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般若波罗蜜偈》讲解
赞般若波罗蜜偈
般若波罗蜜,实法不颠倒,
念想观已除,言语法亦灭。
无量众罪除,清净心常一,
如是尊妙人,则能见般若。
如虚空无染,无戏无文字,
若能如是现,是即为见佛。
若如法观佛,般若及涅槃,
是三则一相,其实无有异。
诸佛及菩萨,能利益一切,
般若为之母,能出生养育。
佛为众生父,般若能生佛,
是则为一切,众生之祖母。
般若是一法,佛说种种名,
随诸众生力,为之立异字。
若人得般若,议论心皆灭,
譬如日出时,朝露一时失。
般若之威德,能动二种人,
无智者恐怖,有智者欢喜。
若人得般若,则为般若主,
般若中不著,何况于余法。
般若无所来,亦复无所去,
智者一切处,求之不能得。
若不见般若,是则为被缚,
若人见般若,是亦名被缚。
若人见般若,是则得解脱,
若不见般若,是亦得解脱。
是事为希有,甚深有大名,
譬如幻化物,见而不可见。
诸佛及菩萨,声闻辟支佛,
解脱涅槃道,皆从般若得。
言说为世俗,怜愍一切故,
假名说诸法,虽说而不说。
般若波罗蜜,譬如大火炎,
四边不可取,无取亦不取。
一切取巳舍,是名不可取,
不可取而取,是即名为取。
般若无坏相,过一切言语,
适无所依止,谁能赞其德?
般若虽叵赞,我今能得赞,
虽未脱死地,则为已得出。
下面我先讲讲这个颂子。“赞般若波罗蜜偈”是总的名字。
“般若波罗蜜,实法不颠倒,念想现已除,言语法亦灭。”什么是般若波罗蜜?刚才说了,般若是出世间的“智慧”,波罗蜜是梵语,翻译过来就是“到彼岸”。什么是到彼岸昵?就是从生死的这边,到解脱的那边;从世间到出世间。般若的智慧,就有这个作用,有波罗蜜的作用。实法就是世间事物的本来面目,在佛法中还有一个名字叫“实相”。实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般若里照见它就是这么回事。对宇宙万法的实相,照了明白正确,不颠倒,不错乱就是般若。对象就是这个实相,能认识的就是般若,认识了就到达彼岸。对诸法实相起了颠倒就是无明,无明才会起种种错误的看法、想法,引起种种的贪瞋痴的烦恼来。
“念想观已除”,你看,这些话一上来就很重要,这个般若与世间的智慧不一样,我多次说过,一般所谓的智慧,是离不开概念的活动,般若这个智慧却要把这个概念的活动排出,所以是“念、想、观”都要“灭”掉。这里的意思是说,你还在念、在想、在观,那么你就没有得到般若。既然念、想、观都要排除,那么语言呢?它就是念想观中来的,我们说语言代表了思维活动,那么既然“念想观已除”,自然就“言语法亦灭”。这里是没有你们思想的余地的,你若还能用语言来表达,那就不是般若,还在语言、思维的壳壳里,是绝对看不到诸法实相的,看到的也只是概念,都是思维分别。
这四句,对般若的总相作了交代。
怎样才能得到般若昵?“无量众罪除”,这需要很大的福报。你若能得到般若,有这么大的受用,是很不容易的。无始以来的罪业都除尽了,没有了。若还有罪,就把你障了,那就看不到般若。“清净心常一”,你的心要清净,要专一。不清净,就看不到般若,不专一,也看不到般若。所以“如是尊妙人”——一个人没有罪业,心性又干净,值不值得尊敬呢?我看没有比这种人更值得受人尊敬的了。这种人不仅“尊”而且“妙”,妙是对清净的作用而言。一个人有罪,心又不净,在心行上哪里“妙”得起来呢?那只能是“不妙”。心里不干净,起心动念尽是不正确、不实在的东西,所以就不妙,所以就会得不到尊敬。只有“无量罪己除,清净心常一”的人才能称为“尊妙人”,这样的人,“则能见般若”,才能得到真正的般若智慧。
所以要知道,要得般若智慧决不是小事情,首先对我们身语意三业的活动,随时都要加以警惕观照到,起码要争取做一个好人嘛。得了般若就会超凡入圣了,你今天得了般若,今天就是圣人,没有得般若,即使你聪明百倍,也只是个凡夫。
