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与热情的表现
“思想自由”的要求有三方面:(一)对于自己的心灵,(二)对于文字,(三)对于法律。
烂熳派最重要的解放,是心灵的自由。古典派的思想不自由:凡前人所未言的,后人则不敢言。后人只可重说前人话,以是陈陈相因,臭之又臭。一切既如机械的传出,毫无自造的心灵,终于使人讨厌,吐弃而后已。至于烂熳派乃重个人主义的,故他只说自己所喜欢的话。这样任凭各人去主张,所以新思想的勃发有如春雨后的新笋。而且这样新新不已,新到上天入地,震鬼惊神,将人类的心灵充分发展出去。这是思想自由所得到的第一种好处。
其次,古典派对于现世事,只是安分守己,所谓“君子居其邦,不非其大夫”,但求于世无忤就好了。这是乡愿的存心而养成了社会上不生不死的“中庸性”。人莫哀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古典派的社会,人心全死,毫无一点生气呢。在烂熳派,则认思想自由与政治自由为二个天经地义,而非别人所能侵犯的。以是他们对于政治及道德等主张,总具万分勇气,虽至因此而得罪也所不惧。嚣俄曾因政治的意见与拿破仑第三相忤,至于被逐十九年之久。但他并不因此而灰心,卒之能推翻帝政而恢复共和,这是由思想自由而能同时得到政治自由的第二种好处。
由思想自由,对于科学的发明、道德的建设,尤其是艺术的创造,均有极端的助力。艺术之创造,全靠个人的心灵。前时一切人言之未必是,而天才家一人言之未必非。虽则前人言之而是,而后人也不必依样葫芦,应当别出心裁,别求上进。至于道德的建设,初始时代,常起旧势力的反动,若非予个人以自由,谁人又敢去创始。昔在十五六世纪时,有说地动者则招禁锢或火刑之祸,以是而知要科学的进化,思想自由尤属必要。
心灵自由之外,文字自由为促成思想自由极重要的事。烂熳派的文字,乃一种天籁与心声,一种自然的反映。心、口、文字一样相符,故烂熳派的文字当然是“白话式的文言”,不是如古典派仿效前人的古文体。烂熳派的文字,全由作者的天才去发挥。并无所谓体例,他自己创造体例。并无所谓习惯,由他自己去创造习惯。自由的文字,当然不是一定的格式所能拘束。艺术的文字——美的文字,全由个人的聪明将字句体裁组织得完善,使人看得神醉心赏就是了。《红楼梦》不足法,《水浒传》不足学,今日的白话文更不足取。自由的文字,是他自己的天籁与心声,我想必是一种“混合的文字”,即在白话式中含有诗意的字句,在极正体的国语中又杂有方言,在极共同的表现中而有其作者个人特别的性格,在极优美的典故中夹有不少的怪恶与粗陋在内。
末了,思想在法律上的自由,也当如在心灵与文字上同样的要求。所谓思想自由,若非政治许以自由,其势也难得到好成绩。在此层上,我国宪法虽有规定,但无异等于空文。彼有势力者,固然忌他人的敢言,但防口甚于防川,迟早必有溃决的一日。且思想不自由,则人民必成愚蠢,仅为敌人的资助而已,其于有势力者,徒见国势衰弱,终也同归于尽了。故以势力阻止思想自由,禁者也不见有利,反不如任其开放,较为彼此有得。
总之,自烂熳派出,政治自由与思想自由均见争得,这些成绩,应该归功于他们的热情。他们一切成功,均靠其热情为主。有热情,而后其诗文、小说、美术等均有吸引人的力量。有热情,而后其情感与行为均能跳出俗人之圈套。故要为文艺家,尤其是要为烂熳派的艺术家,第一,当先有热情。
到自然去,到高山、穷谷、巉岩、大林与那无边的大海去,听那潮声、风声、雨声、鸟声、泉声,见那花之颜色、太阳、月亮、云霓、星光,凭吊那伟人的名胜、荒野的丘墟、残败的古迹,探求那大人物的德行,多爱小孩、美人、老人,多与世离而常与大自然相接近。诚能如是,除非是生来便是枯燥无味的古典派,凡属少年,只要有一点情趣与一点血性的少年,如此常与伟大的自然相接近,则未有不生出热烈的情感者;有了热烈的情感,则又未有不成为烂熳派、新文学家与艺术家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