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与途径

谈读书(一)2rS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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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课程很多,你自然没有许多时间去读课外书。但是你试抚心自问:你每天真抽不出一点钟或半点钟的工夫么?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何况你在假期中每天断不会只能读三四页呢?你能否在课外读书,不是你有没有时间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决心的问题。2rS中华典藏网

世间有许多人比你忙得多。许多人的学问都在忙中做成的。美国有一位文学家科学家和革命家富兰克林,幼时在印刷局里做小工,他的书都是在做工时抽暇读的。不必远说,你应该还记得,国父孙中山先生,难道你比那一位奔走革命席不暇暖的老人家还要忙些么?他生平无论忙到什么地步,没有一天不偷暇读几页书。你只要看他的《建国方略》和《孙文学说》,你便知道他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一个学者。不读书讲革命,不知道“光”的所在,只是窜头乱撞,终难成功。这个道理,孙先生懂得最清楚的,所以他的学说特别重“知”。2rS中华典藏网

人类学问逐天进步不止,你不努力跟着跑,便落伍退后,这固不消说。尤其要紧的是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在学问中寻出一种兴趣。你如果没有一种正常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东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你不看见现在许多叉麻雀抽鸦片的官僚们绅商们乃至于教员们,不大半由学生出身么?你慢些鄙视他们,临到你来,再看看你的成就罢!但是你如果在读书中寻出一种趣味,你将来抵抗引诱的能力比别人定要大些。这种兴趣你现在不能寻出,将来永不会寻出的。凡人都越老越麻木,你现在已比不上三五岁的小孩子那样好奇、那样兴味淋漓了。你长大一岁,你感觉兴味的锐敏力便须迟钝一分。达尔文在自传里曾经说过,他幼时颇好文学和音乐,壮时因为研究生物学,把文学和音乐都丢开了,到老来他再想拿诗歌来消遣,便寻不出趣味来了。兴味要在青年时设法培养,过了正常时节,便会萎谢。比方打网球,你在中学时欢喜打,你到老都欢喜打。假如你在中学时代错过机会,后来要发愿去学,比登天边要难十倍。养成读书习惯也是这样。2rS中华典藏网

你也许说,你在学校里终日念讲义看课本就是读书吗?讲义课本著意在平均发展基本知识,固亦不可不读。但是你如果以为念讲义看课本,便尽读书之能事,就是大错特错。第一,学校功课门类虽多,而范围究极窄狭。你的天才也许与学校所有功课都不相近,自己在课外研究,去发见自己性之所近的学问。再比方你对于某种功课不感兴趣,这也许并非由于性不相近,只是规定课本不合你的口胃。你如果能自己在课外发见好书籍,你对于那种功课的兴趣也许就因而浓厚起来了。第二,念讲义看课本,免不掉若干拘束,想藉此培养兴趣,颇是难事。比方有一本小说,平时自由拿来消遣,觉得多么有趣,一旦把它拿来当课本读,用预备考试的方法去读,便不免索然寡味了。兴趣要逍遥自在地不受拘束地发展,所以为培养读书兴趣起见,应该从读课外书入手。2rS中华典藏网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没有一读的价值。你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你须慎加选择。你自己自然不会选择,须去就教于批评家和专门学者。我不能告诉你必读的书,我能告诉你不必读的书。许多人曾抱定宗旨不读现代出版的新书。因为许多流行的新书只是迎合一时社会心理,实在毫无价值,经过时代淘汰而巍然独存的书才有永久性,才值得读一遍两遍以至于无数遍。我不敢劝你完全不读新书,我却希望你特别注意这一点,因为现代青年颇有非新书不读的风气。别的事都可以学时髦,惟有读书做学问不能学时髦。我所指不必读的书,不是新书,是谈书的书,是值不得读第二遍的书。走进一个图书馆,你尽管看见千卷万卷的纸本子,其中真正能够称为“书”的恐怕难上十卷百卷。你应该读的只是这十卷百卷的书。在这些书中间,你不但可以得较真确的知识,而且可以于无形中吸收大学者治学的精神和方法。这些书才能撼动你的心灵,激动你的思考。其他像“文学大纲”、“科学大纲”以及杂志报章上的书评,实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读千卷万卷谈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2rS中华典藏网

你也许要问我像我们中学生究竟应该读些什么书呢?这个问题可是不易回答。你大约还记得北平京报副刊曾征求“青年必读书十种”,结果有些人所举十种尽是几何代数,有些人所举十种尽是史记汉书。这在旁人看起来似近于滑稽,而应征的人却各抱有一番大道理。本来这种征求的本意,求以一个人的标准做一切人的标准,好像我只喜欢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种错误见解。各人的天资、兴趣、环境、职业不同,你怎么能定出万应灵丹似的十种书,供天下无量数青年读之都能感觉同样趣味发生同样效力?2rS中华典藏网

我为了写这封信给你,特地去调查了几个英国公共图书馆。他们的青年读物部最流行的书可以分为四类:(一)冒险小说和游记,(二)神话和寓言,(三)生物故事,(四)名人传记和爱国小说。就中代表的书籍是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Jules Verne: Around the World in Eighty Days)和《海底两万里》(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Defoe: Robinson Crusoe),大仲马的《三剑客》(A. Dumas: Three Musketeers),霍桑的《奇书》和《丹谷闲话》(Hawthorne: Wonder Book and Tangle Wood Tales),金斯利的《希腊英雄传》(Kingsley: Heroes),法布尔的《鸟兽故事》(Fabre: Story Book of Birds and Beasts),安徒生的《童话》(Andersen: Fairy Tales),骚塞的《纳尔逊传》(Southey: Life of Nelson),房龙的《人类故事》(Vanloon: The story of Mankind)之类。这些书在国外虽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十分相宜。中国学生们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学时代就欢喜像煞有介事的谈一点学理。他们——你和我自然都在内——不仅欢喜谈谈文学,还要研究社会问题,甚至于哲学问题。这既是一种自然倾向,也就不能漠视,我个人的见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十五六岁以后的教育宜注重发达理解,十五六岁以前的教育宜注重发达想象。所以初中的学生们宜多读想象的文字,高中的学生才应该读含有学理的文字。2rS中华典藏网

谈到这里,我还没有答复应读何书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能力答复,我自己便没曾读过几本“青年必读书”,老早就读些壮年必读书。比方在中国书里,我最欢喜《国风》《庄子》《楚辞》《史记》《古诗源》、《文选》中的书笺、《世说新语》《陶渊明集》《李太白集》《花间集》、张惠言《词选》、《红楼梦》等等。在外国书里,我最欢喜济慈(Keats)、雪莱(Shelly)、柯尔律治(Coleridge)、布朗宁(Browning)诸人的诗集、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七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Shakespeare: Hamlet)、《李尔王》(King Lear)和《奥瑟罗》(Othello)、歌德的《浮士德》(Goethe: Fasuts)、易卜生(Ibsen)的戏剧集、屠格涅夫(Turgenef)的《处女地》(Virgin Soil)和《父与子》(Fathers and Children)、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Dostoyevsky: Crime and Punishment)、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Flaubert: Madame Bovary)、莫泊桑(Maupassant)的小说集、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关于日本的著作等等。如果我应北平京报副刊的征求,也许把这些古董洋货捧上,凑成“青年必读书十种”。但是我知道这是荒谬绝伦。所以我现在不敢答复你应读何书的问题。你如果要知道,你应该去请教你所知的专门学者,请他们各就自己所学范围以内指定三两种青年可读的书。你如果请一个人替你面面俱到的设想,比方他是学文学的人,他也许明知青年必读书应含有社会问题科学常识等等,而自己又没甚把握,姑且就他所知的一两种拉来凑数,你就像问道于盲了。同时,你要知道读书好比探险,也不能全靠别人指导,你自己也须得费些功夫去搜求。我从来没有听见有人按照别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读书十种”或“世界名著百种”读下去,便成就一个学者。别人只能介绍,抉择还要靠你自己。2rS中华典藏网

关于读书方法。我不能多说,只有两点须在此约略提起。第一,凡值得读的书至少须读两遍。第一遍须快读,着眼在醒豁全篇大旨与特色。第二遍须慢读,须以批评态度衡量书的内容。第二,读过一本书,须笔记纲要和精彩的地方和你自己的意见。记笔记不特可以帮助你记忆,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细,刺激你思考。记着这两点,其他琐细方法便用不着说。各人天资习惯不同,你用那种方法收效较大,我用那种方法收效较大,不是一概论的。你自己终久会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别人决不能给你一个方单,使你可以“依法炮制”。2rS中华典藏网

你嫌这封信太冗长了罢?下次谈别的问题,我当力求简短。再会!2rS中华典藏网

你的朋友 孟实2rS中华典藏网

谈读书(二)2rS中华典藏网

十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谈读书,这问题实在是谈不尽,而且这些年来我的见解也有些变迁,现在再就这问题谈一回,趁便把上次谈学问有未尽的话略加补充。2rS中华典藏网

学问不只是读书,而读书究竟是学问的一个重要途径。因为学问不仅是个人的事而是全人类的事,每科学问到了现在的阶段,是全人类分途努力日积月累所得到的成就,而这成就还没有淹没,就全靠有书籍记载流传下来。书籍是过去人类的精神遗产的宝库,也可以说是人类文化学术前进轨迹上的记程碑。我们就现阶段的文化学术求前进,必定根据过去人类已得的成就做出发点。如果抹煞过去人类已得的成就,我们说不定要把出发点移回到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纵然能前进,也还是开倒车落伍。读书是要清算过去人类成就的总账,把几千年的人类思想经验在短促的几十年内重温一遍,把过去无数亿万人辛苦获来的知识教训集中到读者一个人身上去受用。有了这种准备,一个人总能在学问途程上作万里长征,去发见新的世界。2rS中华典藏网

历史愈前进,人类的精神遗产愈丰富,书籍愈浩繁,而读书也就愈不易。书籍固然可贵,却也是一种累赘,可以变成研究学问的障碍。它至少有两大流弊。第一,书多易使读者不专精。我国古代学者因书籍难得,皓首穷年才能治一经,书虽读得少,读一部却就是一部,口诵心惟,咀嚼得烂熟,透入身心,变成一种精神的原动力,一生受用不尽。现在书籍易得,一个青年学者就可夸口曾过目万卷,“过目”的虽多,“留心”的却少,譬如饮食,不消化的东西积得愈多,愈易酿成肠胃病,许多浮浅虚骄的习气都由耳食肤受所养成。其次,书多易使读者迷方向。任何一种学问的书籍现在都可装满一图书馆,其中真正绝对不可不读的基本著作往往不过数十部甚至于数部。许多初学者贪多而不务得,在无足轻重的书籍上浪费时间与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搁了;比如学哲学者尽管看过无数种的哲学史和哲学概论,却没有看过一种柏拉图的《对话集》,学经济学者尽管读过无数种的教科书,却没有看过亚当斯密的《原富》。做学问如作战,须攻坚挫锐,占住要塞。目标太多了,掩埋了坚锐所在,只东打一拳,西踏一脚,就成了“消耗战”。2rS中华典藏网

读书并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选得精,读得彻底。与其读十部无关轻重的书,不如以读十部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与其十部书都只能泛览一遍,不如取一部书精读十遍。“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句诗值得每个读书人悬为座右铭。读书原为自己受用,多读不能算是荣誉,少读也不能算是羞耻。少读如果彻底,必能养成深思熟虑的习惯,涵泳优游,以至于变化气质,多读而不求甚解,则如驰骋十里洋场,虽珍奇满目,徒惹得心花意乱,空手而归。世间许多人读书只为装点门面,如暴发户炫耀家私,以多为贵。这在治学方面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2rS中华典藏网

读的书当分种类,一种是为获得现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识,一种是为做专门学问。为获常识起见,目前一般中学和大学初年级的课程,如果认真学习,也就很够用。所谓认真学习,熟读讲义课本并不济事,每科必须精选要籍三五种来仔细玩索一番。常识课程总共不过十数种,每种选读要籍三五种,总计应读的书也不过五十部左右。这不能算是过奢的要求。一般读书人所读过的书大半不止此数,他们不能得实益,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而阅读时又只潦草滑过。2rS中华典藏网

常识不但是现世界公民所必需,就是专门学者也不能缺少它。近代科学分野严密,治一科学问者多固步自封,以专门为藉口,对其他相关学问毫不过问。这对于分工研究或许是必要,而对于淹通深造却是牺牲。宇宙本为有机体,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关,牵其一即动其余,所以研究事理的种种学问在表面上虽可分别,在实际上却不能割开。世间绝没有一科孤立绝缘的学问。比如政治学须牵涉到历史、经济、法律、哲学、心理学以至于外交、军事等等,如果一个人对于这些相关学问未曾问津,入手就要专门习政治学,愈前进必愈感困难,如老鼠钻牛角,愈钻愈窄,寻不着出路。其他学问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专,不能博就不能约。先博学而后守约,这是治任何学问所必守的程序。我们只看学术史,凡是在某一科学问上有大成就的人,都必定于许多他科学问有深广的基础。目前我国一般青年学子动辄喜言专门,以至于许多专门学者对于极基本的学科毫无常识,这种风气也许是在国外大学做博士论文的先生们所酿成的。它影响到我们的大学课程,许多学系所设的科目“专”到不近情理,在外国大学研究院里也不一定有。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去嚼肉骨,岂不是误人子弟?2rS中华典藏网

有些人读书,全凭自己的兴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书就把预拟做的事丢开,用全副精力去读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书,仍是如此办,虽然这两书在性质上毫不相关。一年之中可以时而习天文,时而研究蜜蜂,时而读莎士比亚。在旁人认为重要而自己不感兴味的书都一概置之不理。这种读法有如打游击,亦如蜜蜂采蜜。它的好处在使读书成为乐事,对于一时兴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养成一种不平凡的思路与胸襟。它的坏处在使读者泛滥而无所归宿,缺乏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经院式”的系统训练,产生畸形的发展,对于某一方面知识过于重视,对于另一方面知识可以很蒙昧。我的朋友中有专门读冷僻书籍,对于正经正史从未过问的,他在文学上虽有造就,但不能算是专门学者。如果一个人有时间与精力允许他过享乐主义的生活,不把读书当做工作而只当做消遣,这种蜜蜂采蜜式的读书法原亦未尝不可采用。但是一个人如果抱有成就一种学问的志愿,他就不能不有预定计划与系统。对于他,读书不仅是追求兴趣,尤其是一种训练,一种准备。有些有趣的书他须得牺牲,也有些初看很干燥的书他必须咬定牙关去硬啃,啃久了他自然还可以啃出滋味来。2rS中华典藏网

读书必须有一个中心去维持兴趣,或是科目,或是问题。以科目为中心时,就要精选那一科要籍,一部一部的从头读到尾,以求对于该科得到一个赅括的了解,作进一步作高深研究的准备。读文学作品以作家为中心,读史学作品以时代为中心,也属于这一类。以问题为中心时,心中先须有一个待研究的问题,然后采关于这问题的书籍去读,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诸家对于这问题的意见,以供自己权衡去取,推求结论。重要的书仍须全看,其余的这里看一章,那里看一节,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丢手。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对于初学不相宜。不过初学者以科目为中心时,仍可约略采取以问题为中心的微意。一书作几遍看,每一遍只着重某一方面。苏东坡与王郎书曾谈到这个方法:2rS中华典藏网

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并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慕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2rS中华典藏网

朱子尝劝他的门人采用这个方法。它是精读的一个要诀,可以养成仔细分析的习惯。举看小说为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结构,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写,第三次但求人物与故事的穿插,以至于对话、辞藻、社会背景、人生态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2rS中华典藏网

读书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统组织。比如看史书,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与政治的关系,则全书中所有关于这问题的史实都被这中心联系起来,自成一个系统。以后读其他书籍如经子专集之类,自然也常遇着关于政教关系的事实与理论,它们也自然归到从前看史书时所形成的那个系统了。一个人心里可以同时有许多系统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许多“部首”,每得一条新知识,就会依物以类聚的原则,汇归到它的性质相近的系统里去,就如拈新字贴进字典里去,是人旁的字都归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归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断的知识,不但易忘,而且无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识必须与旧有的知识联络贯串,这就是说,必须围绕一个中心归聚到一个系统里去,才会生根,才会开花结果。2rS中华典藏网

记忆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读过的书所形成的知识系统,原本枝叶都放在脑里储藏起,在事实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储藏,过目即忘,则读亦等于不读。我们必须于脑以外另辟储藏室,把脑所储藏不尽的都移到那里去。这种储藏室在从前是笔记,在现代是卡片。记笔记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学家采集标本,须分门别类订成目录,采得一件就归入某一门某一类,时间过久了,采集的东西虽极多,却各有班位,条理井然。这是一个极合乎科学的办法,它不但可以节省脑力,储有用的材料,供将来的需要,还可以增强思想的条理化与系统化。预备做研究工作的人对于记笔记做卡片的训练,宜于早下工夫。2rS中华典藏网

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2rS中华典藏网

我学国文,走过许多纡回的路,受过极旧的和极新的影响。如果用自然科学家解剖形态和穷究发展的方法将这过程作一番检讨,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2rS中华典藏网

我在十五岁左右才进小学,以前所受的都是私塾教育。从六岁起读书,一直到进小学,我没有从过师,我的唯一的老师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做得很好的八股文,父亲处在八股文和经义策论交替的时代。他们读什么书,也就希望我读什么书。应付科举的一套家当委实可怜,四书、五经、纲鉴、《唐宋八大家文选》、《古唐诗选》之外就几乎全是闱墨制义。五经之中,我幼时全读的是《书经》《左传》。《诗经》我没有正式地读,家塾里有人常在读,我听了多遍,就能成诵大半。于今我记得最熟的经书,除《论语》外,就是听会的一套《诗经》。我因此想到韵文入人之深,同时,读书用目有时不如用耳。私塾的读书程序是先背诵后讲解。在“开讲”时,我能了解的很少,可是熟读成诵,一句一句地在舌头上滚将下去,还拉一点腔调,在儿童时却是一件乐事。这早年读经的教育我也曾跟着旁人咒骂过,平心而论,其中也不完全无道理。我现在所记得的书大半还是儿时背诵过的,当时虽不甚了了,现在回忆起来,不断地有新领悟,其中意味确是深长。2rS中华典藏网