这里着重在“清净心常一”上说,心要“如虚空无染”,要把心性修行得如虚空一样。这里的虚空是譬喻,佛教认为虚空还是生灭法,不能把虚空认为是本体,虚空也会变的,现在的科学就证明了这个问题,牛顿的空间学说与爱因斯坦的空间学说就不一样,牛顿的空间是不变的,而爱因斯坦的空间是可变的。但在我们所见到的许多东西中,比较地说,用虚空作个比喻要较好说些。所以“如虚空无染”,无染就是不要起任何执着,这里是“无戏无文字”的。禅宗的“不立文字”就是这个意思,不要以为禅宗说不立文字,就认为禅宗错了,不然这位龙树菩萨的再传人也错了——他可以这样说,禅宗也不折不扣地这样说。要知道,“不立文字”是就般若的境界而言,是就你的心体的本来而言的,并不是叫你什么书都不看,多看书是有好处的,对佛的经教,是要多闻、多思、多修的。不能认为因是龙树菩萨的再传弟子说的就是对的,而禅宗说的就不对,就是外道。“无戏”,要知道文字就是离不开概念,“无戏”是不是无实际意义的笑料呢?佛教认为现在一切一切的那些学问和主张大多无益于了脱生死,归根究底都要陷于矛盾而不能自拔,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故称为“戏论”。
我常常说一部哲学史简直是一部吵架史,从希腊时代讲起,从罗马时代讲起,从中国春秋战国讲起,印度从释迦牟尼前后讲起,不知有多少的主张。你若单看一家的,你会认为很有道理;再看反对它的,还是觉得很有道理。后面调和的、综合的又来了,仍然很有道理。黑格尔的哲学,集古今之大成,若把现代哲学一看,又觉得他落伍了。再如康德,康德称他的哲学如同哥白尼的天文学一样,是哲学的革命,但在受到批判时,又成为被革命的对象。孔子在当年就被尊崇得了不得,庄子就大开其玩笑,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所谓百家争鸣其实质等于百家争非——苟子《非十二子》、庄子的《天下篇》就是批判百家的,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人世沧桑的变化,是不难得出这种是非无定论的体验的,因此佛教认为必须远离这些戏论,你才可能看到诸法的实相,只有这个实相不是戏论。不是诸法实相,就是颠倒。在这个基础上,“若能如是现,是即为见佛”,这是《金刚经》上“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的注解。
“若如法观佛,般若及涅槃,是三则一相,其实无有异。”你不要在佛的相貌上去看佛,不要去看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如何如何,当然那也是佛,但不是真正的佛。“若如法观佛”,就是要从“法”上来看佛,要离开戏论去看佛,离开执着实性的概念活动去看佛,要使心“如虚空无染”去看佛,回过来再如法看般若、看涅槃,这下你知道了,佛、般若、涅槃原来“是三则一相,其实无有异”,都是一回事。你不要去妄加区别,认为离开了般若有佛,离开了般若有涅槃,或者是离开了涅槃有般若,离开了涅槃有佛,等等。不是这样,你只要真的见了诸法的实相,你就见了般若、见了佛、见了涅槃,它们实质上是一回事。
“诸佛及菩萨,能利益一切。”为什么叫佛,就是因为能利益一切众生。为什么小乘只能成罗汉而不能成佛呢,是因为小乘在利益众生上起的作用小。要知道,佛与众生是不能分开的,离开众生是没有佛的,能利益于众生,所以才称为佛、称为菩萨。佛菩萨心哪里来的呢?“般若为之母,能出生养育”。佛菩萨能利益一切,这个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般若来的,只有般若才能产生这样的法。所以在佛经里,许多地方都称般若为佛母,在西藏的佛教中把般若称为度母,这里概括了般若的地位,也就是智慧在佛法中的重要性。
“佛为众生父,般若能生佛,是则为一切,众生之祖母。”佛能救众生,成为众生的父亲,而般若是佛的母亲,当然就是众生的祖母了。这处处都在赞颂般若的重要。
“般若是一法,佛说种种名,随诸众生力,为之立异字。”般若只是一个事,是不二之法,没有那么多的名字,但佛在般若上安了种种的名字。这是因为佛在不同的时期,与不同根器的人,以种种方便而说的,是随着众生不同的业力,方便而“为之立异字”。但归根到底,是“唯论见性”,而没有其他。但为了方便,就把它称为戒、定、慧,称为涅槃、解脱,称之为无相、空性、真如、佛等等,这些不同的名字都是因般若而安立的,都是一回事。
