作过。按陆游《老学庵笔记》引此作红锦泥窗绕四廊。)
九四翡翠帘前日影斜,御沟春水浸成霞。侍臣向晚随天步,共看池头满树花。(帘一作檐,春一作流。)
九五金章紫绶选高班,每每东头近圣颜。才艺足当恩宠别,只看供奉一场閒。(看一作堪,閒一作闲。)
九六金碧阑干倚岸边,卷帘初听一声蝉。殿头日午摇纨扇,宫女争来玉座前。
九七安排竹栅与笆篱,养得新生鹁鸽儿。宣受内家专喂饲,花毛闲看总皆知。(看一作着。)
九八年初十五最风流,新赐云鬟使上头。按罢《霓裳》归院里,画楼云阁总新修。(使一作便,里一作去,新一作重。胡伟引作归院去。)
以上自三十三至九十八,即《苕溪渔隐丛话》所谓“别有逸诗六十六首”者是矣。考其内容,亦是宣华《宫词》,刘攽《中山诗话》称王平甫所见写本有八九十首,今以此六十六首合前三十二章,得九十八首,虽难免无一二伪作在内,然大体当出于崇文院中之同一写本无疑。此六十六首为平甫应冯京、王珪之请续为传出,抑平甫以后人所传,则不可知。惟在南宋初年早已传诵人口。胡仔曾称引其三十六,四十九两首。胡伟《宫词集句》曾引用其三十六·四,四十一·二,五十·四,五十三·一,五十三·二,五十四·一,五十四·三,五十八·一,五十九·一,五十九·二,六十·三,六十一·一,六十八·三,七十·三,七十五·三,七十六·二,七十七·三,七十九·三,八十三·三,八十四·一,九十五·三,九十六·三,九十八·一,九十八·三,共二十四句,文有异者,皆识于校语。而陆游《老学庵笔记》亦曾举其九十三·二一句。胡伟、陆游皆称花蕊夫人,不别标所谓逸诗也。
此六十六首之次第及本文,依明林志尹《历代宫词》本。始余于郑西谛先生处得见彼为中央图书馆购得之季沧苇藏明万历仿宋本,持校毛晋《三家宫词》本,大有不同,万历本诗多侵入毛本之王建王珪两家《宫词》内,而与《全唐诗》本花蕊《宫词》下注一作王建一作王珪者又异,疑不能明。乃取曹学佺《蜀中名胜记》,李调元《全五代诗》,胡伟《宫词集句》对勘,始知曹、毛、李大致相同,万历本最误,凡胡伟所征引多半不在其内。惟曹、毛、李三家亦微有差异,即三家各有两首为余二所无,其三家相同者,惟有九十八首;因悟胡仔逸诗六十六首之语,以六十六加三十二为九十八,盖南宋初年人所见花蕊《宫词》仅有此数,后人欲足成百首,故必有两首诸本互异耳。其中曹氏之《蜀中名胜记》本,此两首乃在最后,余据此断定以曹本为最善。因写定此六十六首逸诗,次第及原文依曹本。一日,复过西谛寓所,告以万历本之妄,并问续有所得否?西谛云:“近复得明林志尹《历代宫词》,此本定佳。”余请其许借归一读。林本虽标百首之目,实只有九十八首,视余向所定者均合,不增不减,乃大喜逾望。至次第则又与曹本异;余谓曹本尚附有两首赝品,今林本无之,是则林本更善,且前三十二章之次第,亦惟林本与《湘山野录》全同;遂重为写定,次第及原文改从林本。
前三十二章之次第固当从《湘山野录》,且文字亦以《野录》为最善,余本胜之者盖鲜。此六十六首则林本亦非最善,今不据意以改,读者参看校语,自斟酌之可也。
以次第言之,则此六十六首较前三十二章为乱,胡仔认为篇次无伦者是也。如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皆是初秋,七十九反入春天;六十四,八十八皆言冬日而距离甚远。若不从林本,另从他本,其事仍同,知南宋初年所传之本即已无序次。照理想之办法,可将此九十八首之《宫词》重新排比,使前后联络,层次井然,如展开一幅图画长卷于读者之心目前,方得长诗之意味,文字亦可择善而从,不拘一本。此则俟他日为之,今为求考信之故,不得不根据一本,使明来历也。
