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红楼梦》
一、千头万绪中之头绪
最近这几天,我读了许多评介越剧《红楼梦》的文字,见仁见智,各有所见。正如曹雪芹那部小说,一直有人推寻,讨论,成为新旧的“红学”。前天,我又去看了一场,再把我们所追寻的头绪想一想,再趁此提出来说一说。
把小说改编为戏曲,这又是一种创作,当然不能完全依照小说的头绪,何况如《红楼梦》这么一部庞大的千头万绪的小说?无论人物、情节,一定有所取舍的。(正如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编成了影片,必得大刀阔斧来删削一样。)也正如惜春画“大观园行乐图”,如宝钗所说的,“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要了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再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这是曹雪芹所开的法门。
改编为电影的《红楼梦》(连原来的剧本)把刘姥姥删掉了,便是顺着人们的意向走高鹗的新布局了。三春(探春、迎春、惜春)也都删掉了,连史湘云也删去了。当然没有贾琏及宁国府那些叔侄兄弟了,妙玉也不在其列了。这样大胆地删削掉,这才把局面紧凑起来,还得花三小时的长时间才演完呢。迎合着钗黛三角恋爱的观点,这一回是很成功的。(影片中比舞台上多了一个琪官。)
不过,《红楼梦》的路线,还有种种方式可走,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回到曹雪芹的路上去;那剧本中,不仅有了刘姥姥、焦大,还会串到鸳鸯剑的悲剧上去的。这是我的想法。
二、宝钗哭灵
列位看官,越剧《红楼梦》演得恰到好处,她们的“好”,有时是非言语文字所能形容。我这儿只是借戏来谈小说,又借小说来谈戏,请不必看得太认真。即如“宝玉哭灵”,只是高鹗的一种假设,而脂砚斋所透露的原来布局,乃是“宝钗哭灵”,小说中虽未完成这段妙文,我们未始不可有此想象。
我们要特别提一提,曹雪芹的笔下,从来没有过重复之笔;宝玉已经哭了晴雯,哭黛玉,自该留给宝钗来做,而且这样才是入情入理。原来,“钗黛”的关系,二百年来成为情场的冤家,如今人所谓三角恋爱,坐定王熙凤是一手造孽的恶人。但,这种种只能算是观众的情绪,而非作者的本意。(满族的伦理观念和男女关系,不一定合乎儒家尺度与汉人礼法的。)
三、贾宝玉的晚景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飞鸟各投林》
《红楼梦》的终局,早已在开场时安排好了。如鲁迅所说的:“荣国府虽煊赫,而‘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故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里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见面,先有可卿自缢,秦钟夭逝,自己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我们从脂砚斋批语所提供的第一手资料,来整理《红楼梦》的后半部事迹,大节小目,总有三四十件。贾宝玉的晚景,大观园的悲惨结局,都和高鹗的续本四十回大不相同。这几十年,大家研寻所得,可以彼此同意不成问题的,可以列举如次:
甲、贾府被抄后,破败之惨,和高氏想法不同。宝玉是入了狱,还得小红、茜雪的照应的。(脂庚本二十六回畸笏叟墨笔眉批。)脂甲本第二十回评有“狱神庙回内方见”语,可见宝玉入狱,祭狱神庙;那一回中,小红方是主角。小红在预定的副本中是重要角色,可是,前书给凤姐找了去,飞向高枝,便无下文。原书一定有后文,大概凤姐失意后,小红也遣送出嫁,乃为宝玉贫苦时的得力帮手,方为照应上文。
至于影片中插入琪官一段很好,和以前的《红楼梦》剧本是不相同的。
四、关于大观园
秋野先生有关《红楼梦》的五个问题,大体上和我所说的没有多少出入。他说到曹著在脂批着笔时,即变动多端。如第一回原文:“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脂批:“甄玉、贾玉一干人”,可见贾宝玉做叫花子,甄宝玉也穷途潦倒,曾在预定之中。原文“如何两鬓又成霜”,脂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可见脂砚斋没看到第七十七回,曹雪芹写晴雯之死,而黛玉寿命并不短。这番话,对我有很好的启示。大概曹氏写《风月宝鉴》时是一种布局,后来写《石头记》时,又有了新布局,到后来写《红楼梦》过程中,又不断有了改变,可以说是“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注解。
秋野说:关于大观园,这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人为的。也引一段脂批:“若真有此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此,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此。”说得明明白白。大观园的模型,当然是有的。北京恭王府,曾是曹家产业,大致无问题。谓大观园即在恭王府,是不懂《红楼梦》,也不懂得小说为何物者才会说。恭王府是恭王府,大观园是大观园,恭王府在北京城里,大观园在曹雪芹写的《红楼梦》一书里,何须问大观园在何处?这话就说得很透彻了!“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元妃已点得很清楚了,其中有皇帝的园林,如圆明园、北海的影子,也有苏州、南京织造署的轮廓,也有曹府(今恭王府)的脉络,在曹雪芹脑子中,构成了这么一个大观园。
