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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和游仙诗
游仙诗从屈原起一直到明清,中间作者代有其人,约莫有二千年的历史,其源都出于《楚辞》。就游仙诗说,《离骚》是开山祖,它在中国诗史是孤峰独起,它以前没有同样形式的大规模的诗作品。它以后许多摹拟品也都瞠乎其后。它以前只有《诗经》,而《诗经》在精神上是现世人间的,长处全在家常亲切,于伦常日用中流露至性深情。《离骚》才开辟出另一世界,一个由情感与想象所熔铸的新天地。中国古代没有产生史诗和悲剧,《离骚》以它的独特的形式代替了史诗和悲剧。论思想,《离骚》只是一种解脱苦闷的企图。有苦闷自然希图解脱,这解脱既不能求之于现实世界,就势必求之于另一世界。我们已经说过,这种念头在人类与希望同起,极原始而普遍,不必限于道家与方士。连儒家祖师孔子虽说过“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到了“道不行”时也曾想到“乘桴浮于海”。这当然是一种心理上的矛盾,而矛盾却是悲剧的灵魂。《离骚》正是一部悲剧,它所表现的也正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与“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两种心理的冲突。屈原以忠遇谗,抑郁彷徨而莫知所适,于是济湘沅南征,就重华的魂灵诉衷曲,而重华默无一语温慰;于是乘虬鹥凭埃风上征,“上下求索”,终于抵达天门,而帝阍闭门不纳;于是济白水,登阆风,求宓妃,有娀佚女与有虞之二姚,而理弱媒拙,一无所成;再三失败,他仍不灰心绝望,最后仍从灵氛之吉占,再整行李谋“远逝以自疏”,这次他又升了天,遵赤水到西海,“陈辞”与“求女”的念头都打消了,霎时间享受到仙境的逍遥快乐: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这是玄风仙趣初次在中国诗中流露,但是屈原并不曾在这里得到归宿,他毕竟是有心人,不是一个遁逃主义者,在天上望到故国,心里又悲伤起来:
陟陞皇之赫戏兮,忽临睨乎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一场大梦,醒过来一切景象突然消逝,由天上又落到人间,心里仍是彷徨无主。“我瞻四方,促促靡所骋”,总结《离骚》,就只要这一句话。于光怪陆离之中见人间相,于沉雄悲壮之中见缠绵悱恻,这是《离骚》之所以为大。在这首大诗之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它大体是抒情的,而抒情的方式是浪漫式的泛溢迷茫,其中虽有女媭与灵氛的插曲以及上下求索的历程,却很少有戏剧性和史诗性的动作变化。其次是它还没有很明显地运用道家的思想与传说,炼气长生的观念还没有露痕迹,所用的神话大半属于南方少数民族的原始巫教,神仙家的神话如赤松子、穆天子、王乔之类还没有出现,连“仙”和“真人”的字样也不曾用过一次。这可以证明《离骚》是道家思想流行以前的作品。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这两首诗在体裁上都是七言绝句,在题材上都是送行惜别,合在一起谈,比较方便。
送孟浩然诗比较容易懂。孟是由武昌黄鹤楼坐船到扬州(即广陵),李白在黄鹤楼送他。时节是三月,花开正盛,望起来像烟一般。送行的人依依不舍,直望到孤帆远影渐渐在碧空中消失了,只见长江在遥远的天际流着,他才回过头来。诗人先写出别地别时别景,然后写出自己那种眷恋惆怅的情感。
