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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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庄子·逍遥游》篇,颇觉难解,不能释然于心。有几点零碎的意思:第一,我觉得向秀、郭象的解说,必不是庄子的原意。第二,《逍遥游》篇名疑是汉人所题,本文亦出汉人纂辑。而《逍遥游》的正解,存在于《淮南子》及阮籍之著作中。第三,《逍遥游》中所说的“游”,与《楚辞》中所见“远游”有关系,由楚国方士之宗教神仙思想,转变以成道家之哲学理论。我对于古代哲学所知过浅,这几点粗浅的观念,是否可以成立,将就正于高明。fUY中华典藏网

先讨论向秀、郭象的解说。今本《庄子》郭象注解释《逍遥游》的大意云:fUY中华典藏网

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fUY中华典藏网

《世说新语·文学篇》刘孝标注云:fUY中华典藏网

向子期、郭子玄《逍遥》义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尺 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惟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fUY中华典藏网

二处所见,虽详略不同,大意则一。郭象注《庄子》,大部分采自向秀,对于《逍遥游》大意,向创论于前,郭注又加发挥,学者可合称向郭之义。在魏晋之际,此是一种新学说,以前读《庄子》的人,并不能如此想,对于《庄子》这一篇文章,不能得到贯通的精义。fUY中华典藏网

《世说新语·文学篇》云:fUY中华典藏网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fUY中华典藏网

又云:fUY中华典藏网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fUY中华典藏网

理而为向、郭二人所专享其名,可知前乎向郭,并无所见,后乎向郭,亦难超逾。《世说新语》述及东晋时支道林于白马寺谈说《逍遥》,卓然标新理于两家之表;他的说理亦见刘孝标注所引,对向、郭之说,略加修正。伹所说至人之心,又参佛理;是以佛经附会《庄子》,我们不知道庄子懂了佛经的道理没有?支遁新义,虽有胜过向、郭的地方,但影响之大,不及向、郭,因郭注《庄子》独传于后世之故,今不深论,以免支节。fUY中华典藏网

郭象说:“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则是庄子之旨,在齐大小。问题是庄子在别篇里有齐大小的思想,在这一篇里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说小不如大。所以庄子的原意,与郭象的解说,恰恰立于相反的地位。大鹏之适南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蜩与学鸠笑之。郭象说:“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这是完全以物任其性解释《逍遥》的意义,“逍遥”二字的意义究应作如何解,待后讨论,不过庄子原文并没有赞称蜩与学鸠的笑,反一再加以指斥,这又如何能说得通呢?“之二虫,又何知?”是第一指斥,“小知不及大知”是第二指斥,文章本来是很明白浅显的。fUY中华典藏网

“之二虫,又何知?”何谓二虫?二虫者即指上文之蜩与学鸠而言。郭象既有齐大小的成见,于此处认为二虫兼指蜩、鹏。他说二虫的无知,乃是说二虫大小异趣,“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其所以然而自然耳”。意思是说大小两个动物,大的原来就大了,小的本来是小的,一切得诸自然,它们并没有知道什么。道理并非说不通,无奈太曲解一点。这样六个字,有如许多曲折,那么庄子的文章,岂不太难读了?俞樾曰:“二虫即承上文蜩、鸠之笑而言,谓蜩、鸠至小,不足以知鹏之大也。郭注云二虫谓鹏、蜩也,失之?”俞说甚是,简捷了当。且如郭象所解,则学鸠撇到哪里去了?蜩是一虫,名正言顺,谁也不能动它;学鸠,鸟之小者,虫之亦宜;如谓大鹏亦虫,有何根据?曰,有。成玄英《疏》为郭象找证据,《成疏》云:“呼鹏为虫者,《大戴礼》云:东方鳞虫三百六十、应龙为其长,南方羽虫三百六十,凤凰为其长,西方毛虫三百六十,麒麟为其长,北方甲虫三百六十,灵龟为其长,中央裸虫三百六十,圣人为其长,通而为语,故名鹏为虫也。”其说亦通。今按不但《成疏》云云,即于《庄子》书中亦可得证;《应帝王》“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薰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是高飞之鸟,可称虫也。但细观之,庄子言虫,仍有小之之意,以鸟、鼠对人,故鸟、鼠为虫,以蜩、鸠对鲲鹏,则蜩、鸠为虫。《逍遥游》中,鹏果在虫列乎?倘并鹏亦计算在内,则为虫者三矣,安得二?此向、郭《逍遥》义所难通者一也。fUY中华典藏网

