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敦煌经卷简介(下)
四 文学作品
敦煌卷子中,文学作品也不少。最早谈敦煌文学作品的一篇文章,是王国维先生大概在1920年左右发表在《东方杂志》上的《敦煌的俗文学和敦煌小说》。中国人知道敦煌有俗文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们现在讲敦煌俗文学的人都承袭了王先生这篇文章来的。事实上,敦煌关于文学的卷子可以分成三大类(或四大类):一是曲子词,二是变文,三是一般文学理论和文学作品。
关于曲子词,王国维先生已经说过了,在我国,第一个把曲子词拿来加入我们文学大流的是朱彊村,他所编的大词书《彊村丛书》,第一种就是《云谣集曲子词》,有三十首,大都是唐末五代人作品,国内搞的人极多,约十几个。到现在,还没有得出最后结论,里面有错字,有与现在不同的字,还有些现在本子里找不出的,亡佚了的东西,现在还有人在那里大用其功。其中王重民先生的《敦煌曲子词集》,是比较得出了结论的,至于是不是最后结论,还不敢说,研究文学的人还在搞。敦煌发现的词不止这一些,其他的东西还有好多首,还没有完全汇集起来。所以,敦煌学的研究还须深入,许多材料还没有整理,还没有发现。
第二种是变文。变文大概就是唐末五代时的说书、唱书等曲艺作品,就像我们每天晚上广播的苏州曲艺、上海曲艺、杭州曲艺那样。弹一段,讲一段,也就是一段诗一段文地夹杂起来,这样一种作品,叫做变文。变文这种文体,也是旧传,不是唐代新创。现在有人讲变文是从印度来的,可能有些关系,但是,我不敢完全相信。因为在汉代人的赋里,大赋里有这个体式,很可能是印度的酒瓶子装上中国的旧酒。变文里另外有一种叫做讲缘起,缘起相当于现在唱曲子的开篇,就是拿一首词或几句话先总的把这个内容简要地唱了出来,声调也特别有魅力。还有一种叫联章词,就是这个调子唱完后,再接着去唱,当然还是这个调子,一段、二段、三段地唱下去。这也算是变文的一个变体。
第三种是许多唐末五代人作诗的稿子,譬如岑参的《玉门关》诗等,都在这里发现了,甚至许多古代文章也发现了,还有文学理论的东西也发现了。我粗略统计一下,大概有这几样。一种是《文心雕龙》,但是,不完整,零零散散有三四篇的样子,和现在的传本比较,有些出入。一种是《玉台新咏》,也是六朝的东西,尽管国内现有好几个传本,但是,都同敦煌本有所不同。这件事应该有人去做。另外,还有《世说新语》,同现在的本子比,出入很大。虽然已经有人研究过,但是,刚开始,还可以继续努力。还有一种东西,文体和《世说新语》差不多,不过没有这样好,都集中在所谓《古贤集》里,它把古代贤人的事情加以分类,像《世说新语》一样来分类,分成十类八类的,每类中说了很多人,把事情摘要地说几句。大概有十卷以上,有不少好材料。这些东西,我都抄回来了,很想把它整理整理。敦煌卷子中也有小孩读的书。小孩识字的书是《三字经》、《百家姓》等,可是,唐末不是这些。唐末有一种认字的音义,等于后人的《百家姓》一样,不过后人的《百家姓》是四字一句,而敦煌的幼儿读物大体上七字一句,押韵的,里面一个字一个字的意思是不连贯的,也没有文法,因为它不是成文的。《太公家教》是教育小孩子的书,教小孩要有礼貌,思想要纯正,怎样做人,如何待人处世等,约有十多件,东西还不少。应该好好整理,它是幼儿教育中一本很好的书籍。搞古籍研究的人,应当重视幼儿读物的整理。还有很多卷子背后往往写了一首诗,不知是谁写的。但是,材料不少,都是唐代写本。王重民先生的《补全唐诗》就是收集了这些诗,来补《全唐诗》所未收的东西。分量虽然不算多,约三四十首,但是,多一首也是可贵的。所以,敦煌卷子中的古文学材料,还有待于我们去发现、去整理。
还有一种是小说,小说很多是同变文相联系的,有一个变文,往往就有一个变文的小说。譬如释迦牟尼出家的故事,有变文,也有小说。最特别的是同我们历史有关系的一件事,即《唐太宗入冥记》,说唐太宗到阴间去的故事。《入冥记》这个话是印度来的,古籍中还没有哪个皇帝游阴间的传。《唐太宗入冥记》就是小说,像这样的小说在敦煌卷子里边还有一些。我过去看卷子,小说的材料没有时间细细料理,所以,我懂得少。但是,王重民同向达先生都写过文章,尤其是郑振铎,他把敦煌小说的全部目录收进了他的《中国俗文学史》。我们可以参考。