最近看到一本画报发表了《红楼梦》故事画,其一便是惜春作画,画的是大观园。另一幅是大观园全景。一位朋友问我:“大观园真的是这样的吗?他根据什么来画的?”当然,不会有惜春的大观园图留在世上的,但大观园不管在什么地方,曹雪芹事先布好了轮廓那是必然的,否则,人物活动就缺少这么一个背景了。
曹雪芹布好的全局是怎么的呢?我们先看《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跟着他的父亲及门客们游了半个大观园如次:
正门五间,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左右一望雪白粉墙。……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前面,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其中微露羊肠小径。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说着,进入石洞,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清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桥上有亭。……出亭过池,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前石子甬道,一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梨花、芭蕉。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脉,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盘旋竹下而出。(潇湘馆)……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树稚新条,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稻香村)……一面引入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进了港洞,攀藤抚树过去,池边两行垂柳,忽见柳荫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渡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个清凉瓦舍。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只见许多异草,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蘅芜院)……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只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正殿)……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分之五六。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的。(沁芳闸)……一路行来,忽又见前面一所院落来,一径引入。(怡红院)……出了后院,转了两层纱橱,果得一门出去,转过花障,只见清溪前阻。这水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走,忽见大山阻路,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
我这么一勾画,我们对于大观园全景的鸟瞰,有了轮廓,也可以明白这一张全景图,究竟有几分对景了。(另一小半,曹氏在第四十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史太君大宴大观园”中看明白的。)
五、刘姥姥三进荣国府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
——张宜泉《悼曹雪芹》
看了越剧《红楼梦》出来,千头万绪,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曹雪芹那一部小说,本来是一首很长的散文叙事诗,演了戏,也必须是一首韵文叙事诗才够味。这是我们所彼此默契的标准。好几年前,我第一回看了上海越剧团的《红楼梦》,和朋友就谈到这一点,后来在香港又看了一回。看了影片,那就更完整,更幽美了。越剧的表情,每以凄厉为嫌;《红楼梦》的表情,颇知有所节制,这是最成功的一点。
我的闲谈,却从刘姥姥三进荣国府说起。在我们所看到的《红楼梦》中,刘姥姥只进过荣国府两次,但在曹雪芹的预定布局中,刘姥姥在宁国府被抄、王熙凤致祸以后,她一定又到了荣国府一次。在第六回,作者说荣府人多事杂,并无头绪可作纲领,便从这位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的刘姥姥说来,这是他的点题,草灰蛇影,伏到远远的结尾上去,所以八十回后,不好好写刘姥姥三进荣国府,那是结不了局的。“风月宝鉴”,不只是要看正面,还得要看反面,不只看到了热闹的“聚”,而且要看到凄凉的“散”。
刘姥姥第三次进荣国府,大概就在宁国府被抄以后,史太君对这位积古老太婆,一把辛酸泪,有多少话要说。刘姥姥并不是懵懵懂懂的乡下佬,她是故意装作糊涂,讨讨老太太、王夫人、凤姐他们的欢喜。她是熟知贾府王府的掌故的人,又看到了一个大场面了。她重到大观园时,黛玉已经病重,就在她断气那时,贾府忙着探春的远嫁,又碰上了贾琏和凤姐闹嘴,凤姐负气闹归,刘姥姥带着巧姐回乡间去。那时,史太君和宝玉,同样受了内外人事上的刺激,老的以泪洗面,暮境渐迫;小的神志昏迷,以致失玉。巧姐过着新鲜的农村生活,在另一社群中长成了。