寄王昌龄诗的局格大致和送孟浩然诗相同,但是比较难懂一点。难在两个问题上。第一是异文的问题。头一句一本作“杨花落尽子规啼”,一本作“扬州花落子规啼”。如果是“杨花落尽”,与“子规啼”较一致。子规即杜鹃,鸣声凄厉,易动旅客归思;杨花落在旧诗中常象征离散,所以苏轼《水龙吟》咏杨花词有“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之句。如果是扬州,那就很可能李白自己那时在扬州,这就和下文的“明月”有关,相传扬州的月亮特别亮(“天下明月三分,扬州得其二分”)。这两种异文都说得通,很难断定哪一种比较确实。如果“夜郎西”可照下文的解释,“扬州花落”的可能性就较大。其次是地理的问题。王昌龄老家在江宁(南京),他贬龙标尉以前在长安(西安)做校书郎。龙标是个县名,即今湖南西部的黔阳县,五溪(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也在湖南西部。夜郎属西南夷,在今贵州西北桐梓县。这里应该注意的是“龙标过五溪”的“龙标”即指王昌龄,古人常以地方的名称称呼那地方的人或是在那地方做官的人。这里的问题在于夜郎在贵州西北,而龙标在湖南西部,两地相去很远,而且龙标在夜郎东,不在西。王昌龄到龙标就任,无论是从长安出发,还是从江宁出发,都走不到夜郎。因此,我疑心这首诗写作时期很晚。李白曾因参永王璘的军事,军败后被朝廷流放到夜郎,后来遇赦才回到金陵(南京),当涂(在安徽东部)一带,不久就死了。这首诗当作于从流放获赦去金陵之后。如此才可以解释“随君直到夜郎西”一句,那就是因王昌龄被贬而想到自己过去被流放。在唐朝,做官的人贬谪到湖南贵州一带,是个很大的惩罚。李白身受过这种痛苦,于今又听说他的诗友也要去受这种痛苦,所以一方面既寄深厚的同情于好友,一方面也暗伤自己过去的遭遇。这样解释,诗的情致也就比较深刻。
这两首诗的题材和格局虽大致相同,而情致却悬殊。情致往往要借景物气氛烘托出来。论时节,送孟在暮春三月,送王在“杨花落尽子规啼”的时候,也只在晚春初夏。可是“烟花三月”寥寥四句写出一片多么绚烂繁荣的气象,而“杨花落尽子规啼”就显得凄凉寂寞,不堪为怀了。这两首诗开始所描绘的色彩气氛好比一个乐曲的基调,暗示出全篇情感的性质和深度。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孟、王两人不同的情境。孟到的是扬州,扬州在唐朝是著名的繁华城市,好比现在的上海;王到的是龙标,西南边陲的瘴疠地,去那里就等于“充军”。孟可能只是游历或就任,王是贬谪。情境不同,感触自异。王的遭遇本身已可悲,何况这个遭遇和诗人本身的遭遇又有些类似?“愁心”二字不是随便下的。送孟诗虽是惜别,却没有多深的伤感。“烟花三月”句还略有欣羡的意思,最后两句写远眺景致,写出一种高远无穷的气象,与其说暗含惜别,还不如说带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闲适意味。如果拿这两首诗朗诵几遍,就能感觉到音调的分别很明显。送孟诗平声字较多,字音都很响亮,大半是能提高又能拖长的,所以读起来可以悠扬而豪放。送王诗头二句音节还很平顺,只是诗的意义决定了它的音调须低沉凄婉,后二句仄声字安排得有些拗,我们很难用读“孤帆远影”两句的调子来读它,它天然地有些抑郁感伤的意味。在这种朗诵的比较里,我们可以体会到诗的情感与声音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
1958年
读李义山的《锦瑟》
诗的佳妙往往在意象所引起的联想,例如李义山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诗精彩在五六两句,但这两句与上下文的联络似不甚明显,尤其是第六句像是表现一种和暖愉快的景象,与悼亡的主旨似不合。向来注者不明白晚唐诗人以意象触动视听的技巧,往往强为之说,闹得一塌糊涂。他们说:“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沧海蓝田言埋韫而不得自见,”“五六赋华年也,”“珠泪玉烟以自喻其文采。”(见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萃文堂三色批本。)这些说法与上下文都讲不通。其实这首诗五六两句的功用和三四两句相同,都是表现对于死亡消逝之后,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情境所起的悲哀。情感的本来面目只可亲领身受而不可直接地描写,如须传达给别人知道,须用具体的间接的意象来比拟。