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议论文
一 议论文的意义
议论文,英文为Argumentation,有人译作辩论文。
什么是议论文呢?
凡以自己的思想为主体,评判意见的是非,学说的正谬,事件的应行与否,并且希望旁人信从的文字,叫做议论文。
议论文的用处很多。议论文和解说文不同的地方,是解说文的目的在于解释(To explain),而议论文的目的,在使人信从(To persuade the reader or bearer)。
譬如,我们做一篇文章证明“达尔文的进化论”,这是解说文。
我们若说“达尔文的进化论是不合理的”,就非用议论文不可了。因为我们说达尔文的进化论合理不合理,一定要把它的原因说出来。把原因说出来还不够,我们一定还得拿出证据来。
拿不出证据便不能使人信从,所以在议论文中,证明(Proof)是很重要的。
在形式上,解说文的题目也与议论文不同。议论文的题目常常用一个命题(A Proposition)为题,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命题中有一个起词(Subject),一个语词(Predicate)。
例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社会主义不能实行于中国论”,“我们对于西洋文明的态度”,等等。解说文则常常为一个单词。例如“诸子学说”“社会主义”“西洋文明”等。议论文的题目也有用一个单词的,例如胡适的《名教》,但他这篇文章的意思,实在是“我们应该打倒名教”。内容依旧是一个命题,不过是形式上的省略罢了。
议论文也并不是不用解说文的。我们把文体分作“记事”“叙事”“解说”“议论”四种,但我们应该知道分类是死的,文章是活的。在实际上,我们发表一种议论,也有“议论的解说”(Argumentive-expository),“议论的叙事”(Argumentative-narrative),“议论的记事”(Argumentativedescriptive)等等混用。例如一只轮船沉了,这个轮船上的船长从水中逃了出来,要做文章辩论这沉船并不是他的罪。他一定要说明这船沉了的原因,是在狂风暴雨之中,为海盗抢了,放火烧了,或者是这轮船年龄太老,内部机器已坏,所以沉了。总之,非用解说文来帮助辩论不可的。又如一个老先生要做一篇文章劝他的儿子不要学坏。他一定要引出许多“坏人得坏报”的例子来打动他儿子的心。这样的议论文就非用叙事文、记事文帮助议论不可。各种文体常常互相为用。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在中国古文中,“议”和“论”是有区别的。刘勰说:“议者,宜也;周爰咨谋,以审事宜者也。”如韩愈有《改葬服议》,柳宗元有《晋文公问守原议》。贾谊有《过秦论》,嵇康有《养生论》,苏洵有《六国论》。“议”的意思就是驳议。“论”的体裁,刘勰也说过:“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迹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这些话是对的。但刘勰又说:
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仰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
这便是“什么话”了!在中国古代,无论是“议”,是“论”,大半都带些维持“圣意”的酸气。只有王充的《论衡》真是一部了不得的作品。所谓“文以载道”,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韩愈语)便是这些酸气的表现。中国学术思想的不发达,这也是一大原因。
二 思想的法则
我在前一节说:议论文是拿自己的思想为主体,评判是非、正谬的。但思想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要知道思想是什么,且先看胡适之的话:
思想究竟是什么呢?第一,戏台上说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那个“思想”是回想,是追想,不是杜威的“思想”。第二,平常人说的“你不要胡思乱想”,那种“思想”是“妄想”,也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杜威说明思想是用已知的事物作根据,由此推测出别种事物或真理的作用。这种作用,在论理学书上叫做“推论的作用”(Inference)。
(《杜威论思想》,《胡适文存》第一集,卷二)
在这节小文中应该注意的,是“思想是用已知的事物作根据,由此推测出别种事物或真理的作用。”“这种作用”叫做“推论作用”。
要知道“推论作用”是怎样情形,就不可不研究“论理学”了。
(一)论理学的意义
