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校勘成果的處理形式

由於校勘目的、校勘方法、讀者對象以及出版條件的不同,人們對校勘成果也就採用不同的處理形式。今分别述之如下:cnV中华典藏网

第一節 定本cnV中华典藏网

書籍經過校勘,分别同異,判斷是非,然後將自己認爲正確的文字紀録下來,即成定本。cnV中华典藏网

凡重新整理編排的書常採用定本的形式。漢劉向等校書時就是這麽做的。其《晏子》書録云:“護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中書《晏子》十一篇,臣向謹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史書五篇、臣向書一篇、臣參書十三篇,凡中外書三十篇,爲八百三十八章。除複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書無有三十六章,中書無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1)cnV中华典藏网

最初的定本如劉向等所撰,是不出校記的。後來的定本則多附校記於定本之後,以便復按。但間或也有採用了定本的形式而不出校記的。如魯迅的《唐宋傳奇集》,即是如此。其書序例有云:“本集所取文章,有復見於不同之書,或不同之本,得以互校者,則互校之。字句有異,惟從其是。亦不歷舉某字某本作某,以省紛煩。倘讀者更欲詳知,則卷末具記某書出於何書何卷,自可復檢原書,得其究竟。”cnV中华典藏网

直接採用定本的長處是簡單明瞭,便於閲讀。人們若非爲了從事研究,讀書時是很少看所附校勘記的。它的短處是所定正文未必一定正確。段玉裁云:“凡校書者,欲定其一是,明賢聖之義理於天下萬世,非如今之俗子誇博贍,誇能考核也。故有所謂宋版者,亦不過校書之一助,是則取之,不是則却之,宋版豈必是耶?故刊古書者,其學識無憾,則折衷爲定本以行於世,如東原師《大戴禮記》《水經注》是也。”(2)段氏之説,言之易而行之難。就以戴震訂正《水經注》而言,連他是否鈔襲趙一清的《水經注釋》尚且是一大疑案(3),怎麽能判定他訂正《水經注》已經學識無憾了呢?事實上,從戴震到晚清楊守敬,對《水經注》的校勘工作,一直有人在不斷進行,可見戴校絶非如段氏所稱定本。cnV中华典藏网

第二節 定本附校勘記cnV中华典藏网

在寫成定本以後,附以校勘記,説明其所校定的根據或理由,是較爲審慎的方式。朱希祖云:cnV中华典藏网

校讎之法有二:一則羅列各本,擇善而從;其不善者,棄而不言。然必擇一本爲主,若他本、他書有善者,據以校改此本,必注云:原本作某,今據某本或某書改。否則必犯無徵不信之譏,且蹈無知妄改之戒。原本不誤而校改反誤者,皆由於此。一則擇一本爲主,而又羅列各本之異同,心知其善者,固當記注於上;即心知其誤者,亦當記注於上,以存各本之真面。使後世讀此書者,得參校其異同,斟酌其是非,擇善而從,抑亦校書之善法也。然主前法者,或譏後法爲蕪纇而無所發明;主後法者,或譏前法爲專擅而妄改古書。其實各得其法,不偭其矩,皆有益於學者。(4)cnV中华典藏网

顯然,朱氏所説的第一種方法指定本附校勘記,第二種方法指底本附校勘記。這裏先介紹前者。cnV中华典藏网

定本附校勘記可以郭沫若的《鹽鐵論讀本》爲例。其書序云:“爲了便於閲讀起見,我把《鹽鐵論》標點了,定名爲《鹽鐵論讀本》。對於難解或者經過校改的字句,我加了一些簡單的注釋。”他所謂的讀本,實際上就是定本;他所謂的注釋,實際上就是校勘記。如該書《本議第一》云:“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贍,不忍暴士大夫於原野,縱無被堅執鋭者北面復匈奴之志〔注一〕,又欲罷鹽鐵、均輸,用損武略〔注二〕,無憂邊之心。於其義(議)未便也。”郭氏注一云:“‘縱無’原作‘縱然’,‘者’作‘有’,不可通,以意改。”注二云:“‘憂邊用損武略’,‘憂邊’二字,涉下文而衍。”王樹民《廿二史劄記校證》也採用了這種形式。其《前言》云:“《甌北全集》於嘉慶初年以湛貽堂名義印行,其後《廿二史劄記》一書翻刻甚多,以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廣州廣雅書局及二十八年湖南新化西畬山館二種爲最佳。湛貽堂本雖爲原刻本而校刻欠精,廣雅與西畬二本不僅多作文字校正,於内容疏略之處亦間爲校補,尤以西畬本補正者爲多。本書即以三本互校,擇善而從,凡原刻本誤而經二本改正者,皆從之,並在校證中注明;如原刻本不誤而二本誤改者,則從原刻本而不出校。”如卷一《史漢不同處》云:“劉辰翁有《班馬異同》。”《校證》曰:“按,劉辰翁之‘辰’字,原刻本誤作‘仁’,西畬本已改正。”cnV中华典藏网