例如秦少游要传出他心里一点凄清迟暮的感觉,不直说而用“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景致来描绘。李义山的《锦瑟》也是如此。庄生蝴蝶,固属迷梦;望帝杜鹃,亦仅传言。珠未尝有泪,玉更不能生烟。但沧海月明,珠光或似泪影;蓝田日暖,玉霞或似轻烟。此种情景可以想象揣摩,断不可拘泥地求诸事实。它们都如死者消逝之后,一切都很渺茫恍忽,不堪追索;如勉强追索,亦只“不见长安见尘雾”,仍是迷离隐约,令人生哀而已。四句诗的佳妙不仅在唤起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意象,尤在同时能以这些意象暗示悲哀,“望帝春心”和“月明珠泪”两句尤其显然。五六句胜似三四两句,因为三四两句实言情感,犹着迹象,五六两句把想象活动区域推得更远,更渺茫,更精微。一首诗的意象好比图画的颜色阴影浓淡配合在一起,烘托一种有情致的风景出来。李义山和许多晚唐诗人的作品在技巧上很类似西方的象征主义,都是选择几个很精妙的意象出来,以唤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这种联想有时切题,也有时不切题。就切题的方面说,“沧海月明”二句表现消逝渺茫的悲哀,如上所述。但是我们平时读这二句诗,常忽略过这切题的一方面,珠泪玉烟两种意象本身已很美妙,我们的注意力大半专注在这美妙意象的本身。从这个实例看,诗的意象有两重功用,一是象征一种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去愉悦耳目。这第二种功用虽是不切题的,却自有存在的价值。《诗经》中的“兴”大半都是用这种有两重功用的意象。例如“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诸诗起首二句都有一方面是切题的,一方面是不切题的。
谈白居易和辛弃疾的词四首
忆江南
白居易
其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其二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鹧鸪天
辛弃疾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茆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篇短文,谈一谈白居易的《忆江南》两首和辛弃疾的《鹧鸪天》《西江月》这四首词选择典型的情节来烘托出生动具体的气氛和情调的道理,趁便也谈一谈词的运用语言的精炼。
先说白居易的两首《忆江南》。白居易在杭州和苏州做了三年多的刺史,后来除短期在长安做官之外,都住东都洛阳。他在洛阳时期做了好些回忆苏杭的诗,《忆江南》大概也是在这时期做的。原有三首,头一首总忆江南风景,第二首忆杭州,第三首忆苏州。在北方回忆江南,可写的东西当然很多,白居易在头一首词里只写了春天的江花、江水,因为这个给他印象最深。起句和末句只叙述他到过江南而今回忆江南。回忆的是什么呢?就是腹联两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全首的精华。日出时江边的花,例如桃花之类,特别显得鲜红,就像烈火的火焰。杜甫诗也有“山青花欲然”[4](像要燃烧似的)的句子。在风平浪静时,江水在春天就显得格外碧绿,因为夏洪还没到来。旧诗词的妙处在简炼。这两句词的素材是简得不能再简了。但是简炼不等于简单。简单是一览无余,简炼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有尽之言能传无穷之意,诀窍就在言是经过精选的,它有典型性,能代表或暗示出许多其他的东西。这首词虽写江南,却要从身居北方的人的角度去看。北方春来迟,举目一看,是一片寂静的黯淡的黄土平原,吹的风还是寒冷刺骨的,太阳也还是因风沙弥漫而显得昏黄。回想此时江南,景象就不同了。太阳照着江边的花像火,首先就是一个明亮的温暖的大晴天的气氛,似乎使身上都暖起来了。我们从这一片红花、一江春水感到生命在流动,在欣欣向荣。这两句能引起江南春天繁华灿烂的联想,特别是红、绿、蓝这些鲜明的颜色有强烈的暗示性。它们是江南春天的整幅画面的结晶。作者虽没费笔墨去渲染整幅画面,有了这几种颜色配上“日出”、“江花”等形象,整幅画面就活现在眼前了。