父亲有些受过学校教育的朋友,教我的方法多少受了新潮流的影响。我“动笔”时,他没有教我做破题起讲,只教我做日记。他先告诉我日间某事可记,并且指出怎样记法,记好了,他随看随改,随时讲给我听。有一次我还记得很清楚,宅旁发见一个古墓,掘出两个瓦瓶,父亲和伯父断定它们是汉朝的古物(他们的考古知识我无从保证),把它们洗干净,供在香炉前的条几上,两人磋商了一整天,做了一篇“古文”的记,用红纸楷书恭写,贴在瓶子上面。伯父提议让我也写一篇,父亲说:“他!还早呢。”言下大有鄙夷之意。我当时对于文字起了一种神秘意识,仿佛此事非同小可,同时也渴望有一天能够得上记古瓶。2rS中华典藏网

日记能记到一两百字时,父亲就开始教我做策论经义。当时科举已废除,他还传给我这一套应付科举的把戏,无非是“率由旧章”,以为读书人原就应该弄这一套。现在的读者恐怕对这些名目已很茫然,似有略加解释的必要。所谓“经义”是在经书中挑一两句做题目,就抱着那题目发挥成一篇文章,例如题目是“知耻近乎勇”,你就说明知耻何以近乎勇,“耻”与“勇”须得一番解释,“近乎”两个字更大有文章可做。所谓“策”是在时事中挑一个问题,让你出一个主意,例如题目是“肃清匪患”,你就条陈几个办法,并且详述利弊,显出你有经邦济世的本领。所谓“论”就是议论是非长短,或是评衡人物,刘邦和项羽究竟哪一个高明,或是判断史事,孙权究竟该不该笼络曹操。做这几类文章,你都要说理,所说的尽管是歪理,只要能自圆其说,歪也无妨。翻案文章往往见得独出心裁。这类文章有它们的传统作法。开头要一个帽子,从广泛的大道理说起,逐渐引到本题,发挥一段意思,于是转到一个“或者曰”式的相反的议论,把它驳倒,然后作一个结束。这就是所谓“起承转合”。这类文章没有什么文学价值,人人都知道。但是当作一种写作训练看,它也不是完全无用。在它的窄狭范围内,如果路走得不错,它可以启发思想,它的形式尽管是呆板,它究竟有一个形式。我从十岁左右起到二十岁左右止,前后至少有十年的光阴都费在这种议论文上面。这训练造成我的思想的定型,注定我的写作的命运。我写说理文很容易,有理我都可以说得出,很难说的理我能用很浅的话说出来。这不能不归功于幼年的训练。但是就全盘计算,我自知得不偿失。在应该发展想象的年龄,我的空洞的脑袋被歪曲到抽象的思想工作方面去,结果我的想象力变成极平凡,我把握不住一个有血有肉有光有热的世界,在旁人脑里成为活跃的戏景画境的,在我脑里都化为干枯冷酷的理。我写不出一篇过得去的描写文,就吃亏在这一点。2rS中华典藏网

我自幼就很喜欢读书。家中可读的书很少,而且父亲向来不准我乱翻他的书箱。每逢他不在家,我就偷尝他的禁果。我翻出储同人评选的《史记》《战国策》《国语》、西汉文之类,随便看了几篇,就觉得其中趣味无穷。本来我在读《左传》,可是当作正经功课读的《左传》文章虽好,却远不如自己偷着看的《史记》、《战国策》那么引人入胜。像《项羽本纪》那种长文章,我很早就熟读成诵。王应麟的《困学纪闻》也有些地方使我很高兴。父亲没有教我读八股文,可是家里的书大半是八股文,单是祖父手抄的就有好几箱,到无书可读时,连这角落里我也钻了进去。坦白地说,我颇觉得八股文也有它的趣味。它的布置很匀称完整,首尾条理线索很分明,在窄狭范围与固定形式之中,翻来覆去,往往见出作者的匠心。我于今还记得一篇《止子路宿》,写得真唯妙唯肖,入情入理。八股文之外,我还看了一些七杂八拉的东西,试帖诗、《楹联丛话》《广治平略》《事类统论》《历代名臣言行录》《粤匪纪略》以至于《验方新编》《麻衣相法》《太上感应篇》和牙牌起数用的词。家住在穷乡僻壤,买书甚难。距家二三十里地有一个牛王集,每年清明前后附近几县农人都到此买卖牛马。各种商人都来兜生意,省城书贾也来卖书籍文具。我有一个族兄每年都要到牛王集买一批书回来,他的回来对于我是一个盛典。我羡慕他有去牛王集的自由,尤其是有买书的自由。书买回来了,他很慷慨地借给我看。由于他的慷慨,我读到《饮冰室文集》。这部书对于我启示一个新天地,我开始向往“新学”,我开始为《意大利三杰传》的情绪所感动。作者那一种酣畅淋漓的文章对于那时的青年人真有极大的魔力,此后有好多年我是梁任公先生的热烈的崇拜者。有一次报纸误传他在上海被难,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子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里为他伤心痛哭了一场。也就从饮冰室的启示,我开始对于小说戏剧发生兴趣。父亲向不准我看小说,家里除一套《三国演义》以外,也别无所有,但是《水浒传》《红楼梦》《琵琶记》《西厢记》几种我终于在族兄处借来偷看过。因为读这些书,我开始注意金圣叹,“才子”“情种”之类观念开始在我脑里盘旋。总之,我幼时头脑所装下的书好比一个灰封尘积的荒货摊,大部分是废铜烂铁,中间也夹杂有几件较名贵的古董。由于这早年的习惯,我至今读书不能专心守一个范围,总爱东奔西窜,许多不同的东西令我同样感觉兴趣。2rS中华典藏网

我在小学里只住了一学期就跳进中学。中学教育对于我较深的影响是“古文”训练。说来也很奇怪,我是桐城人,祖父和古文家吴挚甫先生有交谊,他所廪保的学生陈剑潭先生做古文也曾享一时盛名,可是我家里从没有染着一丝毫的古文派风气。科举囿人,于此可见一斑。进了中学,我才知道有桐城派古文这么一回事。那时候我的文字已粗清通,年纪在同班中算是很小,特别受国文教员们赏识。学校里做文章的风气确是很盛,考历史、地理可以做文章,考物理、化学也还可以做文章,所以我到处占便宜。教员们希望这小子可以接古文一线之传,鼓励我做,我越做也就越起劲。读品大半选自《古文辞类纂》和《经史百家杂钞》。各种体裁我大半都试作过。那时候我的摹仿性很强,学欧阳修、归有光有时居然学得很像。学古文别无奥诀,只要熟读范作多篇,头脑里甚至筋肉里都浸润下那一套架子,那一套腔调,和那一套用字造句的姿态,等你下笔一摇,那些“骨力”“神韵”就自然而然地来了,你就变成一个扶乩手,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桐城派古文曾博得“谬种”的称呼。依我所知,这派文章大道理固然没有,大毛病也不见得很多。它的要求是谨严典雅,它忌讳浮词堆砌,它讲究声音节奏,它着重立言得体。古今中外的上品文章似乎都离不掉这几个条件。它的唯一毛病就是文言文,内容有时不免空洞,以至谨严到干枯,典雅到俗滥。这些都是流弊,作始者并不主张如此。2rS中华典藏网

兴趣既偏向国文,在中学毕业后我就决定升大学入国文系。我很想进北京大学,因为路程远,花费多,家贫无力供给,只好就近进了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在武昌待了一年光景,使我至今还留恋的只有洪山的红菜薹,蛇山的梅花和江边几条大街上的旧书肆。至于学校却使我大失所望,里面国文教员还远不如在中学教我的那些老师。那位以地理名家的系主任以冬烘学究而兼有海派学者的习气,走的全是左道旁门,一面在灵学会里扶乩请仙,一面在讲台上提倡孔教,讲书一味穿凿附会,黑水变成黑海,流沙便是非洲沙漠。另外有一位教员讲《孟子》,在每章中都发见一个文章义法,章章不同,这章是“开门见山”,那章是“一针见血”,另一章又是“剥茧抽丝”。一团乌烟瘴气,弄得人啼笑皆非。我从此觉得一个人嫌恶文学上的低级趣味可以比嫌恶仇敌还更深入骨髓。我在武昌却并非毫无所得,我开始发见世间有那么多的书。其次,学校里有文字学一门功课,我规规矩矩地把段玉裁的《许氏说文解字注》从头看到尾,约略窥见清朝小学家们治学的方法。2rS中华典藏网

塞翁失马,因祸可以得福。我到武昌是失着,但是我因此得到被遣送到香港大学的机会。这是我生平一个大转机。假若没有得到那个机会,说不定我现在还是冬烘学究。从那时到现在,二十余年之中,我虽没有完全丢开线装书,大部分工夫却花来学外国文,读外国书。这对于我学中国文,读中国书的影响很大,待下文再说,现在先说一个同样重要的事件,那就是“新文化运动”。大家都知道,这运动是对于传统的文化、伦理、政治、文学各方面的全面攻击。它的鼎盛期正当我在香港读书的年代。那时我是处在怎样一个局面呢?我是旧式教育培养起来的,脑里被旧式教育所灌输的那些固定观念全是新文化运动的攻击目标。好比一个商人,库里藏着多年辛苦积蓄起来的一大堆钞票,方自以为富足,一夜睡过来,满市人都宣传那些钞票全不能兑现,一文不值。你想我心服不心服?尤其是文言文要改成白话文一点于我更有切肤之痛。当时许多遗老遗少都和我处在同样的境遇。他们咒骂过,我也跟着咒骂过。《新青年》发表的吴敬斋的那封信虽不是我写的(天知道那是谁写的,我祝福他的在天之灵!),却大致能表现当时我的感想和情绪。但是我那时正开始研究西方学问。一点浅薄的科学训练使我看出新文化运动是必需的,经过一番剧烈的内心冲突,我终于受了它的洗礼。我放弃了古文,开始做白话文,最初好比放小脚,裹布虽扯开,走起路来终有些不自在;后来小脚逐渐变成天足,用小脚曾走过路,改用天足特别显得轻快,发见从前小脚走路的训练工夫,也并不算完全白费。2rS中华典藏网

文言白话之争到于今似乎还没有终结,我做过十五年左右的文言文,二十年左右的白话文,就个人经验来说,究竟哪一种比较好呢?把成见撇开,我可以说,文言和白话的分别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大。第一就写作的难易说,文章要做得好都很难,白话也并不比文言容易。第二,就流弊说,文言固然可以空洞俗滥板滞,白话也并非天生地可以免除这些毛病。第三,就表现力说,白话与文言各有所长,如果要写得简炼,有含蓄,富于伸缩性,宜于用文言;如果要写得生动,直率,切合于现实生活,宜于用白话。这只是大体说,重要的关键在作者的技巧,两种不同的工具在有能力的作者的手里都可运用自如。我并没有发见某种思想和感情只有文言可表现,或者只有白话可表现。第四,就写作技巧说,好文章的条件都是一样,第一是要有话说,第二要把话说得好。思想条理必须清楚,情致必须真切,境界必须新鲜,文字必须表现得恰到好处,谨严而生动,简朴不至枯涩,高华不至浮杂。文言文要好须如此,白话文要好也还须如此。话虽如此说,我大体上比较爱写白话。原因很简单,语文的重要功用是传达,传达是作者与读者中间的交际,必须作者说得痛快,读者听得痛快,传达才能收到最大的效果。为作者着想,文言和白话的分别固不大;为读者着想,白话确远比文言方便。不过这里我要补充一句:白话的定义很难下,如果它指大多数人日常所用的语言,它的字和辞都太贫乏,决不够用。较好的白话文都不免要在文言里面借字借词,与日常流行的话语究竟有别。这就是说,白话没有和文言严密分家的可能。本来语文都有历史的赓续性,字与词有部分的新陈代谢,决无全部的死亡。提倡白话文的人们欢喜说文言是死的,白话是活的。我以为这话语病很大,它使一般青年读者们误信只要会说话就会做文章,对于文字可以不研究,对于旧书可以一概不读,这是为白话文作茧自缚。白话文必须继承文言的遗产,才可以丰富,才可以着土生根。2rS中华典藏网

因为有这个信念,我写白话文,不忌讳在文言中借字借词。我觉得文言文的训练对于写白话文还大有帮助。但是我极力避免用文言文的造句法,和文言文所习用的虚字如“之乎者也”之类。因为文言文有文言文的空气,白话文有白话文的空气,除借字借词之外,文白杂糅很难得谐和。俞平伯诸人的玩艺只可聊备一格,不可以为训。2rS中华典藏网

我对于白话文,除着接收文言文的遗产一个信念以外,还另有一个信念,就是它需要适宜程度的欧化。我从略通外国文学,就时时考虑怎样采取外国文学风格和文字组织的优点,来替中国文创造一种新风格和新组织。我写白话文,除得力于文言文的底子以外,从外国文字训练中也得了很不少的教训。头一点我要求合逻辑。一番话在未说以前,我必须把思想先弄清楚,自己先明白,才能让读者明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表面堂皇铿锵,骨子里不知所云或是暗藏矛盾,这个毛病极易犯,我总是小心提防着它。我不敢说中国文天生有这毛病,不过许多中国文人常犯这毛病却是事实。我知道提防它,是得力于外国文字的训练。我爱好法国人所推崇的明晰。第二点我要求合文法。文法本由习惯造成,各国语文都有它的习惯,就有它的文法。不过我们中国人对于文法向来不大研究,行文还求文从字顺,说话就不免随便。中国文法组织有两个显著的缺点。第一是缺乏逻辑性,一句话可以无主词,“虽然”“但是”可以连着用。其次缺乏弹性,单句易写,混合句与复合句不易写,西文中含有“关系代名词”的长句无法译成中文,可以为证。我写白话文,常尽量采用西文的文法和语句组织,虽然同时我也顾到中国文字的特性,不要文章露出生吞活剥的痕迹。第三点在造句布局上我很注意声音节奏。我要文字响亮而顺口,流畅而不单调。古文本来就很讲究这一点,不过古文的腔调必须哼才能见出,白话文的腔调哼不出来,必须念出来,所以古文的声音节奏很难应用在白话文里。近代西方文章大半是用白话,所以它的声音节奏的技巧和道理很可以为我们借鉴。这中间奥妙甚多,粗略地说,字的平仄单复,句的长短骈散,以及它们的错综配合都须得推敲。这事很难,成就距理想总是很远。2rS中华典藏网

我主张中文要有“适宜程度的”欧化,这就是说,欧化须有它的限度,它不应和本国的文字的特性相差太远。有两种过度的欧化我颇不赞成。第一种是生吞活剥地模仿西文语言组织。这风气倡自鲁迅先生的直译主义。“我遇见他在街上走”变成“我遇见他走在街上”,“园里有一棵树”变成“那里有一棵树在园里”,如此等类的歪曲我以为不必要。第二种是堆砌形容词和形容子句,把一句话拖得冗长臃肿。这在西文里本不是优点,许多作者偏想在这上面卖弄风姿,要显出华丽丰富,他们不知道中文句字负不起那样重载。为了这个问题,我和一位朋友吵过几回嘴。我不反对文字的华丽,但是我不欢喜村妇施朱敷粉,以多为贵。2rS中华典藏网

这牵涉到风格问题,“风格就是人格”。每个作者有他的特性,就有他的特殊风格。所以严格地说,风格不是可模仿的或普遍化的,每个作者如果在文学上能有特殊的成就,他必须成就一种他所独有的风格。但是话虽如此说,他在成就独有的风格的过程中,不能不受外来的影响。他所用的语言是大家所公用的,他所承受的精神遗产来源很久远,他与他的环境的接触影响到他的生活,就能影响到他的文章。他的风格的形成有他的特异点,也有他与许多人的共同点。如果把这共同点叫做类型,我们可以说,一时代的文学有它的类型的风格,一民族的文学也有它的类型的风格。这类型的风格对于个别作家的风格是一个基础。文学需要“学”,原因就在此。像其他人类活动一样,文艺离不开模仿,不模仿而能创造,那是无中生有,不可想象。许多作家的厄运在不学而求创造,也有许多作家的厄运在安心模仿而不求创造。安于模仿,类型的风格于是成为呆板形式,而模仿者只是拿这呆板形式来装腔作势,装腔作势与真正文艺毫无缘分。从历史看,一个类型的风格到了相当时期以后,常易变成呆板形式供人装腔作势,要想它重新具有生命,必须有很大的新的力量来振撼它,滋润它。这新的力量可以从过去另一时代来,如唐朝作家撇开六朝回到两汉,十九世纪欧洲浪漫派撇开假古典时代回到中世纪;也可从另一民族来,如六朝时代接受佛典,英国莎士比亚时代接受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从整个的中国文学史看,中国文学的类型的风格到了唐宋以后不断地在走下坡路,我们早已到了“文敝”的阶段,个别作家如果株守故辙,虽有大力也无能为力。西方文化的东流,是中国文学复苏的一个好机会。我们这一个时代的人所负的责任真重大,我们不应该错过这机会。我以为中国文的欧化将来必须逐渐扩大,由语句组织扩大到风格。这事很不容易,有文学天才的人不一定有时间与精力研究西方文学,有时间精力研究西方文学的人也不一定有文学天才。假如我有许多年青作家的资禀,再加上丰富的生活经验,也许多少可以实现我的愿望。无如天注定了我资禀平凡,注定了我早年受做时文的教育,又注定了我奔波劳碌,不得一刻闲,一切愿望于是成为苦恼。2rS中华典藏网

