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书太多了》
今年春节期间,因为感冒,在床上躺了几天,感觉无聊,随手拿来几本书消遣。其中有一本是《现代英国小品文选》(牛津大学出版社《世界名著丛书》第二八○种),共收文章四十七篇,其中有两篇谈的是书多为患,很有点意思。
一篇的题目就叫做《书太多了》,作者Gilbert Norwood(1800—?)。大意是说千百年来出版了无数的书,现在每年还在大量增加,“我们被书压倒了,憋死了,埋葬了。”(以下撮叙,免加引号。)请不要误会。我不是指那些“博学”之书,也不是反对那些无聊的低级趣味的小说。我说的是那些好书,英国的和外国的种种名著。相传有句话:萨福的诗少,但都是玫瑰花。可是如果每张桌子上都铺满玫瑰花,每棵行道树上、每根路灯柱子上都挂满了玫瑰花,走进电梯,铺满了玫瑰花,打开报纸,掉出来一堆玫瑰花,怎么办?要不了几天就得发起一个消灭玫瑰花运动。
书,好书,名著,多得不得了,怎么办?对待这个问题,大致有四种办法。一种人是干脆放弃。他说:“我没有时间。”可是他一辈子内心惭愧,人怎么能不读书呢?
第二种人是心里盘算,哪一类作品他读得了,然后找个似乎说得过去的理由把其余的书全都给否了。如果有个青年向他求教:“您觉得吴尔芙夫人怎么样?”他就回答:“亲爱的先生,关于吴尔芙嘛,我的意见恐怕对您没什么用。我怕我是落伍了。这些现代派在我看来是迷路了。我觉得菲尔丁和奥斯丁更合我的胃口。”那个青年想,吴尔芙大概不怎么样。
第三种人面对这无法解决的问题,采取随大溜的办法。他把《泰晤士报文学副刊》里谈到的作品全都拿来拼命读;拼命读,因为他怕有比他更拼命的人跟他讨论他没读过的书。这第三种人在知识分子里占多数,到处都有。他们最坏事。文学有两大用处:主要的用处是引起并满足人们对生活更敏锐的感受;较肤浅的用处是在社交场所提供谈助。这第三种人不但是对第一种用处全无认识,连第二种用处也让他搞糟了。人们走到一起,谈谈彼此看过的书,目的是找个共同的题目交换彼此的乐趣。可是这第三种人往往与此相反。他挑选一个多产的作家,盘问他的俘虏,终于找着一本后者没读过的书,于是大发议论,说这本书怎么怎么的好,是这位作家首屈一指的杰作。我们崇拜商业,把读书这个高贵的艺术也给毁了,因为虽然竞争是做生意的命根子,它可是破坏社交及其艺术的毒药。生活中最好的东西的繁荣,有赖于共享而不是通过垄断。
第四种人最可尊敬。他们的主张可以称之为精华主义。他们说,“我们既然无法读所有的好书,那就让我们认识一下从古到今东西各国的最好的东西吧。”他们先饱尝一顿英国文学,然后转向但丁,歌德,托尔斯泰,拉辛,易卜生,塞万提斯,维吉尔,荷马。这些读者令人尊敬,但不足效法。事实上他们是大大地误会了。不能因为一位作家举世尊崇,就断定每一个读者都能够从他得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尽管聪明,无法领会弥尔顿或者萨克雷的奥妙。为什么?因为他还没有为了领会他们的作品必不可少的生活经验。这个道理适用于精华主义的信从者。把一位刚刚浏览过英国文学的读者匆匆领到那些外国大作家面前去,他会丝毫不感兴趣。熟读莎士比亚戏剧的人会觉得拉辛傻头傻脑;受过英国诗歌传统熏陶的人会觉得维吉尔扭捏、荷马幼稚,但丁根本不是诗人;在英国心理教条里泡大的人会认为易卜生是个老混蛋。他们苦闷,然而不敢不读下去,因为这些人是伟大的作家。他们不知道要领会这些作家的作品,得先熟悉他们的文学传统,熟悉他们的民族文化,而初次接触的人是不具备这种条件的。任何作家都要求他的读者有一定的装备,越是大作家,对读者的要求越大。这些大作家总结了他们的民族的政治上、宗教上、哲学上、文学上的丰厚经验。精华主义是一种海市蜃楼。文学不能这样来领会,生活也不能这样来领会。比如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峰,把六尺峰顶锯下来,搁到您府上的后院里,邀请您的朋友们来鉴赏它的宏伟景色,能行吗?这种方法用到旅游上,大家都知道是不行的。一个人熟悉伦敦、巴黎、纽约、罗马,不等于认识了英国、法国、美国、意大利。还有,在文学里边也像在生活里边一样,真正打动人的是细节。明白地狱里的地形是一回事,让但丁成为你的精神财富的一部分是完全另一回事,得通过注意、理解,消化那些个恰好是你说“没时间,顾不上”的细微情节。
精华主义的最有代表性的表现是那些可怕的《世界最佳书目》。谁看见了这种书目都会头痛。为什么?因为这种书目不近人情。没有人能照单全收,虽然每个人都会喜欢其中的这几种或那几种。拼凑这样的书目有点像在世界著名的雕像中这儿截取一个最美的脑袋,那儿截取一只最美的胳膊,拼成一座最好的雕像。这能行吗?可就是有那样的书目。结果呢?成千上万的人在追求合成文化,正如有人买合成珠宝一样,在他们的普普通通的西方脑筋里嵌上几块《梨俱吠陀》,像一个霍吞托人戴上一顶丝绒礼帽。正是由于有这些书目,才让基本上读不下去的书留在人们的手上。
这四种读者都没能解决书太多的问题。怎么办?有人说,“能读多少读多少,读不了的让它去。”这也不成,因为那一大堆读不了的书发挥坏作用。它叫老实人心里烦,悲观;它让不老实的人像煞有介事,生骄傲心。只有一个办法:大批地销毁。好书,烧掉它十分之九;坏书,不用咱们操心,有一种力量像地心吸力那样把它往造纸厂拽。倒是会出现两个问题:销毁哪些书?用什么程序进行销毁?Norwood说,他都有答案。
以下,他回答这两个问题,一板三眼,把笑话当正经话来说,有点斯威夫特的味道,我就不介绍了。下面介绍第二篇文章,题目就叫做《毁书》,作者G. C. Squire(1884—?)。这篇文章不长,抛去头上一段,译抄如下。虽然加了引号,可也不是一字不落的翻译。
[后记]这篇“杂览”在《读书》上发表之后,我又想起法朗士的一篇随笔。说的是有一天他发现他用来装很多作家送给他的初印作品的旧澡盆已经满了,他就打电话请来一位收书的。这位收书的把澡盆里的书装进他带来的几条麻袋,然后掏钱给法朗士。法朗士说:“怎么?您给我钱?我还以为我得给您酬劳呢!”这跟G. C. Squire的那篇《毁书》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挖苦那些初出茅庐的作者给文坛名人尤其是评论家送书的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