這種方法的長處是既有定本之簡明,又不至於使人不知定本文字所從出;既便於閲讀,又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保留了各本的面目。如清同治五年金陵書局刊本《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合刻本》一百三十卷附張文虎《札記》五卷就屬於這種類型。張氏《札記》卷末識語有云:“新刊史文及注皆不主一本,恐滋讀者疑,請於刊竣之後附記各本同異及所以去取意。文正頷之。”復云:“所記異同,大半取資於錢校本。其外兼採諸家緒論,則梁氏《志疑》、王氏《雜志》爲多。間附文虎與唐君管見所及,不復識别。其有偶與前賢暗合者,悉歸之前賢,以避攘善之譏。”(5)如金陵書局本《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云:“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卷五云:“各本作‘始秦與周合而離,離五百歲而復合,合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毛本‘七十’下有‘餘’字。《雜志》云:此後人依周、秦本紀改。《索隱》曰:‘紀與此傳離合正反’。若此,則何反之有?今依《雜志》從所引宋本改。《索隱》本出‘秦與周合五百歲而離’,則較宋本同少一‘合’字。”(6)可見局本文字是張文虎等依據單刻《索隱》本所標出的《史記》原文並參照王念孫説改定的,而所改依據在《札記》中均作了説明。潘重規的《敦煌雲謡集新書》也屬於這種情況。其《雲謡集雜曲子新書》即爲《雲謡集》定本。潘氏《緒言》云:“今欲使千年未睹之祕籍,成爲人人可讀之新書,自必舍原卷行款體式,正其題目,施以句讀,釐定片闋,改訂誤字,然後用通行字體,别爲新本,乃克有濟。竊不自揆,姑據校箋考訂所得,重寫一通,名曰《敦煌雲謡集新書》,以供學子吟諷誦習之用。”其《雲謡集校箋》即爲校勘記。《緒言》復云:“《雲謡》問世以來,尚未有人將原卷全部影印。得見真本者,海内不過數人。是以高才碩學,發爲宏論,雖或詞擅雕龍,不免議同摸象。讀者徒惑群言之淆亂,而無從斷其是非。因博攬諸家之説,薙其榛蕪,擷其精粹,正其訛誤,補其缺漏,詳究敦煌卷子文字書寫之慣例,探求唐季俗文學詞語之正詁,撰成《雲謡集校箋》一卷,期能恢復《雲謡》本來面目,不悖作者原意,以廓清杜撰臆説妄改之蒙蔽。惟所見或不圓周,取舍慮難允當,故影印原卷照片,俾讀者得衡量各家之説,目驗卷子,加以抉擇,庶不致茫然無所適從。”cnV中华典藏网

清黄廷鑑的《校書説》對這個問題也進行過闡述,他在説明校書以不改爲主的道理之後,接着寫道:cnV中华典藏网

同學張子問曰:先生之説,證之漢人解經之法,固有合矣。信好如朱子,於《大學》則定章句矣,於《孝經》則有刊誤矣,或重定篇次,或删易字句,至今遵行,豈朱子亦可非乎?余曰:朱子之删定,豈後人改書之比,如《大學》傳首三四章下,皆注云:舊本在某句下;《孝經》經一章下注云:舊分爲幾章,衍去引《詩》引《書》者幾,凡所更定,必詳注舊本云云,則雖改而本書之舊仍存,即謂之未改可也。(7)cnV中华典藏网

書信也是人們用來討論辯駁校勘問題的一種形式。顧千里曾在嘉慶十二年、十三年(一八〇七至一八〇八)間,給段玉裁連續寫過三封信。段玉裁也給顧千里寫過不少信探討校勘問題,如其《與顧千里書》云:cnV中华典藏网

孫頤谷志祖據《北史·劉芳傳》證《王制》“虞庠在國之西郊”,西當作四,尊校以爲不然。《祭義》“天子設四學當入學而大子齒”注云:“四學謂周四郊之虞庠也。”尊意謂此四當作西以合《王制》。今按:唐孔氏釋《祭義》:四學爲四代之學,入學謂入四學中之西郊虞庠。以一承四,於文義不安。鄭之以四釋四,絶無矯强,然則四學不如孔所云四代之學也。況《王制》注云:“上庠右學,大學也,在西郊。下庠左學,小學也,在國中王宫之東。東序東膠亦大學,在國中王宫之東。西序虞庠亦小學也。西序在西郊,周立小學於西郊。”此西郊必四郊之誤。何以言之?倘鄭本西郊,則依上文“下庠左學,小學也”之例,云“西序虞庠,小學也,在西郊”足矣,何必分别夏之西序、周之虞庠所在之不同乎?惟夏之西序在西郊,周之虞庠,則四郊皆有之,故必分别言之耳。以是言之,《祭義》無訛字,《王制》經注皆有訛字,鄭本必然作四,劉芳、崔靈恩、杜佑所據《王制》《祭義》經注作四,皇侃云“四郊皆有虞庠”,皆不誤。孔穎達於《王制》,據誤本,不解鄭意,西序在西郊,周立小學於西郊,不成文理;於《祭義》又不用鄭注本義,援引四代之學,而入學爲入西郊虞庠,皆未妥協。先師東原云:凡考一事勿以人之説蔽我,勿以我之説自蔽,故不敢閟而不言,暇即面談爲屬。(32)cnV中华典藏网