论理学,英文为Logic,拉丁文为Logica,系从希腊文Logike变来的。Logike这个形容辞又从Logos变来。按其意,有“言词”和“思想”两个意思。论理学在欧洲发达得很早。但到了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手里,才成为一个完全科学。我国古代也有“名学”,如儒家有儒家的名学,墨家有墨家的名学。(严幼陵即仅用“名学”这个名词来译Logic)印度也有因明学,但和欧洲的论理学并不相同。亚氏所著书,名曰“机关”(Organon),三段论法为古代论理学的中心,在亚氏书中已经说及。三段论法谓之“演绎法”。后来,到了十六世纪,英国哲学家培根(Bacon)出,乃著“新机关”(Novan Organon)以反对亚氏,培根所提倡的论理是学“归纳法”。再后,到了弥儿(Mill 1806—1873)的A System of Logic(即严幼陵译的《穆勒名学》)出版,集归纳法之大成。
近世的论理学家,如耶方斯(Jevons)之流,将演绎归纳之法,合而为一。到了实验主义者杜威的手里,又把两千年来西洋的“法式论理学”(Formal Logic)创成“实验的论理学”(Experimental Logic),于是论理学益臻完善。
以上是西洋论理学的小史。论理学是一种专门的科学,学理很深。我们这里只能说个大略。
论理学究竟是怎样的科学呢?让我们来下个定义吧。
论理学是研究正确思想的形式法则的科学。
(二)演绎法
什么是演绎法呢?
演绎法,英文为Deduction。凡由普遍原理,以说明个别事实的,叫做演绎法。
其实,我们只是没有学过论理学,我们平常论辨[1]事物,也常用演绎的。例如我在莫干山上,看见竹林中有许多笾笋。于是我就想:
凡笋多可以吃的,
莫干山的笾笋一定也可以吃的。
这是很简单的演绎法。从已经知道的普遍原理,推想到个别事实。倘若我们用演绎法的三段论法(Syllogism)写出来,便成:
(1)凡笋多可以吃的,
(2)笾笋是笋,
(3)所以笾笋也可以吃的。
这上的第一句,论理学上叫做大前提(Major Premise)。第二句,论理学上叫做小前提(Minor Premise)。第三句,论理学上叫做结论(Conclusion)。
演绎法的格式虽简单,但应用时也是很麻烦的。从前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曾创立三段论法六条规则,这六条规则用了二千多年了。要用三段论法,不可不熟记这六条规则。
(1)每一个三段论法,必有三个名辞,不能多,亦不能少。这一条是很容易懂的。论理学的名词,英文叫做Term。
例如上面的例子,笋为媒介,与笾笋比较,与可吃的东西比较。笋叫做媒介名词,或叫做中名辞(Middle Term)。结论的起词笾笋叫做小名辞(Minor Term)。可以吃的实际上即指可以吃的东西,叫做大名辞(Major Term)。四个名辞,不能得结论,例如:以上两个前提,是不能得结论的。
孔子是中国人,
耶稣是犹太人。
(2)每一个三段论法中,必有三个命题,不能增减。
每一个三段论法,由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合成。在实际应用上,有时由三个以上的命题合成的,乃变体的三段论法。
(3)中名辞,在前提中,至少须一次周延。
什么叫做周延?周延英文为Distributed。例如:
凡牛都是动物。
这里的牛系指所有一切的牛,所以叫做周延。
又如:
某植物不结实。
某植物系指植物中的一部份[2],叫做不周延。
中名辞在前提中为媒介物,在大小前提中俱不周延,则失了媒介效力了。例如:
凡科学家是人,
凡文学家是人,
故凡文学家是科学家。
以上二前提中,中辞俱不周延,不能得正确的结论。
(4)在前提中为不周延的名辞在结论中亦不得为周延。
因为结论同前提是有关系的,结论的意思,不能出于前提之外。
例如:
凡狗为动物,
凡猫非狗,
故凡猫非动物。
这就是错误。因为动物这个名辞,在前提中不周延,但在结论中却周延了。
(5)两前提都是否定,不能得结论。
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前提都是否定,则中名辞失了媒介的动力,同大小二名辞,全无关系了。例如:这一看就知道错了。
凡虎非豹,
凡狮非豹,
故凡狮者虎也。
(6)前提有一否定,则结论一定为否定;两前提俱无否定,则结论亦无否定。
这是亚里士多德所定三段论法规则的末条。例如:
非洲人是黑色人,
英国人不是非洲人,
故英国人不是黑色人。
这是小前提有否定,所以结论也是否定。又如:
人是动物,
中国人是人,
故中国人非动物。
这里两前提俱为肯定,结论是否定,所以是错了。但这样的错,显而易见,不会闹出笑话来的。
我把亚氏的六条规则,全抄下来了。学者要用演绎法,这六条规则是重要的。但演绎法是以普遍的原理为前提的,我们要知道这前提的普遍原理是否错误,我们就非用归纳法不可了。我们且说归纳法。
(三)归纳法
什么是归纳法呢?
