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坛经·般若品》
唐·六祖慧能大师
1、韦使君请益
次日,韦使君请益。师升座,告大众曰:“总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复云:“善知识,菩提般若之智,各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善知识,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口但说空,万劫不得见性,终无有益。善知识,摩诃般若波罗蜜是梵语,此言大智慧到彼岸。此须心行,不在口念,口念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电。口念心行,则心口相应。本性是佛,离性别无佛。”
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就是发愿,就是回向。这样的发愿,主要是为了了脱生死而达到涅槃。发愿和回向一定要大,回向大,开悟的境界就大;回向小,开悟的境界就小,不回向则不能开悟。心的本身有个规律,譬如我明天准备起早点儿办事,只要没有特殊的干扰一般到时候就能醒来。这就是发心,发心大,其果也大;发心解脱,就能得到解脱;发心开悟,就可以得到开悟。这是种因,所以很重要,比丘们上殿都要唱念皈依佛,都要唱念回向佛如“我今发心,不欲求人天福报,声闻缘觉,乃至权乘诸菩萨。惟依最上乘发菩提心,愿与法界众生,一时同证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这个愿发了,力量也就慢慢地积蓄下来,后来就成为你开悟的资粮。
你发心作诗,将来就会作好诗,发心做生意,将来就会做好生意,发心开悟,以后就会开悟。五代南唐有个和尚在中秋节作一首咏月诗:“团团离海峤,渐渐照庭深。今夜一轮满……”下一句就作不下去了,到了第二年的中秋,他抬头一见月亮,豁然了,并且妙句天成:“清光何处无?”他得了这句高兴得发狂,舞之蹈之,半夜起来敲钟,把个南京城都惊动了。南唐先主李灏把他抓去后才知道是这么一句诗的缘故。李灏极喜欢诗文,见他这首诗的确很好,就把他放了。这个和尚发心在诗句,一年的功夫悟得这一妙句完成这首诗,而悟境也局限在这一首诗上。所以我们要发愿开悟佛之知见,要发大心。“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就是大心大愿。
六祖接着说,菩提般若这种智慧,世间人本来就是具备的。这里再强调一下,这可是禅宗的特点,以禅宗的观点来看,人人都有佛,人人都是佛。但你自己不相信,觉得是与你玩笑似的。但禅宗坚决强调这点,后为的修行和种种方法,都是建立在这个原理上。正因你本来是佛才有顿悟的可能,所以祖师说,谈到开悟、顿悟都已经迟了。要学禅宗,对这点非肯定不可,所以说悟都是多事。世人为什么意识不到这点呢?“只缘心迷”,自己心里迷了,颠倒了,不知道自己的伟大,不知道自己本来就是佛,偏要在外面去另找东西。
唯识学为了让人们更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才建立了“万法唯识”这一套学问。你所看到的一切,不知者以为在心外,如果细细分析,这一切根本就没有离开你的心。那么迷在哪里呢?你不要去驰求,不要在外面去找,你若想把它抓住、占有都是错误的。因为这一切一切全在你的心里,都是你的心所变现的。所以唯识对六祖的这一段话是可以印证的。迷,迷在哪里?就是迷在不能认识自己,一切万法,离开自己就无从说起,一定要认识到这点。如果认为这是唯心论,或说成是主观唯心论不愿意接受,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我有我的理由。禅宗认为,不论你说唯心、唯物,但一谈问题都必须从“这儿”开始,从我们的心、从我们的思想开始,这是一个关口。
我有一个浅显的譬喻:吃的东西,从咽喉下去后,就不管它五脏六腑如何去张罗了,也不管它是如何消化、吸收和排泻了。里面的事情再多,总得先从口中进去才行。所以,不管论这论那,说是说非,都必须先从你当前的这一点直觉、感觉,从当前这个心念下手。不从这里起手,你的一切就无从说起。说佛教是唯心的,是谁认为是唯心的呢?不通过现前这一念,不通过你现在这个心,你的反对、批判全部无从着手。这一关非过不可!若说这个法是对的,又是什么在作评判昵?那种理论靠不住,你是用什么来知道它靠不住的呢?你不从这里起手,什么都无从说起。
禅宗最重视这一点,并从这里开头、从这里入手,这是禅宗的刀口。所谓证实相,就是认识了自己,认识了宇宙。对人生宇宙不能认识,就是因为没有能认识自己。而世界上还有比认识自己更接近的吗?所以有的人不知道禅宗的主张是最平常的,一说禅宗就认为高不可攀。我却认为禅宗是最踏实、最平常、最直接、最明了——就是现在大家听我说话的这个心,不从这里下手,一定要在外面去寻觅个什么吗?但最终还是得回归到这儿来。如果坚决不从这儿下手,那么佛对你也是毫无办法的。所以,“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那怎么办呢?那就必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就是要借大善知识这个条件来指示你的本分,指导你开悟的门径。要知道,大善知识是不可能有什么玄妙的东西给你的,佛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他们只是一个指路的人,帮助你自己认识自己而已,并不是把你原本具有的东西放在一边,另外再给你传授个什么。要知道,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完全具足的,里面是万法皆有,善知识只不过用一些方便来激发你的觉性。有人说,不对,知识是老师传授的,有化学老师教我,我才懂化学,有物理老师教我,我才懂物理。是的,但话说回来,问题是你为什么会懂呢?为什么老师一说你就懂了呢?要知道,老师只是作为一个条件帮助了你,真正懂不懂的关键在于你自己。还有,你的本性中必须有这个东西,不然你怎么能懂呢?大善知识就是这样,但要“能直指人心”才真是大善知识。不能“直指人心”的话,说句笑话,只能是二三流的“文字般若”了。
能“知见一切法”,对一切一切都能弄得清楚明白,只是“心不染著”,心不要在上面去贪染执着。不染著有一个前提,就是你要知道它本性是空;因为空,你才不会执着,也才不去染著。所以佛法讲的空不是别的,就是要空掉你自己错误的认识。
《大乘起信论》说:“一切诸法,皆由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妄念,则无境界差别之相。”空,就是要空掉你自己的妄念。我们常譬喻世间事如镜花水月,镜里的花,没有人去摘;水中的月,没有人去捞——虽然可以看见,但谁都知道里面是空的、假的,还会起妄念、去贪、去瞋吗?以佛法的道理来讲,世间的一切事情都如镜花水月;也并不是没有,镜里的花是有的,水里的月亮也是有的,对此我们当然承认。然而,虽然承认其有,但同时知道它的体是假的、是空的,所以见虽见了,心里却不会去贪、不会去妄念。有人会说,什么都不贪,活着有什么意思嘛。好!不贪,你只要在事事物物上不贪、不起妄念了,你才能见到你自己本体上的全体大用。
《大乘起信论》中不是说过,“妄念都尽,名为悟入”嘛,悟入是什么呢?《大乘起信论》又说:“离心攀缘,无有诸相,究竟平等,永无变异,不可破坏,唯是一心,说名真如。”这个悟入,就是见到真如了,也就是见到般若、涅槃,见到佛了。
你就全体大用,你的绝对涅槃本体,就豁然现前;这个现前的快乐,可不是一般的快乐,而是“无漏乐”,不同于世间的快乐,世间的快乐是“有漏”的,是不完全的。
《红楼梦》中大观园里那么多的荣华富贵、那么好的享受,但里面的少爷小姐们的快乐在哪儿呢?里面的快乐都藏着最为深重的烦恼。所以,当你把万事万物当成水月镜花,完全不起执着以后,放放放,放到无可再放的时候,最后全体现前,你才能得无上妙乐。这个乐是绝对的,它超越二相,对待苦乐、善恶等一切相对的现象,达到无生无灭不变异的境界是大解脱,这时候我要给你道喜了。有人说学佛就没有快乐了,他们没有尝过学佛的味道,身在苦中不知苦。要知道,世间的乐是不究竟的,我们造求的是究竟的、圆满的快乐,而只有在佛法中才能得到。
六祖又说:这个“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大家想想,一切事物中,有哪个地方我们的念头到不了,我们所认识的一切本来就是认识的产物嘛。功夫功夫,什么才算是好功夫呢?就是要把遍一切处的东西用一个口袋把它装住才行;你把它装住了,就是你的神灯,要什么有什么,你现在抓的就是这个。“用即遍一切处”,我们的心思哪儿都能去,并且没有什么东西能把它挡住,但由于有许许多多的染著,所以这个作用就发挥不出来。你染上了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就把你束缚了,全体作用就隐而不现。虽然如此,这个无念——我们的心体,还是遍于一切处、又不著于一切处的,你知道了它本来的功用,就应顺着这个功用,不要让烦恼、执着把这个功用染著了。所以对此要参、要悟。你悟了,见了本性了,你就把你的心“净”了。因此,六祖紧接着又说明了这一层关系:
“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但净本心”,你的心若染了一点点,那就说不上干净了。虽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但对于道、对于解脱、而且是彻底的解脱,就不能忽视一点点。古人说防微杜渐、重视慎独,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认为,对净、染也不必看得那么绝对,什么叫净呢?不执着就是净嘛。“使六识出六门”,六识就是眼耳鼻舌身意六种识,六门就是眼根耳根到意根这六根,六尘就是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六识在六道门中来来去去而接触六尘,接触到的当下你不要染著。为什么叫“门”呢?只有通过这六根才能有所认识嘛,如眼根是眼门,色尘必须能通过眼根才能产生眼识,根、尘、识三者不可分,如果离开了眼睛你说什么是色呢?要是真有个色,为什么耳朵感觉不到呢?大家把这个道理好好想一下,色是对眼睛而言,声是对耳朵而言,香是对鼻子而言,等等,如果把相对的关系调换一下,色对耳朵就是无,声音对眼睛也是无,余下的类推,真是奇妙得很。所以,色声香味触法是离不开相对应的眼耳鼻舌身意的,反之亦然。所以,我们说主客观是一体的,心与境不是二法,境就是心,心就是境。既然如此,你对色声香味触法还何必存有贪瞋烦恼呢!既然是一体,对心、对境、对法又有什么可以值得执着的呢!在这一点上只要懂了,得了甚解,哪怕是解悟也好,你自然身心洒然。如果更进一步,身心洒然到无可洒处,就是一念脱落的时候。说起来这个法并不难,但我们必须强调“参须真参,悟须实悟”,丝毫马虎不得。在这里光讲道理是不行的,道理只能把你往那里引,许多人却错误地把道理当成就是那个东西。只有你悟了,把道理丢了,你才懂得“饮得一滴曹溪水,了知生死不相干”,所以,你不要在半路上歇脚,不要把路途上的东西当成了到家的东西。悟了以后,你才知道开头那些道理都是废话,六祖悟了,他那些话也是废话,在这上面是不含糊的。你真正悟了,全部《坛经》对你来说就都是废话,“法且当舍,何况非法!”但这些废话以后都是要报账的。下面举两个公案,看看禅宗对六识六门关系的特别作略。
临济禅师有一次升堂时说:“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无位真人,从六门中出来进去,其中有人会否?”下面有一位学生就说:“请问和尚,如何是无位真人?”他不问六根门中如何进出,直问什么是无位真人。临济蓦地下了床,把那个学生一把抓住,反问道:“如何是无位真人?速道!速道!”你们想想,这个地方还讲什么道理呢,如果有道理可讲,就没有这些举动了。临济是把你自己的“无位真人”逼出来,你要问什么是无位真人,他就立即接了过去反问你,并且逼你不要拟议思维而立刻说出来。临济这样一来,当然就把那个学生的思路堵死了,并把他甩开,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椒!”
仰山参中邑和尚,中邑是马祖的弟子,比仰山高了两辈。仰山是在中邑那里受的戒,仰山谢戒时问:“如何得见佛性义?”中邑说:“我给你说个譬喻:一间房子有六个窗子,里面住了个猩猩。你在北边唤它,猩猩在北窗应;你在东窗唤它,它就在东窗应;你若在六个窗口同时唤它,它六个窗口都同时答应。”这里是以六窗喻六根,以猩猩喻我们的心。可仰山又问:“要是里面的猩猩睡着了,外面唤它时又如何呢?”仰山是个好角色,这一问问得厉害,没有见地的人是难以回答的。中邑毕竟是马祖门下出来的,他从禅床上跳了下来,拉住仰山的手说:“猩猩与你相见了!”中邑和尚还诙谐地说:“譬如螟虫在蚊子的眼睫毛上作窠,到了十字街头、闹市路口,说:‘地旷人稀,相逢者少。’”这个公案与临济“无位真人”的公案都非常活泼,很有启发性,望大家结合着参一参。
要知道,“六识出六门”并不是要大家不起分别,既有出入,就有分别,关键是六识在六尘中不起污染、不起执着这样才真正叫无念。前面我们说过,六根、六尘、六识都是空,都是无可执着的,水里的月亮毕竟是抓不到手的。我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几十年来,善善恶恶、是是非非经历得多了,现在请问诸位,抓住了什么东西在手上呢?既然过去没有抓住,也就应该知道现在也抓不到什么东西,来日无多,将来更抓不到什么东西。都是空,佛法里讲空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会抓不到呢?本体空故,无所得故!
另一点要明白的是,这一切都是你作为人的心嘛,六根、六尘、六识都是你自己的心,本来就没有内外、我他之分的。所以,“转山河大地归自己,转自己归山河大地”,这既然是一回事,你还贪什么、染什么呢!人睡做了个梦,醒了还沉浸在梦里,其实那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梦还是你自己,梦里的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无奇不有,结果你睡在床上动都没有动一下,都是你自己的心在那儿作怪。睁开眼睛如此,闭上眼睛也如此。所以要懂得梦时便是醒时,醒时便是梦时的道理。我们现在与做梦决不是两样,梦时就是醒时,与我们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这时一样,这就叫“醒梦一如”,要把这个打通需要相当功夫,而且必须开悟。
大慧杲有则公案,有人问大慧杲:“和尚你还做梦不?”大慧杲说:“我当然要做梦。”那人说:“庄子说:‘至人无梦",你是大师,怎么还会做梦呢?”大慧杲说:“至人无梦,非不梦也”,我做梦不做梦是一回事,也可以说成至人无醒时至人无梦,但也没有醒。所以醒时便是梦时,梦时便是醒时。
这里再提一下,无念不是百不思、百不想,如果错误地走下去,就是大毛病,唐宋以来许多修行人都有这个毛病。所谓无念者,没有妄念,非无正念也。正念是非要不可的,正念是针对妄念的。正念是知道,清清楚楚明明历历的一念,什么是妄念呢?就是认为心外有法,把什么都看成绝对的对立,把什么都看成实在的。不知道念头是生灭的,是虚幻不实的。破就是破这些妄念。上次我讲过吕洞宾见黄龙禅师的公案,黄龙问:“来者何人?”吕洞宾说:“云水道人。”其实云水道人就是妄念。所以黄龙禅师马上给他一喝:“云尽水枯时如何?”你认为云是好东西、水是好东西而把它抓住,可是一旦云尽水枯了呢?那时你这个云水道人还飘行得起来吗?所以,要看到吕洞宾恰恰就死在句下,在这里转不了身、答不出话来。于是黄龙禅师说:“答不出来,你就问我,我代你回答。”吕洞宾便问:“云尽水枯时如何?”黄龙立即答道:“黄龙出现!”——妄念剥落了,正念才显露,吕洞宾这一下也就开悟了。
能于六尘中无染无著,就可以达到六祖所说的“来去自由,通用无滞”,这样,“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这就是六祖对无念的解释。你要能见一切法,不起执着,这样开悟了,就是本分的解脱,这个就是无念。无念也还不行,还得进一步,达到“无念行”,在日用动静之中,在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之中能行于无念,也就是般若三昧,就是自在解脱;你有了这样的见地,有了如此的功行,你说你自在不自在、快乐不快乐?这时,烦恼之来,犹如洪炉点雪,不劳对治,自然就会融化了。
为了防止错误地理解“无念”,六祖又明确地从另一角度来作说明“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现在许多人都认为,能什么都不想,一下能把念头绝了就是功夫,其实这恰恰是“法缚”——被法把你捆起了,而且也是“边见”。什么是“边见”呢?边即非中,就不是正见、正道,当然就是错误的见地了。六祖虽然极为明确地指出这些弊病,但其后几百年上千年中,不知有多少人堕在这“法缚”、“边见”之中,认为什么都不想、一切都放下,就对了。这样以说传说、以盲引盲进行修行,结果头脑越来越简单,对烦恼也只能以石压草,断不了根。
要知道,烦恼是非智慧不能断的,正如色是需要眼睛去看、声是要用耳朵去听一样。还有一点,教下讲戒定慧,由戒生定,由定生慧。就算你不思不想是定,那慧要不要呢?禅宗的特色,则是先慧而后定,没有正知正见,你坐在那儿定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六祖见到有人坐禅就呵斥他。先慧而后定的意思是知见一稳,心就自然不会动了,心不动自然也就守戒了。
由慧生定,由定生戒,功夫次第上与教下恰恰相反。若没有真智慧,你坐得再好也得不到正定,反而往往会入于邪定。入了邪定可不得了!不怕你会呼风唤雨、点石成金、撒豆成兵,一走火入魔,其害无穷。因为没有智慧的指引,难免会借定力做许多坏事,这类人的后果往往是不好的。
成都以前有个唐某,他创了一个“吃屎教”,居然劝人吃屎。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在邪定中入了魔而产生的狂乱心。得了邪定的也可能会有一些神通感应。唐某在民国某年曾妄发传单,说这年八月十五前天下将黑暗不见天日。当时我在太原中学读书,城里的人把各家点心铺都买空了,准备度过这一天下黑暗的难关。结果那三天白天大太阳,晚上大月亮,这件事传为笑柄。我们认为如果他没有得点小定、平时没有丝毫先验,他敢不敢撒那么大的谎?若他真有一点正见,他又何至于撒那么大的谎、为人所耻笑、为国法所不容?