文学是人格的流露。一个文人先须是一个人,须有学问和经验所逐渐铸就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这个基础,他让所见所闻所感所触藉文字很本色地流露出来,不装腔,不作势,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独到的风格,世间也只有这种文字才算是上品文字。除着这个基点以外,如果还另有什么资禀使文人成为文人的话,依我想,那就只有两种敏感。一种是对于人生世相的敏感。事事物物的哀乐可以变成自己的哀乐,事事物物的奥妙可以变成自己的奥妙。“一花一世界,一草一精神。”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也就有同情,就有想象,就有澈悟。其次是对于语言文字的敏感。语言文字是流通到光滑污滥的货币,可是每个字在每一个地位有它的特殊价值,丝毫增损不得,丝毫搬动不得。许多人在这上面苟且敷衍,得过且过;对于语言文字有敏感的人便觉得这是一种罪过,发生嫌憎。只有这种人才能有所谓“艺术上的良心”,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真正创造文学,欣赏文学。诗人济慈说:“看一个好句如一个爱人。”在恋爱中除着恋爱以外,一切都无足轻重;在文艺活动中,除着字句的恰当选择与安排以外,也一切都无足轻重。在那一刻中(无论是恋爱或是创作文艺),全世界就只有我所经心的那一点真实,其余都是虚幻。在这两种敏感之中,对于文人,最重要的是第二种。古今有许多哲人和神秘主义的宗教家不愿用文字泄露他们的敏感,像柏拉图所说的,他们宁愿在诗里过生活,不愿意写诗。世间也有许多匹夫匹妇在幸运的时会中偶然发见生死是一件沉痛的事,或是墙角一片阴影是一幅美妙的景象,可是他们无法用语言文字把心中的感触说出来,或是说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文人的本领不只在见得到,尤其在说得出。说得出,必须说得“恰到好处”,这需要对于语言文字的敏感。有这敏感,他才能找到恰好的字,给它一个恰好的安排。2rS中华典藏网

人生世相的敏感和语言文字的敏感都大半是天生的,人力也可培养成几分。我在这两方面得之于天的异常稀薄,然而我对于人生世相有相当的了悟,运用语言文字也有相当的把握。虽然是自己达不到的境界,我有时也能欣赏,这大半是辛苦训练的结果。我从许多哲人和诗人方面借得一副眼睛看世界,有时能学屈原、杜甫的执着,有时能学庄周、列御寇的徜徉凌卢,莎士比亚教会我在悲痛中见出庄严,莫里哀教会我在乖讹丑陋中见出隽妙,陶潜和华兹华斯引我到自然的胜境,近代小说家引我到人心的曲径幽室。我能感伤也能冷静,能认真也能超脱。能应俗随时,也能潜藏非尘世的丘壑。文艺的珍贵的雨露浸润到我的灵魂至深处,我是一个再造过的人,创造主就是我自己。但是,天!我能再造自己,我不能把接收过来的世界再造成一世界。莪菲丽雅问哈姆雷特读什么,他回答说:“字,字,字!”我一生都在“字”上做工夫,到现在还只能用“字”来做这世界里面的日常交易,再造另一世界所需要的“字”常是没到手就滑了去。圣约翰说:“太初有字,字和上帝在一起,字就是上帝。”我能了解字的威权,可是我常慑服在它的威权之下。原来它是和上帝在一起的。2rS中华典藏网

研究文学的途径[1]2rS中华典藏网

我生长在安徽的桐城,自幼便深刻地受着古文的影响,虽然以后进武昌高等师范,但是对科学依然隔膜,考到科学的功课时,便当作文做,自己那时的英文程度亦不好。及到后来保送到香港大学去时,因为要通过入学考试原故,才下死功去钻研英文和其他科学,数学亦是那时学好的。进港大以后,因学校的制度不同,他们注意在普通科,虽然入文科而趣味亦偏重在文学,但只能下三分之一的工夫,而三分之二的时间却要用在心理、生物、哲学、教育学、历史等上面。那时对治学的感想还没有甚么,只觉得自己天真烂漫的。在香港读了五年,民国十年到上海,在吴淞中国公学任教。江浙战争起后,中公停顿,便开办立达学校。在立达的生活是苦干的一页,教员自己掏腰包租房子设学校,学生大都是中公来的,那时一面教书,一面拿出钱来,维持生活的办法是在上海医专等校兼课,学校便是这样维持下去。2rS中华典藏网

一 人格感化的教育2rS中华典藏网

那时我对于中学教育的感想,觉得中等教育应有办学人自己的旨趣,而不全依政府的规定,在立达中可说是行的感化教育,师生不在法治精神下相处,完全好像一家人似的,并且学校还不主张开除学生。在上海任教两年,后来考起安徽省的官费留学便到英国去,那是1年的事。到英国直接进爱丁堡大学,那里是三年修满,行自由选科制,每年只习两科,虽是只有两科,工作却很繁重。在爱大主要还是学文学,其次哲学、心理学、艺术史等,那时的趣味是两方面的,一是文学,特别是诗的方面;一是哲学和心理学。我的文学的趣味亦常常变迁,起初,我喜欢浪漫主义时代的作品,看不起十七世纪的neo-classcic的修辞和感伤的情绪。近代英国诗,尤其是象征主义的,反对修辞和感伤至烈,可说后来我亦喜欢过它,古典的东西我亦喜欢,但我真正下功夫研究的却是十九世纪的英诗,如华兹华斯(Wordsworth)、布朗宁(Browning)诸人。对文学我不信甚么主义的文学最好,我以为不管属于任何主义的作品,好的终是好的,坏的终是坏的。2rS中华典藏网

二 学文学应通心理学2rS中华典藏网

学文学我以为应通心理学,它对文学的理论方面是大有帮助的,尤其研究近代小说,所需心理学的知识更多。美学我也喜欢,重视;我受它和文学的训练,对我有莫大的裨益。文人们说科学使人客观化,但我以为文学也能使人客观化,我自己便是一例。我学文学与美学的所得是学会看人,把“自我”置诸物外,纯粹作为旁观者,这样自己常是小说家、戏剧家去看人,看社会,这种“无我”的境界使自己摆脱许多无谓的烦恼和纷纭。民国十六年从爱丁堡大学毕业,转到伦敦大学。在伦大是最自由研究的时期,读书的范围很宽泛。在大学中只选一两门功课听讲,而大部的时间都用在伦敦博物院的阅览室里自修,特别偏重于美学和文学批评的读物与研究。《文艺心理学》的作品便在那时完成的。两年后到巴黎,换个口味研究法国文学和继续心理学的研究。在那里住到一年到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在法)去。地方虽换,研究的工作还是继续的。《悲剧心理学》(The Psychology of Traged)便在那里完成的。两年后便回国来,任教北大。2rS中华典藏网

三 兴趣与训练是治学两大要素2rS中华典藏网

现在对治学的意见,是觉得兴趣和训练两者都必要,前者好像是引进,而后者则像是推动。两者相辅相成,舍一取一是不完备的。对个人的感想是觉得从前读书似乎随便一点,原因是不对任何人负责;现在教学了,小心翼翼地研读,好像责任在鞭策自己似的。生平的憾事是不娴音乐,不习运动,我以为两者对生活极重要,因为音乐可以陶冶性情,安慰寂寞。运动可以健练身体,活泼精神。从前常感没有工夫去注意它们,而现在更没有机会,同时亦来不及了。2rS中华典藏网

研究诗歌的方法2rS中华典藏网

古希腊文中没有字相当于“文学”,希腊人眼中只有“诗”,“诗”就等于近代所谓“文学”。配乐歌唱的短章叫做诗,长篇叙事颇类似近代小说的作品,像荷马所作的,还是叫做诗(“史诗”),在台上表演的描写人物行动的戏,也还是叫做诗(剧诗)。亚理斯多德的《诗学》所讨论的就是文艺上一般问题。这并不仅是因为在历史上韵文比散文早起,实在是因为诗是文学的精华,真正文学都必有诗的特质。近代美学家颇有人主张把一切纯文学都看成诗,只承认“诗与非诗”的分别,不承认“诗与散文”的分别。我们一般人都依习惯把文学分成若干种类,诗是一种,小说,戏剧,小品文等等又各是一种,于是诗与小说戏剧等等成为平行的东西。近代学问尚专门,有人专研究小说不读诗,也有人专研究诗不读小说,研究诗歌自成一种专门的学问。其实小说戏剧的精妙处诗歌都有,诗歌的精妙处戏剧小说却不尽有;至少是懂得诗歌的人一定能懂得小说戏剧,懂得小说戏剧的人却不一定能懂得诗歌。所以我认为研究诗歌是研究一般文学的最好的入门训练,在诗歌里摸索得到门径,再进一步去研究其他种类文学,就都不难迎刃而解了。2rS中华典藏网

一般人起始读诗,多抓住几种选本,如《古诗源》《唐诗三百首》《文选》《唐宋诗醇》《古今诗选》《十八家诗钞》之类。这是一个简便的方法。入选的诗大半是人所共赏的好诗,免得读者自去沙里淘金,可以节省时力。选本大半只取各时代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品,读者可以从此略见诗歌源流,然后由博返约。每一种值得读的选本都必有一个特殊观点,代表一种特殊风尚,读者可以从此寻出一个门径。这都是选本的好处。但是选本只能当作一座桥梁,不能奉为终生的圭臬。选本既各代表选者的特殊趣味,就不免偏,有时甚至不免陋。读过几种选本略窥门径之后,便须多读专集。读了一个诗人的专集,才能彻底了解他的人格,他的各篇诗中的关联,以及他的艺术的生展和转变。除了少数大诗人以外,集中都不免有坏诗。好坏都由比较见出,不读坏诗就不明瞭好诗之所以好,所以偶读坏诗也是一种很好的训练。好坏必须由自己真正感觉到,专读选本容易失去独立自由评判的精神,只跟着旁人说好说坏,一养成了这种奴隶心习,对于文学就不能有很高尚纯正的趣味。每个读者都应该自己选定一个选本,不管旁人的议论,把自己真心爱好的诗都选进去;而且这选本隔几年应该覆勘一遍,学力渐深,见解渐正确,嗜好也必渐转变。如果一个细心而用功的读者从少至老不断地下这样的工夫,到老来把生平各时期的选目拿来比较一看,那就等于他的文艺趣味发展史。2rS中华典藏网

每个大诗人都前有所承,后有所发。这便是所谓“源流”。如果只读某一诗人的作品,不理会他的来踪去向,就决不能彻底了解他的贡献。每一国的诗都有一个绵延贯串的生命史,拿各时代的成就合拢来看,是一个完整的有生命的东西,中间有脉络可寻。后一代继承前一代的风气,前后贯串,固不消说,就是后一代反抗前一代的风气,反抗的根源也是伏在前一代。并且文艺上的反抗大半是部分的,任何一时代的新文学没有完全脱去传统的影响而白手起家的。唐人尽管于六朝为革命,宋人尽管于唐人为革命,白话诗尽管于旧诗为革命,唐人仍于六朝取法,宋人仍于唐人取法,依理推,白话诗也许仍须认旧诗做祖宗。所以研究诗和研究他类文艺一样,我们必须有“历史的意识”,借明白全体来彻底明白某一部分。我们最好顺时代的次序,由古代读到现代,看出前启后的道理;再由下溯上,由现代读到古代,看出后变前的道理。经过这样顺沿和逆溯的工夫,再总观全局,我们胸中就可建造一部诗史,把其中源流派别承接转变的关系看得一目了然。每个人对于诗的“历史的意识”都应该这样地得到,才切实有用。至于一般文学史或诗史之类著作仅如导游书,未游览以前可以指点路径,既游览以后可以比较印象,至于名胜地方的真正风味必须借亲自游览去领略。2rS中华典藏网

诗是最精炼的情思表现于最精炼的语文,所以比其他种类文学较难了解。有些诗难在情思深微,境界迷离隐约,词藻艰深,典故冷僻,本事隐晦。但是我们一望而知其难,便知道要费一番苦心去摸索,不至把它轻易放过;费过一番苦心,总可以有豁然贯通的时候。真正“难”的诗倒是表面看来很平淡无奇而实在有微言妙蕴的,我们略不经意,便滑了过去,犹如佛家所说的身怀珠玉,不知其为宝而去行乞一样。最大诗人的最大成就往往就在这种平淡无奇,不易令人经意处。比如说,陶渊明比李义山难懂,虽然表面看来适得其反,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我们看诗话或批评文,常看见修养比我们深厚的鉴赏家们指出某一首或某一两句诗特加赞叹,不免惊讶:这是我们常读的诗,向来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原来竟有人这样激赏它!稍加玩味,我们会开始发现它果然佳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的粗心。这是普通的经验,它证明读诗必须极细心,也证明我们通常很粗心。读诗第一件要事是养成细心的习惯,一语不苟,一字不苟,不放过题中应有之意,更不放过言外之意。诗的领域中不许有性情浇薄的人闯入,也不许有粗心人闯入。2rS中华典藏网

诗寓情志于景于事,表达于语文。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眼见印在书上的十六字是语文,杨柳雨雪是景,来往是事,而诗人所写的对于时序变迁的感慨是情。我们读诗,第一步须透懂语文,由语文以见景事;第二步须把景事在心中融会成一种完整境界,由此以推见情志。懂语文大非易事,我们须明白字面的意义,和字句间的声音节奏。有些诗字面意义,有些艰深,我们入手,不能不虚心像一个小学生,不惜勤翻字典,类书和注释,或是请教师友,总之,不能囫囵吞枣,容许有一字一句没有透懂就放过。诗有时有本事,与作者生平或时代背景有关,在本文中或不易见出,也必须尽量地把它理得清清楚楚。这是起码的工夫。但是诗的语文最重要的成分在声音节奏,我们必须反复吟诵,把声音节奏抓住。声音节奏是情趣的直接的表现,读诗如果只懂语文意义而不讲求声音节奏,对于诗就多少是门外汉。诗不仅要朗诵,而且要熟读,读熟了,一首诗就常在心中盘旋,成为自己的精神产业的一部分,可以在心中生根发芽,新的领悟会随新的人生经验源源而来,总之,它就在心中活着,而且不断地生长着。2rS中华典藏网

真正的欣赏都必寓有创造,不仅是被动的接受。诗都以有限寓无限,我们须从语文所直示的有限见出语文所暗示的无限。这种“见”需要丰富的想象力。所谓“想象”就是把感官所接受的印象加以综合填补,建立一个整个的境界出来。最重要的是视觉想象,无论读那一首诗,“心眼”须大明普照,把它的情景事态看成一个完整境界,如一幕戏或一幅画。有时单是“看”还不够,有气味时须能嗅,有声音时须能听,有运动时须能以皮肤筋肉去感触。比如读杜工部的《江边独步寻花》一首七绝:“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如果在想象中眼睛没有看见那春天乡下百花盛开莺啼蝶舞的状况,鼻子没有嗅到花香和江边春天的新鲜空气,耳朵没有听见莺啼,皮肤没有觉得暄风丽日,筋肉没有体验到“压”、“舞”、“流连”、“自在”的风味,而且如果在想象中没有这一切见闻嗅触综合成为恰如杜工部所经历的境界,我们对于那首诗决不能完全了解。诗主要地由感官透入心灵,如果感官活动不灵敏,接受诗的影响就比较微薄,读诗时我们也不妨随时分析,看哪些意象该用哪种感官去了解。2rS中华典藏网

想象就是“设身处地”,我们不但要设身处在诗所写的地位,如上例黄四娘家的花园,还要设身处在诗人的地位,拿他的身世背景和性情品格套在自己的身上。这样我们才能于想象中摸索诗人在当时当境所起的情感思想(这就是他要借诗来传给我们读者的)。设身处在诗人的地位比较困难,因为他的身世背景或无从详知,他的性情品格或不易追攀,读陶渊明的诗,自己就变成陶渊明,谈何容易!不过这是程度问题,我们就诗本身去体会,多少可以见出诗人的面目,至少在想象的片时,我们可以具有几分诗人在写诗时的风怀。我们开始研究诗,就应当常练习在这方面做工夫。况夔笙在《蕙风词话》里有一段自道学词甘苦的话可以取法:2rS中华典藏网

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三十年前以此法为日课,养成不入时之性情,不惶恤也。2rS中华典藏网

这套工夫需要专心致志,所谓“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诗必如此读,才可以钻进里面去;否则浮光掠影,如终在表面上留滞,不能领略好诗,也就决做不出好诗来。2rS中华典藏网

一切价值都由比较得来,常作比较也是读诗的一种极切要的工夫。同一诗人的诗经过细心比较,才可以见出全集各诗的关联,以及艺术技巧的生展转变。类似的诸诗人的作品经过细心比较,才可以见出渊源影响,大体相同中的微妙的分别。不同的诸诗人的作品经过细心比较,才可以见出艺术境界的丰富,或浅或深,或刚或柔,或平淡,或高华,或婉约,或豪放,各有胜境,幻化无穷。“坐井观天”在治任何学问中都很危险,偏就不免蔽,蔽就不免陋。治诗也是如此,第一要求深,第二要求广。深体会,广参较,才能养成平正通达的见识和纯正典雅的趣味。2rS中华典藏网

谈到比较,我们不妨趁便一谈西方诗的研究。概括地论中西诗的优劣,一如概括地论中西文化的优劣一样,很难得公平允当。中诗有胜过西诗的地方,也有不及西诗的地方,各有胜境,很可以互相印证。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开始爱好中诗,领略中诗的优美,是在读过一些西诗之后。从西诗的研究中,我明白诗的艺术性和艺术技巧,我多少学会一些诗人看人生世界和运用语文的方法。拿这一点知解来返观中诗,我在从前熟诵过的诗中发现很多的新的意味。拿从前的诗话或论诗的文章来看,我的见解有与前人暗合的,也偶有未经前人道及的。浅尝已如此,深入当有较大的收获。因此我想研究中诗的人最好能从原文读西诗(诗都不能翻译)。多读西诗或许对于中诗有更精确的认识。西诗可以当作一面镜子,让中诗照着看看自己。2rS中华典藏网

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2rS中华典藏网

据我的教书经验来说,一般青年都欢喜听故事而不欢喜读诗。记得从前在中学里教英文,讲一篇小说时常有别班的学生来旁听;但是遇着讲诗时,旁听者总是瞟着机会逃出去。就出版界的消息看,诗是一种滞销货。一部大致不差的小说就可以卖钱,印出来之后一年中可以再版三版。但是一部诗集尽管很好,要印行时须得诗人自己掏腰包作印刷费,过了多少年之后,藏书家如果要买它的第一版,也用不着费高价。2rS中华典藏网

从此一点,我们可以看出现在一般青年对于文学的趣味还是很低。在欧洲各国,小说固然也比诗畅销,但是没有在中国的这样大的悬殊,并且有时诗的畅销更甚于小说。据去年的统计,法国最畅销的书是波德莱尔的《罪恶之花》。这是一部诗,而且并不是容易懂的诗。2rS中华典藏网