五 语言材料
语言材料十分可贵,细细考究,有广、狭两种含义。从广义上说,一切敦煌遗书的语言文字都是语言材料,随着研究的深入,关于敦煌卷子是保存古代汉语,特别是唐五代汉语材料的宝库的认识,日益为大家所接受。这是一个大可开拓的领域,近年来,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譬如《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已经发行第四版了。我这里主要介绍狭义的语言材料。
所谓狭义的语言材料,指语言学的专著。它很早就引起学者们的注意了。当年,《国粹学报》影印过吴县蒋氏所藏的《唐韵》,王静安先生影写过三种伦敦藏的《切韵》残卷等等。所包含的内容广泛而且复杂,因此,分类介绍如下:一是古籍残卷,二是俗字书,三是音义,四是韵书,五是外国语言材料。
①古籍残卷是指《尔雅》、《玉篇》之类,巴黎藏有《尔雅》二卷:P. 2661卷存“释天”、“释地”两篇,P. 3735卷存“释丘”、“释水”和“释山”三篇。虽然很不完整,但是,仅它是唐代古本来说,就十分可贵了。后卷末有“尔雅卷中”四字,并有题记:“大历九年二月二十七日书主尹朝宗”,又有张真题记:“乾元二年十月十四日略□(按:似写字),(此处原文为□)乃知时所重,亦不妄也。”乾元二年早于大历约二十年,明显同正卷不合。再考两个题记中还有一行字:“天宝八载八月二十九日写”,似与张真题记相应。但是,大历题记的字迹和墨色都和正卷无别,纸幅也没有接痕,因此,可以推断:天宝、乾元二题记可能是后人追写的。把P. 2661卷和P. 3755卷比较一下,无论纸质、墨色、款式、字迹,都可以证明原来是一个卷子。黎莼斋在日本得到的唐写本《玉篇》,与宋《大广益会玉篇》大不相同。罗振玉考订以后,又印过一个本子。这个印本,从各方面看,都应该属于敦煌写本。除以上二书之外,在敦煌还没有发现《说文》、《字林》等字学古书。
②俗字书,专指唐时敦煌民间流行的几种字书:《千字文》、《字宝碎金》、《俗用字要》和《杂辨字书》等四种。
《千字文》有四五个卷子,P. 2771卷说明作者是钟繇,注者李暹,次韵是周兴嗣,这一说法可以相信。P. 3108卷最完整,P. 3419卷的后面附有藏音,可见吐蕃时代的藏人也读它,在当时是很流行的。
《字宝碎金》是采用了P. 2717卷的名称,它是辨字音的书,全书按四声分类,每类摘录若干俗语、通用语,也有经史中语,把内中难字的音注出。譬如“马踏所交反”,“所交反”是注“”字的音;“峥嵘士争反下横”,又是注“峥嵘”两个字的;“贪婪音兰又惏”,“音兰”注“婪”字的音,而“惏”注“婪”的异体等等。收录的大都是唐代西北俗语,既是考唐音的重要材料,也是读其他卷子以至唐宋以来的俗文学的不可少的“字典”。全书已收入我的《瀛涯敦煌韵辑》之中。P. 2758卷略有不同,它按韵分类,把常用的同音字集在一起,可以说是一种“同音字典”。由于目的不在于做诗用韵,而在于认识许多常用同音字,所以,我没有归入韵书类里去讲。它的韵次依陆法言,可惜只存东韵至戈韵,连平声也不完整。据我考证,应是拿孙偭《唐韵》作依据的摘字本,也收入《瀛涯敦煌韵辑》。
《俗用字要》,P. 2609卷原名《俗务要名林》,一卷,不全,应是唐代的一种字典。全书按事物分类编排,每类录常用物名若干,然后逐一注上音义。今存从量名的十撮为一勺开始,以下为市部(拟)、果部、菜蔬部、酒部、□食部、饮食部、聚会部、杂畜部、兽部、鸟部、虫部、鱼鳖部、木部、竹部、草部、舟部、车部、仪仗部、□□部(应是河流部)、□□部(应是药物部)、手部,共二十一部。(此处原文为□)这种分义类的编辑法,是六朝以来的类书体式,民间所习用。每一名词下,都有注音,大体一字一音,二字二音,遇较艰涩的字,还加简要的释义。如:“椑竹也,薄皆反。,毂中铁也,音工。枸上古佳反,下音心。”可见它的主要目的,还是注音。注音形式以反切最多,其次是直音,所注的音不出陆法言《切韵》系统的《唐韵》。书中多俗字,往往不见于通常的字书和韵书,这同写书目的——为俗务要名而作,应是一致的。所以,它无疑是唐代社会,尤其是敦煌地区的社会生活的写真,可以从中考见当时语言情况和社会情况。
