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江著《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

江先生致力于中国礼俗以及迷信的研究有年,此书为最近计划的一部专著的一部分。题目极端新颖,需要解释。作者注意到《国语》和《周礼》各自说起的两种玉器,此二玉器照从前公认的解释,一为王者之使的职权象征物,一则祭祀之玉;但据他的研究,实在都是出行人所携带的护身辟邪物。沿讹将近两千年了,改正实不容缓。为要说明这些,于是作者便钻入了汉以前的魑魅魍魉的境域,而领导我们看到许多古代旅行者所可以遇见的或者想象着要遇见的“神奸”。并且指示那些“精物”是名同而实异,或者名异而实同的一切知识。sC3中华典藏网

此书的作者对于禹鼎及《山海经》的性质,都有新的提议。关于禹鼎存在问题,他不能下任何结论。但他有一点意见。古代把无论远近的出行都认为一种不寻常的事,离开自己较熟悉的地方而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去处,可以设想着遭逢许多山林川泽的毒恶生物,以及种种鬼神妖魔,所以最好莫过于知道这些知识而预为之备,图之象之。禹鼎的传说漏出了古人有此种大规模铸鼎象物的企图。《左传》王孙满对楚子说:“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若,旧注:顺也;逢,旧注:遇也;江先生云:逢通冯或凭,甚为精确。不逢不若就是不会遇到不顺不吉之事,或者说不为鬼怪所凭。但是图百物之形以后,何以可以出行不逢不若呢?是不是旅行者知所避?此点非如《山海经》一样详记百物之所隐匿以及其性质不可。是不是要时时祭,或者出行时祭了以买通道路?是不是知道精灵之形象即可辟邪,譬如说识破了能使精鬼不灵,初民有此种信仰,正如《白泽图》里记着故车之精,看之伤人目,以其名呼之,就不灵了?凡此,还留下许多可玩味的问题疑不能决。sC3中华典藏网

关于《山海经》,作者也认为不但是古代地理书,并且含有旅行指南的性质。这一个假定也是从王孙满说述禹鼎功用这一层上推论出来,而《山海经》详记异物的所在以及形态更可指示这书带一点实用或者信仰可以为实用的有益的书。论《山海经》者,不一其说;流行的学说是先有画图,此为图记。但不知此图存在何处?当然非普通人所能见。故作者让步说乃是上层阶级的旅行指南。实则如同禹鼎,那么竟是非帝王莫能有的。作者的说法是还有遗憾的。sC3中华典藏网

此书之贡献,在于辨晰名物。最引人入胜的是把“罔两”“罔象”“罔养”“方相”“方良”“狼鬼”“坟羊”“商羊”等等都说通了。清代的学者俞樾,已把“罔两”“罔象”打通;此书旁征博引,更多发明。我们知道《周礼》里面方相氏入圹所殴的方良,就是《白泽图》里丘墓之精名无,或者名狼鬼,而方相、方良皆“罔两”“罔象”之音转;如此,《周礼》所说竟是古人扮精鬼打精鬼的一回事。而且孔子所识的“商羊”与《鲁语》里土之怪“坟羊”似乎并不是一无关系,甚至连秦穆公时所出的“弗述”,也可以加入此“恍惚窈冥”之集团,而暗通消息。sC3中华典藏网

《山海经》记载祠礼的“婴”字,作者费一番苦心去探讨。此字郭璞注:一说“陈之以环祭也”,二说即古罂字,谓盂类。毕沅、郝懿行两家,于此无新见。日本森鹿山氏泥于郭第一说,以为婴者乃是把牲玉挂在树木的周围而致祭,此说不可从,因为《山海经》多“婴用一璧”等等,只有一璧,不足以挂在树木的周围了。泥于第二说的,有人以为以祭玉放在盂中而瘗之,说亦甚曲。本书更立新解,认为《山海经》里的“婴”字“说是玉制的颈饰或他种饰物可,说是以玉饰献给神的术语,亦可”。用此正解,全经讲祠祭处所遇此字,得其会通了。sC3中华典藏网

