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与故事

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b7k中华典藏网

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b7k中华典藏网

此陆放翁《小舟游近村》诗也。说话人,在两宋已经很流行,放翁所说的瞎子唱新闻风尚,在我们浙东一直流行着。(唱新闻,乃是千百年来沿用的口头语,并非新名词。)负鼓乃是一种长约三尺的粗竹管,一头蒙着牛皮,拍之嘭嘭作响;唱者把这种鼓背在肩上,故称负鼓。右手拿着竹夹作“皆皆”响,一面唱,一面说,伴着这两种乐器相应和,作“皆皆……蓬蓬”的节奏。正如放翁所写的,唱新闻的不仅是唱《琵琶记》的曲文,而是讲蔡中郎、赵五娘的故事了。听赵五娘入京寻夫的悲惨境遇,流不尽辛酸泪,把蔡中郎说成一个负情郎,蔡伯喈地下有知,一定哭笑不得的。b7k中华典藏网

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在赣南小住的时期,曾发下了宏愿,要登台说书;说的题材,乃是我自己所写的长篇小说《灯》。朋友们听了,也就当作新闻来说,见了面就问我。我说:“当然有其事。”那位民众教育馆徐馆长是我的熟朋友,他因为说书人所用题材太陈旧,不合时代要求,我这么一建议,他大为赞成。(其实,说书并不一定要讲新题材的,说旧题材更好。《桃花扇》中,写柳敬亭说书,他对着侯方域、陈定生、吴次尾他们说《论语》,讲的是“夫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风趣横生,而且富有新义。我那时只是一种新兴趣,对此道并未升堂呢!)当时约定每晚讲两小时,二十五分钟的时事述评,十五分钟的饭后小品,长篇小说占一时十五分。海报贴出,广告、说明书都已齐全,可是磨难重重,并未实现。其始电厂修炉停电,搁了半个月;接着日本飞机连续夜袭,又搁了一个月;接上来西南战事发生,一夕数惊,人心惶乱,我们匆忙流转到赣东北去,说书的事便这么流产了。不仅说书流产,连那一长篇小说,也在夜袭流亡、奔避中中断了。不过,我时常听听各电台的说书,依旧觉得登台说书,还是有点道理的。(后来,才知道一位黎东方教授在重庆说新的《三国志》,自有新意义;许多事,正也是人同此理的。)b7k中华典藏网

评话之风,在一千年前,隋唐之季,已经流行了。李商隐《骄儿诗》:“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可见晚唐说话人所说的“三分”,已开下《三国演义》的规模。两宋京都开封、杭州,说话之风更盛,分科立目,已成为社会流行的风尚。说话人在瓦舍开场,天天演唱,据《梦华录》《梦粱录》所记,有讲史,有小说,有说经。小说又分烟粉、灵怪、传奇、公案、说铁骑儿数派。(可参看孙楷第的《俗讲、说话与白话小说》。)苏东坡《志林》称:“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辄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人物褒贬,显然取得了社会教育的地位,造成了新的舆论。不管陈寿《三国志》是怎样一种权威的史书,千百年来的民众,只知有《三国演义》,不知有《三国志》,只知有拿鹅毛扇唱空城计的孔明,不知有明法严刑的诸葛亮。再加上旧剧的扮演,连那位荒唐粗鲁的关云长,都转换了人格,成为武圣了。b7k中华典藏网