对开悟而言,教下得了定之后才开悟,禅宗是开悟之后才得定,是同归而殊途,各有所是,未可偏执。所以禅宗接人,一来就不管你的其他,见面就问你的见地如何,如:“所参善知识有何言句?”比如仰山开初对沩山说:“我这一辈子的大事、行履应在什么地方建立呢?”沩山说:“用不着说那么多,我只看见你的眼正、见地正,对你行履如何,我是懒得去管的。”其实,对其他修行——行履不是不用管,而是有了见地、智慧,其他的就纲举目张、尽在其中了。正如我常给大家举的一个例子:一堆狗屎,那是决没有人去贪的,如果有人说狗屎好吃、香得很,肯定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会去尝试。因为大家对狗屎不能吃这一点有正见、有正定,谁也不会动心,连做梦也不会梦到去吃这个东西。所以,凡是在行为上还在摇摆,就说明是他的见地还没有真、没有纯。
比如犯法的人,一大叠人民币摆在他面前,拿了会有危险,这是清醒的,但一转念,或许没人知道吧?自己见不正、定不了,结果就下水了。这种人,能擒人时会擒人,能杀人时会杀人。但一个人的见地真了,心就安住了、定了,其余的你就不会问了。所以先慧后定在理论上说也是优越的,这样,你就明白了那种似是而非的定、那种“若百不思,当令念绝”的法缚,边见是万万不可沾染上的。
如果做到了六祖所说的这种“无念”,“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由此可以看到,六祖所说的无念,就是般若,就是菩提,就是开悟,就是般若三昧,就是自在解脱,就是佛菩萨等等,都是一个道理。这些道理都贯通在见地之中。你如果会了“无念法”,有了“无念行”,那么你的见地就与佛无二无别。不过,这里所说的“佛地位”并非指佛的果位,大家要弄清楚,悟后的修持还是不可或缺的。
8、无相颂
善知识,后代得吾法者,将此顿教法门,于同见同行,发愿受持,如事佛故,终身而不退者,定入圣位。然须传授,从上以来,默传分付,不得匿其正法。若不同见同行,在别法中,不得传付。损彼前人,究竟无益。恐愚人不解,谤此法门,百劫千生,断佛种性。
善知识,吾有一《无相颂》,各须诵取。在家出家,但依此修。若不自修,惟记吾言,亦无有益。听吾颂曰:
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
唯传见性法,出世破邪宗。
法即无顿渐,迷悟有迟疾。
只此见性门,愚人不可悉。
说即虽万般,合理还归一。
烦恼暗宅中,常须生慧日。
邪来烦恼至,正来烦恼除。
邪正俱不用,清净至无余。
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
净心在妄中,但正无三障。
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
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
色类自有道,各不相妨恼。
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
波波度一生,到头还自懊。
欲得见真道,行正即是道。
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
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
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
但自却非心,打除烦恼破。
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
欲拟化他人,自须有方便。
勿令彼有疑,即是自性现。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正见名出世,邪见名世间。
邪正尽打却,菩提性宛然。
此颂是顿教,亦名大法船。
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师复曰:今于大梵寺说此顿教,普愿法界众生,言下见性成佛。时韦使君与官僚道俗,闻师所说,无不省悟。一时作礼,皆叹:“善哉!何期岭南有佛出世。”
在本节中,六祖对这以上讲的作了一个总结,并向听众谕示了他的《无相颂》。这个《无相颂》对禅宗极为重要,我们要逐句学习。
首先,六祖希望后世弟子得到了“无念法”的,要与那些能“同见同行”的道友们一起“发愿受持”顿教法门,而且要像尊敬事奉释迦牟尼佛那样尊奉这个顿教法门,实际上就是尊崇事奉你自己。你如果真的把这个“无念法”当作一个事情,就如《金刚经》所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那你就会“终身而不退”,就会“定人圣位”。
要是通了“无念法”,你就与佛相通了。这一辈子只信之,行之,我敢为你保证,肯定能人圣位。大家如果以此自励,以后都可以依次证明的。当然,有的人不敢承当,习气太重,自卑久了,如果你说他是佛,他当然不敢承当。如果遇到的是能“同见同行”的上根利器,“然须传授,从上以来,默传分付,不得匿其正法”——你就要把这个顿教法门即无念法传给他,而不能把这个法藏匿起来不传。“默传分付”,也就是不在语言上头,而是以心传心,禅宗的法是心法,我就把这个“心”传给你,并不是释迦佛把他的心传给你,而是把我的心悟的法与你的心本体的如来种性相印,也就是以心印心。
但是,“若不同见同行”,认识不一致,又“在别法中”——这个“别法”,即不是禅宗的顿悟法门,对这样的人,你就不得传授给他。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相信顿悟法门,而愿走三大阿僧祇劫的路子,你若传他,他就会害怕自己走入邪道,也不会如法受持,反而要兴毁谤。有的人更是一身的烦恼,却开口闭口捡一些“烦恼即菩提”的话头自欺欺人,以盲引盲,似禅而非禅,和重证悟重实践的真正禅宗必须严格地区别开来,不得与之同流合污,败坏宗风。永明寿、莲池大师等都要提持念佛,就是针对这样一些伪禅门而设施的。这些人不是这种根器,未悟言悟,未证言证,以至吃喝嫖赌、杀人放火都说成方便受用,其危害性更大大有甚于前者。所以六祖特别郑重吩咐,你得了这个法,在传人的时候要千万慎重。若是你误认他对了妄为传授印可,他当然一时高兴;但生活的实践历程会使那一点麻醉剂失去效力,他将要么硬着头皮骗人,要么会怀疑你的印可没有对,以至会怀疑禅宗本身大有问题。这都是六祖预料之中的事情,所以说不要轻易传付,否则就会“损彼前人,究竟无益”,前人就是历代祖师,连释迦牟尼佛都会受到损害;还会把一代代传下来的法,从迦叶到龙树,从达摩到六祖,都认为是假的、是骗人的。这就叫“损彼前人”,不但把自己损了,连祖师们都一并捐损了,而且还瞎了众生的慧眼。众生本来都有慧眼,但是你随意印可,他本来没有见你说他见了,后来又说他没有见,这不是封官可封可撤那样简单,当然会“究竟无益”,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愚人不解,谤此法门”,结果还会弄得“百劫千生,断佛种性”,这可是要承受因果的!所以,历代祖师在传法上都不敢轻易分付弟子。了则为了,不了则为不了,在实证实悟上万万开不得玩笑。