归纳法,英文为Induction,凡由个别事实,以发见[3]普遍原理的,叫做归纳法。
中国宋儒所谓“格物”,也是一种简单的归纳法。小程子说:“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这也是归纳法的精神,原是不错的。但宋儒的所谓格物,格来格去,终格不出所谓古代“圣贤”的手掌心。正如朱子所说:“夫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蕴则已具于圣贤之书。”这简直是一种演绎法,认“圣贤之书”的“精蕴”为普遍原理,用来推论一切了。陆王一派的格物,主张“心外无物”,简直是一种唯心论,不是归纳法。
清代的校勘学如胡适之先生所说,是有科学精神的(参看《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文存》,卷二),但平心而论,清代的汉学家花那么多的时间在故纸堆中去研究什么音韵、训诂之学,成绩虽好,也是可惜的。古灵禅师骂窗纸上的蜂子说:“世界如许广阔,不去寻路,只钻这故纸,驴年出!”中国几千年来的学问,都是一些故纸上的学问。
我们研究科学的人,都知道葛利赖[4](Galileo)、奈端[5](Newton)、达尔文诸人,在科学上的发明和发见,都是有得于归纳法的。归纳法实在是近代科学之母。
什么是归纳法呢?
归纳法系由已经知道的事实推知同类的事实。“以类为推”实在是归纳法的萌芽。电光来了,我们知道快要打雷,因为往日打雷之前,我们也看见电光。黑云四布,天色似墨,我们知道快要下雨,因为往日下雨之前,一定天上有许多黑云的。张三死了,李四死了,皇帝死了,总统也死了,老板死了,伙计也死了,于是我们知道“凡人皆有死”。昨日天冷了,刮风了,下雪了,今日天冷了,刮风了,也下雪了,于是我们又猜着明日天冷,刮风,也许要下雪。姊姊吃了苍蝇泻肚了,弟弟吃了苍蝇也泻肚了,于是我知道妹妹吃了苍蝇也要泻肚。这种平常的类推法子,在论理学上叫做“推论作用”。
这虽是平常的法子,但奈端因苹果坠地而悟地心吸力,瓦特(Watt)因壶水上升而悟蒸汽原理,富兰克林(Franklin)以铜丝系纸鸢放于空中而发见电光。科学上的发明和发见常有基于这种推论的。
所以归纳法是由个别事实,以发见普遍原理,个别的真的事实愈多,则推论的原理愈确。论理学上归纳法的普通公式如下:
我们且用这个公式举出一个例子:
这是论理学上归纳法的普通公式。
但天下的事物不是这样简单。同是一样的火柴,有的能燃火,有的不能燃火。同是一样野菌,有的吃得死人,有的吃不死人。天下因同果同的事情固多,因同果不同的事情也不少。归纳的简单公式固不能推测无限的事物。于是论理学家乃根据科学的实验,规定归纳法的次序。
我们且依耶芳斯(Jevons)所说,归纳法有四步功夫:
第一步,对于一些有关系的事实,用观察法。
第二步,造立假设(Hypothesis),用臆度法。
第三步,用演绎法的法子,推较所臆度的假设。
第四步,多用实事以校勘所得的例,用印证法。
这四步都是重要的。(参看严译《名学浅说》八十三至八十四页)
杜威在他的《我们如何思想》(How we think,Chapter 7,此书有刘伯明译本,名《思维术》,中华书局刊行。刘公译文间有可议处,惟不失为好参考本)中,曾举了一个普通的例子。他说,假如一个人有一天走出去了,他出去的时候,房中的东西是井井有条的,但当他回家的时候,房中已紊乱不堪,东西翻得不像样了。他心中一惊,以为家中是失窃了。他为什么要想到失窃呢?因为房中的秩序紊乱,东西翻动,是一件事实。他想到从前他的外婆家、娘舅家、阿姨家失窃的时候,房中的东西都翻动,秩序紊乱的。他“对于这一些有关系的事实,“用观察法”,造立一个“失窃”的“假设”(Hypothesis)。