“小知不及大知”即承上二虫何知而言。既谓“不及”,则贬而不齐。郭象欲齐,所以必要将贬抑的意义,释之使为平等,其中关键,在不及二字的讲法,“不及”有两种,譬如说“不及格”,那么就是达不到某种标准,含有贬抑义。譬如说“风马牛不相及也”,就等于说“不相干”,此是平等义。今郭用后面的一种意义解释《庄子》。他的意思是大小属于物性,得之自然,无可羡傲,各不相及。注云:“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岂跂尚之所及哉?自此以下,至于列子,历举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足以相倾者也。”小不能倾大,大亦不能倾小,此所谓不及。但庄子何以只说小知不及大知,而不说大知不及小知,或者小大之知,各不相及乎?此难通者二也。fUY中华典藏网

原文于小知不及大知下,举蟪蛄为小知之例。蟪蛄非他,即上文笑鹏之蜩也。司马彪注:“蟪蛄,寒蝉也,一名蝭蟧。”崔 云:“蛁蟧也,或曰山蝉。”按《尔雅·释虫》于蜩下出蜋蜩,螗蜩蝒马蜩及螇螰。郭璞注螇螰曰:“即蝭蟧也,一名蟪蛄,齐人呼为螇螰。”《方言》:“蛥蚗,齐谓之螇螰,楚谓之蟪蛄。”又曰:“蝉,楚谓之蜩,宋卫之间谓之螗蜩,陈郑之间谓之蜋蜩,秦晋之间谓之蝉,海岱之间谓之崎,其大者谓之蟧,或谓之蝒马。”是蟪蛄也,螇螰也,蛥蚗也,蝭蟧也,蜋蜩也,螗蜩也,蝒马也,皆蜩也,蝉也。虽有大小之分,方言之别,要之皆为蜩属。或曰庄子作文随便,殊不必根据《尔雅·方言》去细究他文章中的名物,但如果我们弄明白了蟪蛄即蜩,则郭象之疏自见。蜩与学鸠所以笑鹏,因为小知不及大知的缘故,并不见得一定有如何哲学的立场,此事甚显;郭象之说理,深于《庄子》本文,似是而非也。庄子说:“蟪蛄不知春秋。”也许是引用一句成语,而且是楚人的成语,他说蟪蛄不知,也就指实说了蜩的不知。fUY中华典藏网

原庄子的主意,本在说大,故尔叙鲲鹏的神话,顺便提到了蜩与学鸠的笑,而又顺便指斥之,那是闲文。庄子完全袭用了一段古代的神话或者寓言(fable),他并不想在每段文章的支节里装进他的哲学思想。他先抄一段《齐谐》志怪之书,又抄一段汤问棘的古记。《齐谐》书中有大鹏徙于南溟一段,有无蜩鸠之笑,不得而知;《汤问》的古记里必有斥 笑之一节(今本《列子·汤问篇》不足为凭),不然,何以要重复一段文章?夫既属引用之文,则其间别无深意。郭象逐段作注,大事奇求,于鲲鹏二节,则言“小大虽殊,逍遥一也”,于许由一节则言“尧许、虽异,逍遥一也”,岂非胶柱鼓瑟乎?fUY中华典藏网