但于此还留有许多问题。婴的本义是颈饰,不错的。献神用玉,何以名“婴”?岂以颈饰加于神像耶?作者于此注云:“神被想象为有饰物,见下面第四章”,因此我们只能静待第四章发表后,方能释此疑团。sC3中华典藏网

作者对于“婴”字所下结论三条:(一)“婴”是以玉饰献神(或云献给神的玉饰)之专称;(二)“婴”下动词,“用”“以”均可用;(三)所献之婴,或为珪,或为璧,或为珪璧,或吉玉,或藻玉,或藻珪。根据第(三)疑《中山首经》“婴用桑封”桑封为藻玉之讹,观下《中山次七》《次八》用藻玉藻圭,此说确定无疑。根据第(二),改《中次八经》之“婴毛一璧”,《中次九经》之“婴毛一吉玉”,“婴毛一璧”,《中次十经》之“婴毛一璧”,《中次十一经》之“婴毛吉玉”,《中次十二经》之“婴毛一吉玉”皆为“婴用”,“毛”为“用”之讹。此点,我们尚可保留讨论。sC3中华典藏网

关于第(一),是否玉饰皆可名婴?玉饰献神何以名婴?《说文》:“賏,颈饰也”;“婴,绕也”。是颈饰或绕于颈之饰,方得为婴。而婴不必玉;《穆天子传》有“黄金之婴”,本书作者又引郭沫若氏知賏为编贝,用为颈饰,是也。然则必用作颈饰之玉,方得名婴,今《山海经》献神以玉,专称名婴,则必假定以此玉结于神颈方始说得通。现在要问,《山海经》被祭之神,以何表示?尸乎?此种龙身人面,龙身鸟首以及彘身马身之神用尸绝不可能;亦不见提及,惟《中次五经》“尸水合天也”句不可解,疑坏文。主乎?不见提及,《中山首经》有桑主,必系注文窜入,强解桑封之故。其余如土木之偶,或石雕,皆不可想象。《楚辞·天问》屈原见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橘诡”。我们想象古代山川之祀,神皆壁画,祠堂石壁上刻画许多神。如此则以玉饰神,殊不可能。sC3中华典藏网

于此我们可有一新提议。此类祭玉,非用以饰神,乃先结络于牲颈,礼毕,瘗之,或投之。其结络于牲颈者,得婴之名。《中山首经》云:“历儿冢也,其祠礼:毛,太牢之具,县以吉玉”,又云:“毛用一羊,县婴用桑封”(桑封应作藻玉或藻圭);《中次三经》:“皆一牡羊副,婴用吉玉”;《中次五经》:“升山冢也,其祠礼:太牢,婴用吉玉”,又云:“刉一牝羊献血,婴用吉玉,采之,飨之”;《中次七经》“其祠:毛牷用一羊羞,婴用一藻玉,瘗”,又云:“其祠之:太牢之具,婴以吉玉”。《中次八经》至《十二经》皆有婴毛一璧或一吉玉等文,似可证此说,不烦改字。此点可提出与作者商榷者也。sC3中华典藏网

作者引《中山经》“蛟”,郭注“似蛇而四脚”“颈有白婴”;又引《韩非子·说难》“龙可加环”,又《国语韦注》“缨,马缨也”;是毛物加婴饰,可以想象。《山海经·郭注》:“婴,陈之以环祭也”,非环祭,乃结牲以婴环而后祭耳。婴与采有相关处。《西次二经》“其祠之:毛,一雄鸡钤,而不糈,毛,采”,郭注:毛采,言用杂色鸡,非。《中次四经》“其祠之:用一白鸡祈,而不糈,以采衣之”,郭注以采饰鸡,郝疏:“以采饰鸡,犹如以文绣被牛”,此方得采字正解矣。《中次五经》“刉一牝羊献血,婴用一吉玉,采之,飨之”。是则婴与采或都在牝羊身上欤?此一疑案,可与世之治《山海经》者共同讨论者也。sC3中华典藏网

(《清华学报》11卷2期,1936年)sC3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