为了方便听众受持,六祖把《无相颂》谕示给大家,并强调说:“各须诵取,在家出家,但依此修;若不自修,唯记吾言,亦无有益。“六祖再次强调了修的重要性。你若记得六祖的话,即使天天背上千遍万遍,也是不起作用的,还有实践问题,要把禅宗的见地放在实地的修行活动之中。从根本上说,你就是要紧紧地看着自己的烦恼,这乃是修行的起步。烦恼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呢?你就等嘛,有一天把烦恼的根子抓住了,你就开悟了。
“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说通、心通这个话,出自《楞伽经》,这部经是唯识宗的根本经典之一。《楞伽经》谈到了唯识所重的阿赖耶识,唯识宗的许多重要理论,这部经里都有。在大小乘经典里,谈到阿赖耶识的佛经不多,而唯识宗建立阿赖耶识的重要根据之一就是《楞伽经》,这部经就谈到过“说通及心通”。六祖在《无相颂》一开头就这样说,是为什么呢?要知道,禅宗的开山祖师达摩来中国传法,就是以《楞伽经》印心,即印证祖师所传的心。从达摩到二祖、三祖、四祖,都是以《楞伽经》印心,到五祖时有了转变,更重视以《金刚经》印心,这个转变在禅宗的思想发展上关系重大,当作为专题发挥,这里且不多说。禅宗里的语句,有不少来自《楞伽经》。我们说“宗门”——禅宗自称宗门,宗是什么呢?《楞伽经》里就有“说通”、“宗通”,有的地方又作“心通”,宗通和心通是一个意思。说通就是你说的东西要符合道理,你要度众生,要度众生就得先谈道理,道理说出来不符合逻辑可不行,别人听不懂,或引起反感也不行。
说道理有两层意思,一是讲的东西要有道理,要使人能懂;二是讲的时候要契机,要与众生的根机相符合,当深就深讲,当浅就浅讲,当直就直讲,当曲就曲讲,这样才利于听者的契人。说通的涵义应作如是观。
所以,凡有一定文化的人对佛教的基本经典应该自觉认真地去学习,不然遇到该向别人讲道理的时候说不出来,还弘什么法呢?若自了,用不着弘法,则可,若要弘法,必须具备说通的能力。弘法就是要对众生说法,不仅要善于说,还要使众生听懂、听进去,最好能达到“倍受行持”的效果。还有,面对教内教外的人——世间不全是学佛的人,佛教以外的人多,好多还是反对佛教的,大家碰在一起,嘴对嘴时怎么办呢?我不与世间诤,但世间要与我诤!还有教内之诤——教里也有许多不同的观点,小乘就有两千部之多,大乘里也有诤,你说怎么办?这些都要应付才行。所以说,弘法与自了是两回事,你要弘法,必须说通。如来说了四十九年的法,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呢?众生的根器不同;另一方面是阻力大,当时许多婆罗门都来找释迦佛辩论,所以需要说通。还有一点,具不具有说通,对你悟入的深浅高下也是一个凭据:你悟得深,讲出来的就深,悟得浅,讲出来的就浅,你说你开悟了,结果连话都说不清楚,道理也讲不明白,听的人怎么会信你呢!所以,不要以为禅宗可以不要经典,可以不要语言,那是不懂禅宗的胡闹。如果可以那样,我们今天到这儿来,大家就都没有话可说了,各自坐一坐就算了,这怎么行呢?因此,要根据你悟入的境界来充实你的语言内容和方式,提高你的分别思维能力。你若真心悟了,语言就是本体,而不是本体之外的东西了。如果连想都不敢想,说也不敢说,那么释迦佛说了四十九年岂非多事!六祖说了部《坛经》岂非多事!
心通就是宗通,就是见性。不仅“说”要通,“心”更要通,因为“心”不仅是在语言文字上进行的,语言文字只是“心”的功能的表层部分,“心”还有更深、更高层次的内容。你只在那儿分析观想,不通过“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而见性、开悟,这个“心”是通不了的。所以,真正的大乘佛法,必然是宗通、说通两者兼备,缺一不可。不过,要强调的是,“宗”只要彻悟了,没有“说”不通的;如是“说”不通的,就是“悟”不彻。两者都通了,那就“如日处虚空”,好比太阳出来,照耀虚空,哪里有不彻的呢?虚空就是无碍,太阳就是光明。
“唯传见性法,出世破邪宗。”六祖对自己的教法作了明确的布白——唯使见性法,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多余的东西。就这一着子,就是见性之法,见性就是心通、就是宗通,就是开悟。这个法一出来,就要破世间一切外道。但这个法又很简单,而且只有这一个,“法即无顿渐”,虽有顿悟、渐悟等种种说法,但在根本的法上是没有顿渐之分的;法只是一个,顿渐的分别是因为修行的人“迷悟有迟疾”。你还迷着,就是迟、是渐;你不迷呢,就是疾、是顿。法本无差别,因为人的见不同,于是就认为有种种的法。如许多画家给同一个人画像,各人所取的角度不同,画出来的像也就不一样,要是每个画家都认为只有自己画的才像、才是真的,别人画的都不对,那就错了。许多外道就是这样的,并不是他们的法全部错了,他们在各自的范围内部都可能有部分真理,但他们却把部分真理当成全部真理,把他们的法绝对化了,他们错就错在这里。
“只此见性门,愚人不可悉。”禅宗这里只有见性一门、一法,本来是极简单明白的,但愚昧的人却达不到、入不来。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被自己的根性挡住了,无论你怎样给他说,他都不肯相信,又弄不懂。人难就难在没有自知之明,难就难在既没有自知之明、又没有自信之心,不相信、不了解自己,偏要去相信外面有个什么东西,结果弄得千差万别、千难万难。所以,“说即虽万般”。对众生而言,要说的就多了,八万四千说,无量无尽说,永远说不完,但根本上只有一个事,只有一个法,都是心在那儿起作用——“合理还归一”。大家想一想,无量无尽的问题,哪一个问题又在心外呢?
