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朝鲜李朝实录》中之李满住
明陈继儒序、董复表编王世贞《弇州史料》文中开头一段说:
唐郑惟忠尝云:“自古文人多,史才少。”予谓史非乏才也,史之难,难于料耳。史才无料,如良贾不操金,大匠不储材,虽郑卓、公输立窘矣。
史料和史的关系虽然已有若干人郑重地指出,但仍有若干可贵的史料被故意埋没,使后人困于钩稽,明清之际关于建州的史实就是一个好例。
过去研究建州史的学者所能得到的史料只是几部禁毁幸免的明人著作和朝鲜方面的记载,其中最主要的是《明实录》。最近北平图书馆得到一部影印本《朝鲜李朝实录》,记建州初期史实极详尽,从此我们可以拿中国、朝鲜两方实录来对勘会证,重新来写明清史中关于建州的一部分的记载了。过去我曾把这书中涉及中国、朝鲜和朝鲜与建州、建州与明的史料辑录为《朝鲜李朝实录中之中国史料》一书,体例一仍原书。今更从史料中录出李满住事迹为此文,中国方面材料大体上在稻叶君山《清朝全史》和孟心史先生的《清朝前纪》中均已引用,而此等材料所记载李满住之事迹,亦已大致见于《李朝实录》中。此不再引。
一、李满住之家世
李满住在建州史中是一个著名的领袖,假如把建州史分成两期,以努尔哈赤代表后期,无疑,李满住是前期的代表人物。
满住祖父阿哈出,明赐姓名李思诚,父释家奴,明赐姓名李显忠,在朝鲜李太祖朝服属于朝鲜。《李朝太祖实录》卷八四年(公元1395)十二月癸卯条纪事:
自上即位,野人酋长远至,移阑、豆漫,皆来服事,常佩弓剑入卫从征伐。如女真则斡朵里豆漫夹温猛哥帖木儿,火儿阿豆漫古论阿哈出……等是也。上即位量授万户千户之职,使李豆兰招安女真,纳赋服役,无异于编户。
但未久复生反测,故太宗壬午二年(公元1402)十二月复有遣使招安之举:
己巳遣判军资监事辛龙凤招安吾都里、兀良哈等以其不附也。(《太宗实录》卷四)
同时明廷亦遣使招抚:
三年五月辛未三府会议女真事,皇帝敕谕女真,吾都里、兀良哈、兀狄哈等招抚之使献贡。女真本属于我,故三府会议。其敕谕用女真书字不可解,使女真说其意译之而议。(同上书卷五)
太宗四年三月甲戍辽东千户王可仁(修)奉敕招谕女真至朝鲜,为设建州卫之计。时阿哈出入朝,为明帝言猛哥帖木儿,明廷即遣使王教化的经朝鲜赍敕招谕(同上书卷七)。
阿哈出一名於虚乙主,即於虚出。(1)其女为明成祖妃:
太宗四年(公元1404)十二月庚午辽东总旗张孛罗小旗王罗哈时等至,上就见于太平馆。孛罗等奉帝敕谕授参政於虚出于建州卫者也。初帝为燕王时纳於虚出女,及即位后除建州卫参政,欲使招谕野人,赐书慰之。(《太宗实录》卷八)
所奏建州卫都指挥李满住稔恶不悛,屡请忽剌温野人前来本国边境劫杀等事具悉。盖此寇禽兽之性,非可以德化者,须震之以威。敕至王可严敕兵备。如其再犯,即剿灭之,庶几边民获安。(《世宗实录》卷七一)
十九年(公元1437)七月丙午条:
传旨平安道监司,俟机潜灭婆猪江李满住。(同上书卷七八)
以都节制使李蒇为大将,九月初七日分兵三道:上护军李桦领一千八百十八人向兀剌山南红拖里;大护军郑德成领一千二百三人向兀剌山南阿闲皆自理山越江;李蒇与闾延节制使洪师锡、江界节制使李震领四千七百七十二人向瓮村、吾自岾、吾弥府等处,自江界越江。三路军皆获捷,焚搜古音闲、兀剌山城及阿闲地面、吾弥府,凡杀获贼六十名(同上)。满住被剿,使部下扬言恐吓报复,将害朝鲜入朝使臣于东八站路(同上书卷七五)。一面远遁浑河,窜居山谷,不能安业,粮饷匮乏,其管下人或持土物往来开原买卖觅粮,或往辽东觅保寄住(同上书卷八二)。时左卫童仓、凡察等受朝鲜旨来招抚,满住即具奏明廷诘斥其背国负恩,请依前敕勒令移来同住(同上书卷八四)。
三卫合住后,满住势力复振,时邻时寇,二十三年(公元1441)闰十一月满住、凡察使人来朝(同上书卷九四)。又入贡明廷,自陈敬遵朝命,安分守法(同上书卷九六)。明景泰五年(公元1454)十一月遣使乞赐鞍马(《端宗实录》卷一二)。世祖二年(公元1457)二月遣使请由平安遣入朝(《世祖实录》卷六)。朝鲜亦曲意抚纳,令边将加意接待(同上书卷一六)。但令避明使耳目。己卯(公元1459)三月丁未:
