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论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
——探春
莎士比亚的剧中人,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1]”
的确,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我们曾经碰到过不少有着这个名字的女人。其中,也许最容易使我们想起的是迎春。这个和善、温静、但却懦弱得让人称作“二木头”的贾府二小姐,她的生活态度是:但求息事宁人,连丫头的事也不敢多问;只是抱着一本《太上感应篇》,毫无抵抗地任人摆弄着自己。可是,这个和善的少女,所得到的却是不和善的待遇。那一社会的婚姻制度,像狼一样地把她衔在嘴里,咬她、嚼她、活活地折磨着她……
难以忍受的现实生活,终于在这个最不懂得反抗的少女心中挑起了怀疑:“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可是,她还是隐忍着眼泪,服从着那一时代给妇女所安排的命运,很快地做了封建制度的牺牲品。
脆弱,你真成了女人的名字啊!
可是,难道女人是天生的脆弱吗?——当然不是。这只是因为私有社会制度在女人的身上披戴着太多的枷锁,使女人在生理上、心理上蒙受着严重的伤害。千百年来,她们一直用数不清的哀怨和眼泪记载着自己的历史。这样,脆弱就变成了女人的带有继承性的精神特征。所以,莎士比亚的话在今天看来,只不过是旧时代的一句注释;而《红楼梦》中的“薄命红颜”,也无非是作家所如实表现出来的阶级社会里的悲惨图画。
脆弱,脆弱,在你的背后曾经隐藏着多少女人的苦痛!
然而,在大观园娇柔的少女群中,却走来一人,使我们感到一脱胭脂本色,飞射着一股英爽刚毅之气,凛凛然有丈夫之风而又不失为女性的娟秀,这便是迎春的堂妹——探春。
探春,这是曹雪芹用非常经济而又疏密有致的笔墨,所创造出来的又一个深刻的、性格复杂的女性形象。像《红楼梦》中其他许多令人无法忘怀的人物一样,这一女性形象在广大读者的心中取得了长久的艺术生命力。通过这一人物性格的塑造,曹雪芹从生活的另外一面,向我们展示了鲜明的历史生活图画和十分丰富的形象意义。
《红楼梦》中有许多人物,常在一出现的时候,作者就向我们揭示出他们性格的基调。但是,这个曾被凤姐连用三个“好”字大为赞赏的贾家“三姑娘”,我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认识到她的性格特色,而是随着书中情节的展开和深入,逐步地走进了这一人物复杂而矛盾的内心世界。
二
我们第一次在书中看到探春,是在林黛玉初到荣国府的时候。当林黛玉一一拜见了贾府里的老老少少,只听得贾母吩咐道:“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于是,不一时,我们就看到在奶妈、丫鬟的簇拥下,贾府的三姐妹来了。其中有一个是:
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这便是探春第一次留给我们的印象。是的,这还是一点非常淡薄的印象。在这以后,作者对这一人物就没有多所着笔。等到我们再一次和这一人物接触,并且微微了解到她的性格内涵时,那已经是在书中隔了一段很长的篇幅之后。
有一次,她正和薛宝钗、林黛玉三个站在一起说话儿,忽然看见贾宝玉来了,她特地避开别人,把贾宝玉拉到一棵石榴树底下;这一定是有甚么事情了,原来这几个月她又攒下十来吊钱,托贾宝玉出门逛去的时候,再替她买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轻巧玩意儿”。这个少女,对那些放在大街上卖的“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雕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深深地爱上了。从这里,我们知道了这个少女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孩子的爱好和趣味;更重要的是,深闺小姐生活所带来的不自由,正激发着这个少女对外间事物的渴求。
当我们对探春获得了这样一些颇不寻常的印象之后,作者的笔又驰骋在其他许多头绪纷繁的描写上了。稍后,作者才于百忙之中,对这一人物淡淡一点,然而却是富有笔意的一点。那是在贾母领着众人到清虚观拈香的时候,张道士送给贾宝玉一盘子金玉玩器。其中有一只赤金点翠麒麟,贾母一见便伸手拿在手里,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件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于是薛宝钗在旁应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宝玉听了这话后,便深叹自己粗心大意,竟没有看到史湘云带着这件东西。这时,正在一旁的探春,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宝姐姐有心,不管甚么她都记得。
这虽是一句普通的日常谈话,然而却不禁使我们感到这个少女目光的明锐;她有着相当精细的察人能力。的确,对于“装愚守拙”的薛宝钗,她的“有心”岂是迟钝的眼力所能识别?果然,当后来薛宝琴用《西厢记》的典故写了几首怀古诗受到薛宝钗的非议时,林黛玉甚为不满,立即指责薛宝钗为“胶柱难谢事”,然而却惹下了一桩不小的罪过!几乎所有的责难,都向这里集中。而这些责难,她又是多么不容推卸;难道在荣国府的账簿上不是可以查出,她为这个封建家族所增加的四百两银子的剥削收入么?