据脂庚本第二十一回评:“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爱怨,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又二十二回脂评:“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黛玉泪尽而死,乃是预定的局面,俞平伯先生说“黛玉先死,宝钗后嫁”,原是曹雪芹的本来安排。
凤姐的结局,如那谶语所说:“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脂评:“拆字法。”)第二十一回脂评:“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耶?人世之变迁,倏尔如何?”无论被迫退休,或是愤而归金陵,总之是离开荣府了。这样,金陵十二钗的一钗——巧姐,才会成为后半段的主角,而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替巧姐取名,已经有了伏线了。脂庚本,有客题红楼梦一律,诗云:
自执金矛自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脂评云:“凡是书题者,不可不以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得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二十一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荣宁两府的结局一定很惨的,戚本第四回评:“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二十二回评:“使探春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探春的册子,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上有一女子作掩面泣涕之状,诗云:“清明泣远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红楼梦曲·分骨肉》支云:“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贾府的倒败,自比高鹗所设想的更凄惨些,这都是刘姥姥所看到的。或许史太君老逝,巧姐回家探亲,刘姥姥四进荣国府,亦未可知,我们姑且假定这一小说的后半截,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结局就是了。
脂砚斋第六回评:“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替巧姐取名,三进带巧姐回农村去。“巧姐”为十二钗之一,高续本写得很不够分量。
或问:“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何解?”他是说贾宝玉把世间一切无情的当作有情看待。黛玉呢,她是专注于有情世界。这个“情”字,和佛家思想相近,和我们口头所说的“情”有别。
六、谈《楝亭图》
闻道司空旧草亭,至今嘉树想仪型。
分明一片棠阴在,遥对钟山万古青。
——严绳孙《题楝亭图》
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会,是文艺界一件大事。展品中有两件最珍贵的名画:《楝亭图》和《楝亭夜话图》。前者系当年名画家恽寿平、戴本孝、程义的手笔,今藏北京图书馆。后者系张纯修的手笔,今藏吉林博物馆。
或问:《楝亭图》是怎么一回事?《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他的祖父曹寅,字子清,号荔轩,别号楝亭,何以称为“楝亭”呢?曹寅的父亲曹玺,任江宁织造时,曾在署院中植一棵楝树,俗名金铃子。后来曹寅继其父任江宁织造,怀念其父,乃造一亭,名为“楝亭”,并请人作画作诗作文以为纪念。(可看清初文士姜宸英的《楝亭记》。)
曹家原是北宋曹彬的后裔,世居河北丰润,明代满人几次侵入关内,曹家被清军所俘虏,因此就成为清室的家人(包衣、奴才)。清兵入关,攻占北京建立王朝,曹锡远这一家成为内务府汉军,受到清帝的特殊信任。曹寅母亲,便是康熙帝的奶妈,曹寅幼年时,便伴着康熙在上书房读书。曹玺做了苏州、江宁织造,曹寅也就继其任。他们曹家,在江南做了六十年织造,曹寅还兼了扬州的盐运使。《红楼梦》中的煊赫场面,正是他们先世的写照。康熙帝五次下江南,到南京时,都住在曹家的织造署中。(曹寅任内,康熙住了四次。)
织造,原是掌管宫廷所需要的各种织物的织造、采购和供应的,仿佛皇帝的总务。可是,他们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人,替皇帝做耳目,负有暗中监督江南一带地方士民官吏行动的特殊使命。(等于现代的特务机构)可是,曹寅本人并不仗势凌人,他在江南结交天下名士,提倡风雅,是当时有名的收藏家,热心校刊古书,所刊的都是精本。他自己博学,能诗文,有《楝亭诗钞》等著作,也正是曹雪芹笔下的“甄(真)宝玉”。
《楝亭图》的可贵,不在出于名画家之笔,而是在《楝亭图》题诗作词写记文,都是清初康、雍、乾年间的大作家。《楝亭图》共有十幅,画者除了上述几位名家,还有黄瓒、张淑、禹之鼎等六家。题咏的有成容若、陈慕尹、姜宸英、毛奇龄、杜濬、余怀、徐乾学、韩菼、尤侗、王鸿绪、王渔洋等四十五家。这其中,有明末遗老,有清廷新贵,有明臣降清的,有诗人,有学者,有画家,也有如成容若那样的满族文士,可说有美皆备了。这幅画,曹雪芹生前看到过没有,也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