以小笑大,适见其陋,而小鸟大鸟之喻,古人常用,非独见于《庄子》。《史记·陈涉世家》:“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索隐》云鸿鹄是一鸟,若凤凰然。)《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 ,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扬雄《反离骚》:“凤凰翱翔于蓬渚兮,岂驾鹅之能捷?”《解嘲》:“今子乃以鸱枭而笑凤凰,执蝘蜓而嘲龟龙,不亦疾乎?”皆是其例。《逍遥游》中鹏字本应作朋,朋乃古文凤字,与前引数处,大意全同。恐汉人读《庄子》,亦无别解,只有小不知大看法。直到阮籍《达庄论》统论庄子哲学,还全没有类似向秀的议论。而他的《大人先生传》有这样三句:“阳乌游于尘外,而鹪鹩戏于蓬艾,小大固不相及”,这几句话乍看颇近于向秀的理论,细按较去,意义又适相反!嗣宗方大骂君子,这一段的全文如下:fUY中华典藏网

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悲夫!而乃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已。亦观夫阳乌游于尘外,而鹪鹩戏于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为若君子闻于予乎?fUY中华典藏网

嗣宗以阳乌游于尘外比拟他所谓大人,以鹪鹩戏于蓬艾比喻君子之卑小,大旨亦本《庄子》,他对于《逍遥游》可说是得了正解。《逍遥游》本在说大,阮籍能够懂得,《逍遥游》本在说游,阮籍也能懂得,所以《大人先生传》中又有一节:fUY中华典藏网

先生闻之笑曰,虽不及大,庶免小矣。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霄兮日月 ,我腾而上将何怀。衣弗袭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谁识吾常。”遂去而遐浮,……fUY中华典藏网

“虽不及大,庶免小矣”,是阮氏以大为通,以小为陋,此类思想即《逍遥游》之正解。又以鹪鹩戏于蓬艾比君子,则亦陋之小之之意,明甚也。fUY中华典藏网

或曰今《逍遥游》本文中许由自比鹪鹩,以让天下,则鹪鹩虽小鸟,适性以游,亦善得逍遥之旨,足以助成向、郭之说,又将何解?曰,庄子本文含糊,此处确有歧义。《荀子·劝学篇》云:fUY中华典藏网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fUY中华典藏网

杨倞注:“蒙鸠,鹪鹩也”,并引《说苑》:“客谓孟尝君曰,鹪鹩巢于苇苕,箸之以发,可谓完坚矣,大风至则苕折卵破者何也,所托者然也。”(见今本《说苑》卷十九)王念孙《广雅疏证》卷十鹪 下有长篇考证,结论谓“或以为鹪鹩非蒙鸠者失之”。如此,在先秦文学里鹪鹩亦被讥刺为小不知大之鸟。至于《庄子》,则文有歧义,若谓许由因一己至小,恶用天下,则以鹪鹩巢林,偃鼠饮河自况。若谓许由小天下而不为,则鹪鹩、偃鼠,所以比尧。盖许由之意,名实俱无所为,名则尧已居之,实则如鹪鹩之一枝,偃鼠之满腹,亦至小已,安足以累我耶?(俞樾曰,上文“吾将为宾乎”之“宾”,当作“实”,连下读;俞说是。)向秀注《庄》从前解,阮籍读《庄》殆从后说。证之以《荀子·说苑》,后说非无一得之长。张华《鹪鹩赋》:“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是则通于《庄》,而不通于《荀》,达于向秀之《庄》,而不达于阮籍之《庄》矣。fUY中华典藏网

学问之道,后来居上,哲学思想的堆积,也是愈后愈说得高明,愈说得圆满。向秀、阮籍同时人,他们对于《庄子》的悟解不同,阮籍属于过去的时代,向秀属于后来的时代。《晋书·向秀传》说:“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方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所谓“旨统”“隐解”“奇趣”,本含有融会贯通,别具新解之意。夫移《齐物论》秋毫泰山之谈,《养生主》适性饮啄之论,则小大逍遥之学说,正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无向秀,后之读《庄》者亦必发明此论,使《逍遥游》一篇纳入《庄子》整个的哲学系统中,弥觉其圆满畅达耳。但其违失原文,改动原意,则诚不可讳言,如上所述。fUY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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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将魏晋之际的学说撇开,探索《逍遥游》篇的意义,这其间有许多困难。先问何谓逍遥?fUY中华典藏网