一个人不欢喜诗,何以文学趣味就低下呢?因为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作一首诗看。诗比别类文学较谨严,较纯粹,较精致。如果对于诗没有兴趣,对于小说戏剧散文学等等的佳妙处也终不免有些隔膜。不爱好诗而爱好小说戏剧的人们大半在小说和戏剧中只能见到最粗浅的一部分,就是故事。所以他们看小说和戏剧,不问他们的艺术技巧,只求它们里面有有趣的故事。他们最爱读的小说不是描写内心生活或者社会真相的作品,而是《福尔摩斯侦探案》之类的东西。爱好故事本来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如果要真能欣赏文学,我们一定要超过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要超过对于《福尔摩斯侦探案》的爱好,去求艺术家对于人生的深刻的观照以及他们传达这种观照的技巧。第一流小说家不尽是会讲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说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树搭成的花架,用处只在撑扶住一园锦绣灿烂生气蓬勃的葛藤花卉。这些故事以外的东西就是小说中的诗。读小说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它的诗,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记架上的花。要养成纯正的文学趣味,我们最好从读诗人手。能欣赏诗,自然能欣赏小说戏剧及其他种类文学。2rS中华典藏网

如果只就故事说,陈鸿的《长恨歌传》未必不如白居易的《长恨歌》或洪昇的《长生殿》,元稹的《会真记》未必不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兰姆(Lamb)的《莎士比亚故事集》未必不如莎士比亚的剧本。但是就文学价值说,《长恨歌》《西厢记》和莎士比亚的剧本都远非它们所根据的或脱胎的散文故事所可比拟。我们读诗,须在《长恨歌》《西厢记》和莎士比亚的剧本之中寻出《长恨歌传》《会真记》和《莎士比亚故事集》之中所寻不出来的东西。举一个很简单的例来说,比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2rS中华典藏网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2rS中华典藏网

或是崔颢的《长干行》:2rS中华典藏网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2rS中华典藏网

里面也都有故事,但是这两段故事多么简单平凡!两首诗之所以为诗,并不在这两个故事,而在故事后面的情趣,以及抓住这种简朴而隽永的情趣,用一种恰如其分的简朴而隽永的语言表现出来的艺术本领。这两段故事你和我都会说,这两首诗却非你和我所做得出,虽然从表面看起来,它们是那么容易。读诗就要从此种看来虽似容易而实在不容易做出的地方下工夫,就要学会了解此种地方的佳妙。对于这种佳妙的了解和爱好就是所谓“趣味”。2rS中华典藏网

各人的天资不同,有些人生来对于诗就感觉到趣味,有些人生来对于诗就丝毫不感觉到趣味,也有些人只对于某一种诗才感觉到趣味。但是趣味是可以培养的。真正的文学教育不在读过多少书和知道一些文学上的理论和史实,而在培养出纯正的趣味。这件事实在不很容易。培养趣味好比开疆辟土,须逐渐把本非我所有的变为我所有的。记得我第一次读外国诗,所读的是《古舟子咏》,简直不明白那位老船夫因射杀海鸟而受天谴的故事有什么好处,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蒙昧真是可笑,但是在当时我实在不觉到这诗有趣味。后来明白作者在意象音调和寄思幻想上所做的工夫,才觉得这真是一首可爱的杰作。这一点觉悟对于我便是一层进益,而我对于这首诗所觉到的趣味也就是我所征服的新领土。我学西方诗是从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入手,从前只觉得这派诗有趣味,讨厌前一个时期的假古典派的作品,不了解法国象征派和现代英国的诗;对它们逐渐感到趣味,又觉得我从前所爱好的浪漫派诗有好些毛病,对于它们的爱好不免淡薄了许多。我又回头看看假古典派的作品,逐渐明白作者的环境立场和用意,觉得它们也有不可抹煞处,对于他们的嫌恶也不免减少了许多。在这种变迁中我又征服了许多新领土,对于已得的领土也比从前认识较清楚。对于中国诗我也经过了同样的变迁。最初我由爱好唐诗而看轻宋诗,后来我又由爱好魏晋诗而看轻唐诗。现在觉得各朝诗都各有特点,我们不能以衡量魏晋诗的标准去衡量唐诗和宋诗。它们代表几种不同的趣味,我们不必强其同。2rS中华典藏网

对于某一种诗,从不能欣赏到能欣赏,是一种新收获;从偏嗜到和他种诗参观互较而重新加以公平的估价,是对于已征服的领土筑了一层更坚固的壁垒。学文学的人们的最坏的脾气是坐井观天,依傍一家门户,对于口胃不合的作品一概藐视。这种人不但是近视,在趣味方面不能有进展;就连他们自己所偏嗜的也很难真正地了解欣赏,因为他们缺乏比较资料和真确观照所应有的透视距离。文艺上的纯正的趣味必定是广博的趣味;不能同时欣赏许多派别诗的佳妙,就不能充分地真确地欣赏任何一派诗的佳妙。趣味很少生来就广博,好比开疆辟土,要不厌弃荒原瘠壤,一分一寸地逐渐向外伸张。2rS中华典藏网

趣味是对于生命的彻悟和留恋,生命时时刻刻都在进展和创化,趣味也就要时时刻刻在进展和创化。水停蓄不流便腐化,趣味也是如此。从前私塾冬烘学究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八股文,试帖诗,《古文观止》和了凡《纲鉴》。他们对于这些乌烟瘴气何尝不津津有味?这算是文学的趣味么?习惯的势力之大往往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我们每个人多少都有几分冬烘学究气,都把自己囿在习惯所画成的狭小圈套中,对于这个圈套以外的世界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沉溺于风花雪月者以为只有风花雪月中才有诗,沉溺于爱情者以为只有爱情中才有诗,沉溺于阶级意识者以为只有阶级意识中才有诗。风花雪月本来都是好东西,可是这四个字联在一起,引起多么俗滥的联想!联想到许多吟风弄月的滥调,多么令人作呕!“神圣的爱情”“伟大的阶级意识”之类大概也有一天都归于风花雪月之列吧?这些东西本来是佳丽,是神圣,是伟大,一旦变成冬烘学究所赞叹的对象,就不免成了八股文和试帖诗。道理是很简单的。艺术和欣赏艺术的趣味都必须有创造性,都必时时刻刻在开发新境界,如果让你的趣味囿在一个狭小圈套里,它无机会可创造开发,自然会僵死,会腐化。一种艺术变成僵死腐化的趣味的寄生之所,它怎能有进展开发?怎能不随之僵死腐化?2rS中华典藏网

艺术和欣赏艺术的趣味都与滥调是死对头。但是每件东西都容易变成滥调,因为每件东西和你熟悉之后,都容易在你的心理上养成习惯反应。像一切其他艺术一样,诗要说的话都必定是新鲜的。但是世间哪里有许多新鲜话可说?有些人因此替诗危惧,以为关于风花雪月,爱情,阶级意识等等的话或都已被人说完,或将有被人说完的一日,那一日恐怕就是诗的末日了。抱这种顾虑的人们根本没有了解诗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诗的疆土是开发不尽的,因为宇宙生命时时刻刻在变动进展中,这种变动进展的过程中每一时每一境都是个别的,新鲜的,有趣的。所谓“诗”并无深文奥义,它只是在人生世相中见出某一点特别新鲜有趣而把它描绘出来。这句话中“见”字最吃紧。特别新鲜有趣的东西本来在那里,我们不容易“见”着,因为我们的习惯蒙蔽住我们的眼睛。我们如果沉溺于风花雪月,也就见不着阶级意识中的诗;我们如果沉溺于油盐柴米,也就见不着风花雪月中的诗。谁没有看见过在田里收获的农夫农妇?但是谁——除非是米勒(Millet)、陶渊明、华兹华斯在这中间见着新鲜有趣的诗?诗人的本领就在见出常人之所不能见,读诗的用处也就在随着诗人所指点的方向,见出我们所不能见;这就是说,觉得我们所素认为平凡的实在新鲜有趣。我们本来不觉得乡村生活中有诗,从读过陶渊明、华兹华斯诸人的作品之后,便觉得它有诗;我们本来不觉得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之中有诗,从读过美国近代小说和俄国现代诗之后,便觉得它也有诗。莎士比亚教我们会在罪孽灾祸中见出庄严伟大,伦勃朗(Rambrandt)和罗丹(Rodin)教我们会在丑陋中见出新奇。诗人和艺术家的眼睛是点铁成金的眼睛。生命生生不息,他们的发见也生生不息。如果生命有末日,诗总会有末日。到了生命的末日,我们自无容顾虑到诗是否还存在。但是有生命而无诗的人虽未到诗的末日,实在是早已到生命的末日了,那真是一件最可悲哀的事。“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就是对于人生世相失去解悟和留恋,就是对于诗无兴趣。读诗的功用不仅在消愁遣闷,不仅是替有闲阶级添一件奢侈;它在使人到处都可以觉到人生世相新鲜有趣,到处可以吸收维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2rS中华典藏网

诗是培养趣味的最好的媒介,能欣赏诗的人们不但对于其他种种文学可有真确的了解,而且也决不会觉得人生是一件干枯的东西。2rS中华典藏网

怎样学习中国古典诗词2rS中华典藏网

中国青年社约我和另外几位同志写一些介绍中国古典诗词的文章,计划是选择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作必要的简明的注释,详加分析,把好处指点出来,帮助青年朋友们培养阅读古典诗词的兴趣和能力。我欣然接受下了这个任务,因为这是一种有益的而且我也爱做的工作。青年朋友们现在都渴望把生活弄得丰富些,并且从祖国文艺传统里吸收些经验教训,来丰富自己的创作。青年朋友们要欣赏古典诗歌的希望是很深切而普遍的,只是古典诗歌对于他们多少还是一片待开垦的处女地,他们还没有摸到门径,不知道从何下手,或是怎样下手。因此,在介绍作品之前,对怎样学习古典诗词作一点一般性的入门的介绍,是必要的。2rS中华典藏网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诗歌,从《诗经》起,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这两千多年的传统是不断发展的,一线相承而又随着时代变化的。它可以粗略地分为三个大阶段:一、周秦时代,即《诗经》《楚辞》时代,这时代的诗歌大半来自民间,原来是与音乐舞蹈合在一起的。因为来自民间,所以它在创作和流传上都具有很大的集体性;因为与乐舞相伴,所以它大半可歌,有一定的音律。在这时期,四言体(即四字一句)占主导的地位,但变化比较多,到了楚辞,句子就比较长些了。二、汉魏六朝时代,这时代诗歌经过了一个大转变,一方面乐府民歌仍然保持原始诗歌的集体性与可歌性,另一方面诗成为文人的一种专业,文人也吸收了民歌的影响,但不免渐向雕琢方面走,技巧上逐渐成熟,民歌质朴的风味便渐渐减少,诗与乐舞也就渐渐分离了。在这时期,占主导地位的音律是五言体,但是七言也渐渐起来了。三、唐宋时代,这时期是文人诗的鼎盛时代,除了五古七古(即五言和七言不讲音义对偶的像汉魏时代那样的诗)达到了高度的成熟之外;承继六朝的影响,五律七律(即在声音和意义上要求成一联的两句互相对仗)两种体裁也由兴起而渐趋成熟了。原来汉魏以前,诗大半伴乐,诗的音乐主要地要从乐调上见出;魏晋以后,诗既渐与乐分开,诗的音乐就要从诗的文字本身上见出了。这是六朝以后诗讲四声(即平上去入;上去入合为仄声)的主要原因。词也在这个时期由兴起到鼎盛。词本出于教坊(职业歌唱者训练的地方),原来都有一定的乐谱,可以歌唱,后来落到文人手里,也就只是依谱填词,不一定能歌唱了。从诗的发展看,词可以说是从律诗变化来的。后来的曲子又是词的变化。唐宋以后的诗词只能算是唐宋的余波,新的发展很少。2rS中华典藏网

这三大阶段中的作品是浩如烟海的。初学者最好先从选本入手。过去的选本也很多,但是选的人观点不同,大半不很适合现时代的需要。我们希望不久有较好的新的选本陆续出来(例如余冠英的《乐府诗选》)。在适合需要的选本出齐以前,读者不妨暂用过去几种流行较广的选本。我想到有三种卷帙不多的选本可以介绍给读者。第一种是沈德潜选的《古诗源》,选的尽是唐以前的诗;第二种是蘅塘退士选的《唐诗三百首》,选的尽是唐代各体诗;第三种是张惠言的《词选》,是唐五代宋词的最严格的一个选本(或用唐圭璋的《唐宋词选》亦可)。这几种选本选得都相当精,分量很少。我自己去看,不用一个月就可以全看完。初学者看,时间当然要多费些。不必嫌它太少。学习一门东西有如绘画,先须打一个大轮廓,对全局发展变化有一个总的概略的认识,然后逐渐画细节,施彩色,画出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动的人物来。读了这几本选本以后,读者就可以看出哪些诗人是自己特别喜爱的,再找他们的专集去读。2rS中华典藏网

古典诗词大半是用文言写的。读者初来难免遇到一些语言的障碍。这种障碍也并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大,因为第一流的诗词作者所用的语言尽管精妙,总是很简洁的。有许多名著在过去都有些注本,读者遇到困难时不妨查注本,翻字典,或是请教师友。万一没有这种方便,也不要畏难而退。先找自己基本上能懂得的诗(这是很多的)去读,读多了,自然会找出一些文言的诀窍。了解的能力就会逐渐增加。凡是好的诗词都不是一霎子就能懂透的。我从小就背诵过许多诗词,这些诗词我这几十年来往往读而又读,可是是否我个个字都懂了呢?绝对不是这样,有许多字义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楚,有许多诗的背景我至今还是茫然。但是这个缺陷并不妨碍我对于那些诗词在基本上能了解,能欣赏,而且能得到教益。学习的过程就是变不懂为懂,这当然需要一些时间和努力。2rS中华典藏网

我们对于古典诗词不可能马上就都彻底了解,但是必须要求彻底了解。凡是诗词都是用有音乐性的语言,刻画出一个完整的具体的形象或境界(可能是景,可能是事,也可能是景与事融合在一起),传达出一种情致。读一首诗词就要抓住它的具体形象和情致。要做到这一点,单像读散文故事那样一眼看过去,还不济事。诗词往往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须加以反复回味,设身处境地体验,才可以逐渐浸润到它的深微地方,领略到它的情感。诗词的情致是和它的有音乐性的语言分不开的,要抓住情致,必须抓住语言的音乐性(例如节奏的高低长短快慢,音色的明暗等等)。语言的音乐性在默读中见不出来,必须朗读,而且反复地朗读,有时低声吟哦,有时高声歌唱。比如读一首歌(例如《歌唱我们的祖国》),只像作报告式地读是不行的,必须拖着嗓子唱出它的调子来,才能领会到它里面的情感。诗词和我们唱的歌只有一点不同:歌有一定的调子,而多数诗词或是本有一定的调子而现在已经失传,或是根本没有一定的调子。读者只能凭自己体会到的情感,在反复吟诵中把它摸索出来,这也并不是很难的事,时时注意到吟诵的节奏和色调要符合诗的情调就行了。在这过程中读者会发现他原来所体会的那点情感还是浮面的,反复吟诵会使他逐渐进入深微的地方。中国诗词大半都不很长,择自己所爱好的诗词背诵一些,也是一种很有益的训练。2rS中华典藏网

谈文学选本2rS中华典藏网

文学作品是读不尽的!人生有限而近代生活又极繁忙。所以对于爱好文学的人们,我们不必要求过奢,不妨容许他们取一点捷径。让每个人都接近一点文学,总比叫大多数人因书籍太多而索性不读,较胜一筹。2rS中华典藏网

不过文学教育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而不是一种知识的贩卖。比如喝茶,茶的好味道一定要喝才能知道。喝起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滋味。每个人自己所尝到的滋味才最亲切,最真实。读一千部茶经或茶史也抵不上啜一口真正的好茶。读文学也是如此,人所读的尽管为量极少,必须真正是文学作品,而不是关于文学的“道听途说”,如文学史,文学大纲,戏剧原理,小说作法之类书籍。与其搜寻许多学术权威著作去辨明五言诗和七言诗,或是词与曲的关系和分别,不如学会真正爱好一首诗或一首词。因为这个道理,没有多少时间可读书而却爱好文学的人们,应该丢下文学史或文学大纲之类书籍,去找几部轻便而不太简陋的选本来细心玩味。在选本里读者还可以和作者对面,可以和他发生亲切的契合,尝到他的作品的特殊滋味。2rS中华典藏网

在读选本之前,我们须明白选本的功用和缺陷。编一部选本是一种学问,也是一种艺术。顾名思义,它是一种选择。有选择就要有排弃,这就可显示选者对于文学的好恶或趣味。这好恶或趣味虽说是个人的,而最后不免溯源到时代的风气,选某一时代文学作品就无异于对那时代文学加以批评,也就无异于替它写一部历史,同时,这也无异于选者替自己写一部精神生活的自传,叙述他自己与所选所弃的作品曾经发生过的姻缘。一部好选本应该能反映一种特殊的趣味,代表一个特殊的倾向。2rS中华典藏网

因为如此,一个好选本还可以造成一种新风气,划出一个新时代。在中国,《昭明文选》,《玉台新咏》,《花间集》,王渔洋的《古诗选》,姚惜抱的《古文辞类纂》以及张惠言的《词选》,都曾经发生这样的功用。在西方专就英国来说,十八世纪波塞主教(Bishop Percy)所选的《古英诗遗迹》,是浪漫运动的一个重要的成因。冉塞(Allen Rainsay)的《茶桌杂抄》激动了彭斯(Bunns)和其他苏格兰诗人用苏格兰土语写诗。现代英国诗有回到多恩(Donne)及“哲理派”的倾向,而开这个风气的是一个选本,即谷里尔生教授(Crierson)的《十七世纪哲理派诗选》。2rS中华典藏网