以上共九十八首,花蕊《宫词》之真者,尽于此矣。余虽不能多见善本,但即据此四五种本子,已可明其崖略。下录诸本所不同有,非花蕊《宫词》之真者。
1.鸳鸯瓦上瞥然声,昼寝宫娥梦里惊。元是我王金弹子,海棠花下打流莺。(瞥一作忽,王一作皇。)
此毛本之九十五,注云:“此首或见王建集中”,他本均无此首。毛本王建《宫词》无此首,惟林本及《全唐诗》本王建《宫词》均有之。按赵与时《宾退录》谓当时人刻王建《宫词》者,往往仅得九十首,而以他诗十首足之,内八首可辨明作者,余二不明来历,其一即鸳鸯瓦上忽然声也。可知此首之入王建《宫词》自南宋已然。杨慎《词品》以为蜀昭仪李舜弦作,不知何据,洪迈《万首绝句》录李舜弦诗,无此首。《全唐诗》又以之属于李玉箫,亦不知何所据,李调元之《全五代诗》从之。若是舜弦玉箫,则皆前蜀时人,虽以入之宣华《宫词》,亦无不可,故首录之。
2.雨洒瑶阶花尽开,君王应是看花来。静凭雕槛浑忘倦,忽听笙簧殿外回。
此毛本之九十六,他本俱无。未详来历。
3.小雨霏微润绿苔,石楠红杏傍池开。一枝插向金瓶里,捧进君王玉殿来。
此曹本之九十九,他本俱无,惟《全唐诗》采之。考此首乃王珪《宫词》,毛晋本王珪《宫词》之九十七,《华阳集》之一百,皆即此首。
4.锦鳞跃水出浮萍,荇草牵风翠带横。恰似金梭撺碧沼,好题幽恨写闺情。
此曹本之一百,他本无,惟《全唐诗》及《全五代诗》采之。未详来历。
5.树叶初成鸟护窠,石榴花里笑声多。众中遗却金钗子,拾得从他要赎么。
此李调元本之九十七,他本无,惟万历本有之。《全唐诗》亦采之,注云一作王建诗。按此乃王建《宫词》之一,林本王建《宫词》之六十四,毛本王建《宫词》之六十三皆即此首。《全唐诗》王建《宫词》内亦收此,注云一作花蕊夫人。
6.后宫宫女无多少,起得园中笑一团。舞蝶落花相看着,春风共语上应难。
此万历本之八十二,诸本俱无,《全唐诗》亦未采。来历未详。林志尹本王建《宫词》以此为一百零三,盖附于最后,有存疑之意,而《全唐诗》本王建《宫词》亦收此首,注云一作花蕊夫人,知此诗之混入两家《宫词》亦已久矣。
7.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玉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此万历本之八十七,他本俱无。按此乃杜牧《秋夕诗》,南宋时曾阑入王建《宫词》中,赵与时《宾退录》辨王建《宫词》之杂有他作,知其来历者,其一即此首也。林本王建《宫词》亦录此首作一百零二。
此外万历本尚混有王建诗二十一首,王珪诗三十六首;《全唐诗》混有王建诗二十首,王珪诗三十六首,详见诸本次第表,今不具录。建诗二十一首尽见于林本及毛本之王建《宫词》,亦见于《全唐诗》本王建《宫词》,亦有胡伟《宫词集句》曾引用而注明王建者。珪诗三十六首,尽见于毛本王珪《宫词》,亦见于珪之《华阳集》,中有三月金明柳絮飞之句,乃汴京风景,绝非花蕊夫人也。《全唐诗》录花蕊《宫词》多至一百五十七首,其乱杂之源,实因万历仿宋本而来,最可笑者其诗下注一作王珪者四十一首,实是花蕊真作,误混王珪之三十六首,反不注明,真不可究诘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