是的,探春的“理家”,在某种程度上确是起了帮助封建统治的作用。可是,假如仅仅从这一现象出发,而完全不估计到历史关系的复杂性以及人物所处的社会生活的全面联系,就贸然得出如上的结论;这样一来,岂不是《红楼梦》中就没有几个足以值得肯定或同情的人物了。即使是叛逆的林黛玉,也很难不引起那样的责难。
当探春的“兴利除弊”付诸实施时,林黛玉曾以赞同的口吻说: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去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如此看来,林黛玉岂不也是一个想“巩固封建制度、复兴封建家庭的大事业”而且常在心里忧虑的人物了。但是,奔驰在这样的逻辑平面上,能够不滑倒么?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生活在封建思想占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社会里,有时,有着封建思想的人,甚至是有着比较浓厚封建思想的人,并不完全都是我们所要加以彻底否定的人物。譬如:在人民中间被广泛歌颂的“包阎罗”,他不是一个十分重视封建法制的人物么?而且也是积极地想在封建社会里做一番“兴利除弊”的事业;可是,我们又怎能根据这些就把这一人物彻底否定呢?
在复杂的历史现象面前,用简单的、非彼即此的分类方法,必然要碰到一堵坚硬的墙壁。别林斯基有一段话,可供我们参考:
在论断中必须避免各种极端。每一个极端是真实的。但仅仅是从事物中抽出的一个方面而已。只有包括事物各个方面的思想才是完整的真理。这种思想能够掌握住自己,不让自己专门沉溺于某一个方面,但是能从它们具体的统一中看到它们全体。[4]
正是这样,“苟有取舍,便非完人”(鲁迅语)。曹雪芹笔下的探春,这个由强大天才的手所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绝不“仅仅是一些罪恶或仅仅是一些善行底贮藏器”[5],而是一个生活在充满矛盾的私有制社会里“带着自己心理底整个复杂性的人”[6]。必须对这一人物形象的整体,作多面的、内在的考察与分析,然后才不至陷于一端,以至做出简单片面的评价。
在“理家”当中,一同参与的还有李纨和薛宝钗。但因为各人的情况不同,所表现出来的形象意义也就各各不同。正如马克思所说:“同一个对象在不同的个人身上会获得不同的反映,并使自己的各个不同方面变成同样多不同的精神实质”。支配着薛宝钗去理家的精神实质,是自觉的封建主义思想,是“常将眼头过,口头转,心头运”的“圣贤之言”。所以她把说这话的朱子——这个被当时专制帝王备加推崇的哲人,在理家中抬出来作为指导的“学问”。可是,探春是怎样来看待这个“学问”的呢?她一句话就把它否定了:“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这立刻使薛宝钗大为吃惊,并对她劝诫了一番。可见探春的理家,并不是来自她对封建制度、封建思想的“忠诚拥护”。她把朱子的学问都看虚了,正是一种不诚的表现。同时,她的“理家”,也不是从“挽救贾府衰颓的危局”这个明确的动机出发,更不是由于她想一脚踏上贾府统治者的宝座。否则,当她取得了上下信服和凤姐的支持以后,正是一无挂碍、可以大展鸿猷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变得“不肯多走一步”了呢?当有些事情(如像撵走奴婢、查出柳五儿的“赃证”等),直接送到她的面前听候处理发落时,为什么又不纳权柄并把它推到凤姐的身上去呢?而她又不是不知道,这时的凤姐正是大病初起,精神体力都很虚弱,一心盼望她能分忧代劳,甚至希望她能够长期如此。她这样的推诿,岂不徒然耽误了“挽救危局”的大计(如果她心里果有此志的话)?总之,如果照那样来说明探春理家的内在动机,是不能得到圆满的解答的。
那么,是甚么东西推动探春去理家的呢?原来在理家当中,在这个少女心里活动得最强烈、最关心的方面还在这里:当赵姨娘缠着她徇私违例多开赏银、给她造成了一个难堪的场面时,她流着眼泪说了这样一些话:
如今因看重我,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贱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娘也真没脸了。