其他俗字书不过是上面三式的扩大而已,如P. 2537卷和P. 3363卷等。伦敦还有郎知本撰的《正名要录》、后唐泰清二年写的《开蒙要训》,不一一细说。
③音义。敦煌是佛教圣地,佛经既多,音义必然不少。由于许多佛经的经文后面都附有音义,看来独立的音义是不会多的。但是,在巴黎的收藏中,连玄应的《一切经音义》(P. 3095卷)和慧琳的《一切经音义》都有了。许国霖也曾把佛经每卷正文后面的音义录出来,如《妙法莲华经》、《大方等大集经贤护分》、《金光明最胜王经》、《菩萨璎珞本业经》、《大庄严论》和《三论》等,都是研究语言,特别是语音的重要史料。
还有两件东西同医药有关系,一种是讲针灸的,哪个穴位怎么样,哪个穴位管什么毛病,唐代医书中有的,敦煌医书中也有,大概有三四个卷子。这些书不仅仅我们后人看不见,连两《唐书·艺文志》也没有著录,是很奇怪的。因此,就有人怀疑,这种针灸方法可能从中国西北来的,但是,也没有特殊证据。我们现在的针灸,不仅在国内,而且在全世界都是了不起的。从全世界来看,只有中国有针灸,别的国家没有。针灸情况在敦煌卷子中说得非常清楚,人身上的穴位说清楚了,哪个穴位针治什么病也说清楚了,譬如咳嗽,就针左右手的虎口,不用吃药,再严重的咳嗽,一针就好了。听说有位针灸专家研究过这类卷子。另外,近来报载北京有一位姓王的医生,用的是古方,他的针不像一般针灸用的针,一根插下去就算了。他用的是金针,金针上有一个洞,针灸时,他把艾放在上面,一烘,有股热气钻了进去,这种针的效果最大,普通针是银针,银针没有洞,而金针有洞。据他讲,他就是得的一个古方,我相信这个古方是有的,那么究竟在卷子中载没载着,不晓得,不敢说。
切脉也是中国人的发明,现在流传最广的是《脉经》,是六朝的东西,但是,已经亡佚。现在流传的都是唐、宋以后人的辑本。完整的一件在敦煌发现了,叫《玄感脉经》,这是中国医学了不得的事情。他们的经验是从哪里来的?斯坦因在玉门关曾经发现一只药箱,里面装了若干药,应是汉朝人送给在玉门关一带守边的军士用的,这些药的品名,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了解。假若了解以后,同敦煌的《本草》、《食疗本草》肯定有关系。我们国家在不断地发现许多东西,也在不断地说明我国文化水平是如何的高。假若把敦煌的东西同玉门关,乃至于同吐鲁番、高昌等新疆的东西结合起来研究的话,我国古代文化许多东西,还可以有新的发现。所以,现在的敦煌学,要把吐鲁番的文物结合起来研究,可能这是一个大的体系,以上说医学。
下面讲日历,现用的日历,是新式日历。而旧式历书不同,除了哪一页哪一天以外,底下一定有甲子,甲子下还有一个黑圈,里边注利忌日(写着今天是专门利于东方或西方或东西南北,利于结婚,利于出丧或利于什么,不利于什么等,这就叫利忌日),这样的历书叫具注历,在我国历史上通行得非常久,非常早。敦煌发现的也有具注历。解放后,具注历不用了。解放后的历书讲现在可以耕田了,可以栽秧了……专门讲农事,别的事情是不讲的。将来说不定再隔若干年,工厂里,如织布工厂或打铁的工厂,可能也有什么时候应该织布,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的玩意儿,这是一种经验,人类自己的经验总结起来以后,写在书上,要人们照着去做,就是如此,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敦煌也有一样东西同现在的历书差不多,即七曜历,大概有八九个卷子之多。外国人说中国没有七曜日,是我们西方传去的,是摩尼教传教士带来的,于是乎,它的发明权就属于摩尼教教徒去了。但是,这是外国人讲的,讲得最起劲的是法国人沙畹。沙畹、伯希和两人对于中国的东西是研究很深的,但是,他们有一种看不起中华民族的思想,什么东西都不是中国的创造。我国很早已经发现美洲大陆,史书上清清楚楚记载着,但是,他们绝不肯承认,说一定是他们的哥伦布发现的。