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与理想 ——从罗亭说到巴扎洛夫
有一时期,我也坐在课室里做国文教师,也写过一些课文的讲义。这类高头讲章式的讲义,这几年似乎刊行得很多。依我看来,还是叶圣陶、朱自清二先生所编的《国文略读指导》和《国文精读指导》编得最好;他们是有所见的,启发读者以入门的途径。
他们选了鲁迅的《呐喊》来做短篇小说的范本;讲义部分,节引了鲁迅的自叙传、《呐喊》自序和自选集自序,还选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来注释鲁迅的作小说的手段——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使题材充分地形象化。这都是举一反三,指引初学的法门。有一回,某君却问我:鲁迅笔下所写的是否确有其人,确有其事?我说,每一个作家所写的,一定是他自己所体认的印象,所以他们是“写实的”;另一方面看,他们所写的,即算是确有其人,确有其事,也必透过他自己的意象再反射出来,所以每一种作品都是理想的。写小说正如绘画,而不是照相;其实,今日的照相,也带着很浓厚的作者性格的。
这些话,鲁迅也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过了。他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有人说,我的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鲁迅可以说是写实主义的作家,但他的取材,却正如此,这就可以作为对某君的回答了。
而今,关于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已经有了比较切实的史料了;本来阿桂假如真是阿Q本人,那么他是有姓的,他姓谢,他有一个哥哥叫作谢阿有。可是这正传中所要的不是呆板的史实,本文说他似乎是姓赵,这样可以让秀才的父亲赵太爷叫去打嘴巴,说他不配姓赵;从第二日起,他姓赵的事便又模糊了,所以终于不知道姓什么。阿Q的精神胜利法,乃是根据鲁迅本家举人椒生叔祖所说的;而鲁迅的同事,北大教授林损写过“美比你不过,我和你比丑”的诗句,这都是“儿子打老子”的蓝本。阿Q的胜利史,有着中国士大夫的传统概念,而恋爱的悲剧,则是鲁迅的叔辈桐少爷的事,他曾跪在老妈子面前要她和他睡觉,给他的叔父打了几竹杠,这都是实事。关于吴妈要上吊,以及交给地保办理,那就是作者的戏剧化的笔法了。这么一看,小说的真实与事实的真实,其间有这么一段路,其中带着作者的理想是最主要的。(我的话,和上一节并不冲突的,因为历史小说,在大前提上,不能不忠于历史;否则,尽可虚构,不必名之为历史小说的。)
有一时期,屠格涅夫的小说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灵魂镜子,我们每每觉得他笔下的罗亭便是我们自己。那小说的故事,是这样:在一些乡下地主群中,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罗亭,第一天晚上,他使所有聚在那里的人发生一种异常的印象。他是雄辩的、激越的;女人们觉得他是有天才的,男子们都怀着妒忌。只有一个邻居的厌世者警戒那些倾倒了的女人。从前他在大学里和罗亭相识,知道他有怎样一个怯懦而不能希望的灵魂藏在这些高贵的谈吐和漂亮的仪表下面。但是,那家的少女终于被他所蛊惑了。她天真地准备不计一切去跟随罗亭,嫁给他。谁知一经她母亲反对这件事,罗亭便立刻崩坏了。他推开这种热爱,并不是因为洁身自好,而是因为柔弱无力。在结尾上,我们看见这个生命的急速的崩坏,他是糊糊涂涂死在一八四八年的巴黎巷战中的。