这是归纳法的第二步。但是停了一会,他又想到,这房中的东西紊乱,或是他的小儿子从学校中回家捣乱过了。他的太太在小学校中教书,他的儿子在学校中读书,每天一定要下午四点钟才回家。这时是下午两点钟,他们决不会回家。他用演绎法推论,他儿子捣乱的假设是不能成立的。于是又想:假如是失窃,一定要打开箱子的,他开箱一看,箱子里的五十元钞票没有了。他的皮大衣、银手表、古董全丢了。于是他想,这些事情,他的儿子是不会做的。于是他走到窗前一看,窗门上果然有贼爬进爬出的痕迹。他用“种种事实以校勘所得到的例”,于是“失窃”这个“假设”是证明了。这是归纳法的第四步。(例子的大意是杜威的,但话句的说明,是我自己的,未依原书。)
这是一个很粗浅的例子。归纳法的原理,实在不过是:“观察事实,造立假设;寻求证据,证明假设。”原理虽简单,而应用无穷。要明白归纳法的详细规则和应用,不可不看论理学专书。这里只说个大略罢了。
三 议论文的准备和写法
我们应该怎样做议论文呢?
议论文是很难做的。因为议论文是以自己的意见为主体,来批评意见是非、学说正谬、事件能行与否的文字的。但意见的是非是不容易批评的。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孰是而孰非”,且人各有偏见。戴黄眼镜者见一切物皆黄,戴白眼镜者见一切物皆白,拿自己的意见来批判是非实在不容易。中国的老年人看见少年男女谈自由恋爱就摇头,但他们对于自己的嫖妓纳妾却以为“古已有之”,不足为奇了。所以是非的批判,以个人的偏见为标准,是很不可靠的。至于学说的正谬,更不是容易断定的事情。青年学生,看了一两本翻译的书籍,便高谈马克斯[6],克鲁巴特金[7],信口旦旦,实在可怕。马克斯的学说是不容易懂的。西洋曾有人说四十岁以下的人不会懂得马克斯。马克斯的学说自然也有可议的,但我们假如连他的大著《资本论》(Das Kapital)没有读过,一开口便“什么马克斯牛克斯”的乱骂,以为一骂便可以将马克斯的学说骂倒,那简直是笑话了。我们要反对一种学说,应该先对于这一种学说有深切的研究。没有做过白话文的人,不配反对白话文;没有研究过《资本论》的人,也不配高谈马克斯或反对马克斯。至于事件的应行与否,也不是简单的问题。青年人究竟是应该去革命呢?还是应该读书呢?读书应该多读呢?还是应该精读呢?胡适说:“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我说:“为学应如绣花针,针头虽小能杀人。”究竟求学是“金字塔”一般才好呢?还是“绣花针”一般才好呢?天下的路是很多的。几个人叫左倾,于是许多人也跟着左倾了。几个人叫右倾,于是许多人也右倾了。忽左忽右,正不知死了多少冤枉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人。”事件之应行与否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有人说:我们对于一切意见,学说,事件的批评,可以论理学为我们的武器,我们的武器是演绎法和归纳法。但是论理学只是一种工具。懂得论理学未必一定能够思想正确,正如有笔的人不一定就会写字,有刀的人不一定就会杀猪。科学上的真理不是弥儿、耶芳斯一般人的论理发见的,是奈端、达尔文、爱斯坦[8]一般人实地研究出来的。单记得一些三段论法的规则,知道一些归纳法的步骤,仍旧不能叫人做得出思想正确的议论文。
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做议论文呢?我们且先谈议论文的准备。
(一)议论文的准备
我是反对胡乱出题目使学生做议论文的。议论文就是不能不做,也应该少做。做议论文的准备是:
多看科学常识的书籍。