以前,争不赢他们,因为他们的政治力量大,可见,文化学术也服从于政治,我们没有办法,我个人就有过一次体验。在法国时,写过一篇文章,说美洲是中国人发现的,根据就是法显的材料。一家杂志准备登载,送给伯希和去看,他不看文章,看到题目就还给我。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很气愤,但是,他年纪比我大,地位比我高,没法说,只好收回来。他们就是如此。七曜历本来在中国是古老得不得了的,《易经》说“七日来复”,春秋以前已经讲了,为什么你们研究中国的东西却不管这个呢?你们说七日来复还不能说七曜,那么,汉文帝时,七曜之说已经在历史上看见了,《汉书》是东汉时写的,还有什么可讲的?不仅如此,《汉书》之后,历书不断地记载了七曜的话。所以,这些事是令人愤慨的,不能不争的。过去我们政治上没地位,我们争不赢他们,可现在我们政治上站起来了,他们不敢说这个话了,我们现在更拿得出东西来。中国历史上的七曜历有几样东西同现在不同,七曜是日月金木水火土,即五行同日月,他们说的不是。他们利用了有一个敦煌卷子中七曜的名称,譬如日曜日用“密”字来代表,月曜日用“漠”字来代表,土曜日却叫“云汉”,等等。其实这些名词都是译音,至于译哪里的音呢?到现在还没有考证出来。大概不会是印度的,印度虽有七曜之名,但是语音对不上,同摩尼教民族的音也对不上。尽管敦煌发现七曜历的日历名字,我们还不了解,但是,不能为了一个名称就否定这件事同中国有关系。这些名称可能原来是中国的,外国人来了之后,用了外国名字,如此而已。等于中国有名学,而外国叫逻辑,于是有人把中国名学叫中国逻辑。“逻辑”两个字是翻译“logic”的,因此,不能说逻辑是外国的,中国没有逻辑。七曜日的名字虽然不是中国的名字,可是,中国有七曜日,日月金木水火土,这些名字是哪个国家的,谁也拿不准。不过,这件事也有大好处,可以根据这些名字查我们西部、土耳其、巴基斯坦、印度以及中东一带的民族,会不会是希腊的、罗马的……要有人研究。可惜我是没法子研究了,外文懂得太少,这件事要大家努力,不努力是不行的。连先人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而被外国人强占去,这是我们的耻辱。一个读书人应该知耻,耻在哪里呢?就在我们自己的东西被人抓走了还不晓得。
敦煌历书还有一点很特别,历史上所有皇历一定是中央政府颁发的,唐代也是如此,可是敦煌却自己搞日历。大概在唐末五代,唐家在河西走廊以西已不大有力量了,历书颁发不到了,没有办法,就自己造历。因此,敦煌有好几位大历学家,最重要的是翟奉达和翟文进父子俩,也可能是叔侄,所有敦煌历书都是这个系统的人造的。因此,敦煌历书保存下来,不仅可以考见那个时代的政治力量情况,而且也了解到这些历书同中国旧历书是配合的。所以不要小看这个卷子,牵涉的面很广。除了这个历书而外,还有两样东西也应当晓得:一是占星术,看天上星宿,就是旧史书的天文志,哪个星宿是怎么样的,在哪里,哪个星宿哪个季度在什么地方等等,记载得很详细。大体说来,敦煌发现的占星术同中国旧的占星术没有太大的差别,虽然不像七曜历那样可贵,但是,也是一个好东西。第二种就是日历,日历带动着占星术以及当时的民间风俗,就是说到过的利忌日等,几乎民间风俗全拿具注历来指导,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单单把利、忌这两件事拿来看,就可以知道唐代民间风俗,我微微研究过,这个风俗同农业的关系最大,从而说明唐代还在农业旺盛时期。
总之,卷子中的宝贝太多了,整个中国文化都在敦煌卷子中表现出来,不论什么文化,乃至于武化,也在里面。譬如少林寺,虽然是唐以后的东西,可是在唐代已经有僧兵,庙子里的兵都讲打的。在敦煌那个时代,庙里养了若干小和尚,从小教以拳术、刀枪等十八般武艺,成了大兵。有些皇帝就利用僧兵夺取政权,这种事在唐代以前就开始了。所以说,敦煌的材料不得了得多,看见这些东西,有点爱国心的人真是感激涕零的,为后世子孙好好保护我们的文化,是我们最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