逍遥两字的解释,不很确定。最早见于《诗经·郑风·清人》“河上乎逍遥”与“河上乎翱翔”对文;《清人》序云:“陈其师旅,翱翔河上”,是逍遥同翱翔。《桧风·羔裘》“羔裘逍遥,狐裘以朝”与“羔裘翱翔,狐裘在堂”对文;序云:“絜其衣服,逍遥游燕。”《小雅·白驹》“所谓伊人,于焉逍遥”,《郑笺》以“游息”二字训之。《离骚》“聊逍遥以相羊”,王逸注:“逍遥、相羊,皆游也。”fUY中华典藏网

《离骚》又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此处逍遥与浮游对文,意义当相离不远。《九歌·湘君》:“聊逍遥兮容与”;《九章·哀郢》:“今逍遥而来东”;《悲回风》:“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这三处王逸均以“游戏”释逍遥。逍遥亦作消摇,《礼记·檀弓》:“消摇于门”,郑玄无注,但上文写孔子负手曳杖,当亦是闲游之意。一作招摇。《汉书·司马相如传》:“消摇乎襄羊”,《史记》作“招摇乎襄羊”。扬雄《甘泉赋》:“徘徊招摇”,李善注:“招摇犹彷徨也。”观此,知逍遥与翱翔、彷徨、相羊、襄羊、徘徊等词都可互通;同时都可训作游。fUY中华典藏网

逍遥即游,则“逍遥游”一个篇名,就显得难通,这一个篇名,不见得是庄周所题。假定庄周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则尚在屈原之前,他的文法何能比《楚辞》新?今《庄子》郭象注本,共三十三篇,郭氏以前《司马彪》本为五十二篇,与《汉书·艺文志》合。《司马彪》本,据俞正燮考定,中有淮南王《庄子略要》,此由《文选》注引淮南王文及司马彪注可窥见,俞氏《癸巳存稿》卷十二云:fUY中华典藏网

则彪本五十二篇中有淮南王《略要》,或《汉志》五十二篇为淮南本入秘书雠校者。fUY中华典藏网

武内义雄《庄子考》赞成俞说,作如下之推论:fUY中华典藏网

《汉志》所载《庄子》五十二篇,由内篇七,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而成。乃淮南王门下之士所传,后入于秘书,而被校雠。其内篇是辑其近于庄周之本真者,其外篇是辑其后学之说及与内篇重复而异文字者。杂篇是杂载短章逸事。解说似是淮南王门下士之解释《庄子》者,是为司马彪注及孟氏所本。fUY中华典藏网

先秦古文学大都出汉代,而由汉人整理成书,以传于后。《庄子》五十二篇,为淮南王门客所传,说甚近情。所谓“传”者,并非传先秦庄周其人之著作之真本,乃是搜辑庄子学说故事,自战国以至于秦汉方士之所为,不辨古今,不考真伪,一齐囊括在内,又以辑者解说之文附于后。至于篇章之任意分合,以及篇名之题记,皆出于辑者之手,更无容疑。淮南王安及其宾客所著书,分内书、外书,今《庄子》亦分内篇、外篇。而《逍遥游》题名,以及定为内篇之首,殆皆出淮南门客所为,非此不足以解释不合先秦的训诂的原因。fUY中华典藏网

我们现在读《庄子》,觉得“逍遥游”三字甚好,原因是受了向秀、郭象的影响。郭象虽不曾为逍遥二字作注,但他对此二字的训解,可以从他的注里推论出来。他说:“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自得”二字,特为牵合逍遥而设,在郭象心目中,逍遥有自得的含义,正如近代俗语所谓“逍遥自在”,但《诗经》《楚辞》中所见逍遥尚无此义。今本《竹书纪年》说共伯和“有至德,尊之不喜,废之不怒,逍遥得志于共山之首”,是可援引的一条,惜《纪年》晚出,亦不足为证。又郭象心目中逍遥有愉快、安适等意义。如云:fUY中华典藏网