我在本书第二讲中,已大概说过科学常识的重要了。我以为中学生应该多看科学常识的书,然后发议论。
第一,中学生应多看一些生物学常识的书。如达尔文的《物种原始》、赫胥黎的《天演论》、丘浅次郎的《进化论讲话》及《进化与人生》之类,懂得人和生物界的变迁和趋势。知道人是从猴子变来的,生物是竞争着生存的,自然界的人类也是生物的一种,便不致相信鬼、神、扶乩、看相、算命、轮回、长生不老等之邪说了。生物学的常识在中国十分重要。能看英文书的人,如赫胥黎的《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及其他关于进化论的书均可看。
第二,中学生应该多看社会学、政治学常识的书。压迫青年不许知道政治,是很荒谬的行为。希腊的哲人说:“人类者,政治的动物也。”中国青年对于政治智识很缺乏。青年应该多懂得一些政治常识,如张慰慈的《政治学大纲》、高一涵的《西洋政治思想小史》之类均可看。看政治书不是为了做官,因为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政治是人人要受他的影响的。要中国青年多数能注意政治,懂得政治,中国政治前途才有澄清的希望。关于社会学的书籍,近来颇流行。但我们应该知道社会学派别很多,单记得一些口号公例是不行的。社会组织,经济变迁,人类文化道德的发展,均应该注意。如许楚生译的《唯物史观与社会学》,严几道译的《群学肄言》,黄凌霜译的《当代社会学说》,以及许多文化史、社会思想史、唯物史观、辩证法的书均可看。又罗家伦译的《思想自由史》(Perry原著)也可看。我们可知道思想自由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思想是压迫不住的。
第三,物理学、心理学、天文学、地质学的书也可以多看。但这一类的书,学文学的学生,最不注意的。在中国,关于这一类常识的很好的参考书,尚不多见!许多学校的薄薄的几页课本,引不起学生的注意,是应该的。汤姆生的《科学大纲》(Outline of Science)有商务译本,可参看。最近斯罗生(Slosson)编的《科学改造世界》(Science Remaking the World)也有译本了(商务出版),也可看。现代外国科学界的进步,真是一日千里!自安斯坦[9]的“相对论”发明以来,奈端的地心吸力说也几乎要被打倒了,从前人只知道有原子,现在我们知道原子外还有电子,电子比原子更小;从前人说原子有七十二种,现在已经有九十多种了。中国有两种《科学杂志》,但很少人看,中国人的不注意科学常识是可叹的。商务有一本翻译的《物理学精义》,虽然篇幅较多,说理极明,很可看。心理学可看郭任远《人类的行为》及瓦逊(Watson)的《行为学讲义》(有谢循初译本)。欢喜弗罗特(Freud)的人,可看北新出版的《疯狂心理》及《心理分析》(商务出版)。心理分析的书,中国出版的还不多,叶有一本翻译的《析心术五讲》,稿子我已见过,将来出版,是可看的。关于天文学、地质学,中文出版的好书不多,我们希望将来有研究的科学家,能编出一些好书给我们看。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无聊的话呢?科学常识的重要,谁不知道!但我是教过中学生的,中学生的议论文我是看见过的。中国的中学生总喜欢在论文中杂引一些老庄或佛学的书(老庄的势力,在中学生中,比孔丘大得多。许多人虽不肯仔细看《老子》《庄子》,但几乎多数是老庄的私淑信徒,说来话长,有机会再说),以自文其浮浅。老实说,《老子》《庄子》的文词是好的,但多半是玩话或玄妙话,看了不易懂,懂了也无用。如其看《老子》《庄子》,不如看达尔文或赫胥黎的著作!如其到唯识论中去研究心理学,不如看郭任远或瓦逊的行为心理学或弗罗特的心理分析学!