历代说话人之中,不仅技术高超,代有名手,也有淹通古今明达事理,如我上面所说的柳敬亭。他说古道今,发挥新义,使当时名贤硕儒,击节赞叹;且出入公卿之门,成为第一流清客。可是他流寓秣陵,还是说“三分”、说《水浒》,以描写武松打虎的神情见长。(张宗子《陶庵梦忆》记:“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可说神乎其技了。)他们都不想从旧的窠臼中脱出的,对于上一代的人作如此想法,也可说是我的时代错误。二十多年前,我曾在上海听刘宝全说大鼓,从技巧上看,那是不必再说了,使人有三日绕梁不绝之感;他也说曹操、关羽,《三国演义》上的人物故事。他们的议论免不了夜航船中的浅陋,目光如豆,懂不得治乱兴亡之道的。照他们看来,三国的局面,都在诸葛先生的鹅毛扇中的。一方面,也因为从前的士大夫,只知道在学舍中讲求孔孟之道,十分看轻社会教育的力量,所以对他们的荒谬说法付之一笑,不予辨正;等到他们的传说,在民众心理上铸成了定型,甚且附会承认,如清帝在陈寿《三国志》关羽传中加一道追封谕旨,正如放翁所说的“身后是非谁管得”了。b7k中华典藏网

那一回,我发下了宏愿,也可说是傻想,要在民众教育馆试一回“实验评话”;那时毕竟年轻有勇气,不但要和茶馆说话人争一日之长,我还想,说得有点成绩的话,我就开始说“新三分”,和传统的观点挑战,打碎他们在民众心理上所已铸成的定型。我当时认为《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所介绍的传统观念,是一种思想上的顽瘤,麻木了听众,以至于不能接受现代化的军事知识。(我是说,大刀、飞剑的观念,妨害了对现代机械化作战的科学理解。)我有勇气站在“传统”面前,明明白白地,要杀掉那些传说人物,如诸葛孔明、关云长以及武松、李逵之流。而今想来,也不必这么认真去想去做的。至于要纠正传统的观念,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我们可以说“新三分”,但要民众抛掉“旧三分”,也不是这么容易的。b7k中华典藏网

说书这件事,也并非是我们中国所独有的。那位著名英国小说家狄更斯,他曾到美国各城市游行说书,所说的,也都是他自己的小说。(在外国,还有靠旅行讲演为生的,广播电台上,也有着说故事的节目;至于新闻评论,更是各道所长;我那回所安排的,也就和电台广播差不多的。)而十八世纪末期,那位爱尔兰说书人玛克儿摩郎,尤为著称。他外貌不扬,穿一身粗布外套,嵌上小坎肩,一件破旧的粗棉裤,一双笨大的皮鞋,提一根粗壮的棍棒,棒头安着好让手心握紧的皮条。他是一个道地的说书人,合诗人、笑话家和民众的报人为一体。早上,他吃过早饭,他的老婆或是邻家就念报纸给他听,直念到他叫打住说:“够了,让我想一想。”想了一阵,那一天的笑话和书词就都有了。此外,整部中世纪故事,他记得烂熟,好像都在那粗布外套里面,一呼就应。(见夏芝《最后的说书人》)张宗子也说:“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西方的说书人,和我们的说书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所说的书,和他那样用新的活题材,取材于当日的报纸,用意也是差不多的。b7k中华典藏网

有人问我:“《三国演义》《岳传》《东周列国志》以及《隋唐五代》,不也是历史小说吗?你们要写历史小说、历史小品,又要重新来说‘新三分’《新隋唐五代》,是什么道理呢?”我说:历史虽不能做到绝对的“真实”,我们总要尽其可能求其最高限度的“真实”。《三国演义》,看起来是从《三国志》中敷衍出来的,那些人物,好像都是《三国志》所有过的,但人物性格,及当时的大事件,都给说话人说得走大样了。(鲁迅曾说:“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亮之多智而近妖,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至如赤壁之战,主角原是周瑜,打胜那一仗,是“吴”的力量;说书的一定把这一笔账转到诸葛亮身上去,好似打胜这一仗,非是那位刚刚从豫南败下来的刘玄德不可,一定把历史事实歪曲,这就非重新说过不可了。(关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才,《三国演义》所说的种种,都是附会而成,不足信的。)b7k中华典藏网