“烦恼暗宅中,常须生慧日。”我们有烦恼,就等于生活在暗宅之中见不到光明,然而我们不能离开烦恼去找道,不能离开烦恼去求解脱,在烦恼之中就有道、就有解脱。为什么呢?烦恼也是你自己无明嘛!一个人大发脾气,旁人劝他,一会儿后他“算了,我想通了”,或者“我看穿了”,开始发脾气的是他,想通了、看穿了的还是他。这就证明自己可以左右自己、可以改变自己,旁的人是帮不上忙的。所以,就是要在烦恼中把烦恼看穿、看空,看到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觉性,这样,“慧日”就出来了,般若就产生了。“譬如日出时,朝露一时失”。
什么是烦恼呢?“邪来烦恼至”,邪见妄念一来,烦恼就随之而来。“正来烦恼除”,自己的正念一旦被唤醒,正见一经建立,烦恼就消除了。从这里可以看出烦恼也属不实在的东西,可生可灭,是空的,都是你自己的思想在那儿勾画的一些圈圈。但是你必须有正念,才能降伏它。
下面六祖更进一步指出“邪正俱不用,清净至无馀”。要知道,邪念除了之后,正念也是不要的,没有邪,就没有正,没有正,也就没有邪。以正除邪,邪一了,正就没有用了。你若还舍不得这个正,那你就还没有脱手;只有破邪之后,正也不用了,才能达到“清净至无馀”,也即是达到了无余涅槃。一次大慧杲向圆悟克勤说:“老师,我不敢说我有什么功夫。为什么呢?白天不敢做的事,晚上在梦中我就敢做。白天好像还做得主,晚上做梦时就做不了主了(白天是正人君子相,梦中自己的丑态可就管束不住了)。所以我不敢说我有什么功夫。”大家试想想,圆悟会怎样答复他呢?圆悟只说“住住住!”用不着说。大慧杲明明在向老师讲真话嘛,老师为什么不让他说呢?请注意,大慧杲希望在梦中能跟白天一样做得主的念头仍然属于妄念。头上安头了,又安立去断除妄念的心。胡作非为是妄念,要消除胡作非为应是正念,正念看清妄念来了,不对治,只是知道来了,妄念当下自动下去了,这是禅宗最简单的方法。妄念这个东西厉害得很,躲都躲不掉,更何况躲就是一大妄念。这正是妄念难以消除的原因。想做坏事是妄念,想做好事也是妄念,你若不信,自己可以去省、去参,这一点把你遮障了,你是见不到般若的。所以,正念把你粘住了,也就变成了妄念,因此一定要做到六祖所说的“邪正俱不用”,然后才可以“清净至无馀”。
“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菩提就是你的自性,就是你自己。自己心里总是有觉性的。我在这里讲,讲的对或者不对,大家是一定知道的,这是你自己本来就具有的,用不着在外面去找,现现成成地在你自己心中。所以,你自己就是佛,还需要在哪里去找什么佛、什么道呢?所以,禅宗称这种叫头上安头、骑驴觅驴。离开了自己的觉性,想在外面去找,这就“起心即是妄”了。所以要明白“净心在妄中”,净心也不能离开妄念,不能在妄念之外去找什么净心,妄念之中就有净心,把妄念破了就是净心;“但正无三障”,只有一念正了,就没有“三障”了。怎样正念呢?我常说,只要相信自己本身的慧觉,相信自己外而山河大地、内而身心性命,根本都是自己一心中的自性体现、能所一如之相,别无其他。
离开了这个能所一如的世界,你要另找一个主观或客观,是找不到的。许多人这一关过不了,我再三强调,离开了这个客观是绝没有这个主观的,离开了这个主观又是绝没有这个客观的,两者是紧密的、不可分的一体。在佛教缘起法中,主体和客体是互为缘起的,又是相互否定、相互肯定的,结果是一体。到了能所双忘,主客观两者都没有了,你就明白了,所以“但正无三障”,正就是相信自己,不离开这个就是没有离开正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当下那一念就是正念。这个正念是禅宗的根本正念,不是那些分别思维、善恶、正邪中所指的正的一方,而是解脱灭苦的根本,是不二法门这个正念。“三障”是什么呢?第一是烦恼障,第二是业障,第三是报障。烦恼障大家都能理解了,业障就是自己的行为活动把自己障碍了;报障就是以前所做的反映到今天的这个结果,这个果把你障碍了。比如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呆的或者残疾,这是后天无法弥补的,这就是报障,是你为从前所做所为而承受的结果,是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烦恼障和业障通过主观努力还可以改变,报障却是由不得你的,有“无可奈何之谓天”的味道,所以必须承受这个报,这是没有人代替得了的,要到报因报缘了结了才脱得了这个报。的确,有的人生来就聪明、漂亮、健康、富裕,环境平和顺利;有的人生来就呆痴、丑陋、残疾、贫困,环境凶险,如果不从三世因果上来讲,那就根本得不到解释。这类问题在一神论里也不好解释,为什么上帝对一些人安排得那么好,对一些人又安排得那么坏呢?大家都是上帝的儿女,为什么命运却如此地不平等呢?如果凡事都只有一个原因,那么在人生下来的那一刻。除生命为父母给予外,那些美丑、智愚、善恶的差别又从何而来呢?不是从父母身上来的吧!如果都从父母身上来,为什么又有“一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样”的现象呢?所有这些,佛教认为都必须在三世因果中去找原因,这是佛教的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又是佛教里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许多学佛多年的人对这个问题都信不下去。要知道,业力不灭,我们现前做的事情就并不那么空,它总是以某种方法储存在“我”与世界这一大因果链之中,隐显不一,又丝毫不爽。所以这些问题不仅是现在而且必须接通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世来讲。俗话说:“欲知今世因,前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佛教是不赞成打卦算命的。为什么呢?你自己的命运是自己决定的嘛,何必去问他人呢!所以对打卦、算命、看相、预测吉凶祸福这些事,佛教是坚决反对的,认为干这一行的是邪命,就是谋生的手段不正当,是骗人。如果你真的信了三世因果,你就决不会去干这些事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是因,如是果,如是因缘果报,法尔如然,这就够了。
这里举一则故事。袁了凡是明朝著名的学者,据他自己说,过去有个姓孔的给他算命,说他某年秀才、某年举人、某年做什么官等等,后来果然一一应验了。他说既然一切都有天命,我又何必打妄想呢。此后他在南京栖霞山遇到了云谷禅师,一起玩了三天,云谷禅师说:“不打妄想的人是圣人。你居然没有一点妄想,真是希奇!这需要有极高的修养才办得到,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呢?”袁了凡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云谷禅师听后拍掌大笑,说:“我以为你是圣人,结果却是个凡夫!”袁了凡问:“此话怎讲?”云谷禅师便问:“这些命运是谁给你定的呢?”袁了凡说:“总是冥冥之中有所安排吧。”云谷又问:“又是谁在冥冥之中安排呢?”袁了凡就回答不出来了。禅师又问:“你以后的功名会怎样呢?”袁说:“我想我的功名不会很高。”禅师又问:“你自己的名节呢?”袁说:“也不会很高。因为我的器量比较狭小,同道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禅师又问:“你看你的儿女呢?”袁说:“我的儿女也不会多。因为我没有什么慈悲心。”禅师说:“这些你自己都晓得嘛,你就要自己做。佛法不是如此,佛法是造命之学。命运是自己造的,并不是上天安排的。”这一点很重要,一般人不知道佛法的积极意义。佛法哪里是一天只知谈空呢?
我提醒一下:一个人学佛学通没有,就要看他对生活、对工作是否积极。如果消极学佛是不会有进境的。你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是因,如是果,自己命运在自己手里,这个你都敢放松么?!这一辈子懒散消极,下一辈子都会继续懒散消极的。袁了凡听了云谷禅师一席话后,说:“非常感谢,今天得闻大道。”他原来叫袁黄,于是改名为袁了凡,回去后他想了个办法,订了一个簿子,每天自己做了件好事,就在上面打个白圈,做了不好的事,就打一个黑圈,每月盘点一次。开始不得了,尽是黑圈。于是他加紧反省,行动更加谨慎,做事三思而行。渐渐地黑圈少一些了,白圈多一些了。几年之后再看,黑圈寥若辰星,而白圈满卷皆是。他的文章这时也做得很好了,官也逐渐大了,名气也更响了。后来,他把这段故事作为家训告诉子女,要求他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有空大家可以看看《了凡四训》,所以,一定要懂佛教的积极意义,也就是在学佛后必须更加积极起来。
“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一个人若真的发心修道,则一切处是道场,因为道无处不在。烦恼来了,正好参,业障来了,正好参;报障来了,仍然正好参。上次给大家举过大慧杲的话,他说“荼里、饭里、静时、闹时、公事酬酢时、朋友讲习时、妻儿交头时,无不是用功的好时候。”大家想一下,静的时候有道,动的时候难道就没有道吗?盘腿一坐道就来了,一上班难道就跑了吗?既然是道,就无处不在、无事不在、无人不在嘛,怎么可能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没有呢?要明白大慧杲说的决非唱高调,而是实实在在的话,既高妙、又浅显。你想:了公事的是谁?了私事的是谁?动时、静时又是谁?我今天烦恼,是谁在烦恼嘛!这全都是正好用功的。所以,禅宗的用功,是没有什么东西挡得了的;而真正感到有东西挡着的时候,正是你参的好机会。越是在逆境之中,参出来的效果越大。因此六祖说“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
“常见自己过,与道即相当。”这是踏实的功夫。能常常看到自己的错误,这本身就是修行,而且本身就有了道行。为什么呢?与道合拍。“子路喜闻己过”、“曾子三省吾身”,与六祖这里所谈的差不多。从世间法来讲,能经常反省自己的,即是圣贤的作为,何况出世间法!那么,这样是否就是见了般若、见了性呢?也不是,但又与之相应;虽不是般若,但与般若相应。能常见自己的错误,在执着上就轻了些,不能或不愿意看见、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误的人大多贪瞋痴心都重,事事执着不舍,明明是错误的也要抓着不放。能见自己的错误,有执着就能够放得下,这并没有别的,放完了就见性了,所以叫“与道即相当”。大家要修行,从哪儿起手呢?就要“常自见己过”。我们不是圣人,不是佛菩萨,烦恼那么重,怎么会没有过错呢?只有敢于承认,敢于改正,这样在修行上才上得了路。不然仅仅成天口谈般若、谈空,那是无济于事的。
“色类自有道,各不相妨恼;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色类就是指众生。众生本来是佛嘛,臭虫跳蚤尚且如此,何况我们是人!有人说,那些虫类、畜牲什么都不懂,它们怎会有佛性呢?当然,你不明白什么是佛性,认为只有在大殿上供着的、在西天坐着的才有佛性;众生那么糟糕,怎么会有佛性呢?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要是反过来看我们自己,你投胎的时候有多大、在娘肚子里时又有多少聪明才智?有的人舍己为人、热爱朋友、热爱集体的品德还不及牛羊、蚂蚁、蜜蜂。比,看你用什么去比,庄子都把这一点点破了,何况佛法!