“若人得般若,议论心皆灭,譬如日出时,朝露一时失。”一个人得了般若,得了出世间的智慧,那所有的议论心、分别心就一下干净了,所以我说这是与开悟的境界有关系的。若见了般若,那个议论心、分别心是绝对起不来的。为什么呢?因为你知道那一切都只不过是戏论嘛,还去议论、分别干什么呢?所以起个譬喻:般若就是太阳,那些议论心、分别心犹如朝露,太阳一出来,那点露水一下就全没有了。一见般若,慧日就出来了,心中许许多多的分别——一与多、因与果、前与后、时与空、凡与圣,等等等等,所有的一切概念分别,都如雪入汤,无踪无影,这样你怎能不洒脱呢?所以我说开悟一定要有快乐感,一经开悟,心里必定欢喜,因为背的包袱全卸了,入肉很深的刺一下拔出来了,怎能不舒服呢?如果现在面临的那些问题还在烦扰你,那你就没有见到般若;你若还在戏论中颠来倒去,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仍然没有见到般若。
“般若之威德,能动二种人,无智者恐怖,有智者欢喜。”要知道,般若是很有威力的,能使无智的和有智的这两种人动心。没有智慧的人听到般若,心里就慌了,为什么呢?因为把他的心说得没有抓挠了——这样没有,那样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也没有,心中没有一点依傍,怎能不慌昵?不恐怖昵?但有善根的人,今天因缘成熟,一下触及了本分,那就“有智者欢喜”,自然会产生法乐。去掉了一切包袱,当然欢喜之极。这就是般若的威力。但话又得说回来,你若害怕,害怕就好!——你才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般若。如果你还不害怕,你就难以见到真正的般若——因为没有触及你的病痛。这里你才知道临济大师所说的:“山僧这里别无二法,我这里是逢罗汉杀罗汉,逢佛杀佛,逢祖杀祖。”这种威风亮出来,你说吓不吓人?学佛的怎么一开腔就是杀人,是否是外道呢?临济大师其实是给你说般若,而说般若还讲什么客气呢?什么来了都斩,横扫一切,又怎不令人恐怖昵?好好想一下,我们每一个人都各有心病,只是大小不同而已,总之是要抓个什么东西才舒服。有的想读大学,有的想涨工资,有的想分房子,有的想升官,乃至成仙成佛等等,总在盼个什么。也有的人在讲道理,听的人听得也很舒服,其实大半在中毒。因为般若不是随便讲的东西,众生总想抓个什么东西作依靠,到此自然感到可怕了。临济大师那一套,就是般若的真实注解,你若到不了这个程度,又怎么能达到“应无所住”。要知道,六祖大师就是在这儿开悟的。般若就是如是之法,所以说外道们悄悄地传的口诀秘密,简直如同儿戏。真正看到点般若消息时,要紧的是“悬崖撒手”,你不要害怕,只要敢于把一切放下,就是“应无所住”。在“应无所住”的那一刹那间,就是“而生其心”了——这个“心”就是般若,活泼泼的般若。不然你就会被那些牛鬼蛇神卖弄的圈套给骗了。
“若人得般若,则为般若主,般若中不著,何况于余法。”你若得了般若,你就是般若的主人公,一了百了,一得永得,你就是般若,般若就是你,为什么作不得主呢?但也不是我得了个什么般若,因为般若就是我。其中还要更进一步:得了般若,连般若也不要了,还会去希求别的什么法昵?请问,这里倒底与禅宗有什么区别呢?禅宗的法不是这样吗?祖师们之间,千七百则公案,棒喝交驰,杀活纵夺,种种方便,还没有把这种法泄露出来吗?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禅宗可以说是教内嫡传。
“般若无所来,亦复无所去,智者一切处,求之不能得。”不要以为般若会从哪儿来,还想找个来处。当心,来处都没有,还有什么去处。你觅上觅下,寻死寻活,走遍天涯,仍然是求之不能得。你想用那个有求的心去找般若,只会绝望的,说的不好听,你就是“一阐提”——没有善根、慧根的人。
“若不见般若,是则为被缚,若人见般若,是亦名被缚。”你若没有见到般若。就是因为你被许多东西给捆住了。名来名把你捆住了,利来利把你捆住了,高帽子、利害得失、恩恩怨怨、充好汉、打抱不平,等等等等,都可以把人给捆起来。一个人头脑中是是非非、善善恶恶,全是捆人的东西,全是在思维分别之中,全是桶里的垃圾,这怎么能见到般若呢!但是,“若人见般若”,你若把般若当真了,那就完了,“是亦名被缚”——一样把你捆住!请问,这里与禅宗到底有什么区别?了也不是,见也不是,不是也不是。这是有见地、有成就的人才写得出来的啊!