初学文学者对着浩如烟海的典籍,不免觉得如置身五里雾中,昏迷不知去向。其实真正好的作家并不多,而真正好的作家的真正好的作品也往往寥寥有数。为文学训练起见,泛读不如精读,精读必须精选。最大的词人如苏东坡,集里有许多随便写成不可为训的词,最大的诗人如英国华兹华斯,集里中年以后的许多作品大半为“才尽”之作。我们读他们的全集所得的印象远不如从精选本所得到的那样完美。有些诗人如贾长江、姜白石诸人终身在写诗,而现在所流传的他们的诗集都不过薄薄的一本,可是里面篇篇精粹,我颇疑心他们自己曾经严格地删选过。如果每个作家都像他们肯“割爱”,那就无劳后人去选。不幸得很,许多大作家都有敝帚自珍的毛病,让很坏的作品摆在集里,掩盖了真正好作品的光焰。本来在文学训练中,读坏作品有时也很有益,因为好坏在相形之下才易见出。不过就一般读者说,从许多坏作品中抉择少数好作品,不但时间不允许,能力也决不够。文学上披沙拣金的工作应该让修养深厚的学者去做。这种工作的结果就是选本。它的最大的功用在供一般人能以最少的时间和精力,得到一国文学最精华的部分所能给的乐趣。2rS中华典藏网

编选本既能披沙拣金,所以选本不但能为读者开方便之门,对于作者也有整理和宣扬的效果。选某一作家的诗文,就好比替一个美人梳妆打扮,让她以最好的面目出现于世。一个诗人获得听众,有时全靠选本做媒介,一般中国读者知道陶谢李杜苏黄,大半靠几种通俗选本。这种了解当然是不完全的,甚至于是不正确的,但是究竟比毫不了解为好。选本对于不甚知名的作家的功劳尤其大。许多诗人一生只做过几首好诗,如果不借选本,就早已湮没无闻。欧洲最古的选本是《希腊诗选》,里面包含一千余年的(从纪元前五世纪到纪元后六世纪止)希腊文短诗。有许多诗人借这部选本以一两首短诗甚至于一两句隽语而永垂不朽。在中国也有许多诗词专集的作者借《文选》《玉台新咏》《花间集》之类选本而流传到现在。一个选本可以说是文学上的博物院或古物陈列所。2rS中华典藏网

选本都不免反映选者的个人好恶以及当时的风气。所以公允只是一个理想,事实上都难免有所偏向。有偏向就有缺陷。比如英诗最通俗的选本《英诗金库》的选者生在维多利亚后时代,和当时诗人丁尼生是密友,他的选本就不免囿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不太高尚的文学趣味,对于划时代的诗人如多恩、布莱克(Blake)诸人竟一诗不选。王荆公的《唐百家诗选》,把一般人所公认的大家如李杜诸人一律放弃,而入选作者的诗也往往不是代表作。明朝有许多唐诗选本也只是代表何李钟袁那一般人的粗疏或浮浅的趣味。从这些事实看,专靠选本也有很大的危险,那就是依傍一家之言,以一斑揣想全豹。很少有选本能把所选的作家的真正面目揭出来。一般选家都难免有些像印象派画家,从某一个角度看出某一面相,加以过分地渲染。好作品往往被遗弃,坏作品往往得滥竽。一般只知信任选本的读者不免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能行使独立自由的判断。所以读选本虽是走捷径,终只能是初学入门时的一种方便。从选本中对某作家发生兴趣以后,必须进一步读全集。一般选本只是一种货样间,看得合适,你就应走进货仓里去自行抉择。2rS中华典藏网

每个研究文学者对于所读的作家都应自作一个选本,这当然不必编印成书,只要有一个目录就行。学问如果常在进展,趣味会愈趋纯正。今年所私定的选目与去年的不同,前后比较,见出个人趣味的变迁,往往很有意味。同时,你可以拿自己的选目和他人的选本参观互较,好比同旁人闲谈游历某一胜境的印象,如果彼此所见相同,你会增加你的自信,否则,你也会发生愉快的惊讶,对于自己的好恶加一番反省,这是文学批评的一种有益的训练。2rS中华典藏网

三十五年十一月改写旧稿2rS中华典藏网

就部颁《大学国文选目》论大学国文教材2rS中华典藏网

民国二十九年夏,教育部大学用书编辑委员会在北碚开会,经大会议决提前编选大学国文教材,并推定魏建功、朱自清、黎锦熙等六位专家负责编选。今年十月教育部颁发的《大学国文选目》就是六位专家工作两年的结果。选目当另在本刊发表。现在我们可以先就选目作一个简单的统计。如以时代为标准,选目包括的文章计周秦两汉共三十篇(占全部二分之一),魏晋南北朝共十三篇,唐宋明共十七篇(内有诗五篇)。如以类别为标准,计经十二篇,子七篇,史十六篇,此外集部杂著计论二篇,序四篇(已列史者不计),词赋(连铭在内)五篇,奏疏(连对策在内)三篇,书牍二篇,杂记三篇,墓表一篇,总共六十篇。2rS中华典藏网

六位编选专家都是国学名宿,而且都曾经在大学里担任过多年的国文教学。兹事体大,他们编选历两年之久,斟酌去取之间,自然会煞费苦心。本人对国文既没有下过多少工夫,一向又没有教过大学国文,毫无资格说话,尤其无资格批评六位专家的工作。如果我贸然应允本刊写一点意见的话,我的唯一的借口是专家和普通人的观点常不相同,有时普通人的见解,因为不受某一专门学识的蔽囿,也很可以供参考。2rS中华典藏网

看了那六十篇选目以后,我把所选的文章翻出来大致看了一遍,颇有一点感想。我这样问我自己:假如我是现在的大学一年级生,读过这六十篇以后,我对于国文能否达到选目所悬的水准呢?对这问题,我很茫然。我因为受过十年的私塾教育,到初进大学时,重要的经史都已读过,所以这选目中的文章有一大半我在那时都已相当熟悉,于是我又换一个方式自问:那时候这些文章在实际上对于我有多大影响?对这问题我倒有些把握可以回答:我记得很清楚,在初进大学时,我读得最多的是两汉以前的著作,可是我最感觉得益受用的倒不是那些经子骚赋而是一部分史传和寥寥数百篇唐宋人的散文。从那时到现在,二十多年间我也还不断地翻旧书看,我也很明了群经诸子与楚词汉赋的文章真茂美,拿唐宋文来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可是到现在我还不敢说,我在写作方面可以从《易经》《书经》《庄子》《离骚》之类大文章中得一点力。2rS中华典藏网

这并非说,这些名著在其他方面对于我毫无用处,文艺欣赏本身就是一种修养,何况它们于供欣赏之外,还帮助我了解古人的学术思想和生活状况?但是这些作用是否为大学国文教学的主要目的却大是问题。依我的愚见,大学国文不是中国学术思想,也还不能算是中国文学,他主要地是一种语文训练。如果这个看法不错,部颁的大学国文选目似还有商榷的余地。就大体说,两汉以前的文章选得太多,唐宋以后的文章选得太少;他着重史传叙事文是一大特色,不过十六篇史传再加上三篇左传,几占全部三分之一(如论篇幅超过全部二分之一),似嫌过多,论著(经子不计)只有两篇,书牍只有两篇而且都是谈论文章的。杂记只有三篇(《水经注》一段,《洛阳伽蓝记》二段,而唐宋人作品如韩柳欧苏的名作全不入选),在分量分配上都像有欠斟酌。诗本可不选,要选的话,只有李白《梦游天姥吟》,杜甫《北征》和《哀江头》,白居易《琵琶行》,苏轼《题烟江叠嶂图》五篇,也不能示诗体大概。2rS中华典藏网

把大学国文当作一种语文训练看,编选教材必须顾到两个重要的事实,第一是时间,在现制课程标准上,大学生只在第一年级共同必修国文,授课时间每周仅三四小时(连作文在内),国文以外第一年级还有六七种课程须修习,能够用于国文一科的自修时间也极少。在有限制的时间之内,编选的教材必须精当,使学生读着就能受用,不至囫囵吞枣。其次是程度。每年大学入学试验中的国文试卷我们都可以见到,现在一般大学生的国文程度非常低下,这是不可讳言的事实。我们须因材而教,悬的标准不宜越高,选的教材必须有很明显的规模法度可循,文字也不宜过于深奥。才吃乳的小儿就令他嚼肉骨,非徒无益而又有害。2rS中华典藏网

把这两个事实放在心里,我们编选教材时有一个先决问题:大学国文教学究竟应悬怎样一个目标,学生修习完毕之后究竟应达到怎样一个水准?我们已经说过,这不应该只是灌输学术思想与文史知识。要研究群经诸子和史学名著,文哲史诸系设有专课,可供高年级生选习,不能挤在国文一科里去填塞。国文为现制文、法、理、工、农诸院一年级生共同必修就应有一个可以希望文、法、理、工、农诸院学生都能达到目标。这目标也并不难找。既是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中国人,他起码就应有用中国文阅读和写作的能力,大学国文就应悬训练阅读和写作两种能力为标准。不过这两种能力有深有浅。就阅读说,中国古籍深奥难读的很多,国文专家也不一定都能把任何古书读得透体,据一般经验,继续阅读,继续进步,日积月累,阅读的分量愈多,阅读的能力亦愈强。我们不能希望大学生对于这须循序渐进的工作可一蹴而就;我们只能希望他们有借注解而读群经诸子,不借注解而读两汉以后散文而略懂其大义的能力。至于写作也有高低等差,我们不能希望一般大学生能写高深古雅的诗词歌赋和古文,能固然好,不能也无妨;我们只能希望他们能用浅近文言或国语写公私信,做学术论文,叙述时事或故事,描写眼见耳闻的人物,写得辞明理达,文通文顺,我们所悬的大学国文教学的目标不应低于此,也不必高于此。2rS中华典藏网

在这两种能力之中,写作比阅读还更重要。这有三个重要理由。第一,一般人如理工农诸院的毕业生在事实上阅读古书的机会不多(这并非说,他们无须读古书),但是他们都必须用中文发表思想,至少也须能写一封通顺的信。就目前实际情形说,大学毕业生能够写一封通顺的信的人并不很多。这缺点必须趁早补救。其次,就一般经验说,对于写作有浓厚兴趣的人对于阅读也自然有浓厚的兴趣。不知写作甘苦的人纵然多阅读也大半不能深入。自己多写作,对于旁人的作品决不会轻松放过。所以训练写作即间接训练阅读。第三,大学专门课程甚多,用中文的课程大半都可以训练阅读,只有写作一项必须在国文课程中才可以彻底研究。目前,一般学校对于国文偏重讲解阅读,作文在名义上两周有一次,实际上往往一学期只作几次。学生敷衍塞责,教授也不能细心批改,这是一个极不合理的办法。2rS中华典藏网

要训练写作能力,我们须把两个不同的路径分清,一是立本,一是示范。立本就是打根基。这可分深浅两层说,就深一层说,立本是积学蓄理,蕴于中者深厚然后发于外者丰腴,从前人作文所以贵能熔经铸史。就浅一层说,立本对于语文的声音训诂和语句的组织树立基本的知识,使用字不至不妥,行文不至不通。换句话说,小学和文法是文章的基础,要习写作,必先把这基础奠定。至于示范则纯从文章的规模法度技巧诸方面着手,精选模范文若干篇,使学者熟读烂嚼口诵心惟,从里面讨些诀窍,到自己临文时,知道意思如何剪裁,段落如何划分,局势(如上下承接,前后呼应,轻重匀称等)如何安排,句如何造,字如何用,声调如何抑扬顿挫,立言如何得体。立本和示范本也可相依互用,但立本侧重文章背面的普遍修养。示范是说文言文,使光华可以焕发。立本是求有话可说。示范是研究如何把话说得出而且说得好。很显然地,国文在一年的短促期限里决谈不到立本。立本是大学以前的事和大学本科诸专门科目的事。我们决不能希望在寥寥数十篇模范文中求立本。但为示范起见,如果选得精,讲得好,读得熟,习作得勤,寥寥数十篇模范文就很可够用。文章的内容尽管千差万别,作文的道理则说来说去都不外理明辞达,文从字顺。俗语说得好,“一通百通”,能做一篇好文章,就能做无数篇好文章。在大学里时间和精力都只允许侧重示范,而实际上一般大学生没有以文章为千秋事业的必要,也只须侧重示范。既然是示范,就须适合学生程度。就目前大学一年级生的程度说,过于古奥的文章实在是高不可攀。在其他方面,尽管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在练习写作方面,“画虎不成反类犬”,倒不如取荀于“法后王”的意思。秦汉文章除《孟子》《左传》《史记》《汉书》以外,大半绝对不可模仿。比较易模仿的还是唐宋以后的文章,因为规模法度比较明显,技巧比较浅近,就大体说,姚姬传的《古文辞类纂》所示的路径是很纯正而且便于初学的。2rS中华典藏网

我对部分大学国文选目不免有微词,从以上一番话约略可以见出,编选者似没有很注意到大学国文只有一年,和现在大学生国文程度很低落两个重要的事实。他们多选两汉以前作品,用意似在立本与训练阅读的能力,忘记国文选本在任何级学校中都应偏重示范。我相信《易·坤文言》,《书·秦誓》,《庄子·秋水》,《荀子·天伦篇》、《赋篇》,《淮南子·冥览训》以至于《离骚》、《长门赋》之类文章,决不宜做现在大学生的作文模范。单拿《离骚》来说,如果只叫学生懂,至少也得十几小时的讲解,那就要费一个多月的工夫,占去年授课时间十分之一。学生在费去这么多的时间听讲之后,能否懂得几分是问题,就是懂得,能否在里面学得几分写作的诀窍更是问题。像这类文章在国文系较高年级中讲授,原无可非议,摆在一年级中,让文、法、理、工、农诸院学生共同必修,未免是躐等躁进,毫无实益。看编选者的用意,似要把选本弄成一个很完备的百货店。就时代说,从先秦一直到明朝,每时代都有代表作;就种类说,从群经诸子正史以至诗词歌赋,每种都陈列一两件样品。这种办法如从文学观点编订选本,或有必要,为大学一年级生奠定语文基础起见,我们实无须五花八门的陈列,而要指出一个简捷的路径。依我的愚见,我们不妨把选文分做四类,即叙事、说理、状物、抒情。前两类的分量应较多,因为用得最广。大学国文选目中叙事文特多,所可惜的是过于侧重古代;说理文太少,群经诸子虽亦说理,难以为范,唐宋以后的代表作仅三数篇,实在说不过去。我还有一个见解,时代愈近,生活状况和思想形态愈与我们的相同,愈易了解,也愈易引起兴趣。我主张多选近代文,这也是一个理由。尤其是说理文,近代的比较痛快透辟,不像秦汉人的言简意赅,难于捉摸主旨。贾生《治安策》也许比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写得更好,可是学生想得益,与其读十遍《治安策》,不如读一遍《上仁宗书》。如果我教我的子弟做说理文,我毫不迟疑地叫他们看章行严的甲寅政论文字,大公报社评,和梁任公胡适之诸人的论著。至于叙事文,我也必定叫他们除史传之外看着小说(中外新旧在所不论)。我觉得现在一般国文教师还是不脱“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那种“头巾气”,大家穿着纱帽圆领衫和高跟靴在演戏,好像穿起时行便服就有失尊严。要想国文教学走上合理的路,这种“架子”和“头巾气”必须放下才行。2rS中华典藏网

我不愿在这篇短文里再翻出文言和白话的老争执。白话文能否完全取文言文而代之,我不敢武断;不过白话文日渐推广,大多教学生在做白话文,却是铁一般的事实。现在编选大学国文教材的人把白话文完全撇开,只有两种可能的解释。第一种是他们反对白话文。这是受成见与短见的累,时间会证明他们的反抗白费气力。另一种是他们以为白话文容易,无可讲亦无须讲。这更是一个极大的误解。白话文并不比文言文容易,其中也有很大的讲究。大多数学生既在做白话文,而教员天天替他们讲群经诸子,似未免近于滑稽。世间没有可以不学而能的,学生不着实正经地去研究白话文而全凭自己的意思去做,自然不会做得好。他们做不好,于是复古运动者援为攻击白话文的借口。这事实在有些冤枉。大学国文选目的编选者大半是白话文能手,深知其中甘苦,上述两种解释似不能应用到他们身上去,而他们竟不选一篇白话文范作,我百思不得其解,同时我也很惋惜他们给人一个排弃白话文的印象,很可发生不健康的影响。2rS中华典藏网

新诗从旧诗能学习得些什么2rS中华典藏网

我从小就爱读旧诗,近年来为着要了解我们文学界的动态,也偶尔读些新诗。就效果来说,新诗和旧诗的差别是很大的。有些旧诗,我读而又读,读了几十年了,不但没有觉得厌倦,而且随着生活体验的增长,愈读愈觉得它新鲜,不断地发现新的意味。新诗对于我却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很少有新诗能使我读后还想再读,读的时候倒也觉得诗人确是有话要说,而且他所要说的话有时也确是很值得说的,不过总觉得他还没有说得很好,往往使人有一览无余之感,像旧诗那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胜境在新诗里是比较少见的。许多旧诗是我年轻时读的,至今还背诵得出来,可是要叫我背诵新诗,就连一首也难背出。这种情形当然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新诗,我的偏于保守的思想习惯当然在这里也起了作用,不过这恐怕也只是原因的一方面,另一方面的原因恐怕还在新诗确有些欠缺。2rS中华典藏网

比起旧诗,新诗的欠缺究竟在哪些方面呢?谈到发扬传统,这恐怕是急待研究的问题。每个时代的好的文艺都是反映每个时代的现实生活。中国过去各时代的现实生活比我们这个时代的来得丰富些吗?过去可说的话要比现在可说的话多些吗?稍有常识的人对这问题不会作肯定的答复。我们只觉得现代生活是空前丰富的,我们的新诗跟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很不适应,没有能很好地把这个伟大时代的现实生活表现出来。现实生活总是客观地存在着,文艺的功夫在把它反映出来。有人会把它反映得好,有人不会,其中的关键在于对现实生活的体验,而体验是要凭诗人的整个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整系统的思想情感,整个的人格的。在这种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统一中,诗才见出它的深度与广度,也才见出它的真实性。流传下来的成功的中国旧诗总是经得起拿这个深广与真实的标准来衡量的,诗人所写的总是他体验得很深刻的东西,渗透了他的思想感情,形成他的生活中紧要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国旧诗人的看法是:诗人的修养首先是人的修养,人的修养没有到家,修辞便不能“立其诚”,这就是说,不可能真实地反映现实。这一点道理是各国诗的通则,不仅中国诗如此。我们新诗人要学习这方面的道理,当然也不必一定要专从中国传统去学习,但是本国的传统是“近水楼台”,在人民中扎下了深固的根,学起来比较容易,学到的东西也比较易为人民所接受。这是新诗可以从旧诗学习的一方面。2rS中华典藏网