要知道,对佛性而言,是没有大小的。佛性如火,火柴的火只有那么一小点,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能说大的才是火,小的就不是火。佛性没有大小、美丑、善恶、智愚之分,前面已经多次讲过了。所以,若以这些相对观念来判断佛性有无是错误的。未开悟的人看到一滴水不同于大海,但开悟的人看到大海同于一滴水,这里哪儿还有什么障碍?所以,“色类自有道”,一切众生各有各的道,并且“各不相妨恼”。现在自然科学讲“生物链”,讲“生态平衡”,就是认识和承认了“色类自有道”,但人类盲目地加以破坏,使生态平衡失调,就不是“各不相妨恼”,而是相互“妨恼”了。开始人以为自己征服了自然,为此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但现在面对核恐怖、艾滋病、生态失衡、人口爆炸又显得那么惊惶失措,终于领悟了大自然的惩罚。当然,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如果每个人都认识到“色类自有道,各不相妨恼”的道理,一方面要保护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要尊重他人的利益,同时尊重自然界中其他生命种类存在的合理性,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就会安全、美好得多。不然,仅仅在口头上承认“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而在行动上不对众生负责,现在地球上有的地区人类自己大加杀戮、战争,就只会把这个地球变成地狱。我们讲“人间佛教”,要重视这层道理的重要性。当然,这个“自有道”,更重要的还是应该落实到自己身上,要相信自己本身有道,自己就是道。立足于自己身上,那么一切万法都顺理成章了。所以,禅宗的修行是处处都可以的,并不是早上几柱香,晚上几刻坐才是修行。
同时,禅宗又是极为严格的。要用功,任何时候都不能开小差,因此又是最严格的,并且禅宗的修行把你的身、心、性、命、时间、空间全部占据了,你说难不难!真是难中有易、易中有难。但是,你不这样修,就不圆满,就有缺漏,这样要想见道怎么可能呢?所以六祖又说:“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自己就是道,离开了自己,想在外面去寻找,那是一辈子都与道不相关的,南辙北辙,绝对找不到,永远找不到。
“波波度一生,到头还自懊。”你这样东等西访、东觅西寻,东拜真人,西拜菩萨,离开自己去另外求那个理想中的什么道,不仅找不着,到头来终究落个懊悔了事。
佛教里有三解脱门,即空门、无相门、无愿门,任你进入哪一门,都可以从中得到解脱,看到一切法空可以解脱,看到一切法无相可以解脱,对一切法无愿可以解脱,这就是三解脱门。佛法是不二法,这三个门实际`上是一个门,不论空、无相、无愿,实质都一样。大家看过《水浒传》,都知道鲁智深醉打山门,山门多少人都误以为是山的门,一般寺庙都建在山上,就传成山门了,其实应是三门,是三解脱门的简称。六祖这首《无相颂》也可以叫“空颂”,也可以叫“无愿颂”。空与般若是连在一起的,真空就是般若,般若就是真空,是一回事,佛法所说的智慧,主要是指认识万法皆空的道理,这就是佛法智慧的特点。所以般若法门也叫空门,证了空就是智慧,因为证了空,就可以见一切法无相,同时,你的心也就达到无愿了。这个“空”,就是我们本有的觉性,觉性是能装下一切山河大地、三千大千世界的。因为是空,所以能装载一切。本自具足,能生万法。因此,是无愿的。六祖把这个颂称为“无相颂”,是因为这个颂的主题就是阐明这个道理的,实际上他的每一个颂都是无相颂,并不仅指这一个颂。
“欲得见真道,行正即是道。”如果想走上真正的大道,很简单,没有什么麻烦,只要把自己的行为放端正就行了,就合于道了。依佛教的道理来讲,行正必然来自心正,就是对万法没有什么可执着的了,贪瞋痴下去了,行为自然就正了。见了、用了,眼、耳、鼻、舌、身、意全用,但不起执着。沩山说:“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就是这个道理。不执着是不执着,但该做的事都要认真积极地去做好,而且要做得比常人更好。有人会说,你天天说不执着,但我不执着又为个什么呢?你放心,你只要能在一切事上不执着,你才能得究竟果位。做了善事而起执着,那是世间法,不是佛法,所得的果也小;做了善事不起执着,才是出世间法,才是佛法,要受人王礼敬的。只要你一切为人,不起私心,见事就做,不起执着,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受人欢迎也好,被人反对也好,总之不执着,我行我素,这样下去,就是在行六度波罗蜜嘛,自然会有好光景的。你想,哪里去找修行嘛,哪里去求秘诀嘛,从禅宗来讲,什么传功啦、传诀啦,统统都是鬼话。大道就在眼前,这么明白,这么贴切,无时无处不与你同在、不与你打成一片,并没有什么奇特的。但这里又有最大的奇特,你只要照此实行,久而久之,自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自若无道心,暗行不见道。”什么是道心?知一切法空是道心,见一切法无相是道心,于万法中行于无愿是道心,一切法不执着是道心,等等。经里讲得很清楚:以缘生故,以性空故,以无所得故。佛法把这层道理点得是非常清楚的,但你要行才是,不能口谈而心不行,心行即是道心,其他是没有的。我们有我们的东西,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智慧,佛也并没有什么可以传给我们,我们也不需要佛传给我们什么,我们万法本自具足。要说传个什么,那也只是方便而己,究竟是各人自己认识自己,自己解脱自己。禅宗苦口婆心,全都是在这一点上点醒世人。
所以,要歇下那个驰逐心,要相信自己,要知道万法皆空,无可执着,就这样一辈子贯彻下去。憨山大师说过,一切有相的东西都不可执着,若爱它就被它害了,有的人修行多年,智慧不开,都是这个原因,就这么简单。为什么呢?凡是你起烦恼的地方,都是你自己把它抓住了、执着了,没有例外。哪怕一个很小的事情,只要你放不下,就会在上面起烦恼,甚至小事情上起大烦恼。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世间法尚且如此,何况佛法!最后放不下,就变成精神病,或者自杀,或者杀人。有许多犯了杀头之罪的,寻其起因,每每小得令人哭笑不得,说到底,就是妄念在作怪。所以,大道是很简单的,这就是正念,这就是道心。不要以为另外有什么道,你自己就是道;不要另外去求佛,你自己就是佛,后面六祖还要大讲这个道理。
烦恼来了,你不要依靠别人帮忙,不要以为靠佛菩萨就能帮你解决,解决不了的,那把刀子只在你自己手里,只有你对自己舍得下手,才解决得了。一般对自己的烦恼总是下不了手,而对别人的过错总是说得头头是道。大家不妨找一个品行极为恶劣的人看看,你看他在评论别人的毛病时总是在理得很,而且常常还能一针见血;而自己的毛病那么严重,却回护躲闪,死不认账。这说明,自己智慧、良心都是有的,而关键在于自己是否敢于对自己下手,若舍不得下手,那就是“无道心”。当然也就如同在黑暗中行走一样,东碰西撞,“暗行不见道”了。如果你能用智慧剑下刃在自己的烦恼上,我敢保证,你就去道不远了。