谕平安道观察使元孝然都节制使具致宽曰:“野人来服,我国之上策,卿等独知,然上国所恶。故使臣回还间,建州卫野人来朝者勿许上送。给行粮盐酱送还。”(同上书卷一五)
此后三卫小酋时时入侵,满住一面使人告密,一面又阴为谋主。壬午(公元1462)三月癸丑条:
咸吉道都观察使康孝文据钟城节制使申兴智呈驰启:“阿赤郎耳住兀良哈吾同古到钟城告曰:女真毛尼可到吾家言曰吾等及同里住火剌温兀狄哈都督尼应可大、汝罗豆等率兵五十将入寇平安道,去二月到李满住家议之。满住曰:江水解冰,且前年秋入寇,以此平安人皆入保城内,势难攻城。又汝等马瘦,待草长农民布野入寇为可。遂还养马练兵。”(《世祖实录》卷二八)
时野人赵三波阿乙豆等声言报仇,掠扰不已。朝鲜不能忍受,决心一网剿灭(同上书卷三三)。李满住等得息大惧,数遣使请入朝被拒,不得已将家财妻孥并移山幕,每日出后下本家,申时还山幕,远处土田不得耕获(同上)。满住子豆里得朝鲜许可移居皇城平,以朝鲜待遇甚薄,复归故居(同上书卷三四)。乙酉(公元1465)二月豆里入朝于明,请敕朝鲜勿攻。明为降敕令朝鲜勿妄兴兵。(同上书卷三五)
朝鲜政府早定征伐之计,边将积极备战,建州人来往边境者见满浦屯集大军船艘,知迟早不免被攻,欲先事图之,通部厉兵秣马,克日入寇(同上)。丙戌(公元1466)秋冬之间,建州毛怜诸部连寇明境,次年明使来约夹攻,遂一举而灭建州。
四、李满住之灭亡
世祖十二年(明成化三年,公元1467)五月兀良哈大举寇义州,朝鲜君臣大愤:
戊辰上召宗宰及诸将谓曰:“野人千余兵杀掠我人畜以去,将坐受其辱乎?声罪致讨乎?”群臣相顾莫敢言。上曰:“卿等难其事不言耶?”都总康纯对曰:“固当大举讨之,但时方盛夏,弓力解弛,雨水涨溢,恐不得利而还。当俟秋高马肥,分道而入,火其委积,使其无所资,则虏可歼矣。”众议纷纭,御札示之曰:“今野人既凌中国,又侮我国,是非宏图远略,专以好乱无知,见利则贪耳。无体统故无纪纲,小败则逃散,小胜则分赃,此敌情也。近野人趋附于我,故中朝忌之,我国事事从敕,故信之。到今如此,故欲攻之。攻之利:则效力中国也;边警永息也;备御益固也;使不得农作也。害:则未知雨水也;虚备粮饷也;代人受敌也;疲于奔命也。”申叔舟、韩明浍曰:“虏今得利于我,颇有骄心,无所备戒,乘其不意击之为便。”上颇然之。(《世祖实录》卷四二)
遂定策以绫城君具致宽为都体察使,康纯、吴子庆、鱼有沼、崔适、李克均等为裨将,领精兵一万五千,分五道进攻。(同上)
八月庚戌得辽东左都御史李秉、总兵武靖伯赵辅移咨云:
建州三卫世蒙国恩,授与官职以荣其身,拨与土地以安其居。迩者悖逆天道,累犯辽东边境,致廑圣虑,特命当爵等统调大势官军,将以捣扫其巢穴,绝其种类,以谢天神之怒,以雪生灵之忿。但缘建州后路与朝鲜国地方相连,虑有残贼败走,遁入彼国边方逃命投生。已经议奏敕朝鲜国王随机设备,截其后路,倘遇建州穷寇,奔遁到彼,就便截杀。(同上书卷四三)
朝鲜即更命右参赞尹弼商为平安道宣慰使,令节制诸军进攻。
九月丙子明廷复敕朝鲜遣偏师相应剿灭建州。辽东遣百户白颙来告师期。世祖预敕诸将缓几,勿与明将争功。康纯、南怡等所领军于二十四日渡江,二十五日与鱼有沼军会于皇城平,约勒兵二十七日行军,分二道入攻。(同上)
明军方面:总兵官韩赟参将周浚等领一万三千兵,九月二十日先发向通远堡草河口;总兵裴显都指挥夏霖等领一万三千兵,二十二日发向咸场;都御史李秉太监黄顺大总兵官赵辅为中营,倾二万六千兵,二十四日发向牙笏关;总兵官王英参将黄端等领一万三千兵发向抚顺所;参将孙璟副总兵武忠少监魏良等领一万三千兵发向铁岭卫(《世祖实录》卷四四)。
明和朝鲜用十万以上的兵力夹击建州,明军后期未至,朝鲜军则直抵窟穴,一举成功。十月壬寅朝鲜政府得到捷报:
主将康纯奉书于承政院以启曰:“臣领兵九月二十六日与右厢大将南怡自满浦入攻婆猪江。斩李满住及古纳哈、豆里之子甫罗充等二十四名;擒满住、古纳哈等妻子及妇女二十四口;射杀未斩头一百七十五名;获汉人男一名女五口,并兵械器仗牛马;焚家舍积谷。退阵以待辽东兵,累日无声息,故本月初二日还师,初三日渡江。又左厢大将鱼有沼自高沙里入攻阿弥府。斩二十一级;射杀未斩头五十;获汉女一口,并兵仗器械牛马;焚家舍九十七区。亦与辽东兵不遇。”(同上)
满住被杀,建州余部逃散,世祖复谕诸将:
凯旋之后,伺贼复穴,即更整军士,须期殄灭建州,然后乃已。
终以饷刍不继,不能复举,罢兵而还。凯旋后世祖和康纯有过一次这样的谈话:
十一月辛巳上谓右议政康纯曰:“即征建州,砍白木而书之,然乎?”纯对曰:“然。”上曰:“书云何?”对曰:“朝鲜大将康纯领兵一万攻建州。”上曰:“攻字未快,灭字最好。”(同上)
事实上满住被杀时部属不过五六十家。《成宗实录》卷八五:
八年(公元1477)十月庚申武灵君柳子光上劄子曰:“丁亥年臣亦从征建州,满住部落五、六十家,人丁稀少,生理可惜。”
被剿后遗民不过数百人:
六年(公元1475)二月壬午谕鱼有沼曰:“建州之贼于前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寇理山,今正月二十三日寇昌州,二十五日寇碧团,退屯于距碧团十五里之地。或曰三千余骑,或曰四千余骑,或曰八千余骑,以此观之,虽不至八千,亦不下三、四千,实非小贼。李满住种落才数百耳,必是并左右卫、普花秃、童仓种落而又请兵于诸种也。”(《成宗实录》卷五二)
又七年二月乙未条:
建州贼寇边屡矣。而兵至二千未有如今日者。建州卫虽卷地而来不可得三千余人。(同上书卷六四)
由此可知,满住父子虽被朝鲜所杀,其本部实力仍然存在。事后遗部纷纷寇边,仍为明和朝鲜的威胁。明成化四年(公元1468)冬野人复犯辽东,边将集兵谋讨伐,使海西野人及蒙古人往谕降,建州三卫野人头目七人闻命即来投顺,明廷即命罢兵(《睿宗实录》)。五年四月筑长墙,自抚顺千户所至朝鲜碧潼江边,设堡置墩戍守(同上)。朝鲜方面亦惧野人遗种报复,事后即派重臣巡边(《世祖实录》卷四四)。成宗七年(公元1476)八月复立仇宁万户(《成宗实录》卷七〇),备建州入侵。建州自后数衰数盛,一百二十年后而有努尔哈赤崛起。
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日于清华大学
(原载《燕京学报》十七期,原名《关于东北史上一位怪杰的新史料》)
(1) 於虚乙主和於虚山为同一名之异译。即阿哈出。据1462年满住上朝鲜书契“永乐二十年太宗皇帝谕父于虚乙主曰”语,似於虚乙主为满住之父,然阿哈出子释家奴,於虚出子亦名时家奴,释家奴即时家奴,阿哈出当即为於虚出,则书契所言当为祖父之略词,或为译文之误也。据《实录》满住原住奉吉古城,於虚出则住凤州。考凤州为元开元路。开元在元魏称勿吉,吉,即奉吉之转音。《世宗实录》二十一年九月节日使李思俭《闻见事目》记明廷斥满住等有“今尔等又要般回凤州牧猪地面居住”之语,则凤州亦即勿吉,即奉吉古城,亦即元开元路。原为阿哈出释家奴父子所住地,至满住始被逼徙地也。至於虚出、时家奴二名上冠以金之称号,则建州自称为金之遗民,冠以金者表其为金后裔或即以金为姓,用于部落中以明共其于贵族,其对明廷则固仍用赐姓也。《实录》记阿哈出事与李满住恰相衔接,无一事及于释家奴,似是释家奴早死,满住即相继祖领部,或释家奴无能,部人不附而以其子统部也。
(2) 弓之加茂,事迹但一见,达罕则《实录》记其事迹极多。弓之加茂于1469年左右袭职,正在明成化三年役后。达罕则至1482年始见于《实录》,同为李豆里子,李满住孙,名字无相同处,当未必是同一人。且弓之加茂曾遣使朝鲜修好,1483年达罕子入朝,朝鲜人谓“乃翁都督未尝通款”,则弓之加茂与达罕为兄弟相承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