由此可见,她把这一场理家的成败得失,只看成是一个“有脸没脸”的问题。在这里,正可以找到一条连贯着这个少女很多言行的心理线索。——这就是她一再表现出来的那种想为女孩儿争一口气的好强心性;那种时时警戒着不使自己落人轻视的自尊,处于那一社会压迫下的女性自尊。
这就是探春理家的主要精神实质。
当然,问题还有复杂的一面:一个人懂得自尊,原是一件未可厚非的事情;尤其是身为妇女而又庶出的探春,处于这双重的历史压迫底下,她顽强地保卫着少女的尊严,更是值得同情;但可惜的是,这个自强不息的少女,还不懂得应该怎样来建立自尊。她不能走出当时居于强大统治地位的封建思想道德的精神领土。她的自尊,她的好强,得不到正确的指引,只是随着切身的遭际任其自流地发展。这样,在她的身上,就形成了十分矛盾的心理状态,并且因其个性的强烈而尖锐地表现出来。一方面,她既对封建社会的嫡庶制度,采取了蔑视的、反抗的态度:“甚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但另一方面,她又深以得到正统派王夫人的器重为荣,唯恐辱没她的付托。
封建的意识与反封建的要求,就是这样以一种矛盾而痛苦的形式统一在探春的身上。
但必须看到:那一社会给这个少女带来更多的还是痛苦,一种复杂的痛苦!因而在她的身上更多的也是对现实的不满和愤恨。她说得很沉痛:“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
正是从这里,我们觉得不能把探春和薛宝钗、特别是凤姐用一根评量的皮尺捆扎在一起,而是需要仔细地分别开来。
同样也是作为一个少女形象在《红楼梦》中出现的薛宝钗,在她的身上虽然也负荷着那一时代的压迫;但是这种压迫并没有在她的感情心理上引起不快和冲突,相反地,她却表现得那样的平和而恬静。即使是最活跃、最不能忍受压抑的爱情在她的心里升起的时候,也没有使她感到那一社会的压力,更不用说“有气”和“一头碰死”了。自觉的、并用理性凝固起来的封建主义浸透了这个少女的心。因此她和周围的环境显得很协调,和一切人都相处得很好,即使是那个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怀着嫉恨的赵姨娘,也唯独对她怀着衷心的赞美:“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的确,那一时代对于薛宝钗,就像鱼行水中一样地滑利通达而又从容自得。无怪她唱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可是,我们再来看看同样也是生活在那一时代的探春,她的心境却很难有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感到束缚,感到做一个女孩儿的痛苦。她想冲出大观园的围墙,走向广阔的世界,好去一展自己的抱负。她伤心地说: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话也没有我多说的。
这当然是探春的幻想,是她找不到出路的痛苦叫喊。她还认识不到:在大观园的外面,仍然是密布着束缚女人的罗网,仍然是堆满了陈腐和糜烂;即使“是个男人”,又何能“立一番事业”?不过,从这里,我们却看到了她对自己所出身的封建贵族家庭怀着很大的不满与厌弃。污浊的环境,艰难的处境,更加上那一时代对妇女的沉重压迫,终于在这个少女的心中唤起一种觉醒。她对周围的现实不止一次地发出这样满腹愤慨的声音:
咱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似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不禁使我们感到兴奋,因为从这个声音里,可以听到那一没落时代、没落阶级所带来的深刻苦闷,已经渗透到一个深闺少女的心底了。而封建统治内部的腐烂及其行将走向衰败的命运,也在这个少女的心中悲感交集地意识到了:
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这话虽然说得很沉痛,但很有见地。对外表繁华而内里溃烂的封建家庭,探春已经比任何人更少眷恋。“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如果那时在荣国府的外面有一条可行的人生道路,也许锐敏而又果决的探春会比贾宝玉更先地跨出封建的门槛吧?