“若真修行人,不见世间过。”真正修行的人,对他人、对世间的过错是看得很谈的,甚至是见如不见的,这里边的学问很深奥。因为万法的根源在自己身上,修行是你在修行,不是他人在修行。他人的善善恶恶是他自己的烦恼、业报,与你全不相干,你也帮不上忙,你需要管的只是你自己。所以六祖又说:“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你只看到了他人的错误,这恰恰是自己的不对,恰恰是你自己错了,走入了左道。因此,对此要大加警惕,当你看到他人之“非”时,往往是自己“非”了。要知道,众生一体,他的非就是我的非,佛性对众生来说是平等的,烦恼对众生来说也是平等的,当你看到他人的毛病时,就应反省自己有没有这些毛病,看到他人烦恼现行的时候,所以,更要对自己加紧用功。因为,这种时候不是评论他人的时候,而是反省自己的时候。“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不要小看六祖在这里好像是世俗的说教,其实里边有极深的入世、出世间的道理,可以从好几个层次上来解释,但关键在于自己的心行。
说一个简单的譬喻:一个人到了厕所里,大发其脾气:“这里怎么这么臭呢?”你说他对不对?厕所本来就是臭的嘛,你气什么呢!法尔如是。嫌臭就不要来,这不是糊涂吗?把这个道理弄懂了,来看人世是非,道理是一样的。话说回来,没有人我是非还叫世间、众生吗?所以你得修行,但修行就得照六祖所说的这样去下功夫,这就是“不见他人非”的道理。这不是故意叫人闭目不见或充耳不闻,不是的,佛教是要你唤醒本有的智慧,对一切事物都应以般若观照。所以,“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再深一层说,如果处于佛的地位,看到众生真是太可怜了,只会去拯救众生,哪里会计较什么呢?譬如对自己的娃娃,骂虽要骂,打也要打,但内心是出于爱。如果对众生你也是这个态度,就该给你道喜了,你就成佛了。这个道理很平常,懂了这个道理,你就懂了云门禅师说的“见山河大地无丝毫过患”,这并不是笼统地认为山河大地这些无情之物没有一点点过错,这是很费解的,他是从人而推衍到山河大地;无丝毫过患,法尔如此。火是热的,跳到大火里是要烧到人的嘛,对此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众生之所以是众生,他当然是有烦恼、有过错的,你又恼什么呢!法法都有那么个法性,法法就是那么回事,其中又有什么过患呢?
我有一位朋友,有一天上街,觉得见到的一切人都非常可爱,以前感到讨厌的人也不讨厌了,实际上就是他在一刹那间触到了这个平等心,看到妄念作怪而把内心里是非颠倒的那些念头一丢,外面若人若物就没有一点点过错了。这里引一段百丈禅师的开示,有人问:“对一切境,如何得心如木石去?”百丈说:“一切诸法,本不自言空、不自言色,亦不言是非垢净,亦无心系缚人。但人自虚妄计著,你若干种理会,起若干种知见,生若干种爱憎。但了诸法不自生,皆从自己一念,妄想颠倒,取相而有知。心与境本不相到,当处解脱,一一诸法当处寂灭,当处道场。”百丈禅师这里讲得极透,大家好好参。
“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这个非非非,就是总觉得这个也不顺眼,那个也不顺眼,一般人的过错都是这样,是一种常态的心理。有了过错还自以为是,文过饰非,所以相当麻烦。山也太高了,水也太深了,天又太黑了,太阳又太热了;这种感受发展到极端,天地万物没有一个是顺眼的。有正念的人就不同,太阳是热的,水是要流动的,考不上大学是要哭,若还要笑,就得留心他有没有精神病。把天地万物的道理通了,法尔如是,没有过不去的事,也没有一件不合适的事。
“但自却非心,打除烦恼破。”你能把事事不顺眼、不顺心的那个心放下、除却,那么,烦恼的根子也就拔除了。正是因为种种的不顺心,才滋生了种种的烦恼。而且,你看别人不顺眼的,别人看你也不顺眼,实际上自己对自己也不顺眼;哪一个人起烦恼时都被弄得颠三倒四的,但是吃烦恼苦吃惯了,自己反而不觉得。
“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这个分寸不好把握。大丈夫当怒则怒,当爱则爱;完全没有憎爱之心,完全没有是非之心,吃饱了饭伸脚就睡,这还像话!未免太庸俗了吧。不能这样去理解六祖的意思。从《无相颂》整个意思来看,哪里有懒人和庸俗的味道呢?对六祖这句话要灵活地、彻底地弄懂:憎还是有憎,爱还是有爱,对坏人坏事怎么能不憎恶呢?对国家、对民族、对人类、对众生怎么能不爱呢?然而差别在什么地方呢?憎爱是针对其人其事的,可憎则憎、可爱则爱,出于大公无私之心事真能如此,一切烦恼尽化为菩提了。
憎爱不关心千万不能理解为和事佬、木头人那样,不然学佛学成木头人还了得!释迦牟尼佛还不是经常要诃责人?当时印度那么多外道,他一个一个全部作了彻底的批判,这不是诃责人又是什么?释迦牟尼爱不爱呢?他那么多弟子一个都舍不得,对众生一个都舍不得,巴不得个个成佛,这不是爱吗?所以,有的人学佛学得愚痴了,都学成外道了。没有憎爱怎么为人呢?只是不要你从我执上去爱、去僧,不要从你的私心上去爱憎,这就对了。
“长伸两脚卧”指的是有了如是的修行与见地,虽然处于是非纷杂的环境中,心境仍然是优哉游哉的状况。所以我常劝人学睡的功夫,每天只要到时候就能睡得着。你不要笑“长伸两脚卧”,一般人就是该睡时睡不着,不知有多少失眠症啊!能睡好一觉也是不容易的,真的到了睡觉的时候两脚一伸就能入梦,这需要好大的功夫啊,并不简单的。如果一个人到睡的时候能百不思、百不想,马上入睡,那就易于证入胜义光明。
唐代有个公案,有人问大珠禅师如何用功,大珠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问者一听就笑了,说:哪个人没有这个“功夫”呢?大珠说:那是不同的,一般人到该吃饭时总是千般计较,吃不下去,到了睡觉时又万般须索,睡不着,怎么会一样呢?有人会问:学佛的人到底是坐好还是睡好?对这个问题,六祖在后面有一段专门的开示。总之,能把觉睡好,也并不容易的。
道教的陈持老祖,据说就是睡中得道的,他一睡就是一百天,这就是睡功。有人说里面有秘诀,其实哪有什么秘诀!你若把一切心事都放下,把一切执着都去了,直心循道,对人对己不要失正念,内不愧己,外不愧人,你自然就会睡得好觉了。这个法很简单,只是你偏偏信不下去,于是千奇百怪的方法就出来了;你有多少妄心,佛就给你说多少法。
“欲拟化他人,自须有方便。”你想要度化众生、教导众生,自己还必须有善巧方法,总不能见人只有一句“阿弥陀佛”、“向上一著”,那就把佛法庸俗化了。要知道,一见人就大谈其道的人必定有私心,谈道是有谈道对象的,你对道有欢喜心,就至少说明你放不下嘛;本来是可谈则谈,不可谈就不谈,这就是方便,如果你自己有我执,方便就成了不方便。只要把我执去了,里面就大有方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妙谛,都可以感化人。这就自然而然,没有半点牵强,与被教化的人融为一体,达到了“勿令彼有疑,即是自性现”的化境。头一条就是要使人相信,不要使人疑惑,这是教化人的重要前提。到了这个地步,就是见了自性了,明心见性就是这样,一切无碍,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做事就做事,这就是般若现前。我们凡人要想达到这个程度真是太难了,都是该吃饭时吃不下,该睡觉时睡不着,该做事时做不好,或不愿做,不该生气时生气,不该欢喜时欢喜,所以处处都有障碍。