说罗亭便是屠格涅夫的朋友巴枯宁(无政府主义派大师),可以说一部分是实在的。屠格涅夫的小说,常是根据一个活的人型在工作的;我们在罗亭灵魂中找得着赞美和愤怒的矛盾印象,屠格涅夫初见巴枯宁时所感受的正是如此。可是在罗亭的灵魂中,也正有着屠格涅夫的影子。那些女人对罗亭的批判,正用着塔西娜·巴枯宁(巴枯宁妹子)在觉悟之后,写给屠格涅夫信中的话。她说:“好处呢,他是冷得像冰一样,是他所知道的,他并且善于玩弄爱情。坏处呢,他所演的角色是危险的,并不是对于他的财产、健康有什么危险,而是对于旁的一些比较诚实、足以丧失他们灵魂的人。我所不满意于他的,是他那种缺少鲜明的态度。他大概不大认识自己的言语的价值。可是他说出话来,似乎那些话都是从心的深处发出的。”那些人物中之一,谈起罗亭结识一个美丽的法国女人的事。他使她喜欢;他和她谈着自然,谈着黑格尔;他和她订约会;他约她到莱茵河上去游逛;他划了三个钟头的船。“我请问你们,你们以为罗亭怎样消磨这三个钟头呢?你们永远猜不出来。他摸摸他的阿利丝的头发,一面梦想,一面谈着天,并且几次三番地说:他对于他所最钟爱的女人,感到一种道地的父亲的爱。那个法国女人料不到有这种意味深长的纯洁的爱,愤愤地回家去。那就是罗亭呀!”可以说,罗亭就是巴枯宁。但我们也可以加上一句,那就是屠格涅夫,在罗亭灵魂中,有着一部分波娃荔(福楼拜小说中的人物)的精神。这一例子,可以使我们明白一个作家和蜜蜂正相似,它是采集了花蜜,却注入自己的蚁酸的。莫洛亚说得好:“屠格涅夫比罗亭有价值些,因为他创造了这个罗亭。当一个人在自己身上找着了某几种特性,而有力量去批判它和描写它时,他便在它们之上了。”
我几乎读过屠格涅夫的每一种小说,正如读过鲁迅的每一篇小说,诸如《猎人日记》《罗亭》《父与子》《贵族之家》《烟》,那就读得更多。屠格涅夫,他是倾向于西方文明的人,他的一生,在柏林、巴黎度过许多日子。但就屠格涅夫的作品看来,他的文学的真正的材料,便是那些斯巴斯谷衣的原野,俄国的乡民,老年的绅士,年轻的革命者,和那些那么美丽那么奇怪的妇女。他有一天和龚果尔兄弟说:“我为写作,必须冬天,一种我们在俄国所有的严寒,一种收敛的寒冷,和一些挂满了冰块的树木。”莫洛亚说:“在屠格涅夫身上,果然有着一个外表的流浪者,罩在一个完整无缺的俄国人上面。但是一个人的深在的灵魂,绝不能是四海为家的。成为我们每个人的思想的丰富而秘密的材料者,不知不觉就是我们的童年的,我们的启蒙读本的,也许就是祖先的情感的记忆。”这话,我们也可用以解释鲁迅的小说,其中的人物,就是绍兴的土产,鲁镇、未庄、台门里的人物赵太爷、孔乙己、老栓、九斤老太、小D、阿Q等,在咸亨酒店土地庙上演。他是这样有着世界眼光的人,却带着极浓重的乡土气息。因此,我们所贴上的文艺签条,即如说是“写实的”,或是“理想的”,有时是不容我们呆板去看去说的。(几乎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带着他们自己的乡土气息的,也就是说,人总是土地的儿子。)