“是事为希有,甚深有大名,譬如幻化物,见而不可见。”般若真是太稀奇了,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这个道理很深奥。“大名”就是赞般若才能为其大。这个既“大”又有“名”的东西,你为什么看不见,或感觉不到昵?是不是有点奇怪呢?好似幻化出来的东西,说它有,却是幻化的;说它没有,可它又不是假的。所以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
“诸佛及菩萨,声闻辟支佛,解脱涅槃道,皆从般若得。”这里再一次赞颂般若的力量,佛菩萨与声闻缘觉(辟支佛就是缘觉)他们的解脱、他们的涅槃,都是从般若来的。但是,“言说为世俗,怜愍一切故,假名说诸法”,实际里面并没有语言文字,你不要把言说当真了,这个言说是“虽说而不说”。世间的人太昏浊了,太可怜了,没有办法,佛才想方设法说上一些道理、方法。“假名说诸法”,假借、权宜用一些代表性的言词把难懂的说出来。但那些法也是假的、空的,所以才是“虽说而不说”。虽然给你说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呢?
“般若波罗蜜,譬如大火炎,四边不可取,无取亦不取。”般若智慧如同一团烈火,任你从哪个方向来取之,都会把你烧掉,没有人能靠近。这是譬喻烦恼摸着般若,摸着就歇台。你想,那些文字戏论的东西,那些概念活动在那儿瞎猜,想在般若中弄个什么东西出来,当心烧手。所以般若是摸不着,取不到的。知道了般若的利害,就知道“无取”的妙用了。但对这个“无取”也不要去管它,要“无取亦不取”就是要这样翻过来,翻过去才“活”得了。般若是活的,可不是死的,所以下面又说:
“一切取巳舍,是名不可取,不可取而取,是即名为取。”要把所有一切的“取”心全夺了,把那些贪恋、执着的心全舍了,那时,你才知道一切都不可得,一切都无可取的高级境界。借用道家的话说,就是达到了“无为”的境界了,而“无为而无不为”,就是“不可取而取”。这是已站在不执着、“无所住”的境界上,“而生其心”了,有了般若的智慧了。这样,你当然有所作、有所为。不然,要“四无量心”和“六度”来干什么呢?但这一切,翻过来还是假说假名,所以才是“不可取而取”。
“般若无坏相,过一切言语,适无所依止,谁能赞其德?”要知道,般若是不会坏灭的,所以又称般若为“金刚体”。既坏灭不了,那你的生死就了了,见了般若就了生死。这里又再一次强调,般若不是语言文字可以表达的,是超越了一切分别思维的,也没有办法可以指出哪里是般若而适合人能去依止——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不是一,不是异,不是常,不是断,不是色,不是空,什么都不是,无论用什么方式都不能表达出来。所以“谁能赞其德”呢?这么一个法,若要我来说,实在是说不完、说不全、也说不好。所以尽管我在这里赞颂般若,也不过仅假此一说而已,也不要把我说的这一套当真了。
“般若虽叵赞,我今能得赞,虽未脱死地,则为已得出。”般若虽然很难赞颂,我就在难赞颂的麻烦中赞颂了一番;我虽然没有脱离生死,但已经脱离生死了。这不是太矛盾了吗?开悟的事大家要知道,并不是离开了这个生死而别有解脱,就在这个生死的地方就是解脱的地方,就是开悟的地方。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要这样理解,修行才算彻底。唐代赵州和尚问投子大同禅师:“大死的人却活时如何?”投子说:“不许夜行,投明须到。”——夜晚不许动身,而天一亮又必须赶到家。这个公案怎么讲?要用推理来摸索,简直白费心思。要知道,般若都是生龙活虎的,要吃人的,要把你头脑中的无明吃个干净。所以“虽未脱死地,则为已得出”,与“不许夜行,投明须到”是一个鼻孔出气。罗喉罗拔陀罗的《般若赞》就讲到这里,下面再看坛经六祖的《坛经·般若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