诗歌反映现实是以语言为媒介的。语言与思想情感是紧密地接合在一起的。我们可以说,诗歌的问题主要地是运用语言的问题,而运用语言并不完全是形式技巧的问题,它基本上是思想情感具体化或形象化的问题。姑举李白的一首短诗为例来说明:2rS中华典藏网

子夜吴歌2rS中华典藏网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rS中华典藏网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2rS中华典藏网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2rS中华典藏网

这首诗里有景有情,而情景是交融的。这样的情景的统一体就凝定于这六句五言的语言,它又和这六句语言形成统一体。不可能换一套语言而还可以恰当表达出这里所表达的情景,更不可能换一套情景而还用这套语言。所以语言的锤炼必定同时是思想情感的锤炼,锤炼语言的形式技巧也必定同时是锤炼思想情感的形式技巧。有了这个了解,我们就可以说,中国旧诗在运用语言的形式技巧方面达到了极高度的艺术性。我也读过一些外国诗,各国诗当然各有特长,但是在形象的清新明晰,情致的深微隽永,语言的简炼妥帖,声调的平易响亮各方面,是许多外国诗所不能比美的。这些特长都不是陶潜、杜甫或其他某一个诗人凭空得来的,它是在历史过程中许多诗人辛苦摸索所积累起来的结果。以往作诗的人都从这样积累起来的宝库下过一番刻苦钻研的工夫,作为他在诗艺上精益求精的一种先决条件。所谓“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指的就是钻研传统。从这种揣摩中诗人才领会到一字一句的妥与不妥对全诗的成功与否关系甚大,所以自己作诗时必定是刻苦思索,一字不苟,所谓“吟成一个字,捻断数根须”,正显出诗人对自己的工作所抱的严肃态度。过去诗人的成功大半是如此得来的。我们的新诗人是不是这样学作诗呢?是不是这样作他们的诗呢?依我猜测,许多新诗之不能引人入胜,正因为我们的新诗人在运用语言的形式技巧方面,向我们的丰富悠远的传统里学习的太少。他们过于信任“自然流露”,结果诗往往成为分行的散文,而且是不大高明的散文,这样就当然不能产生诗的语言所应产生的美感。我知道新诗人也在学习,但是只是这个新诗人学另一个比较成名的新诗人,学习一些翻译来的外国诗,最远的传统往往不能过“五四”。现在应该是我们认识真理的时候了,作诗只有现在流行的那一点点训练是远远不够的。2rS中华典藏网

传统固然不仅是形式问题,但是也不能不同时是形式问题。诗是用有音律的语言的。音律无论在哪一国诗里都是一个重要的成分,而同时也是一种偏于形式的成分。每一国诗都有些历代相承的典型的音律形式,例如中国旧诗的五七言。这种典型的音律形式之所以形成,起先是由于诗须与歌舞合拍,而到了诗乐舞分家之后,是由于每国语言本身的特征。随着语言的变迁,音律形式也往往随之变迁。但是变迁总是在一定基础上变迁,例如中国旧诗由四言到五言,由五言到七言,由五七言到杂言和词曲,都是随时在变,但是变来变去,总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变,例如讲四声,讲韵脚,讲字组的顿之类。这些历时较长,变动得较少的东西可以说是一国诗的音律的基础。这种音律的基础在各国诗歌里都有相当大的普遍性和稳固性,其所以如此,是有它的社会功用的。诗歌在起源时原是群众性的艺术,音调上的共同基础起了使参加诗歌活动者团结一致的功用,这在劳动歌里特别可以见出。到了诗成为少数文人的专门化的活动时,它仍须有群众的基础,仍须借音调的力量去感染读者。有了音律上的共同基础,在感染上就会在一个集团中产生大致相同的情感上的效果。换句话说,“同调”就会“同感”,也就会“同情”。这情形可以拿《东方红》为例,大家都能唱得出《东方红》的调子,就会都能感染得到《东方红》所表达的情感。同时,这个调子之所以为人民所喜爱,也正因为它能表达出人民的情感。如果它在群众中流行广了,人们也就对它特别感到亲切,欢喜用它这个调子去表达类似的情感,它就成为典型的音律形式。一种音律的基础在一个民族里说是“扎了根”,我想它的意义就是如此。我们的新诗在“五四”时代基本上是从外国诗(特别是英国诗)借来音律形式的,这种形式在我们人民中间就没有“根”。从五四以来,新诗人也感觉得形式的重要,但是各自摸索,人言人殊,至今我们的新诗还没有找到一些公认的合理的形式,诗坛上仍然存在着无政府的状态。我们现在必需以极严肃的态度来对待这种无可讳言的缺陷。如果新诗也不能割断历史,新诗也要有音律,而这音律也要有在人民中间可以“扎根”的共同基础的话,我们就必须从几千年来中国旧诗的音律基础学习。我并非说我们现在一定还要回到五七言或是词曲的格律,但是我们建立新格律,一定要借助于对五七言和词曲等传统格律的周密的研究,看看在运用现代语的大前提下,旧诗的格律有哪些因素还可以吸收利用。只有这样做,我们新诗的音律才可以接上传统,才可以在广大人民中扎根。2rS中华典藏网

谈到这里,有两种流行的误解必须加以澄清。一种是旧诗用的是文言,新诗用的是现代汉语,语言的变迁就决定了旧诗的音律不能再用,这种说法未免过分夸大了文言与白话的距离。这个距离没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大,鲁迅先生早已指出过。白话还是从文言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无论在词汇方面或是在语法方面,二者都还有许多共同点。单就白话来说,是否就绝对与旧诗音律不相容呢?想一想《子夜吴歌》,想一想《花间集》中多数的词和北宋词,想一想元曲和后来的鼓书戏词,再想一想我国各省的很丰富的民歌,我们就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诗歌尽管用当时流行语言,而在音律方面还是可以吸收传统的民族形式。2rS中华典藏网

第二种流行的误解是旧诗的音律形式不足以表达社会主义时代的丰富的生活。这种说法忘记了我们用的还是我们原有的语言,既用原有语言,为什么不能用根据它的特征所建立的音律形式呢?我为着要解决这个问题,翻了一翻一本苏联新诗的选本,看到多数诗人用的音律基本上还是俄国诗传统的音律,就是建筑在轻重相间和押韵的基础上的,就连以创造新形式著名的马雅可夫斯基也不能算是例外,而他们所歌咏的正是社会主义时代的丰富的生活。2rS中华典藏网

总之,一个民族的诗在历史过程中有一种继续不断的日渐发扬光大的生命,后一阶段的发展总是建筑在前一阶段的基础上。我们的新诗在这方面显然还有欠缺;因此,向传统学习的问题是每个新诗人所必须郑重考虑的。2rS中华典藏网

读经与做古文2rS中华典藏网

就各人安排自己的读书范围来说,读经与不读经,全是个人的自由,用不着辩来辩去。不过就站在教育立场,替一般学校规定课程来说,限定全国的学生去读经,或是限定全国学生都不去读经,这种决断——如果不是武断——就值得仔细考虑。2rS中华典藏网

我相信专门研究国学的人们不能不读经,正犹如研究西方文学的人不能不读希腊史到悲剧和新旧的诸古典名著。经书是中国文化思想的渊源,是中国民族特殊精神的表现。2rS中华典藏网

不过在现在分工时代,社会的需要与个人的精力都不幸只能容许一个受教育者走一条很窄的路,每个人都能从经书去明白中国文化思想与特殊精神,这已成为一种可望不可攀的理想。它是研究国学者的特殊工作。十个受教育者之中至多只能有一个人能专修国学,我们就要顾到其余九个人的时力经济。读经到能真正得实益的程度,所需的时力中定妨碍到其他功课的进展。现在学校读经,恐怕正如读第二外国语,费力多而无所成就。2rS中华典藏网

主张读经的道理自然很多,已经引起很多人的讨论,用不着多说。我想多数父兄师长希望子孙读经,还是从前人的老心理,以为经书是“古文”典型,要想做好文章,终须读经书。这种迷信是急待打破的。为练习文字发表力起见,以同样的时力去研究语体文,比较以同样的时力去研究经书古文,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我相信就一般人而论,做“古文”是不合理的,现代英国人不做伊利萨白时代的古文,唐宋大家又何曾真正学周诰殷盘呢?是一时代的人,过一时代的生活,就用一时代的语文发展思想,这已成为世界公律。中国决非例外。“古文”是决不会复兴的,绝对没有未来的现代青年还要学做“古文”,那是老鼠钻牛角,死路一条。这番经人说过三番四遍的话,到今日还有再说的必要,我不但觉得希怪,也很难受。2rS中华典藏网

主张读经做古文的教师们惯骂写白话文者不通,他们应该扪心自问:他们的学生们的“古文”卷有几篇说得上“通”呢?我近来看一些青年人所做的腐气沉沉的“古文”,愈让我坚信“古文”不可做。乱用语言的总是思想糊涂,现代人做“古文”不乱用语言,那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2rS中华典藏网

举一个小小的统计来说,现在青年用语体文做的作品,可观的甚多。这一二十年来,我就没有见到一个做“古文”的青年写出一部值得一看的书。我对于新书旧书都欢喜看,并不分什么畛域。2rS中华典藏网

我自己也读过经书,做过“古文”的,改作语体文是近十年的事。我觉得用语体文比用古文要痛快得多就切得多。我现在对于经书仍有几分留恋,对于“古文”都敢斩定其为伪制古董,我或许不会忘怀于《论语》《诗经》《左传》《檀公》《乐记》《学记》之类书籍,但是我相信我这一辈子不会再欢喜唐宋八家的议论文,也不会再用“古文”来发表思想。我对于一般青年的忠告是经书可读但不必人人都读,古文则绝对不可做。读经书也要脱除冬烘腐气,用新方法去整理,用新观点去鉴赏。带冬烘腐气去读经,那就不免愈读愈腐。2rS中华典藏网

文学与语文(上)2rS中华典藏网

内容、形式与表现2rS中华典藏网

从前我看文学作品,摄引注意力的是一般人所说的内容。如果它所写的思想或情境本身引人入胜,我便觉得它好,根本不很注意到它的语言文字如何。反正语文是过河的桥,过了河,桥的好坏就可不用管。近年来我的习惯几已完全改过。一篇文学作品到了手,我第一步就留心它的语文。如果它在这方面有毛病,我对它的情感就冷淡了好些。我并非要求美丽的词藻,存心装饰的文章甚至使我嫌恶;我所要求的是语文的精确妥帖,心里所要说的与手里所写出来的完全一致,不含糊,也不夸张,最适当的字句安排在最适当的位置。那一句话只有那一个说法,稍加增减更动,便不是那么一回事。语文做到这个地步,我对作者便有绝对的信心。从我自己的经验和对于文学作品的观察看来,这种精确妥帖的语文颇不是易事,它需要尖锐的敏感,极端的谨严,和极艰苦的挣扎。一般人通常只是得过且过,到大致不差时便不再苛求。他们不了解在文艺方面,差之毫厘往往谬以千里。文艺的功用原在表现,如果写出来的和心里所想说的不一致,那就无异于说谎,失去了表现的意义。一个作家如果不在语文精确妥帖上苛求,他不是根本不了解文学,就是缺乏艺术的良心,肯对他自己不忠实。像我们在下文须详细分析的,语文和思想是息息相关的。一个作家在语文方面既可以苟且敷衍,他对于思想情感的洗炼安排也就一定苟且敷衍。处处都苟且敷衍,他的作品如何能完美?这是我侧重语文的一个看法。2rS中华典藏网

我得到这么一个看法,并不是完全拿科学头脑来看文学,硬要文学和数学一样,二加二必等于四。我细心体会阅读和写作的经验,觉得文学上的讲究大体是语文上的讲究,而语文的最大德性是精确妥帖。文学与数学不同的,依我看来,只有两点:一是心里所想的不同,数学是抽象的理,文学是具体的情境;一是语文的效果不同,数学直述,一字只有一字的意义,不能旁生枝节,文学暗示,一字可以有无穷的含蓄。穷到究竟,这还是因为所想的不同,理有固定的线索,情境是可变化可伸缩的。至于运用语文需要精确妥帖,使所说的恰是所想说的,文学与数学并无二致。2rS中华典藏网

人人都承认文学的功用在表现,不过究竟什么叫做“表现”,用这名词的人大半不深加考究。依一般的看法,表现是以形式表现内容。这话原来不错,但是什么是内容,什么是形式,又是一个纠纷的问题。中国旧有“意内言外”和“意在言先”的说法。照这样看,以“言”表现“意”,“意”就是内容,“言”就是形式。表现就是拿在外在后的“言”来翻译在内在先的“意”。有些人纵然不以为言就是形式,也至少认为形式是属于言的。许多文学理论上的误解都由此生,我们须把它加以谨严的分析。2rS中华典藏网

“意”是情感思想的合称。情感是生理的反应在意识上所生的感觉,自身迷离恍惚,不易捉摸。文艺表现情感,不能空洞地言悲言喜,再加上一些惊叹号,它必须描绘情感所由生的具体情境,比如哈姆雷特的悲哀、彷徨和冲突,在莎翁名剧中是借一些可表演于舞台的言动笑貌表现出来的。这就是说,情感必须化为思想,才可以表现得出。这里所谓“思想”有两种方式。一种运用抽象的概念,一种运用具体的意象。比如说“我打狗”这个思想内容,我们可以用“我”“打”“狗”三个字所指的意义连串起来想,也可以用“我的身体形象”“打的动作姿态”和“狗被打时的形象”连成一幅图画或一幕戏景来想。前者是概念的思想,后者是意象的思想,就是“想象”。两种都离不着“想”的活动。文艺在大体上用具体情境(所想的象)表现情感,所以“意”是情感饱和的思想。2rS中华典藏网

在未有语文时,原始人类也许很少有抽象的概念,须全用具体的意象去想,几乎一切思想都是想象。这是最生动的想法,也是最笨拙的想法。你试用这种想法想一想“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或是“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其中有许多事物动静,你如何能在一霎时想象遍?运用语文是思想的捷径,一个简短的符号如“三百”“倾”“太华”“界”“带”之类可以代替很笨重的实事实物。既有了语文,我们就逐渐避繁趋简,概念的思想就逐渐代替意象的思想,甚至不易成意象而有意义的事物如“百年”“陇首”之类仍可以为思想对象。到了现在,语文和它所代表的事物已发生了根深蒂固的联想,想到实物树,马上就联想起它的名谓“树”字。在一般人的思想活动中,语文和实事实物常夹杂在一起,时而由实事实物跳到语文,时而由语文跳到实事实物。概念与形象交互织成思想的内容。因为心理习惯不同,有人侧重用实事实物去想,有人侧重用语文去想,但是绝对只用一种对象去想的人大概不会有。2rS中华典藏网

语文与思想密切相关,还可以另用一些心理的事实来证明。普通说思想“用脑”,这话实在不很精确。思想须用全身,各种器官在思想时都在活动。你可以猜出一个人在用思想,甚至猜出他在想什么,因为从动作姿态上可以得到一些线索。有些人用思想时,必须身体取某种姿态,作某种活动,如叉腿、抖腿、摇头、定睛、皱眉之类,你如果勉强停止或更动他的活动姿态,就会打断他的思路。在周身中,语言器官的活动对于思想尤为重要。婴儿想到什么就须说什么,成人在自言自语时就是在用思想。有些人看书必须口里念着才行,不念就看不下去。就是“闷着想”,语言器官仍是在活动。默想“三百”,喉舌就须作说“三百”两字的动作,虽然这动作的显著程度随人而异。所以行为派心理学家说:“思想是无声的语言,语言也就是有声的思想。”单从文化演进的过程来看,思想的丰富和语文的丰富常成正比。一般动物思想不如人类,野蛮人思想不如文明人,关键都在语文的有无或贫富。人类文化的进步可以说是字典的逐渐扩大。一个民族的思想类型也往往取决于语文的特性。中国的哲学文学和西方的不同,在我看,有大半由于语文的性质不同。我们所常想的(例如有些伦理观念)西方人根本不想;西方人所常想的(例如有些玄学观念)我们也根本不想,原因就在甲方有那一套语文而乙方没有。所以无论是哲学或文学,由甲国语文翻译到乙国语文,都很难得准确。我们固然很难说,思想和语文究竟谁是因谁是果,但是思想有时决定语言,语言也有时决定思想,这大概不成问题。2rS中华典藏网

从这些事实看,思想是心理活动,它所借以活动的是事物形象和语文(即意象和概念),离开事物形象和语文,思想无所凭借,便无从进行。在为思想所凭借时,语文便夹在思想里,便是“意”的一部分,是在内的,与“意”的其余部分同时进行的。所以我们不能把语文看成在外在后的“形式”,用来“表现”在内在先的特别叫做“内容”的思想。“意内言外”和“意在言先”的说法绝对不能成立。2rS中华典藏网

流俗的表现说大概不外起于两种误解。第一是把写下来的(或说出来的)语文当作在外的“言”,以为思想原无语文,到写或说时,才去另找语文,找得的语文便是思想的表现。其实在写或说之前,所要写要说的已在心中成就,所成就者是连带语文的思想,不是空洞游离的思想。比如我写下一句话,这一句话的意义连同语文组织都已在心中想好,才下笔写。写不过是记录,犹如将声音灌到留声机片,不能算是艺术的创作,更不能算是替已成的思想安一个形式。2rS中华典藏网

