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曹颖甫先生的医学思想——读书笔记之一
当我从丁师甘仁临诊实习之前,先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念书。那时候(1919~1923),曹师拙巢以词章家兼通岐黄术担任讲席,因为我爱好文学,便跟曹师论医,余事学诗。毕业后还是和同学许半龙、章次公兄等常到曹师寓所虚心地学习和反复问难。这已是30年前的事了,但在这过程中给予我深刻的印象,保留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一、曹师是经方派
曹师是经方派的典型,处方用药,都依照着《伤寒论》和《金匮要略》的规律,强调仲景后的方书卑不足道。我的看法呢?仲景后辨证求因,分经定方,规矩谨慎,在临床上自有一定的价值。但受了历史条件的限制,范围不免狭隘,不同意把后代许多经验良方无形放弃。为了这不同的意见,我们有时引起辩论,在辩论时,曹师看到我们不能了解他的用意,往往舍医谈诗,拈题分韵,各自沉思觅句,把紧张的情绪很自然地缓和下来。我记得1924的冬天,讨论芍药的酸敛和苦泄问题,沽酒烹茶,一灯相对,不知不觉地鸡声唱晓,最后还画了一幅墨梅送我,题句中有“微雪消时说与君”,便指此事,可谓风趣极了。其实,曹师明知同门常用经方,而且也很愿我们从经方去旁求时方,得到更丰富的知识;相对地,曹师也常用补中益气、六味地黄和逍遥丸,以及牛蒡、前胡一类仲景书中不见的药,根本没有抹杀时方。次公曾对我这样说:“曹师善用麻黄、桂枝,深恶痛绝的是桑叶、菊花,所以经方和时方的争执,在曹师心目中就只麻桂和桑菊的区分。曹师也认识辛温解表不适用于某些症状,所以他看到黄坤载用紫背浮萍,就把浮萍当做温病发汗的主药。”次公的体会,显然比我深入,曹师并非泥古不化,也在次公的语意中可以体会得到了。
二、研究中医应从源寻流
一般熟悉,经方是一切方剂的基本,后世方剂大部分跟经方发展起来。譬如一株树罢,有了根才有枝叶花果,我们不能孤单地欣赏一枝一叶一花一果,而忽略了他的根子。同时,我们也不能见到一树一木,就认做是一座森林。曹师的极端主张研究经方而不坚持反对时方,便是这个道理。他充分地指出了研究中医应该从源寻流,不应当舍本逐末,给予后学一个明确的方向。所以曹师的论诗推崇王渔洋,教导我们又鼓励多读汉魏乐府,曾经特地写了一本《古乐府评注》,可说是同一意义的。
三、《金匮发微》实话实说
曹师具有渊博的学问,可是业务并不太忙,甚至异常清淡。那时,我的先伯父乡议恭惠先生主持上海慈善团体同仁辅元堂,每年端午至中秋节例有施医给药,就诊的都是劳动人民。丁师就委托我推荐曹师参加这治疗工作,大约前后有3年,《金匮发微》的内容,便是此时治案。《金匮发微》仅仅曹师著述之一,最可宝贵的,不同于过去注家的寻章摘句,钻到牛角尖里;也不牵强附会,自作聪明。他把亲身实验到的老老实实写出,没有经验的宁缺毋滥,绝对不妄加批判。这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精神,是曹师平生治学的特点,也就是《金匮发微》的实质。至于曹师举孝廉时的房师是嘉定秦芍舱先生,也明医理;后入南菁书院肄业,山长黄以周先生是著名的汉学大师,兼精医学,那么曹师的医学知识,师承有自,可以概见了。因此,曹师在实事求是的诊断下,有“覆杯而愈”的,也有“一剂知,二剂已”的,声誉渐著,很快地转变了一部分同道轻描淡写的作风,不可否认是曹师推动的力量。
四、爱国殉难
日寇侵略江南,曹师的故乡——江阴沦陷,师激于爱国义愤,不屈殉难,我曾于1928年为诗悼之。在《金匮发微》再版的今天,更使我回想到曹师诲人不倦的精神和正确的教学方针,他留给我们的著作,正是发掘、整理祖国医学的宝贵材料。当然,我们并不以此为满足,我们需要全盘接受祖国民族文化遗产,我们要从经方到时方,汤液到单味,取长舍短,消减宗派主义,发挥中医药更大的效用。然而这本册子,从中医临诊来说,定然是值得重视的。
末了,我要说的,过去“仲景学医于同郡张伯祖,时人以为识用精微过其师”。但是我在中医方面,除掉业务之外,虽然做了一些事,自己觉得没有很好地继承衣钵,而且仍有不同的意见经常会暴露出来,对于曹师的表扬更是谈不到了。偶然和次公去谈及,他也认为有同样的感慨,这是我们非常惭愧的。
(秦伯未.金匮发微·序.195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