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荷泽神会与南宗
第一节 神会的一生
曹溪慧能发展了东山法门,还只是东山门下的一流。自慧能去世(七一叁),弟子们禀承曹溪法门而充分的发展起来,中国禅宗进入了第叁阶段。这是以曹溪南宗为中心,而为东山与牛头(或南宗、北宗、牛头宗)的混融,而到达“凡言禅皆本曹溪”(元和十年──八一五,柳宗元撰‘赐谥大鉴禅师碑’所说)的时代。到会昌灭法(八四五),禅宗进入了“越祖分灯”的时代,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禅宗。
慧能去世来一百零年(七一叁一─八一五),曹溪禅的大发展,在中国文化史,中国佛教史上的成就,真是一件大事!在这期的禅宗史中,首先见到了神会向中原传播南宗顿教,形成了荷泽一流。
生卒年龄考
“叁世诸佛,教旨如斯。菩萨大悲,转相传授。至于达摩,届此为初;递代相传,于今不绝。……衣为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传,更无别付”。
体裁不是偈颂,不知为什么称为“颂”,不如称为‘显宗记’的好。这正代表了神会对于禅,及禅门传授的立场。‘传灯录’本──‘显宗记’,有“西天二十八祖,共传无住之心,同说如来知见”的话。‘南宗定是非论’,仅说西土八祖,是神会晚年的定本,所以‘显宗记’的二十八祖说,应该是神会门下所增入的。
第叁节 南顿北渐
神会为了慧能“南宗顿教”的正统性,与神秀门下对抗,是当时禅宗的重要事实。关于“南宗”,第叁章已经说过了。隋、唐的大统一,政治是北方胜过了南方,而南方文化,在南北统一中,却非常活跃。有南方特色的绘画,道教,都在那个时代发展出南宗。佛教的南宗,也在这个时代隆盛起来。虽然达摩传来的“南天竺一乘宗”,一向就称为南宗,然在南方精神有力的扩展下,神会自然会觉得,岭南慧能才是名符其实的南宗。慧能门下,有的自称“南方宗旨”,也就是这种意义。所以在本来就是南宗的南天竺一乘宗中,又演化为南宗与北宗的对立。
神会称慧能的法门为南宗,神秀所传的是北宗:“师承是傍,法门是渐”,而南北从此对立起来。南北对立,不只是师承傍正的争执;“南顿北渐”,才是法门对立的实质。说到顿与渐,至少要明白两点:一是理的顿悟渐悟,一是行的顿入渐入。谛理,小乘有渐入四谛,顿悟灭谛的二派。大乘以“一切法本不生”为究极,中国虽有过渐悟、顿悟的辩论(如刘虬‘无量义经序’所说),而大乘经义,从来都是“悟理必顿”的。如‘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一(大正一六·四八六上)说:
“譬如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所有清净境界”。
这就是理的顿悟。不过在顿悟中,古说七地悟无生忍(小顿悟),或说初地顿悟,或说初住就证悟,初信就证悟(后二者,比道生的时代略迟)。这就是证悟以后,还有一层层的深入。古人的解说,或多少不同,但依大乘,所证法是没有层次可说的;依智慧就可说,这所以“叁乘皆依无为法而有差别”。道生是针对这悟入又悟入的见解,所以立大顿悟说。道生的顿悟说,保存于谢灵运的‘辩宗论’,如‘广弘明集’卷二0(大正五二·二二五上)说:
“有新论道士(指道生),以为鉴寂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
嘉祥在‘二谛义’中,也曾有所引述:“大顿悟义,此是竺道生所辩。彼云:果报是变谢之宅,生死是大梦之境。从生死至金刚心,皆是梦。金刚后心,豁然大悟,无复所见”(大正四五·一一一中)。道生以为,“积学无限”;不悟则已,“一悟则纷累都尽耳”,究竟成佛。所以,道生是积学无限的渐修顿悟说,与后代禅宗的见地,恰好相反。近代人欢喜将道生的顿悟,与禅宗的顿悟说相混合(其实,禅者早已不自觉的混而为一了),所以略为分别。扼要的说,一切大乘法门,都认为真如法性是顿悟的。
说到行的顿入渐入,主要是从初发心到证悟成佛,如一定要历位进修,经叁大阿僧只劫,就是渐。如直捷的证入,成佛,“不历僧只获法身”,就是顿。弥勒系的唯识学,马鸣的‘大乘起信论’(论文分明说),决定要叁只成佛,是没有顿的。龙树论依‘必定不定印经’,约根机利钝,说有渐入的,也有一发心就顿入无生,广度众生的。在中国佛教界,天台宗立四十二位,初发心住就分证实相(以上是圆修)。与(叁论宗)嘉祥同门的均正,在‘四论玄义’中,立初信位悟入义;后来贤首宗也如此说。大乘经中,‘法华经’的龙女,发心就成佛道。‘涅槃经’说:“发心毕竟二不别”。‘楞伽经’说:“无所有何次”(有什么次第可说)!中国佛教,到了隋唐之间,发心顿入佛道,已是多数学者的共信了。
北方禅师,以‘楞伽’、‘思益经’为无相教,是不立次第的顿禅。顿,是说发心能现生顿入佛慧,与佛不二。东山宗的“即心是佛”;“心外无佛,佛外无心”,都可说是顿禅。如代表神秀所传的‘大乘无生方便门’(大正八五·一二七叁下)说:
“诸佛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
从神秀弟子义福修学的大乘和尚,曾到西藏去教授禅学。大乘和尚与印度来的莲华戒辩论,失败了,被禁止传授;这就是宗喀巴书中所说的“支那堪布”。现存炖煌本(斯坦因本二六七二号)‘顿悟大乘正理诀’,就是大乘和尚的宗义。前河西观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御史王锡为该书作序说:
“我大师忽奉明诏曰:婆罗门僧等奏言:汉僧所教授顿悟禅宗,并非金口亲说,请即停废”。
依上引二文,可见北宗也是自称“顿悟”的。那末,曹溪门下为什么自称为顿,以神秀所传的为渐呢?“顿”的意义,神会曾一再的说到(引文并见‘神会和尚遗集’):
“出世间不思议者,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此明顿悟不思议”(一00)。
“发心有顿渐,迷悟有迟疾。迷即累劫,悟乃须臾。若遇真正善知识,以巧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刚慧断诸位地烦恼,豁然晓悟。……恒沙妄念,一时顿尽。无边功德,应时等备”(一二一)。
“众生见性成佛道。又龙女须臾发菩提心,便成正觉。又欲令众生入佛知见。……唯存一念相应,实更非由阶渐。相应义者,谓见无念者,谓了自性者,谓无所得。以无所得、即如来禅”(一叁一)。
“见诸教禅者,不许顿悟,要须随方便始悟,此是大下品之见”(二五二)。
“学道者须顿见佛性,渐修因缘,不离是生而得解脱。譬如母顿生子,与乳,渐渐养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长。顿悟见佛性者,亦复如是,智慧自然渐渐增长”(二八七)。
宣说“南顿北渐”的神会,当时是有根据的。初发心“一念相应”,“唯存一念相应,实非更有阶渐”。“一念相应”,就是“无念”。只此“无念”,“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假其他方便的,是顿。如以为“须随方便始悟”,也就是要经种种方便──摄心方便、观察次第方便,才能悟入的,就是渐。传说神秀的禅法,是:“专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趣定之前,万缘尽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普寂他们是:“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这都显然有进修的层次,就是渐。“迷悟有迟疾”,渐悟当然是有的。但如以为“须随方便始悟”──非渐不可,即就是“大下品之见”了!神会所说,约根机的利钝说,更着重于法门的直捷。神会说“直了见性”;南方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直了”,“直指”,南宗学者自觉得比起北宗来,更有资格称为“顿教”。
‘坛经’有关顿渐的意见,与神会所说大致相合,如说:
“法无顿渐,人有利钝。迷(原作“明”)即渐契(原作“劝”),悟人顿修”(二叁八中──下)。
“迷来经累劫,悟则须臾间”(叁四二上)。
“何以渐顿?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法无渐顿,人有利钝,故名渐顿”(叁四二中)。
“神秀师常见人说:慧能法疾直指路。秀师遂唤门人僧志诚曰:汝聪明多智,汝与吾至曹溪山,到慧能所礼拜。但听,莫言吾使汝来。所听意旨,记取却来,与吾说,看慧能见解与吾谁迟疾”(叁四二中)。
‘坛经’的顿渐说,与神会大意相合。顿与渐,是根机的利钝问题,不是“法”的不同。钝根累劫渐修,等到悟入,还是一样的“自性般若”。从应机的利钝说,直捷的开示悟入,是顿;须种种方便,渐次修学而悟入的,是渐。如“定慧等学”,“叁学等”是顿;戒、定、慧的分别次第进修,是渐。所以南宗的称为“顿教”,是不假方便,直指直示的。“念佛名,令净心”的北宗,本渊源于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无念是念佛,契入心地明净。东山门下,不一定是非渐不可的,如‘法如行状’(金石续编卷六)说:
“今唯以一法、能令圣凡同入决定。……众皆屈申臂顷,便得本心。(如禅)师以一印之法,密印于众意。世界不现,则是法界。此法如空中月影,出现应度者心”。
法如的开法方便,“以一印之法,密印于众意”,不能说不是顿教。“法如乃祖范师资,发大方便,令心直至,无所委曲”。“众皆屈申臂顷,便得本心”,不能说不是顿悟。然从神秀以来,“以方便显”,门下都在方便渐修中用力。所以‘传法宝纪’的作者杜□,对神秀门下有说不出的慨叹,如说:
“今之学者,将(念佛名,令净心)为委巷之谈。……悲夫!岂悟念性本空,焉有念处!净性已寂,夫何净心!念净都忘,自然满照。于戏!僧可有言曰: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信矣!……今大通(神秀)门人,法栋无挠,伏膺何远?裹足宜行,勉哉学流,光阴不弃也”!
从当时(法如开法以来,慧能还在世,比神会北上早得多)的情形看来,“净心”方便的次第化,已失去了东山法门──即心是佛的顿入气息。神秀所传,是有顿悟入道成分的,而“以方便显”,逐渐落入了渐修的情况。这难怪杜□要慨叹,神会要专提“直了见性”,以“南宗顿教”宣告于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