第二个误解是起于语文有时确须费力寻求,我们常感觉到心里有话说不出,偶然有一阵感触,觉得大有“诗意”,或是生平有一段经验,仿佛是小说的好材料,只是没有本领把它写成作品。这好像是证明语文是思想以后的事。其实这是幻觉。所谓“有话说不出”,“说不出”因为它根本未成为话,根本没有想清楚。你看一部文学作品,尽管个个字你都熟悉,可是你做不到那样。举一个短例来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哪一个字你不认识,你没有用过?可是你也许终身做不成这么一首好诗。这可以证明你所缺乏的并不是语文,而是运用语文的思想。你根本没有想,或是没有能力想,在你心中飘忽来去的还是一些未成形的混乱的意象和概念,你的虚荣心使你相信它们是“诗意”或是“一部未写的小说”。你必须努力使这些模糊的意象和概念确定化和具体化,所谓确定化和具体化就是“语文化”,“诗意”才能成诗,像是小说材料的东西才能成小说。心里所能想到的原不定全有语文,但是文学须从有限见无限,只能用可以凝定于语文的情感思想来暗示其余。文学的思想不在起飘忽迷离的幻想,而在使情感思想凝定于语言。在这凝定中实质与形式同时成就。2rS中华典藏网

我们写作时还另有一种现象,就是心里似有一个思想,须费力搜索才可找得适当的字句,或是已得到的一个字句还嫌不甚恰当,须费力修改,这也似足证明“意在言先”。其实在寻求字句时,我们并非寻求无意义的字句,字句既有意义,则所寻求的不单是字句而同时是它的意义。寻字句和寻意义是一个完整的心理活动,统名之为思想,其中并无内外先后的分别。比如说王介甫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中的“绿”字是由“到”“过”“入”“满”诸字辗转改过来的。这几个不同的动词代表不同的意境,王介甫要把“过”“满”等字改成“绿”字,是嫌“过”、“满”等字的意境不如“绿”字的意境,并非本来想到“绿”字的意境而下一“过”字,后来发现它不恰当,于是再换上一个“绿”字。在他的心中“绿”的意境和“绿”字同时生发,并非先想到“绿”的意境而后另找一个“绿”字来“表现”它。2rS中华典藏网

语文既与思想同时成就,以语文表现思想的说法既不精确,然则“内容”“形式”“表现”之类名词在文艺上究竟有无意义呢?2rS中华典藏网

要明白这问题,我们须进一步分析思想的性质。在文艺创作时,由起念到完成,思想常在生展的过程中,生展的方向是由浅而深,由粗而细,由模糊而明确,由混乱而秩序,这就是说,由无形式到有形式,或是由不完美的形式到完美的形式。起念时常是一阵飘忽的情感,一个条理不甚分明的思想,或是一幅未加剪裁安排的情境。这就是作者所要表现的,它是作品的胚胎,生糙的内容。他从这个起点出发去思想,内容跟着形式,意念跟着语文,时常在变动,在伸展。在未完成时,思想常是一种动态,一种倾向,一种摸索。它好比照相调配距离和度数,逐渐使所要照的人物形象投在最适合的焦点上。这种工作自然要靠技巧。老手一摆就摆在最适合的距离和角度上,初学有时须再三移动,再三尝试,才调配得好。文艺所要调配的距离角度同时是内容与形式,思想与语文,并非先把思想调配停当,再费一番手续去调配语文。一切调配妥帖了,内容与形式就已同时成就,内容就已在形式中表现出来。谈文艺的内容形式,必须以已完成的作品为凭。在未完成之前,内容和形式都可以几经变更;完成的内容和形式大半与最初所想的出入很大。在完成的作品中,内容如人体,形式如人形,无体不成形,无形不成体,内容与形式不能分开,犹如体与形不能分开。形式未成就时,内容也就没有完全成就,内容完全成就,就等于说,它有了形式;也就等于说,它被表现了。所谓“表现”就是艺术的完成;所谓“内容”就是作品里面所说的话;所谓“形式”就是那话说出来的方式。这里所谓“话”指作者心中想着要说的,是思想情感语文的化合体,先在心中成就,然后用笔记录下来。2rS中华典藏网

作品无论好坏,都有一个形式,通常所谓“无形式”(formlessness)还是一种形式。坏作品的形式好比残废人的形貌,丑恶不全;好作品的形式好比健全人,体格生得齐全匀称,精神饱满。批评作品的形式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就是看它是否为完整的有机体。有机体的特征有两个:一是亚理斯多德所说的有头有尾有中段,一是全体与部分,部分与部分,互相连络照应,变更任何一部分,其余都必同时受牵动。2rS中华典藏网

这标准直接应用到语文,间接应用到思想。我们读者不能直接看到在作者心中活动的思想,只能间接从他写下来的语文窥透他的思想。这写下来的语文可以为凭,因为这原来就是作者所凭借以思想的,和他写作时整个心灵活动打成一片。思想是实体,语文是投影。语文有了完整的形式,思想决不会零落错乱;语文精妙,思想也决不会粗陋。明白这一点,就明白文学上的讲究何以大体是语文上的讲究,也就明白许多流行的关于内容与形式的辩论——例如“形式重要抑内容重要”“形式决定内容,抑内容决定形式”之类——大半缺乏哲理的根据。2rS中华典藏网

附注 这问题在我脑中已盘旋了十几年,我在《诗论》里有一章讨论过它,那一章曾经换过两次稿。近来对这问题再加思索,觉得前几年所见的还不十分妥当,这篇所陈述的也只能代表我目前的看法。我觉得语文与思想的关系不很容易确定,但是在未把它确定以前,许多文学理论上的问题都无从解决。我很愿虚心思索和我不同的意见。2rS中华典藏网

文学与语文(中)2rS中华典藏网

体裁与风格2rS中华典藏网

每一个开化民族的语文到了它的现阶段,都曾经过很悠久的历史。它常在生长、变化和新陈代谢;它是一个活的东西,随着一个民族的精神生活而生发无穷。那个民族的精神生活衰歇了,它也就随之衰歇。这种语文发展的发动和支配固然大半靠全民族在历史过程中所拿出来的力量,但是关键仍在那民族中的文学作家。他们是与语文打交涉最多最密切者,也是运用语文最谨严而又最富于创造性者。他们在写成一部有价值的作品时,不仅替文艺国库里添上一件瑰宝,也替当时语文的生展打开了一条新路,决定了一个新动向。所以研究一国语文的演变史,如果丢开文学作品的例证,就无法进行。2rS中华典藏网

不过文学作家所能拿来运用的是当时公认的流行的语文,这就是说,他的工具是旁人已经替他造就的,无论它对他合适不合适,他都须用它,他不能凭空地替自己铸造一个崭新的工具。他的使命是创造,而天造地设的局面逼得他要接受传统,要因袭。他须抓住一个已定的起点去前进。这个原则固然适用于他的整个精神生活,在语文方面他尤其感觉得迫切。语文的已成之局固然可以给他很多的方便,他可以在遗产里予取予求,俯拾即是,但是也可以给他很多的不方便,常使他感觉困难。最显著的是固有的语文不够应付新的需要。人类一切活动,自物质的设施、社会的组织以至于心智的运用,都逐渐由粗趋精,由简趋繁。在每一时代写作者都感觉到语文的守旧性,世界变了,而语文还没有迎头赶上;要语文跟着变,还要他来出力。他须把旧字送到铅炉里熔解,他须铸造新字,尤其重要的是他须发明新的排字法。但是最大的困难还不在此。流行的语文像流行的货币,磨得精光,捏得污烂,有时须贬值,有时甚至不能兑现。文学作家须凭借这人人公用的东西,来运用他个人在特殊情境的思想。他稍不当心,就会中了引诱,落到陈腐滥调的陷阱里去,他的语文连同他的思想都停滞到人人所能达到的境界,他所要表现的那特殊情境没有到手就溜走。古今中外的作家能从这种陷阱中爬起来的并不多,爬起来的人才真正是创造者,开辟风气者。从开辟风气者人数寥寥看,我们可以知道语文的创造大非易事。它需要极艰苦的努力,取精光烂污的语文加以一番揉捏洗炼,给它一种新形样,新生命,新价值,使它变为自己的可适应特殊情境的工具。文学的创造是思想(抽象的连同具体的)的创造,也就是语文的创造。2rS中华典藏网

语文有普通性,有个别性。普通性来自沿袭传统,个别性起于作者的创造。一个作品的语文有普通性,才能博得读者的了解;有个别性,才能见得作者在艺术上的成就。这原则不但适用于用字造句,还可以适用于体裁与风格。严格地说,每一个作品所要表现的是特殊的,它的语言形式也必是特殊的,否则它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一个人云亦云的作品就各方面说,都是精力的浪费。所以每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学作品必有一个特殊的形式,犹如世间没有两个人模样完全相同。所谓“形式”只有这一个意义经得起哲理的分析——就是一篇完成的作品的与内容不能分开的特殊形式。这形式就是作品的生命的自然流露,水到渠成,不由外铄。2rS中华典藏网

不过一般人谈形式,往往把它看作传统的类型,例如“诗”“骈文”“散文”“戏剧”“小说”“书疏”“墓志铭”之类也被称为形式。其实这是法国人所谓genres,英国人所谓kinds,只宜称为“种类”或“体裁”。文学史家和批评家常欢喜采自然科学的方法,将文学作品分类,并且在每类中找出一些共同原则来,想把它们定为规律。这种工作并没有多大价值,美学家克罗齐已再三详辩过。它没有谨严的逻辑性,例如诗分叙事、状物、抒情等等,实际上叙事诗有状物抒情的,抒情诗也有叙事状物的。我们只看《文选》《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之类选本对于文章的分类,互不相同,而且都很勉强,就可以知道把文学作品摆进鸽子笼里去,不是一件合理的事。同属一类型的作品有时差别很大,我们很难找出共同原则来,求其适合一切事例。《红楼梦》、《水浒传》也叫做小说,却与西方一般小说不同;《西厢记》、《燕子笺》也叫做戏剧,却也与西方一般戏剧不同。无论你拿看《红楼梦》的标准看《包法利夫人》,或是拿《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标准看《西厢记》,你都是扣盘扪烛,认不清太阳。不但如此,你能拿看《红楼梦》的标准看《水浒传》?或是拿《哈姆雷特》的标准看《浮士德》?每一篇成功的作品都有一个内在的标准,也就都自成一类。它采用流行的类型,犹如它采用流行的语言;但是那类型须有新生命,也犹如语言的普通性之外须有个别性。2rS中华典藏网

体裁或种类只是一个空壳。它有历史的渊源,例如戏剧起于宗教仪式的表演,逐渐生展,遂奠定一种文学体裁。作家一方面因为有些已成的范作可模仿,一方面也因为听众容易接受他们所熟悉的类型,于是就利用它来做创作的媒介。旧瓶装新酒自是一种方便,不过我们不能根据瓶来评定酒,更不能武断地说某种酒只有某种瓶可装。我从前也主张过某种体裁只宜于某种内容,“反串”就违背自然。后来我仔细比较同一体裁的许多作品,发现体裁虽同,内容可以千差万别。我们试想想诗中五律七律,词中任何一个调子,在从前经过几多人用过,表现过几多不同的情调,就可以知道体裁与内容并无必然的关系。批评家常责备韩昌黎以做文章的方法去做诗,苏东坡以做诗的方法去做词,说这不是本色当行。这就是过于信任体裁和它的规律。每一个大作家沿用旧体裁,对于它都多少加以变化甚至于破坏。他用迎合风气的方法来改变风气。莎士比亚和易卜生对于戏剧,可以为例。我相信莎士比亚如果生在现代欧洲也许写小说,生在唐代中国也许和李白、杜甫一样写五七言诗。体裁至多像服装一样,服装虽可以供人公用,却可以随时随地变更样式;至于每个作品的形式则如人的容貌,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2rS中华典藏网

每一篇作品有它的与内容不能分开的形式,每一个作者在他的许多作品中,也有与他的个性不能分开的共同特性,这就是“风格”。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风味各不相同,但是拿他来比较和他同时的悲剧作家,这四大悲剧却有一种共同的特性,是在当时作品中找不着的。这是他的独到的风格。一般修辞学家往往以风格为修辞的结果,专从语文技巧上来分析风格,这种工作本也有它的效用,但是也容易使人迷失风格的真正源泉。历史上许多伟大作者成就了独到的风格,往往并不很关心到风格问题;而特别在修辞技巧上钩心斗角的作者却不一定能成就独到的风格。风格像花草的香味和色泽,自然而然地放射出来。它是生气的洋溢,精灵的焕发,不但不能从旁人抄袭得来,并且不能完全受意志的支配。古今讨论风格的话甚多,只有法国自然科学家布丰所说的最简单而中肯:“风格即人格。”一个作者的人格决定了他的思想情感的动向,也就决定了他的文学的风格。弥尔顿说得好:“谁想做一个诗人,他必须自己是一首真正的诗。”“言为心声”,要看“言”如何,须先看“心”如何,从前人所以有“和顺积中,英华外发”的话。司空图的《诗品》是中国批评文中最精妙的,他所要描绘的是诗品(诗的风格),而他实际所描绘的大半是人品。人格与风格的密切关联证实了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文学不能脱离人生而独立。我们要想在文学上有成就,从源头做起必须修养品格。我们并非希望文学作家都变成道学家,我们所着重的是他必须有丰富的精神生活。有生气然后有生气的洋溢。2rS中华典藏网

抓住了这个基本原则,其他关于风格的争辩全属枝节问题。历来讨论风格者都着重字的选择与安排。斯威夫特(Swi))说:风格是“用适当的字在适当的地位”(the use of proper words in proper places)。柯尔律治论诗,说它是“最好的字在最好的次第”(the best words in their best order)。福楼拜是近代最讲究风格的作家,也是在“正确的字”(le juste mot)上做功夫。他以为一句话只有一个最恰当的说法,一个字的更动就可以影响全局,所以常不惜花几个钟头去找一个恰当的字,或是斟酌一个逗点的位置。这些都是有经验的作家,他们都特别看重选字排字的重要,当然有一番大道至理。在我们看,他们在表面上重视用字的推敲,在骨子里仍是重视思想的谨严。惟有谨严,思想情感才能正确地凝定于语文,人格才能正确地流露于风格。2rS中华典藏网

作家第一件应当心的是对于他自己的忠实。一句话恰好表现了他自己的思想情感,照理他就应该感觉满意。不过通常作家的顾虑,不仅在一句话是否恰好表现了他自己,同时也在它是否能说服或感动读者。因此,语文有两重功用:一是表现,一是感动。理想的文学作品是它的语文有了表现力就有了感动力,不在表现之外另求所谓“效果”(eect))。不过这究竟是理想,满作家自己意的作品往往不尽能满读者意。在这种时会,缺陷有时在作品本身,也有时在读者的欣赏力。如果它在读者的欣赏力,它可以借教育弥补。一个作家最难的事往往不在创造作品,而在创造欣赏那种作品的趣味。这就是所谓“开风气之先”。如果缺陷在作品本身,根本的救济仍在思想情感的深厚化,而不在语文的铺张炫耀。但是平庸的作家往往不懂得这简单的道理,以为文学只是雕章琢句就可以了事,于是“修辞学”成为一种专门学问,而文学与雄辩混为一谈。从文学史看,文学到了专在修辞家所谓“词藻”上显雕虫小技时,往往也就到了它的颓废时期。文学与雄辩的分别,穆勒(J. S. Mill)说得最好:“雄辩是使人听见的(heard),诗是无意中被人听见的(ovebodytext-2eard)。当言说非自身就是目的而是达到一种目的之手段时……当情感的表现带着有意要在旁人心上产生一个印象时,那就不复是诗而变为雄辩了。”穆勒虽专指诗,其实凡是纯文学都与诗一理。雄辩意在炫耀,文学须发于真心,心里有那样的话非那样说出不可,一炫耀就是装点门面,出空头支票。所以诗人魏尔兰(Verlaine)在《论诗》的诗里大声疾呼:“抓住雄辩,扭断它的颈项!”2rS中华典藏网

一个作家有一个作家的风格,一时代或一学派也带有它的特殊风格。在欧洲,“古典的”“浪漫的”“写实的”是几种重要的不同的作风;在中国,文则六朝与唐宋,诗则选体与唐,唐与宋,词则花间与北宋,北宋与南宋,各有各的特殊风味。这种分别固然有一部分是实在的,它的根源在脾胃和眼光的不同;但是也有一部分是由文学史家和批评家夸张出来的,真正完美的文学都必合于一些基本的条件,纯粹是“古典的”或纯粹是“浪漫的”作家往往不是第一流作家。一种风格流行到相当时期以后,有时容易由呆板而僵硬腐朽,穷则必变,于是一个反动跟着来,另一种风格代起。但是过些时候,这种新风格又变成旧的,引起另一个反动,有时打开另一新径,也有时回转到曾经一度放弃的旧径,这种“趣味的旋转”是文学演进的自然现象。但是虚心静气的读者和作者当不为一时风气所囿,知道每一种风气中都可以有好作品,承认它们的不同,但是不必强分优劣。2rS中华典藏网

这个原则可以应用到关于风格的另一些区别。中国批评家常欢喜谈阳刚与阴柔、浓丽与清淡、朴直与委婉、艰深与平易之类分别,而且各阿其所好,喜清淡就骂浓丽,喜浓丽就瞧不起清淡。西方批评家也有同样的脾气。这些分别有时起于作者的个性,是苏东坡那样的人,就会持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是柳耆卿那样的人,就会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也有时起于所写情境的分别,王摩诘写田园山林之乐固然清淡,写宫殿的排场还是很浓丽。这都是自然而然,不假做作的。如果与作者个性相称,与题材内容相称,各种不同的风格都可以有好文章。最忌讳的是情思枯涩而要装浓丽,情思平庸而要显得艰深,性格偏于阴柔而要张牙露爪地卖弄阳刚。说来说去,还是回到我们对于表现的基本主张,思想必须与语文同一,人格必须与风格同一。这就是《易经》所说的“修辞立其诚”。2rS中华典藏网

文学与语文(下)2rS中华典藏网

文言、白话与欧化2rS中华典藏网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本新出版的刊物,里面劈头一篇就是一位大学中文系主任的《中国文学系之精神》的文章。他郑重申明“本系之精神,力矫流俗,以古为则”。他很痛心疾首地骂“无识之徒,倡导白话,竞煽小调,共赏伧言,谓合自然,呼为天籁”;同时又骂“诡异之徒,轻议旧业,谓为陈腐,以西体为提倡,创造为号召”。他反对白话的理由是“语言之与文学本有区分,俗曲之与雅奏岂能并论!……文学自有艺术之高下,岂村童野老之所能工?且自然与白话有殊,古典非故实之谓。……自然须自艰苦中来,非白话之能期,而古典为经世之必需,尤非可以邪说抹杀”;至于西体不应提倡,是因为:“文学有语言文字之殊,文法声韵之异,是有国别,岂可强同?……文字创造乃自然之演进,必以旧业为基,岂可斩绝历史,刮灭前言,而以异邦异物,强相改易?”2rS中华典藏网