总之,对自己所出身的封建贵族家庭,对那一社会加在妇女身上的压迫抱着怨恨和反抗的情绪,这正是探春区别于薛宝钗、更区别于凤姐的地方;同时也是探春性格中值得引起我们注目的光彩。
可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探春虽有不甘雌伏的愿望,怎能一展雄飞的素志?长夜漫漫的中国封建社会,正在每一个妇女的面前密布着黑色的命运;自强不息的探春,得不到进步社会力量的支持,仍然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她也像《红楼梦》中许多少女一样,只能困守着明知必败的荣国府,等待着那一时代的一个少女的人生课题——出嫁。
出嫁,将会给探春带来甚么样的命运呢?是不是可以使她的处境和烦难得到改善呢?从凤姐对平儿的一次谈话中,我们好像隐隐约约地听到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
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她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与别的一样了。”
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庶出正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由此不难看出,在这个少女未来的生活道路上,仍然是紧跟着一层不散的阴影。
她的道路不能是别的道路,只能是一条漫长的、悲哀的旧中国妇女的道路。
庶出的探春,以“远嫁”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究竟她将怎样踏进这生命中的另一阶段,可惜《红楼梦》八十回以后据说“迷失”了;而补书对这一人物形象也没有能够作出比较深刻的描写。在后四十回中,这一人物形象趋于模糊,以至失去饱满的血肉。应当说,这是补书的不足。
但是,从曹雪芹的“妙在一人不落,事事皆到”[7]的艺术手腕来看,特别是从《红楼梦》中渗透于一切的悲剧色调来看,我们既可以从上面所举的那一段凤姐与平儿的谈话中感到这个少女的命途多舛,不能像后四十回中那样飘然远去而又从容归来。再从现实生活、历史环境等社会因素来考察这一人物的命运时,就益发感到这个少女人生的黯淡了。
曹雪芹也是把探春归入“薄命司”里面的人物。他在《红楼梦》第五回,曾通过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浪漫主义手法,向我们暗示了这一人物悲剧命运的图画。那一幅图画是:
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
而画中的四句题诗,后两句这样写道: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从以上的诗画里,我们虽然难以具体知道探春后来的遭遇;但是,不难想象,一个充满眼泪、随风飘零的人生途程正横在这个少女的面前。
的确,人海茫茫,长夜漫漫,生活在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里的探春,她这一只远航的孤帆,哪里才是可以停泊下来而免受时代风雨袭击的幸福港口呢?
一九五七年春
* * *
[1] 见《哈姆莱特》。
[2] 何其芳:《论红楼梦》(《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
[3] 在探春理家当中,凤姐曾对平儿说:“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毒行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4] 《别林斯基选集》,三卷集,第一卷,403页,俄文版。
[5] 高尔基:《俄国文学史序言》。
[6] 高尔基:《俄国文学史序言》。
[7] 脂砚斋评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