第二首忆杭州。忆的只是“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要了解这两句话,宜参看白居易的两首诗,一首是《留题天竺灵隐两寺》[5],一首是《郡亭》[6]。前一首说,“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为海榴开”。“宿因月桂落”就是这里的“山寺月中寻桂子”。据《长庆集》汪立名注和张宗的《词林纪事》所引,天竺、灵隐两寺当时流行一种传说,说月里的桂花在中秋夜里落子,落到寺里来,并且有人附会说这桂子“如牵牛子,黄白相间,咀之无味”。这是一件稀奇的事,这位刺史兴致好,还有些孩子们的好奇心,也趁着中秋宿在寺里,好去找一找月里落下的桂子。郡亭,据《郡亭》那首诗,就在刺史衙门里。诗里说,“况有虚白亭,坐见海门山。潮来一凭栏,宾至一开筵。”“郡亭枕上看潮头”也就是指这个。这句话一方面说看潮的方便,一方面也暗示刺史的政清事简,和唐李欣寄韩朋的名句“寄书河上神明宰,羡尔城头姑射山”的意思相近,都是说城市有山林之乐。白居易之所以忆杭州,不仅因为那里湖山秀美,也因为他在那里过了足以自慰的可以表示政绩的生活。杭州可忆的事物很多,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白居易单选两个足以说明他的快乐生活的典型的情节。他所要渲染的气氛是清幽,他所要表达的情趣是闲适。这两句词恰好达到他所要达到的效果,与头一首相比,气氛和情趣都显然有别。选的季节是秋天,没有什么热闹的颜色,却有月夜的桂香,令人起一种清冷的感觉。心情还是愉快的,但不是“日出江花红胜火”那种青春蓬勃活跃的愉快,而是老年人胸无渣滓,悠然自得的愉快。
辛弃疾的词本以沉雄豪放见长,这里选的两首却都很清丽,足见伟大的作家是不拘一格的。《鹧鸪天》写的是早春乡村景象。上半阕“嫩芽”“蚕种”“细草”“寒林”都是渲染早春,“斜日”句点明是早春的傍晚。可以暗示早春的形象很多,作者选择了桑、蚕、黄犊等,是要写农事正在开始的情形。这四句如果拆开,就是一首七言绝句,只是平铺直叙地在写景。词的下半阕最难写,因为它一方面接着上半阕发展,一方面又要转入一层新的意思,另起波澜,还要吻合上半阕来作个结束。所以下半阕对于全首的成功与失败有很大的关系。从表面看,这首词的下半阕好像仍然接着上半阕在写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免堆砌,不免平板了。这里下半阕的写景是不同于上半阕的,是有波澜的。首先它是推远一层看,由平冈看到远山,看到横斜的路所通到的酒店,还由乡村推远到城里。“青旗沽酒有人家”一句看来很平常,其实是重要的。全词都在写自然风景,只有这句才写到人的活动,这样就打破了一味写景的单调。这是写景诗的一个诀窍。尽管是在写景,却不能一味渲染景致,必须掺进一点人的情调,人的活动,诗才显得有生气。读者不妨找一些写景的五七言绝句来看看,参证一下这里所说的道理。“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两句是全词的画龙点睛,它又像是在写景,又像是在发议论。这两句决定全词的情调。如果单从头三句及“青旗沽酒”句看,这首词的情调好像是很愉快的。它是否愉快呢?要懂得诗词,一定要会知人论世。孤立地看一首诗词,有时就很难把它懂透。这首词就是这样。原来辛弃疾是一位忠义之士,处在南宋偏安杭州,北方金兵掳去了徽、钦二帝,还在节节进逼的情势之下,他想图恢复,而朝中大半是些昏聩无能、苟且偷安者,叫他一筹莫展,心里十分痛恨。就是这种心情成了他的许多词的基本情调。这首词实际上也还是愁苦之音。“斜日寒林点暮鸦”句已透露了一点消息,到了“桃李愁风雨”句便把大好锦绣河山竟然如此残缺不全的感慨完全表现出来了。从前诗人词人每逢有难言之隐,总是假托自然界事物,把它象征地说出来。辛词凡是说到风雨打落春花的地方,大都是暗射南宋被金兵进逼的局面。