顧千里在覆信中重申了自己的觀點,指出:“鄙人之指,在《思適齋筆記》,不過以西郊還之自古相傳至唐賈、孔所受之經與注而已;不過以四郊還之劉芳、皇侃、崔靈恩而已。至於芳引肅注,即在表中,皇氏時乖鄭義久經論定者,皆非鄙人所能空造,不過據此欲聽其不同,而不容輕用彼以改此而已。”(33)接着段玉裁又寫了《答顧千里書》,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看法。(34)他們在争鳴中都明確地提出了各自的校勘理論,並用實例證明之,這對清代校勘學的發展當然起了推動作用。cnV中华典藏网

校勘成果的處理形式略如上述,我們應當根據校勘的目的、要求和具體情況,選擇最合適的處理形式。cnV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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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部叢刊影印明活字本《晏子春秋》卷首。cnV中华典藏网

(2) 《經韻樓集》卷一一《答顧千里書》。cnV中华典藏网

(3) 參見《汪辟疆文集》:《〈水經注〉與〈水經注疏〉》注釋三十二。cnV中华典藏网

(4) 南京圖書館藏稿本《酈亭藏書題跋記·校本意林跋》。cnV中华典藏网

(5) 金陵書局本《史記》據校各本詳見《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卷一。文正,曾國藩謚。錢校本指錢泰吉校本。梁氏《志疑》指梁玉繩《史記志疑》。王氏《雜志》指王念孫《讀書雜志》。唐君指唐仁壽。cnV中华典藏网

(6) “毛本”指毛晉刻《史記集解》本。cnV中华典藏网

(7) 《第六絃溪文鈔》卷一。cnV中华典藏网

(8) 《蔡寬夫詩話·王荆公校改杜集》。案:王洙原叔本杜集,今有影印宋刻鈔配本,在《續古逸叢書》中。cnV中华典藏网

(9) 《雕菰集》卷八《辨學》。cnV中华典藏网

(10) 《抱經堂文集》卷二〇。cnV中华典藏网

(11) 《鍾山札記》卷一《蔡中郎集》。cnV中华典藏网

(12) 《揅經室集》三集卷二。cnV中华典藏网

(13) 《魏石經考》卷上《漢魏石經經本考》。cnV中华典藏网

(14) 阮氏校《詩經》援據各本情況詳見《毛詩注疏校勘記序》。下校《孟子》援據諸本亦見《孟子注疏校勘記序》。cnV中华典藏网

(15) 《徐霞客日記·浙游日記一處勘誤》,載《浙江師範大學學報》一九八六年第四期。cnV中华典藏网

(16) 《全宋詞》卷首《編訂説明》。cnV中华典藏网

(17) 《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書本》。cnV中华典藏网

(18) 王光禄,指王鳴盛,著《十七史商榷》,曾官光禄寺卿。錢宫詹,指錢大昕,著《廿二史考異》,曾官少詹事。cnV中华典藏网

(19) 十二行本指傅增湘百衲本《資治通鑑》中每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四字者。孔本指明孔天胤本。乙十一行本指涵芬樓影印宋本半葉十一行、行二十一字者。張校指張敦仁《資治通鑑刊本識誤》。退齋校指張瑛《資治通鑑校勘記》。胡注指《資治通鑑》胡三省注。詳見《胡刻通鑑正文校宋記述略》。cnV中华典藏网

(20) 《毛詩正義》卷二之一。cnV中华典藏网

(21) 見《胡小石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cnV中华典藏网

(22) 《詩·王風·丘中有麻》。cnV中华典藏网

(23) 見《史記》卷八六《刺客列傳》。cnV中华典藏网

(24) 《夢溪筆談》卷一四《藝文》一。cnV中华典藏网

(25) 《困學紀聞》卷十。cnV中华典藏网

(26) 《升庵外集》卷二八經説部《毛詩·自土沮漆》。cnV中华典藏网

(27) 《經義述聞》卷六《毛詩》中《自土沮漆》。cnV中华典藏网

(28) 見本編第二章《書面材料錯誤的類型》第一節《單項錯誤》四《倒》丙《錯簡》。cnV中华典藏网

(29) 見本編第六章《校勘的方法》第三節《對校與理校相結合》。cnV中华典藏网

(30) 見本編第六章《校勘的方法》第四節《校勘宜慎》。cnV中华典藏网

(31) 蕘圃爲黄丕烈號,抱沖爲顧之逵字,斧季爲毛扆字,何仲子爲何煌號。cnV中华典藏网

(32) 《經韻樓集》卷一一《與顧千里書》。cnV中华典藏网

(33) 《經韻樓集》卷一一《與顧千里書》附《顧千里第二札》。cnV中华典藏网

(34) 《經韻樓集》卷一一《答顧千里書》。cnV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