多看科学常识书籍,是做议论文准备的底子。论理学的演绎法和归纳法只是一种使思想正确的工具。但没有科学常识做底子,这些工具也没有用处的。
(二)议论文的写法
议论文应该怎样写法呢?
本来文章的写法是不能说的。一切的文章,都是表现(Expression),正如意大利美学家克罗司[10](Benedetto Croce)所说:“表现能力,为一切美术的标准。”林语堂先生说得好:
这个根本思想,常要把一切属于纪律范围桎梏性害的东西,毁弃无遗,处处应用起来,都发生莫大影响,与传统思想相冲突。其在文学,可以推翻一切文章作法骗人的老调,其在修辞,可以整个否认其存在,其在诗文,可以危及诗律体裁的束缚,其在伦理,可以推翻一切形式上的假道德,整个否认其“伦理的”意义。因为文章美术的美恶,都要凭其各个表现的能力而定。凡能表现作者意义的都是“好”是“善”,反是就都是“坏”是“恶”。去表现成功,无所谓“美”,去表现失败,无所谓“丑”。即使哑聋,能以其神情达意,也自成为一种表现,也自成为一种美学的动作。
《旧文法之推翻与新文法之建造》,(《中学生》第八号)
林先生是中国第一个提倡克氏学说的人。他曾根据克氏的学说,及Otto Jespersen的Philosophy of Grammar及Ferdinand Brunot的La Pensce et la Longue两书中的主张,写了一册《开明英文文法》(上卷已出),诚为中国英文法中之破天荒杰作(Epoch making)。林先生的书,如他的广告所说:“旧来文法,专注重繁琐的界说规则,致学者头脑昏胀[11]无裨实用。因此新派语言学家,创造文法新论,完全以说者的意境为立场,来研究其表示那意境的文法构造。于是文法上起一大革命,把从前连篇累牍的规则诫条[12],都变成助长学者发挥己意的系统练习。”“繁琐的界说规则”都该打倒,所以我们这些说文章要怎样做怎样写的人,本来都是笨瓜干傻事。但我以为林先生的主张是不该误会的,那些头脑昏钝、文章不通的人,正不能借为护符。表现固应该自由,但普遍的通则有时也不能否认。“做戏无法,出个菩萨。”议论文该怎样写呢?我且请出三个菩萨来:
(1)重论点。
(2)明因果。
(3)重证据。
我们应该怎样重论点呢?什么是“论点”?