最著名的是《摸鱼儿》里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以及《祝英台近》里的“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这里的“城中桃李愁风雨”也还是慨叹南宋受金兵的欺侮。从此我们也可以见出诗词中反衬的道理,反衬就是欲擒先纵,从愉快的景象说起,转到悲苦的心境,这样互相衬托,悲苦的就更显得悲苦。前人谈辛词往往用“沉痛”两字,他的沉痛就在这种地方。但是沉痛不等于失望,“春在溪头荠菜花”句可以见出辛弃疾对南宋偏安局面还寄托很大的希望。这希望是由作者在乡村中看到的劳动人民从事农桑的景象所引起的。上句说明“诗可以怨”(诉苦),下句说明“诗可以兴”(鼓舞兴起)。把这两句诗的滋味细嚼出来了,就会体会到诗词里含蓄是什么意思,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什么意思。
《西江月》原题是《夜行黄沙道中》,记作者深夜在乡村中行路所见到的景物和所感到的情绪。读前半阕,须体会到寂静中的热闹。“明月别枝惊鹊”句的“别”字是动词,就是说月亮落了,离别了树枝,把枝上的乌鹊惊动起来。这句话是一种很细致的写实,只有在深夜里见过这种景象的人才懂得这句诗的妙处。乌鹊对光线的感觉是极灵敏的,日蚀时它们就惊动起来,乱飞乱啼,月落时也是这样。这句话实际上就是“月落乌啼”[7]的意思,但是比“月落乌啼”说得更生动,关键全在“别”字,它暗示鹊和枝对明月有依依不舍的意味,鹊惊时常啼,这里不说啼而啼自见,在字面上也可以避免与“鸣蝉”造成堆砌呆板的结果[8]。“稻花”二句说明季节是在夏天。在全首中这两句产生的印象最为鲜明深刻,它把农村夏夜里热闹气氛和欢乐心情都写活了。这可以说就是典型环境。这四句里每句都有声音(鹊声、蝉声、人声、蛙声),却也每句都有深更半夜的悄静。这两种风味都反映在夜行人的感觉里,他的心情是很愉快的。下半阕的局面有些变动了。天外稀星表示时间已有进展,分明是下半夜,快到天亮了。山前疏雨对夜行人却是一个威胁,这是一个平地波澜,可想见夜行人的焦急。有这一波澜,便把收尾两句衬托得更有力。“旧时茆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是个倒装句,倒装便把“忽见”的惊喜表现出来。正在愁雨,走过溪桥,路转了方向,就忽然见到社林边从前歇过的那所茆店。这时的快乐可以比得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9]那两句诗所说的。词题原为《夜行黄沙道中》,通首八句中前六句都在写景物,只有最后两句才见出有人在夜行。这两句对全首便起了返照的作用,因此每句都是在写夜行了。先藏锋不露,到最后才一针见血,收尾便有画龙点睛之妙。这种技巧是值得学习的。
总看这四首词,可见每一首都有一个生动具体的气氛(通常叫做景),都表达出一种亲切感受到的情趣(通常简称情)。这种情景交融的整体就是一个艺术的形象。艺术的形象有力无力,并不在采用的情节多寡,而在那些情节是否有典型性,是否能作为触类旁通的据点,四面伸张,伸入现实生活的最深微的地方。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它就会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了。我们说中国的诗词运用语言精炼,指的就是这种广博的代表性和丰富的暗示性。
诗词的语言还要有丰富的音乐性。音律是区别诗和散文的一个重要的标志。这不仅是形式问题。情发于声,是怎样的情调就需要怎样的音调。在诗词中,词对音律是讲究最严的。在这里不能对这四首词作音律的分析,因为它不是在一篇短文里谈得清楚的。读者把这几首词懂透了,不妨反复吟诵。这样,就会感觉到这四首词在音律上都是很和谐的。这和谐的效果是怎样造成的,读者最好自己去仔细分析。多分析,就会逐渐懂得音乐性对诗词的语言有多么重要。
1957年
王静安的《浣溪沙》
王静安先生在《人间词乙稿序》里数他自己的生平得意之作仅三四首,其第一首即《浣溪沙》,原词如下: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何归?