物各有宜,苟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遥也。fUY中华典藏网

夫小大之物,苟失其极,则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则物皆逍遥也。fUY中华典藏网

“安往而不逍遥”,即“安往而不愉快”,则“物皆逍遥也”等于说“则物皆愉悦也”。冯芝生先生译《庄子》径以Happy Excursion译逍遥游,又冯著《哲学史》论《庄子》,“何为幸福”一节中所说,皆本郭象此意。这一个训诂,亦非先秦所有。fUY中华典藏网

《世说新语·文学篇》云“《逍遥篇》旧是难处”。何以难?题目就很费解。成玄英《疏》序云:逍遥游者古今解释不同,略为三:fUY中华典藏网

第一顾桐柏云:“逍者销也,遥者远也,销尽有为累,远见无为理,以斯而游,故曰逍遥。”fUY中华典藏网

第二支道林云:“物物而不物于物,故逍然不我待,玄感不疾而速,故遥然靡所不为,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遥游。”fUY中华典藏网

第三穆夜云:“逍遥者盖是放狂自得之名也,至德内充,无时不适,忘怀应物,何往不通,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遥游。”fUY中华典藏网

其间支道林解,即见于《世说》刘孝标注,惟文字略有异同,以无关宏旨,今可不论。凡此皆名贤钻味所得,实则无一可信。因逍遥显系连词,不容分析而穿凿其义耳。《庄子》书中数见逍遥:fUY中华典藏网

(一)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游)fUY中华典藏网

(二)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大宗师)fUY中华典藏网

(三)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为是采真之游。(天运)fUY中华典藏网

(四)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达生)fUY中华典藏网

(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让王)fUY中华典藏网

又《淮南子》与《庄子》关系最密切,今亦举数条,以见逍遥的用法:fUY中华典藏网

(六)逍遥于广泽之中,而仿洋于山峡之旁。(原道训)fUY中华典藏网

(七)芒然彷徉于尘埃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俶真训)fUY中华典藏网

(八)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彷徉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精神训)fUY中华典藏网

看了上面几条,有几点可以讨论。第一,(二)(四)(七)(八)文字相同,是同一原典的化身,逍遥与彷徨(“彷徉”通)对用,犹之《诗经》《楚辞》中与翱翔、相羊对用,最合古文法,其中逍遥是自动词,义训“游也”。第二,(一)(六)逍遥亦与彷徨对用,但(六)仍为自动词,(一)则为状词,下又连动词。第三,从(三)知《庄子》本书中以无为训逍遥。伹何以向秀、郭象等不本此义以解逍遥篇?我们可有两种假定,一者郭象不曾注意;二者郭象并不看重这一条,因疑为偏训而非通训。以我观之,即以这一个训诂而论,也不见得是本文所有,竟可疑为汉人解说的阑入。fUY中华典藏网

武内《庄子考》谓向秀所据之崔 二十七卷已将淮南解说之辞散入各篇本文者,是也。“逍遥之墟”,当作如何解?道家书中有许多只是play of terms,《天运篇》之“游于逍遥之墟”,大概与上文“动于无方”“居于窈冥”大意相同。《淮南子·原道训》:“上游于霄雿之野”,又云:“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皆是此意。即《逍遥游》中所谓“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亦属同类。fUY中华典藏网

此等竟是文字游戏,故弄玄虚。从这一条“游于逍遥之墟”里,可以看到逍遥已变成一个道家的玄虚的术语,是名词或者形容词,而不是动词了。现在《逍遥游》篇的题名者也用了这样一个玄虚的术语,以隐括那一篇里的道家思想。当然包含许多神秘的意义,不单有适性、自得、愉快等等可以用理性来辩解,来说得清楚的那几层含义。fUY中华典藏网