反映着屠格涅夫那一时代的人物的速写,《父与子》可以说是他的最有力的作品。屠氏在《文学回忆录》中有一篇关于《父与子》的笔记。他最初想到写《父与子》是一八六〇年八月间的事,那时,他正在外特岛上一个叫作文特诺的小镇(地在英国南海岸外的海岛)洗海水澡。他屡次听见人家说他的作品都是“从理想出发”或者“阐扬理想”的,在那些批评文章里,他也看到同样的论断。有些人因此称赞他;反之,另一些人却责难他。他说:“在我这方面,我应该承认:倘若没有找到一个在他身上逐渐孕育着各种适当因素的活人(而不是理想)来做凭借,我绝不会想去创造形象。我缺乏任意发明的伟大天禀,而往往需要一个使我能以站稳脚跟的固定基础。写《父与子》时也正是同样的情形,主角巴扎洛夫的范本是一位令我深深地感动过的外省青年医生(他于一八六〇年以前不久逝世了)。照我看来,这位非凡人物便是那刚刚萌芽,还在酝酿之中,日后被称为‘虚无主义’的原素的化身。这人给予我的印象异常强烈,同时却不太明晰;起初,连我自己也无法清楚地理解他;于是我就聚精会神地倾听和观察我周遭的一切,仿佛要考验自己的感官是否准确似的……回巴黎之后,我又开始思索它——情节慢慢地在我脑子里构成了;冬天,我写好了头几章,但小说的完成则是次年七月的事。”这段话,和鲁迅所说的对照着看,格外会有所体会的。
《父与子》的情节,和在屠格涅夫所有的书里一样,是简单的。两个青年同到其中一个青年的父母家里过假期,后来再同到另一个青年的父母家里。两代人物的对垒,互相了解的困难,情爱、赞美,但是有着不可通过的墙。主角巴扎洛夫,爱上了一个少妇,他对于他所爱的女人是粗暴的,和他对于他的父母一样。他用一根解剖用的针愚蠢地死去。他的死亡空虚得和他的生活一样。他那不了解他而爱他的父母在哭他。为了形容这个青年晚辈,屠格涅夫创造了一个词:“虚无主义者”。屠氏说:“我不想详述这部小说所引起的印象,我只说当我在阿卜拉辛商场发生著名火灾的那天回到彼得堡的时候,已经有成千的人讲着‘虚无主义’这个词儿了。我在涅夫斯基大街碰到一位朋友,他脱口而出就说:‘请看你的虚无主义者做的好事,放火烧彼得堡。’”
(屠格涅夫说:“照我的理解,在一定的场合,现实生活正是这样的,而我首先就想做个诚实和正直的人。当描绘巴扎洛夫的形象时,我摒弃了他那类人物所有的引起美感的因素,却给他添上一重辛辣与粗犷的色彩,并非由于我抱着一种要侮辱年轻一代的愚蠢的希望,而只是观察我的朋友D医生以及跟他类似的人之结果。‘现实生活是这样的。’经验又告诉我,也许我错了,然而我要重复一句:我问心无愧,我并没有自作聪明,我正应当这样来勾画他的形象。在这儿,我个人的爱好是无关紧要的,但我的许多读者大概会惊讶不置的吧,如果我给他们说,除了巴扎洛夫对艺术的见解外,我差不多同意他的全部主张的。”我们说到写实的手法,似乎该体味他所说的这一番话吧。)
以上,可以说是我这回重读屠格涅夫的全部小说的手记。最后,我再节引文艺批评家马松(M.Mazon)曾经公布了一篇关于屠格涅夫遗留在巴黎的零星残稿里的重要分析。在那些纸稿里,我们知道当屠氏着手写一篇小说时,他先立一个人物志。模特儿的姓名,常常写在那小说里的人物旁边。例如在《初恋》的人物表里,写着:
我,十三岁的小孩子。
我的父亲,三十八岁。
我的母亲,三十六岁。
后来他又改作“我——十五岁的小孩子”,大约因为想到了自己情感的早熟不像真的缘故。在《前夜》的人物表里,卡拉泰夫的姓名是和那个保加利亚人卡脱拉诺夫同写的。在这个表后面,他又写了一些关于人物的记载。人家于此找得到他们的特质上的描写,他们的祖先比如:“遗传的癫痫,母亲的一个表姊是疯狂的。”末了,一些精神上的批评:“放纵而带着某种怯懦,不用说,是和善而诚实的……对于宗教的神秘是信从的。”他常常在这些札记里写一些容貌描写,是从许多真人身上借来的,如:“脸上是死去的沙未英和那个凡乐金疯子的表情。”这也可与鲁迅的话对照着看的。
注:罗亭、巴扎洛夫都是屠格涅夫小说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