有人又说:“若说《三国演义》描写的人物不真实,记叙的故事不正确,则小说原系幻设之局,宝玉、黛玉何尝有其人?马二先生、严贡生、监生……所做的,何曾有其事?《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周瑜,至少确有其人,即算说话人及演义作者加以歪曲,总比虚伪好得多,何以要这么苛求呢?”这就触及文艺写作的一个根本问题,即所谓写实小说,是否必须有其人有其事而后可以写入小说呢?这且让我来一层一层地辩解下去。我们应该承认历史必须真实,小说不妨幻设;历史小说必须在真实史事基础上来发挥想象力,不可歪曲事实来发挥自己的成见。我们所谓“写实”,并非要真有其人,确有其事,而后可以染笔。有些人说到《玉堂春》,总把确有王金龙、苏三这一对人,洪洞县确有这一件风流公案,说在前头,那都是小孩子的想法、说法。世上并未有过花和尚鲁智深其人,醉闹五台山其事;其人其事,又何尝不活生生地跃动在我们的眼前呢?贾宝玉、林黛玉并无其人,大观园也未必有此园,可是X或Y其名的贾宝玉、林黛玉,只有石狮子干净的别一贾府,又何尝不活在我们的眼前呢?施耐庵幻设了西门庆那一群人,这一型人物,就在我们眼前这个社会中随地可以找到,这便是“真实”了。鲁迅笔下的阿Q,原是幻设的,但每一个中国人,你、我,连鲁迅也在内,都可以从阿Q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灵魂的。阿Q那种种乏相,以及精神胜利的方式,也正在我们言动中活跃着,这才是真实。b7k中华典藏网

另外一面,我们再来看,三国时代确有诸葛亮、周瑜、曹操其人,也确有赤壁之战那一回事。我们且仔细想一想,世间会有羽扇纶巾,手指一轮,能知过去未来的孔明先生吗?那是神仙家的幻影,江湖道士的悬谈,过去不曾有过,现在也没有,将来绝不会有,那便不是写实。至于赤壁之战,若要靠借东风来取得胜利,不仅是抹杀了周瑜的人格和功绩,军事成败,付之于玄妙奇迹,也就没有轨辙可寻了。没有血,没有肉,不在土地生根的人物,不合逻辑的故事线索,都不容在文艺作品中出现的。我也并不主张写实的小说,有如照相似的,什么都照原样保存下来。但云端里的吕洞宾,即使被摄入照片,也只是一套魔法,并不真实的。b7k中华典藏网

有些朋友,一提到我的小说《灯》,即是我准备登坛说书的故事,就问:“是不是夫子自道,把自己的面影和故事写进去?”他们以为第一个出场的马中汀便是作者自己,等到我的故事发展开去,他们的推测就豁了边了,无以自圆其说了。我所安排的人物中,很多是我所熟知的友好,借他们的轮廓、性格勾画出来,但把张三的性格装在李四的躯体中,把王二的故事,套在孔大的头上,我没有绝对依照真实的必要。其中原有我自己的灵魂,可能分别装在几个人的身上,又何必附会解释呢?其中有一女性,章蘋兰,有人以为这是唯美、个人、享乐主义的人物,并不在中国存在。我却说确有这一型的女性,从前上海、香港这两个大都市,便是产生这一型女性的摇篮。在动乱时代中,正足显她们的身手。在我这部长篇小说中,男女关系很少是正常的;我们知道“战争”给道德以假期,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却是十分真实的。经过了这一回长期战争,性道德和男女关系,不也值得重新检讨了吗?b7k中华典藏网

说到历史小说,法国大小说家福楼拜(Flaubert)所写的《萨朗波》,要算是最典型的作品。他忠实于罗马时代的风俗、人物、故事,正如他对于波娃荔夫人的忠实。他这样就成为写实主义的大师。若说这样的忠实,便是他的作品最成功之点,那又估计错误了。他笔下的人物,还是他自己时代的人,至少是透过了他那时代的三棱镜找来的人物。我们批评《三国演义》,说它不是历史小说,也是从时代意义来否定它的。b7k中华典藏网

我的小说,原是师法左拉,属于写实的一型,我却要郑重地说一句:写实的作品,必须写时代的真实,离开了自己的时代,就不会有客观的真实存在的。我们要忠实于自己的时代。b7k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