论点就是一篇论文的中心思想。议论文的目的,是作者发表一种意见,一种主张,一种判断。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个中心思想,作者应该明白的表示出来。这中心思想就是论理学上的结论(Conclusion)。我们研究论理学的目的,就是使我们所发表的结论正确。结论最怕是含混(Obscure)。譬如我们做一篇“论普罗文学”的文章,或是赞成,或是反对,我们就应该明白表示出来。又如我们做一篇“论语体文的欧化”文章,我们是赞成欧化的句子呢,还是赞成老百姓口中的天然句子呢,我们也应该明白说出来。我们不能在一篇文章中主张自由恋爱,又赞成旧式家长代定婚姻。我们不能在一篇文章中赞成民主主义(Democracy),又赞成开明专制。
耶稣说得好:“你不能同时信奉上帝,又信奉财神。”一篇文章中应该有一特别的论点,明确说出来,不能既赞成甲,又赞成乙。笼统,含混,折衷,是中国思想界不进步的原因。新青年做论文不该再犯此病。这是我所说的重论点。
什么叫做明因果呢?什么是“因果”?
我们知道世界上的事不是无故发生的。每一事的发生,必有发生的原因。同一条件下面的同一原因,无论在何时何处,必生同一结果。“例如水受热化为汽,受冷化为冰”,这是自然的因果。“大兵之后,必有凶年。”“久病之后,身体必弱。”这是人事的因果。善于做议论文的人,应该在文章中把论点因果说明。例如主张“无政府主义”,应该把为什么主张“无政府主义”的原因说明;主张“好政府主义”,也应该把主张“好政府主义”的原因说明;主张“白话的”,也应该把主张“白话文”的原因说明;赞成“古文”也应该把赞成“古文”的原因说明。林琴南《论古文之不当废》,乃说“我识其理,而不能道其所以然”。这便是不明因果。这样的文章是不能使人信服的。
什么叫做重证据呢?什么是“证据”?
近代科学方法最大条件,就是“拿证据来”。你说天上有上帝,他便请你拿上帝来。你说空中有神,他便请你拿神来。你说地下有鬼,他便请你拿鬼来。于是一拿证据,上帝神鬼,都站不住了。
这是科学方法最大的效用。中国思想界,本来好弄玄虚。新文化运动以来,这种玄虚的底子并未打破。譬如几年前有人说:“革命革得虚空破碎,大地平沉。”许多少年都佩服这句大话。其实这正是疯话。试问“虚空”如何革得“破碎”?“大地”如何革得“平沉”?一问他要证据,这些疯话便无从开口了。实在的证据是要通过我们的感觉的。那些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东西,都不能拿来做证据。正如中国古人说月亮当中住了一个兔子,拿着小锤在捣药。这完全是想像的神话,不能拿来做证据。那意大利人葛利赖(Galileo)于一六零九年造了望远镜,用这镜子发现太阳的黑点,月亮上的山谷。知道月亮是一个死了的地球,那里是没有动物的。这便是有证据的话,不是胡说了。又如中国医生说“心能生火,肝能生血”,这也是想像的话。哈维(Harvey)解剖了许多活动物,用活动物来做试验,观察心的跳动和血液的流行,成就一册《血液循环论》。那便是有证据的话,不是胡说了。我们要学生在议论文中,不说空虚的话,要他们拿事实作证据,拿证据来证明论文中的结论或假设(这是归纳法的第四步),最好是多看科学的书籍,多观察,多试验。因为除了科学本身,是没有什么科学方法的。不懂得近代的科学,便不能应用科学方法。普通的世俗的证据是不大可靠的,只有用科学方法(归纳法、演绎法)所得的证据比较可靠。
这就是我所说的重证据。
【注释】
[1]论辨,今写作“论辩”。
[2]部份,今写作“部分”。
[3]发见,今写作“发现”。
[4]葛利赖,今译作“伽利略”。
[5]奈端,今译作“牛顿”。
[6]马克斯,今译作“马克思”。
[7]克鲁巴特金,今译作“克鲁泡特金”。
[8]爱斯坦,今译作“爱因斯坦”。
[9]安斯坦,今译作“爱因斯坦”。
[10]克罗司,今译作“克罗齐”。
[11]昏胀,今写作“昏涨”。
[12]诫条,今写作“戒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