陌上挟丸公子笑,座中调醢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他自己的评语是:
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
我从前初读这首词时,觉得作者自许不免过高,如论意境,也只有“失行孤雁”二句沉痛凄厉。去夏过武昌,和友人谭蜀青君谈到这首词,他也只赞赏前段,并且说后段才情不济,有些硬凑。后来我再稍加玩索,才觉悟谭君和我从前所见的都是大错。这首词本不甚难,但是略一粗心,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从此可见读诗之难。
这首词容易被人误解,因为前后两段所描写的是两面相反的图画,两种相反的情感。它仿佛是两幕戏,前幕布景是风云惨黯,江湖寥落,角色是孤雁,剧情是“失行”和“逆风飞”,全幕空气极阴沉,情调也极凄惨。后幕布景由黯云荒野一变而为高堂华烛,角色是公子丽人,剧情是烹雁欢宴,全幕空气极浓丽,情调也极快活。这两幕戏中以前幕为较易了解,因为它完全是正写,它只有一种功用,就是把孤雁的凄凉身世写出来。后幕则完全是侧写,好比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表面上虽是渲染公子丽人的欢乐,骨子里则仍反映孤雁的悲剧。这一点反映容易被粗心人忽略。但是它是全词的精彩所在,因为它,前段显得更凄惨,后段显得很深微曲折。此种写法类似莎士比亚在悲剧中穿插喜剧而实有不同。“悲喜杂剧”中的喜剧功用在暂时和缓高度的紧张,这首词则以欢宴收场,并非一种穿插,它的功用全在以乐境反衬悲境,好比画事以浓阴反衬强光一样。单论后段本身,它完全是一种乐境,但是因为摆在前段旁边,两两相形,它反而比较前段更深刻沉痛。如果没有感到“今宵欢宴胜平时”句的深刻沉痛,就完全失去这首词的妙处了。
友人废名君有一次来闲谈,提起六朝文学,他告诉我说:“你别看六朝人的词藻那样富丽,他们的内心实有一种深刻的苦痛。”这句话使我非常心折。六朝人的词藻富丽,谁也知道,他们的内心苦痛,稍用心体察的人们也可以见出。废名君的灵心妙悟在把他们的词藻富丽和内心苦痛联在一起说,仿佛见出这两件事有因果关系。我当时没有问废名君,依他看,这种关系究竟如何。依我揣想,尼采对于古希腊人所说的“由形相得解脱”也许可以应用到六朝人。词藻富丽是他们拿来掩饰或回避内心苦痛的,他们愈掩饰,他们的苦痛更显得深沉。看六朝人的作品,首先要明白这一点,如果只看到词藻富丽,那就只看到空头架子了。写到这里,我想起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批评纳兰容若的话:
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饮水词之所以为重光后身也。
“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是六朝人的妙处,是李后主和纳兰容若的妙处,也是这首词后段的妙处。前段不如后段,因为它仍不免直率,仍不免是“寒酸语”。
* * *
[1] “涉”,从水里走过去;“芙蓉”,不是现在的芙蓉,是现在的荷花或莲花;“兰泽”,生兰草的水边洼地;“所思”,所思念的人;“漫浩浩”,辽远,一望无际。
[2] “迢迢”,远远;“皎皎”,洁白;“河汉”,天河;“河汉女”,织女;牵牛星在天河西,织女星在天河东;“纤纤”,细嫩;“擢素手”,举起白净的手;“札札”,织布的声音;“终日不成章”,整天在织锦,也织不成一段花纹来;这句诗运用《诗经》里“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的意思,“七襄”指七个时辰,等于现在说十四小时;“盈盈”,丰满,美好;“脉脉”,含情无语凝视。
[3] 指《中国青年》杂志。——编注
[4] 《绝句两首》,《杜少陵集详注》卷十三。
[5] 《白氏长庆集》后集卷五。
[6] 《白氏长庆集》卷八。
[7] 张继《枫桥夜泊》。
[8] 这样解释或与一般解释不同,提出来谨供参考。
[9] 陆游《游山西村》,《剑南诗稿》卷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