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敦煌经卷简介(上)
详细分析卷子是太费时间了,所以,只能来个“简介”。名为“简介”,还有一层意思:即限于巴黎、伦敦和北京三地所藏而言,至于日本、美国、苏联这些地方的藏品,没有论及。本来应该把它们放进来的,但是,我实在不能够了,因为年老体弱,眼力也差。不过,英、法和我国北京藏的卷子占全部卷子的绝大部分,作个“简介”,也大体差不多了。下面分七个部分来谈,先说佛教经典的情况。
一 佛教经典
根据三地的收藏,不管是经,是论,是律,三部分都有了,并且似乎完整了。怎么叫完整呢?就是说,大概各个宗派的东西都有了,不仅大小宗派的东西都有,而且同大小宗派有关系的语言文字的东西也有了。譬如说,一卷佛经正面写的是佛经,背面往往写着这个佛经的原文,也就是梵文,或者是窣利文、巴利文等,我们据此往往还能探索这个东西是从哪里翻译过来的。从这个地方,我们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敦煌所藏佛经可能是最早的译本,因为它把原文录上了。不过,这个问题还有待于我们研究工作的进一步展开,才能最后定论。现在只不过透露一个方向性的消息而已。
以我所见到的三地收藏的佛经卷子,与现在流传的佛经比较,很多已经亡佚了。日本人的《大正藏》把这些东西大体上已经收进去了。可以说,敦煌的佛经,在我们国内已经亡佚的东西,已经有人整理了,这是应该知道的。
还有一点,敦煌经卷主要是写本,大都有抄写人的姓名、抄经的时代背景材料等等。另外也有刻本。刻本大概始于唐代末年,唐德宗以后有了。写本同刻本的差别似乎相当大,可能是修改的关系。刻本除了刻佛经以外,还有刻佛像的,这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重大事情。我国印刷从什么地方开始,从什么年代开始,是很重要的事情。
写本也好,刻本也好,总的看来敦煌所藏经卷大体始于魏晋,终于五代末期。按年代讲,经历五百八十年左右。
拿《尚书》来说,现在我们读的是唐代开元天宝以后修改的版本,而开元天宝以前的本子全部保存在敦煌卷子里。唐代卫包把所有的《尚书》改成唐代实用的字,现在所读的《尚书》就是卫包改定本,卫包以前的本子所能看到的只有敦煌本子,别的没有了。可见这个本子多么珍贵,从汉代记录传下来的,最大的价值是保存了古注。古代许多材料只有在古注里看得到,我们贵其古,是贵在它保存了许多古代学说。这也是敦煌儒家经典顶大顶重要的一点。譬如《论语》,现在读的只有一种本子,即何晏注的本子,何晏注本也收集了魏晋人的注解。但是,敦煌发现了皇侃注的本子,皇侃把两汉和魏晋之间所有人讲《论语》的要点都收录在注中了,这个本子也就成了中国的宝典,但是,被伯希和拿到巴黎去了。当初王重民先生在巴黎编目,有天晚上,我回旅馆休息了,深夜一点多钟,他来敲我的门,说发现了一个大宝贝,这就是皇侃的《论语》注。过去我只在目录上知道有这部书,却从未见到。王先生有图书馆钥匙,我们两人立即跑到图书馆去看,高兴得不得了,并且拍成照片寄到国内商务印书馆,要他们印出来。商务印书馆果然立即印了出来,有几位老先生,像章太炎老先生见到这部书,连说可贵,一生再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书。《春秋左氏传》也有古注,现在通行的杜预注,拿它同敦煌本子比较,有很多出入。到底哪个好?由于没有全部校过,不敢断定,可是到底有不同,校出来以后就可以明白了。因此,第一件事是说,敦煌的儒家经典是非常宝贵的,它保存了唐代以前的古注。
除此而外,还有许多汉代的注本,敦煌一件也没有。譬如《诗经》有四家,除毛家的本子,还有齐、鲁、韩三家,敦煌卷子里一件也没有,民间也没有流传下来,因此无法校对,现在也无法评论。《春秋左氏传》我们有东西;《谷梁传》有范宁注,我们有东西;《论语》有皇侃注,我们有东西。别的东西,我们没有。敦煌儒家经典里的古注,是读儒家经典的人必须重视的材料。
总结一下:
1. 敦煌所有的同儒家有关的古籍,同现在流传的本子对看,有许多出入,从而说明敦煌卷子都是古本,都是唐代以前的古本,而我们现在的东西都是唐人以至宋人修改的东西。儒家经典的敦煌卷子最可贵的就是这一点,我们也可以根据这个卷子来考究现在本子的是非得失。
2. 所谓考究是非得失,以我的经验讲,我觉得古本里面有许多好东西,当然也不否定说古本里面有许多东西是不太好的。譬如道家经典里面就有不少东西不太好,像《道德经》一定要凑合五千言等。但是,在儒家经典里面,这种东西少,顶好一点可以纠正我们唐代以后所流传的古书,乃至于汉人的著作都可以纠正。譬如《诗经》有一篇《出车》,里面有一句诗:“执讯获丑”,意即逮住敌人。可是郑康成注:“执其可言问所获之众。”这句话我们读起来,意义不太明白。我们看敦煌本子,如P. 2570卷,作“执讯,执其可言,问及所获之众”。这句话是清清楚楚的,多了“执讯”两个字,又多了一个“及”字,于是把郑康成的话讲清楚了。故而不能看成仅仅是三个字的问题,而是整个含义的问题。这种例子多得不得了。关于这个问题我比较过,一部是《尚书》,一部是《诗经》,校过以后,敦煌卷子的长处就明白了。例如《诗经·齐风·东方之日》,今本序作:“刺衰也。”但是,P. 2529与P. 2669两卷不是这样讲的,而是作“刺襄公也”。“衰”和“襄”形近,后人的本子误成“衰”字之后,又删去了公字,于是这首诗是哪个时代就不明白了。这些成果我将整理发表。所以,就整个敦煌卷子的儒家经典每个字都有很大的作用来看,儒家经典在敦煌卷子里边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