这篇文章很可以代表许多维护国学者对于近年来白话运动和欧化运动的反响。我认识的朋友中持这种“以古为则”的态度的人颇不少,而且他们不尽是老年人,我知道上面所引的文章的作者比我较年轻,因为我和他曾有一面之雅。我很明白他们这一批人的立场,也很同情他们的诚恳;可是我碰巧站在“无识之徒”与“诡异之徒”一边,对于他们的见地不能心悦诚服。一般人似以为新旧之争已成过去,不肯再提这老问题,上引一文可以证明它并未完全过去。本来事实胜于雄辩,无论站在旧的或新的一边,最有力的武器是作品;到最后哪一派能产生最有生命的作品,哪一派就会胜利。不过不正确的思想和理论也可以迷惑视听,用人工的歪曲阻碍自然的进展;所以关于新旧之争,在思想与理论上多加检讨,还是有益的。2rS中华典藏网

这问题还与我们所讨论的文学与语文的关系密切相关。它是目前最切实际的一个问题。在讨论它以前,我须向“以古为则”者申明,我从识字到现在,四十年不间断地在读旧书,从前也做过十几年的古文,我爱护中国旧诗文的热忱也许不在他们之下,可是我也常在读新文学作品,做过二十年左右的白话文;我的职业是教外国文,天天都注意到中文和西文的同异。我也经过骂“无识之徒”与“诡异之徒”那么一个阶段,现在觉得“无识”与“诡异”的不是旁人而是当年的自己。事非经过不知难,我希望“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诸公多登一些高峰,然后再作高低大小的比较。成见、固执和意气永远是真理的仇敌。2rS中华典藏网

先说文言与白话。“文学自有艺术之高下”,谁也不否认,不过“艺术之高下”以用文言与用白话做标准来定,似大有问题。无论用哪一种语文做媒介,是文学作品就得要符合文学的基本条件:有话说,说得好。这两层都需要思想的锐敏与谨严,都颇不是易事,用文言或用白话都不能天生地减去思想上的困难。思想的工作做到家,文言文可以做得好,白话文也还可以做得好。“自然须从艰苦中来”,白话文作者也是如此想;“非白话之能期”,这句话就不像“从艰苦中来”的。文言文所能有的毛病,白话文都能有;白话文所能有的毛病,文言也在所不免。肤浅、俗滥、空洞、晦涩、流滑,都不是那一方面的专利品。如果说文言文比白话文简洁,我大致可承认,但这也看作者的能力,白话文也还是可以简洁。比如说,上文所引的“以西体为提倡”一句话,用白话来说,“提倡西体”就很够,用不着“以……为”。“以西体为提倡”读起来像很顺口,但是想起来似不如“以古为则”那样合逻辑。文言有时可以掩盖文章的毛病,这是一个眼前的例证。如果不为篇幅所限,这种例证我可以举得很多。2rS中华典藏网

从语文的观点看,文言文与白话的分别也只是比较的而不是绝对的。活的语文常在生长,常在部分地新陈代谢。在任何一个时期,每一种活的语文必有一部分是新生的,也必有一部分是旧有的。如果全是旧有的,它就已到了衰死期;如果全是新生的,它与过去语文就脱了节,彼此了不相干。我们中国语文虽然变得很慢,却也还是活的,生长的,继续一贯的。这就是说,白话也还是从文言变来的,文言与白话并非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文。不但许氏《说文》里面的字有许多到现在还在口头流传,就是《论语》《孟子》《左传》《史记》一类古典的字句组织法也还有许多是白话所常用的。我们如果硬要把文言奉为天尊,白话看成大逆不道,那就无异于替母亲立贞节牌坊,斥她的儿子为私生子,不让他上家谱。2rS中华典藏网

白话的定义容易下,它就是现在人在口头说的语文;文言的定义却不易下,如果它指古语,指那一时代的古语呢?所谓“用文言作文”只有三个可能的意义。一是专用过去某一时代的语文,学周秦人说话,或是学两汉人说话。这是古文家们所提倡的。这种办法没有很充足的理由,从前似已有人反对过,并不限于现在“无识之徒”。而事实上这也未必真正可以办到。比如先秦诸子在同时代写文章,所用的语文却往往彼此相差很远。我们以哪一家为标准呢?第二种办法是杂会过去各时代的语文,任意选字,任意采用字句组织法。比如在同一篇文章里,这句学《论语》,那句学《楚辞》,另一句学《史记》,另一句又学归震川;只要是字,无论它流行于哪一个时代,都一律采用。多数文言文作者口里尽管只说周秦两汉,实际上都是用这个“一炉而冶之”的办法。这种办法的长处在丰富,短处在驳杂芜乱,就在讲古文义法的人们看来,也未必是正路。第三种办法是用浅近文言。所谓“浅近文言”是当代人易于了解的文言,一方面冷僻古字不用,奇奥的古语组织法不用;一方面也避免太俚俗的字和太俚俗的口语组织法。以往无心执古而自成大家的作者大半走这条路,我想孟子、左丘明、司马迁、王充、陶潜、白居易、欧阳修、王安石、苏轼一班人都是显著的代表。看这些人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他们的语文跟着时代变迁,不悬某一代“古文”做标准,泥古不化;第二,他们的原则与白话文的原则大致相近,就是要求语文有亲切生动的表现力与平易近人的传达力,作者写起来畅快,读者读起来也畅快。2rS中华典藏网

好的白话文比起似六朝而非六朝,似唐宋而非唐宋的文言文,好处就在这两点。第一,就作者自己说,语文与思想,语文与实际生活经验,都有密切的关联。在实际生活中,他遇着不开心的事,“哎”地叹一口气,心里想着这声叹息还是想着“哎”,传达这情感于语文时也还是写“哎”,这多么直截了当!你本想着“哎”,而偏经一道翻译手续,把它写成“呜呼”甚至于“於戏”,这又何苦来?古人在用“呜呼”、“於戏”时,还是和我们现在用“哎”一样叹气,古人可以用“呜呼”、“於戏”,我们何以一定不可以用“哎”?这还是小事,最要紧的是现时名谓字与拿来代替的古代名谓字所指的常不完全相同。东南大学只是东南大学,你要叫它“南廱”;行政专员只是行政专员,你要叫他“太守”或“刺史”。这不但不自然,而且也不忠实。“以古为则”者似没有理会“修辞立其诚”一句古训。2rS中华典藏网

其次就读者说,流行的语文对于他比较亲切,你说“呜呼”,他很冷淡地抽象地想这两字的意义;你说“哎”,这声音马上就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心窝,使他联想起自己在说“哎”时的那种神情。读白话文,他仿佛与作者有对谈之乐,彼此毫无隔阂;读文言文,尤其读现代人的文言文,他总不免像看演旧戏,须把自己在想象中搬到另一种世界里去,与现实世界隔着一层。还不仅此,读文言文须先有长时期的辛苦训练,才能彻底了解。这种训练原来是有益的,不过我们不能希望一般读者都有。一般读者知道东南大学是东南大学,不知道所谓“南廱”,并没有多大妨碍;你偏要他因为不知道“南廱”就不知道东南大学,以为非如此不足以“挽救颓风”,这就未免执古不化了。2rS中华典藏网

做白话文是一件事,读古典另是一件事。现在一班“以古为则”者以为既提倡白话文就必须废弃古典,这其实是过虑。就逻辑说,这两件事中间并无必然关系。就事实说,做白话文的人们谈古典的还是很多,施耐庵、曹雪芹、吴敬梓们没有读过古典?朱元晦、王阳明一班语录的作者没有读过古典?就西方各国来说,每一个时代的作者都只用当时流行的语文,可是没有一个很重要的作者不研究前代的名著。原因很简单,他们要利用前人在数千百年中所逐渐积蓄的经验,要承继历史的遗产。文学与语文都有长久的历史,前人已得的成就是后人前进的出发点。后人对于前人的传统不是因袭,就是改革。无论是因袭或是改革,都必须对于传统有正确的了解。我们尽管做白话文,仍须认清文言文的传统,知道它的优点和弱点,才知道哪些地方可因袭,哪些地方可改革。现代语文是由过去语文蜕化出来,所以了解文言文对于运用白话还是有极大的帮助。丢开技巧不说,单说字汇。拿文盲和读书人比较,读书人的字汇无疑地较为丰富。在文盲听起来莫知所云的,在读书人却是寻常口语。超出于文盲所有的那部分字汇当然从书本上得来。各国语文都常有古字复活的现象。这复活往往由文章逐渐蔓延到口语。在今日中国,复活古字尤其紧要,因为通常口语字汇过于贫乏,把一部分用得着的古字复活起来,一方面可以增加白话文的表现力,一方面也可以使文言与白话的距离变小,文章读起来不太难,通常说话也不太粗俗不精确。单就扩充字汇来说,研究文言文的古典,确是写作家应有的准备。我们只略取现在人写的较好的白话文来作一个分析,就知道古字复活正在大量地进行,也就知道白话文仍然可以承继一部分文言文的遗产,历史的赓续性并不致因为放弃文言就被打断。2rS中华典藏网

“以古为则”者看不起白话文,以为它天生是下贱的,和乡下佬说的话一样粗俗,他们以为用文言才能“雅”。这种误解一半起于他们的固执,不肯虚心研究白话文;一半也起于初期提倡白话文者的“作文如说话”这句带有语病的口号。我们尽管用白话,作文并不完全如说话。说话时信口开河,思想和语文都比较粗疏;写作时有斟酌的时间,思想和语文都比较缜密。在这两方面可以见出。头一点是用字,说话用的字比较有限,作文用的字比较丰富。无论在哪一国,没有人要翻字典去谈话,可是作文和读文却有时要翻字典。作文思想谨慎些,所以用字也比较谨慎些。一篇寻常对话,如果照实记录下来,必定有很多不精确的字。其次是语句组织。通常谈话不必句句讲文法,句句注意到声音节奏,反正临时对方可以勉强懂得就够了。至于作文,我们对于文法及声调不能不随时留意。所以“写的语文”(wrien languagee)和“说的语文”(spoken language)在各国都不能完全一致。“写的语文”不一定就是文言,例如现在西方作家尽管研究但丁、乔叟、蒙田、莎士比亚诸古代作者,写作时并不用这些作者所用的语文(可以说是西方的文言),这一点是拥护古文者所忽略的。至于雅俗并不在文之古今,《诗经》《楚辞》在当时大体是白话,想来在当时也还可以算得“雅”,何以现在人用白话写诗文,就一定要“俗”呢?依我想,“雅”只能作艺术的或“精美纯正的”解,这并不在字本身的漂亮,而在它与情感思想的吻合。如果把“雅”看成涂脂敷粉,假装门面,那就根本没有了解文艺。我颇有一点疑心许多固执把白话看成“不雅”的“文坛耆宿”对于文艺的趣味并不很高。2rS中华典藏网

我们承认白话在目前还不是一个尽美尽善的工具,它还须加以扩充和精炼。这只有两个方法,一是上文所说的接受用得着的文言文遗产,一是欧化。提起欧化,“以古为则”者听到,怕比听到白话还更痛心疾首。其实管你高兴不高兴,白话文久已在接受欧化,和它久已在接受文言文的遗产,同是铁一般的事实。这事实有它的存在理由,是自然演变所必经过的,决不会被你泼妇骂街似的骂它“鄙薄”“夸诞”“诡异”“悖谬”,就可以把它压倒的。关于欧化问题可说的话甚多,我姑且提出几点来,供虚心人衡量思索。2rS中华典藏网

第一,语文和思想不能分开。思想的方式和内容变迁,语文就必跟着变迁,除非你绝对拒绝西方学术,要不然,你无法不酌量接受西方语文的特殊组织。你不能用先秦诸子的语文去“想”康德或怀特海的思想,自然也就不能用那种语文去“表现”他们的思想。如果你用很道地的中国语文翻译他们的著作,你的译文读起来愈是好中文,很可能就愈不忠实。这道理佛经的翻译大师都知道,所以他们宁可冒“诡异”大不韪,尽量让中文印度化,不愿失去佛经原来的意义与风味。西文有根底的人们都知道林琴南翻译的小说尽管是“古道照颜”的中文,所得到的仅是粗枝大叶,原文的微妙处都不复存在。这虽然只是说翻译,也可以适用于写作。我们既然接受西方的哲学和文学,能不在上面体验玩索?能不采同样的思想方式去想出自己的哲学系统?能不采同样的看人生世相的眼光去创造自己的文学作品?如果这些都不是分外的事,我们必定有意地或无意地使我们的语文多少受些欧化。2rS中华典藏网

第二,文化交流是交通畅达的自然结果。人类心灵活动所遵循的理本来不能有很大的差别,《易经》所以有东圣西圣心同理同的名言。但是因为有地理上的阻隔,每个民族各囿于一个区域发展它的文化;又因为历史和自然环境的关系,每个文化倾向某方面发展,具有它所特有的个性,逐渐与其他文化不同。不同的文化如果不相接触,自然不能互相影响;如果相接触,则模仿出于人类的天性,彼此截长补短往往是不期然而然的。就人类全体说,这种文化交流是值得提倡的,它可以除去各民族都难免的偏蔽,逐渐促成文化上的大同。一个民族接受其他民族的文化犹如吸收滋养料,可以使自己的文化更加丰富。这里我们大可不必听短见的狭义的国家主义作祟。“相观而善之谓摩”,这是我们先圣对于个人交友的看法,它也可以推广到整个民族。“见贤思齐”原来不是一件羞耻,我不了解“文坛耆宿”何以必定把接受欧化当作一件奇耻大辱。单就文学与语文来说,欧洲各国从有文学史以来,就互相影响。最显著的是英文,于今英文所保留的盎格鲁撒克逊的成分极少,大部分都是从希腊、拉丁、北欧语和法文“借”来的。从十四世纪起,英国文学和语文几乎没有一时不受法国的影响。因为英文肯虚心采纳外来的成分,它才变成了世界上一种最丰富的语文。为什么我们就觉得欧化是“腾笑友邦,毒虐国家”呢?难道我们忘记以往翻译佛典的那一大宗公案?“如是我闻”“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当知,阿难,诸如来身即是法身”“日镜相远,非和非合,不应火光,无从自有”“以积聚义故,说名为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这些语句的组织,如果稍加分析,都是由欧化来的(因为印度文仍属印度欧罗巴系)。何以古人接受欧化可成经典,我们主张接受欧化,就是大逆不道?2rS中华典藏网

所谓欧化,当然不仅指语文,体裁和技巧也应当包涵在内。有了《佛本行赞》和《唐三藏游西域记》那样长篇传记并游记的模范,我想不出理由我们一定要学司马迁和柳宗元。元曲固然有它的优点,要在近代舞台上演,写莎士比亚、易卜生、契诃夫那种样式的剧本,似也未见得就损失尊严。我们不必从西方小说的观点去轻视《水浒传》或《红楼梦》,但是现代中国作家采用西方技巧所写的小说似也有相当的成绩。此外,说理的文章如果能采用柏拉图《对话集》那样深入浅出、亲切有趣的方式,或是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那样有系统有条理的方式,似也不一定就要比“论说”“语录”体逊色。我颇怀疑刘彦和如果不精通佛理,能否写出那样颇有科学系统组织的《文心雕龙》。对于这些问题我不敢武断,我希望“文坛耆宿”不必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把它们加一番虚心检讨。2rS中华典藏网

第三,中国语文的优点很多,我们不必否认,但是拿欧洲语文来仔细比较,它有不少的弱点,我们似亦无用讳言。举几个最显著的来说。动词自身不能表示时间性,虽然有“曾”“已”“正”“将”之类副词可用,普通人写作却不常拿来用,所以要明白动作的时间先后次第,我们常须依文义猜测。文法本由习惯形成,在语文是文法,在思想就是逻辑。我们多数人的思想都缺乏谨严的逻辑,所以用语文很少注意文法的习惯,一句话有时没有主词,有时没有主要动词。主动词和被动词有时在形式上可以无分别。最重要的是关系代名词和关系联续词的缺乏,因此写复合句颇不容易,西文所有的紧凑的有机组织和伸缩自如的节奏在中文中颇难做到。我们很少用插句的习惯,在一句话之中有一个次要的意思临时发生,或是须保留某一个条件,或是须作一个轻淡的旁敲侧击,我们很不容易顺着思想的自然程序与轻重分寸把它摆进那一句话里;要把它说出,只好另来一句。这个欠缺使语文减少弹性和浓淡阴影。只知道中文而不知道西文的人们自然不会感觉到这些欠缺不方便,知道西文而没有做翻译工作的人或许也不感觉到它们的严重,但是忠实的翻译者都会明白我说这番话的甘苦。各国语文习惯本各不相同,我们固然不能拿西文文法来衡量中文,但是上述几种欠缺不全是习惯问题而是思想的谨严与松懈问题。如果我们能了解西文在这几方面确比中文好,我们似没有理由说中文不应把好的地方接受过来。2rS中华典藏网

根据上面三层理由,我以为久已在进行的欧化运动是必须继续进行的。这不是一件易事,我明白;它可以弄得很糟,我也不否认。采用欧化的作者有两点须特别留意。头一点是不要生吞活剥。各国语文都有它的特性(法国人所谓génie),我们在大体上不能违反它。如果一句话依中文习惯可以说得同样精确有力,我们就绝对不能欧化它,欧化须在表现上有绝对必要时才可采用。第二点是不要躁进偾事。语文是逐渐生长的,我们不能希望一个重大的变动一蹴而就。一个作者的语文如果欧化到一般读者不易了解接受的程度,那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群众需要按部就班的训练。这一代所认为欧化的,下一代就习惯成自然;这一代欧化得轻微一点,下一代欧化得彻底一点,如此逐渐下去,到适可程度为止,也许可以免除许多固执者的少见多怪。照我看,这是自然的大势所趋。2rS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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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为讲演,由辛村记录。——编者2rS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