譬如一个人练静坐,不在这上面下功夫,成天人我是非不息,光靠早晚坐那么一下,身上发了点“光”,你就欢喜了,有的人身上发了点光,居然认为自己小周天“通了”、大周天“通了”;都是妄念,怎么通得了呢!许多人练静坐就是这个原因。一会儿肚子响了,因为你坐久了,肚子是要消化的,这有什么奇怪呢?某处又发热了,一会儿唾液满口,又以为任脉通了,都是胡思乱想。不要说佛教,就是对于道教,这些人都是外行。任督二脉是这么容易打通的吗?以道教的原则说,你敢不敢保证一百天不漏精?这是通周天的物质条件,有了这个任督脉还未必能通,若没有这个,你又拿什么来通!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我见过许多练功的人,开头还有一些效果,后来却毫无进步,为什么呢?我说,你原来就错了,岂止现在错了。佛教当然不讲这些,若以道教丹道家来看,这些人也是全都走错路了。道教认为,前面的任脉、后面的督脉,从会阴上至百会,再下至丹田为一圈,我们的“精”在下面,那可是有形的东西啊,精液是天天都在制造,储藏在精囊,储藏是为了传种接代而备用,是自然生就的性能。储存到一定程度,一般人就泄了。那些练功的人只不过是在念头上想象而已,其实精气并不会随你的想象就顺着督脉往上行的,久了以后很多人都要生病的。我这里给你们介绍无上秘法,就是要依禅宗的道理好好地修,修炼久了,大周天通了你都不晓得。说到功夫上,我希望大家不要走上邪路。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佛法就是在世间,你不要离开世间去找佛法。所以,佛法是离不开你在世间的觉悟的,你觉悟到世间如幻如化,这必然是在世间才能觉悟到的,觉悟与世间是不能相离的,没有世间,你又哪儿去找觉悟呢?哪儿去找菩提呢?再进一步说,世间就是你的烦恼,烦恼就是世间,觉悟、菩提从体上讲也就和你的烦恼没有两样,千万不能离开烦恼去找什么菩提,如果想离开烦恼另外去找个菩提,那是绝对找不到的,烦恼的本性就是菩提。有人说,佛是不动烦恼的。对!佛的确不动烦恼,但是佛懂得烦恼,佛会掌握、运用烦恼。如果说佛是无所不能,就是不会烦恼,那我就认为佛也有缺陷,还不完满。佛既然是完满的、无所不能的,所以对用烦恼也不能排除。烦恼都不会使用,喜怒哀乐都没有了,你说这叫什么佛?该喜则喜,该怒则怒,该哀则哀,该乐则乐,要知道喜怒哀乐的本性就是菩提。
佛经说:“菩萨未成佛时,以菩提为烦恼;菩萨成佛时,以烦恼为菩提”,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没有回头时乱七八糟,是张三,回头后,还是那个张三。他回头做好事的力量,完全是他以前做坏事的那个力量。所以六祖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你千万不能离开世间、离开烦恼到别处去找什么觉悟,你在世间觉悟到世间的真相,倒过来,世间的一切烦恼就都变成了你的妙用了。如果没有这些喜怒哀乐,佛又用什么来给众生说法呢,用什么方便来接引众生呢?《楞严经》里如来问阿难,阿难答不上来,佛马上就呵斥他。佛也是要欢喜的,一时翻然,脸就笑开了,眉间就放光了,就给众生说各种各样的法门了。如果佛都那塑像一般,笑也不能笑,恼也不能恼,那还叫什么佛呢?又怎么去度众生呢?佛若不用烦恼,他又怎么懂得烦恼、运用烦恼作方便呢?我能理解他人的痛苦,是因为以前我一样痛苦过嘛。如果真正一点烦恼都没有,也就没有产生种种降伏烦恼、断除烦恼、转烦恼成菩提的法了。赵州和尚说:“众生被十二时使,老僧使得十二时。”就是众生都被子丑寅卵辰巳午未等十二个时辰支配着,而这十二个时辰都要听我的使唤,众生被喜怒哀乐支配着,而我则能支配喜怒哀乐。所以,“离世觅菩提,犹如求兔角。”走遍天下,哪儿找得到长角的兔子呢!这四句太好了,大家应当熟记,深入地领会,真是妙不可言!你要离开世间去找菩提,犹如在兔子头上找角一样,哪里找得到嘛!这可以说是禅宗的总纲,也可以说是六祖公开了的禅宗无上秘法。
有的人一说修行,总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化点钱,准备些油盐酱醋茶,就要去闭关了。你看那些闭关的人有几个成功的?以前有人要住山了,别人就会问他有没有住山的本钱,“不是菩萨不坐山,没有开悟不闭关”,闭关是要有大本钱才行的,不然,你凭什么闭关呢!这些人不懂得佛法在世间,只有在世间才能有所觉悟。所以君子也好、小人也好,当君子是我,当小人也是我。我今天把小人改造成君子,还是得从我这儿下手,离开了这个小人的我,哪儿去找一个君子的我呢?“离世求菩提”就如同把原有的小人取消了,另外去找一个君子,那么,你自己又在干什么呢?你把自己放在何处了呢?所以要知道,就你现在这个烦恼虫,就你现在这个糊涂蛋,就是你未来成佛的因。这是禅宗最大的特点和主张,全部《坛经》都是在发挥这个精神。
“正见名出世,邪见名世间。”并不是叫你躲在山下就是出世,而是有了见地、有了正见就是出世了——有了真正的见地,当下就出世了。这简直彻底之极。如果你的见地不正,那么你就没有出离世间,还在世间之中。所以,世间、出世间,就是指你见地的邪、正,千万不能认为另有一个世界可供你出离的。但是,到了这里,六祖还更进一层,他还怕你在正见上起执着,被这个正见所束缚,所以紧接着又说:
“邪正尽打却,菩提性宛然。”要知道,真正见了性,见了般若,那时不仅邪见不会有,正见也不会要。到了这个时候你不要怕,有的人一听说连正见都不要了,连佛法都不要了,心里就茫然了。你还未达到那一步时,当然正见、佛法都要,但当你真的见了性,恰恰是你自心本性全体现前了,正见是对付邪见的,当邪见一经扫除,正见也就无影无踪了。佛法的方便就是这样的,全部《金刚经》讲的也就是这个。“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佛说法是为了除掉你的非法,当“非法”去了之后,这个“法”还有什么必要背在身上呢?地耕完了,牛就归圈,过了河,你还舍不得下船吗?还要把船背在身上行路吗?所以才有“菩提性宛然”。这太重要了,因此六祖说“此颂是顿教,亦名大法船。”这个颂就是颂顿悟法门,也是一个最大的法船,你希望登彼岸就上船吧!而且多多益善,人装得越多,越能显示它的力量。
“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如果你还沉迷着,不信这个道理,也不听善知识给你开示这个顿悟法门,不愿坐这个“大法船”,那就必须经过累劫——三大阿僧祇劫,才能见得到;如果你信了这个道理,受持善知识开示的这个顿悟法门,上了这个“大法船”,何需长久,悟也只是刹那间的事,一下就见了。禅宗就是这样的法。
“今于大梵寺说此顿教法门,普愿法界众生,言下见性成佛。”这反映了六祖大师对众生的殷切期望。这时主持这个法会的使君和那些官吏、僧俗听众听到了六祖的开示,都有所省悟。请注意,这里所说的“省悟”并不是指明心见性时的“开悟”,语录中所说的“有省”、“省悟”在有的地方可以理解为开悟,有的地方则不能,如这里所说的“省悟”仅仅指有的见有所悟而已,还谈不上开悟。当然,这也是很难得的了。于是,听众们人人都向六祖礼拜,赞叹道“何期岭南有佛出世!”
贾题韬学术研究会严永奎先生依据1987年12月贾老在成都文殊院讲《坛经》笔录和录音带整理编辑,于2008年12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