《让王篇》一条,上言“逍遥”,下言“自得”,岂不足为郭象之助乎?曰,《让王篇》学者都知道是伪篇。如与《吕氏春秋》比较,最有趣味。《让王篇》的作者抄一段《吕览·贵生篇》,换抄一节《审为篇》,再抄一段《贵生篇》,又换抄一节《审为篇》,如是又换《贵生篇》。但是说《让王篇》是伪篇,到底是什么时候伪的?我想也不是魏晋人伪造,还是汉人伪造,因此篇有司马彪注可证,底本还是在《汉志》五十二篇中。近世学者,怀疑《庄子》外杂篇,而以内篇七篇为庄子原著,亦不能说是顶公平的态度。因为五十二篇同时为汉人所纂辑,而内篇中例如《逍遥游》《人间世》中亦皆有汉人的文字。fUY中华典藏网

《逍遥游》末节惠子与庄子讨论大树的一段文字,其中如“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二字的用法,不合先秦惯例,甚为显然。大木无用的这一个题材,见于此,亦见于《人间世》。《人间世》“匠石之齐,见栎社树”的一节,颇多渲染,亦不是古本。古本在《吕览·必己篇》中,又载在《庄子·山木篇》里。《必己篇》云:fUY中华典藏网

庄子行于山中,见木甚美长大,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弗取。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矣。出于山,及邑,舍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令竖子为杀雁飨之。竖子请曰,其一雁能鸣,一雁不能鸣,请奚杀?主人之公曰,杀其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昔者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天年,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以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于材不材之间。fUY中华典藏网

材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道德则不然,无讶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禾为量,而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何可得而累,此神农黄帝之所法。若乎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成则毁,大则衰,廉则挫,尊则亏,直则骫,合则离,爱则隳,多智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fUY中华典藏网

此处所说大木无用,是先秦古本,《逍遥游》《人间世》那两节文字,疑出于此。fUY中华典藏网

这里有一个大惑不解的问题。《吕氏春秋》此段文章,采自何书?曰,采自古本《庄子》,至于汉人纂辑庄子学说故事,以成五十二篇,则以此段文字入《山木篇》,彰彰明甚。但倘使《吕览》采《庄子》,引用庄子之文,到何处为止?以文意观,只到“材不材之间”为止。下面“似之而非也”“未免乎累”,是批评庄子的文章。今本《庄子》以《必己篇》外物不可必一节,抄入《外物篇》,此段论山木与雁则抄入《山木篇》。《吕览》有结构,《庄子》无之。想来古本《庄子》,或者二段仍粘合不分,大同于《吕览》,亦未可知,而庄学后人,加以割裂增附,所以篇章增多。这还不成问题。成为问题者,即今本《庄子》,以此段抄入《山木篇》,下增“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数语,以《吕览》中批评庄子的话,均作庄子自己的话。“似是而非,未免乎累”,果是庄子语耶?抑“浮游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果非庄子语耶?此处迷离莫测,敬以质诸高明。fUY中华典藏网

《逍遥游》中亦有同于《吕览》的文字,如许由对尧一节故事,亦见于《吕览·求人篇》。如比较观看,则《吕览》拙而《庄子》文,拙者近古。虽不足以证明今本《庄子》此节出于《吕览》,即使各有同源,《庄子》文必已经后人润色,可以断言。否则不韦宾客,何不抄今本《庄子》中文从字顺之一节耶?fUY中华典藏网

又武内义雄意,今本《逍遥游》中许由一节文字下,应紧接今本《齐物论》《应帝王》之王倪、啮缺、被衣三人之问答。不然“尧见四子于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的四子,司马彪注四子为王倪、啮缺、被衣、许由,其中三人,毫无着落。想来司马彪本原有下面两段文字,与今郭象本不同。这一点意见有充分理由,因为《逍遥游》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下接许由、肩吾二段文字,与上圣人无名,神人无功呼应,而至人无己一节文字,竟付缺如。刘大櫆以末后两节文字当之,颇觉附会。今《齐物论》中王倪曰:“至人神矣”,下又曰:“死生无变于己”,恰恰相合。如此看来,今本《逍遥游》不特非先秦之旧,又非汉人之旧,则全篇大意,如何能讲?即使讲了,和先秦的庄周没甚关系。我意魏晋名贤,所以钻味而不得要领之故,乃是为篇目标题所欺。如果知道《齐物论》文章可以入《逍遥游》,《逍遥游》文章也未始不可以入《应帝王》,则篇名已不重要;向秀、郭象之失,即失在苦求切题之思想也。fUY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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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浅说来,《逍遥游》说了大,又说了游。大的哲学是先秦所有,《吕览》有《谕大篇》及《务大篇》。《谕大篇》云:fUY中华典藏网

空中之无泽陂也,水中之无大鱼也,新林之无长木也。……季子曰:燕雀争善处于一室之下,子母相哺也,姁姁焉相乐也,自以为安矣,灶突决则火上焚栋。……人臣者进其爵禄富贵,父子兄弟相与比周于一国,姁姁相乐也,以危其社稷,其为灶突近也。fUY中华典藏网

《务大篇》与此略同,但以季子之言,为孔子之言。刘向《说苑》记杨朱对梁王:fUY中华典藏网

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渊,鸿鹄高飞不就污池,何则,其志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繁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小。fUY中华典藏网

今庄子所举鹏 亦鸿鹄燕雀之谈,“知效一官,行比一乡”,亦“相与比周于一国”之语,可以参较而观。《吕览》网罗先秦学说,于庄子学说故事,绝少采用,仅有《必己篇》一节。如《逍遥游》之说大小之辩,不为不精,何故屏而不录?意者,今本《庄子》大部分材料,出于西汉时江淮之地,刘安宾客得以辑论成书,而不韦则并未寓目耶?fUY中华典藏网

第二,《逍遥篇》中所说之游带有道家神秘思想,且是道家重要思想之一。刘安宾客,以此篇置《庄子》全书之首,不为无因。《淮南子》开宗明义之《原道训》亦有一大段文章论游:fUY中华典藏网

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蜺,游微雾,惊恍忽,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月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锻,不能与之争先。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fUY中华典藏网

这一类游,无以名之,名之曰“逍遥游”。淮南所言恰恰是《庄子》的注解。fUY中华典藏网

先说一节冯夷大丙之御为大丈夫作引,恰如《庄子》先说一节鲲鹏之游,作为下文圣人、神人、至人之引。“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即出于《庄子》的“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霄雿”,高诱注:“高峻貌”,望文生训,未见其是,王念孙云,“虚无寂漠之意”,引《俶真训》“虚无寂漠,萧条霄雿”,是也。此处“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亦犹《庄子·天运篇》之“游于逍遥之墟”。fUY中华典藏网

淮南王不但是庄学的推进者,并且是庄学的发动者。所以据《淮南子》内篇以看《庄子》,可见庄学之真。此种上天下地的游,介乎神仙思想与道家哲学之间。《逍遥游》所述姑射山之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以及《齐物论》中乘云气,骑日月的至人,非常神秘。颇疑其渊源于楚国方士的信仰。fUY中华典藏网

淮南王都寿春,即战国时楚之故都,其宾客皆吴楚方士,编辑《庄子》,提倡《楚辞》,时论神仙黄白之术,三事之间,互有关系。fUY中华典藏网

所以《逍遥游》一类思想,在《楚辞》中有之。第一,《远游》一篇,触我心目。首云,“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王逸注云:“高翔避世,求道真也”,实是如此。“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游”,此则无大鹏鸾鸟之乘,冯夷大丙之御,亦不能如列子御风而行也。“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王注以真人为指羡门子乔,夫姑射山之神人,岂必除外?“奇傅说之托辰星兮”,《庄子·大宗师》说傅说“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此犹《庄子》所谓“吸风饮露”“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至南巢而壹息”,王注:“观视朱雀之所居也”,朱雀即凤,凤即大鹏,南巢即南溟,亦即天池。“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召丰隆使先导兮”“前飞廉以启路”,这一段又可与淮南所说比较。我想说《庄子》的“逍遥游”即是《楚辞》的“远游”,决非附会。再者,如司马相如《大人赋》所陈,性质同于《远游》亦即《逍遥游》之所谓游,所以汉武帝读了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然。fUY中华典藏网

或以为《远游》类汉人所为,非屈原之作,不足为据。但这一类游,《离骚·九辩》中本亦有之。《九辩》末节“愿使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下言参霓,历星,朱雀,苍龙,雷师,飞廉等等,亦同于《原道训》。《离骚》大意,学者纷纭其说,但其中飘风云霓,虬龙鸾凤,一段上天下地的游,说都是譬喻,谁肯相信?离骚的离字,王逸训别也,未始无一得之长。此离或即《九辩》之“愿使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之离,故文中言“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则《离骚》亦一大远游文字也。《汉书·淮南王传》云:“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不知《离骚》与淮南内篇,有何关系?百思不得其解。可能之解释有二:一者,《离骚》与淮南内篇,同时进呈;二者,《离骚》中之游仙思想与淮南《内篇》之论道,有相联之关系也。fUY中华典藏网

考《楚辞》来历,《汉书·地理志》说得最明白:fUY中华典藏网

寿春、合肥……亦一都会也。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fUY中华典藏网

楚辞之来历如此,大概屈原、宋玉至汉代而名始显,吴王、淮南王之宾客,竞造词赋,祖述屈、宋,同时屈、宋之作亦即他们所传出。今《庄子》之书,亦出于南方。前乎刘安,汉文帝时贾生南游,投赋以吊屈原,追摹《离骚》;又作《 鸟赋》,有“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寥廓忽荒,与道翱翔”“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等语,皆本《庄子》。可为《庄子》《楚辞》同时盛行流传于南方之证。fUY中华典藏网

淮南论游,亦《庄》亦《骚》,至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则更推而广之,扩而充之。全篇一半是《庄子》,一半是《楚辞》,而几乎全部分都在说游。阮籍为庄学之正统派,深会《逍遥》之旨。魏晋以下,知此意者,其惟东坡乎?“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此《逍遥》之意也。盖必须乘云气,骑日月,翱翔乎杳冥之上,方得谓之逍遥,决非藩篱之 ,适性饮啄之谓也。fUY中华典藏网

翱翔杳冥之上,是为登天。《离骚》:“陟升皇之赫戏兮。”王逸注:“皇,皇天也”,此则明言登天。陟升犹陟降,陟降犹登假,是古代宗教术语。《惜诵》:“昔余梦登天兮”,又曰:“愿释阶而登天兮。”《远游》:“载营魄而登霞兮。”《大人赋》:“乘虚亡而上遐兮”。《庄子·大宗师》亦云:“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德充符》:“彼且择日而登假。”《淮南子·精神训》亦云:“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高注:“假或作蝦,云气也。”)知《楚辞》与《庄子》《淮南子》用同一术语。细言之,则《楚辞》中所写登天游雾,是属于宗教法术的事,而《庄子》《淮南子》所讲是“道”,亦是精神作用。后者渊源于前者,是《楚辞》中之远游登霞,代表前期南方方士之神仙思想,而《庄子》《淮南子》中之逍遥登假,代表后期南方方士之哲学思想。单以这一个思想系统而论,《庄子》不得在屈原前也。《淮南子·精神训》言“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又云:“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忽然入冥,凤凰不能与之俪,而况斥 乎?”皆可移作《庄子》注解,此三闾大夫所追求而未得之趣欤!吾于向、郭之《庄》,还诸魏晋之间;淮南、阮籍之《庄》,还诸两汉;唯于先秦之《庄》,则不敢知也。fUY中华典藏网

(清华大学中国文学会编《语言与文学》,1937年)fUY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