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水性杨花又转移了爱的目标
春天的夜里,是温情而又带了美丽的风韵,好像一个村姑那么朴素幽静,令人感到可爱。尤其在今夜这个烧着融融花烛的卧房里,似乎更包含了一点儿神秘而喜气洋洋的气氛。这时,杨花美坐在床沿上,秋波脉脉含情地望到站在窗口旁小明的身子,她脸上浮现了一丝欣慰而带得意的笑容,觉得穿着蓝袍黑褂、头理西发的小明,是比初次见面时的小明更俊美可爱了。她脑海里想着甜蜜的一幕,她觉得不到一小时后便可以实现了,她乐得心花儿也要朵朵地开起来了。
但这时候的小明,可怜他的心境齐巧和花美完全地相反。他站在窗口旁,抬了头,呆呆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那一钩眉毛似的缺月,好像对他也在愁眉苦脸,黯然神伤,显出凄凉的样子。他心里是滋长了悲痛的意味,两眼贮满了晶莹莹的泪水,他仿佛在半个月亮里面见到芳卿在哭泣,又见到那个才落地的孩子在哇哇地啼哭。他的心几乎碎了,他已不知自己站在什么地方,虽然房内是这么温暖,而还包含了一阵新房的香味,然而他的感觉,似乎身子已关在黑魆魆的监狱里,他恨不得失声地要哭泣起来了。
四周是静悄悄的,一些声息也没有了,显然,夜是深沉了。花美见小明痴然独立,呆然出神,一时非常怨恨,觉得小明这个人太没有感情了。照理呢,在新婚的夜里,总是做丈夫的先来向妻子表示温存亲近,但如今小明这样泥塑木雕的样子,难道大家就这么坐一夜不成?杨花美在这样思忖之下,她只好站起身子,暗暗叫了一声“冤家”,一面悄悄地走到小明的背后,伸手在他肩胛上轻轻地一拍,低低地说道:
“唉,你怎么老是呆呆地出神呀?夜风很大,当心着凉,快关上了窗子吧。”
小明听她在对自己说话了,心头这就不免跳了一跳,他俯身去关窗子的时候,连忙收束了泪痕。花美见他不敢向自己正视的神气,遂索性伸手拉转他的身子,逗给他一个媚眼,忽然见他泪痕,遂眉尖儿一蹙,低低地说道:
“怎么?你在淌眼泪吗?”
“不,没有……”
小明似乎有些害怕,红了脸,急急地辩白。在灯光之下,见到小明怕羞红脸的意态,花美觉得他有些像女孩子似的,不免感到了特别的兴趣。同时使自己的羞涩完全忘了,她仿佛是个新郎对待新娘的样子,拉了他一同坐到床边,说道:
“时候不早,我们睡吧。”
花美这话听到小明的耳朵里,他那颗心几乎要从口腔外跃出来了,但是他并不作答,仍旧呆呆地坐着。花美见他竟像是个鲁男子般木然无情,心头恨得什么似的,不过她有决心,一个女子总有办法使男子屈服的,于是一屁股坐到小明的怀内去,手臂挽了他的脖子,低低地说道:
“我跟你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被人家见了,不当笑话吗?”
小明想不到她有这一下子举动,觉得她的淫荡真不亚于娼妓之流,心中又急又怨,遂通红了脸,口吃着回答。花美却哧哧地笑道:
“有什么笑话呀?我们是新婚夫妻呀!夫妻在闺房中的亲热,是尽量可以发挥和表演的,这是正正当当,绝对不会被人家笑话的。我奇怪你这么一个俊美的青年,会老实得这般可怜,那不是太傻了吗?”
花美说完了这些话,伸手把他额角一推,小明的脸就成个微仰之势。花美很快地低下头去,在小明嘴唇上紧紧地吻住了。小明到底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被花美这么热狂的手段一挑拨,使他全身的细胞也会起了异样的变化,呼吸有些迫促,四肢竟也软化起来了。花美吻了良久之后,方才满足地离开了他的嘴唇,透了一口气,得意地笑道:
“你太好了,我心里非常爱你。”
“我真奇怪,你是一个千金小姐,为什么要爱我一个乡村里的村夫,而且已有了妻子和孩子的人,我觉得你不犯着了。”
小明要想推开她身子,但却没有力量推动她,因为听她这么说,遂表示奇怪地问她。花美知道他是并不爱自己,这次成婚,完全是用强迫手段把他弄来的,在他心中也许是心有未甘的。然而自己刚才已享受到初步的温柔,觉得很够快感,假使回头进展到第二步工作的时候,那当然是格外甜蜜了,所以她显出柔情绵绵的意态,妩媚地笑道:
“乡村里的青年老实可靠,比市镇上的青年有良心,所以我要爱上你。至于你曾经有了妻子的丈夫,那更使我满意,因为我觉得你既然是过来之人,那么闺房中的乐事,你当然比普通一班小伙子要有经验得多啦。小明,万事都有一个缘分的,我当初一见到你,心里就爱上了你,而且回家之后,合眼就梦见你对我亲热、对我温存。今天夜里,由梦境而成了现实,你想,我是多么快乐呢!”
“可是,你也未免太以自私了,你感到快乐,但可知道我心中是多么痛苦。”
小明皱了眉毛,至少有些怨恨的表情,低低地回答。花美冷笑了一声,她鼓着小嘴儿,有些生气的成分,说道:
“你痛苦?你这话简直是太不知好歹了。老实说,你家中有这样富丽的卧房吗?你房中有这样绣花的被褥吗?你手下用过丫头使女吗?你一切生活,从小到现在,有过这么舒服吗?所以我爱上了你,在你可说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况且像我这么美丽的姑娘,不叫你花费一个子儿的钱,陪你睡觉,和你亲热,这种艳福,你应该说快活似神仙才对,怎么反而说痛苦?你痛苦在什么地方,你这人说话也真是太没有良心的了。”
“小姐,你这话虽然有理,但我有我的环境,我并不希望过这种舒服幸福的日子,因为我的良心是太对不住我的妻子。你不知道,我的妻子是多么可怜,她为我吃了许多的苦楚,受了不少的委屈,而且又给我养了孩子。我如今硬生生地抛弃了她,被你占据了我,假使你换作了我妻子的地位,你心里悲痛不悲痛、伤心不伤心呢?”
小明说到这里,一阵子悲哀,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花美听了,一时倒也默然了一会儿,但她的同情是只有一刹那之间,在不到两分钟之后,便又淡然了,冷冷地笑道:
“这算不得什么,我们不是有钱给她吗?她拿了钱,可以另外去嫁丈夫的呀!”
“她……她……绝不要钱,我相信她是终身守着我的,她怎么忍心肯拿了你们的钱卖掉一个心爱的丈夫呢?”
“可是我也没有拖你来的呀!你既然用你自己的脚走到我的家里,跟我结了婚,你就得忘记你的妻子,把你平日对待你妻子的举动来对待我,知道了没有?”
“我妻子是个非常怕羞的女子,她绝对没有这么情形来对付我,同时我也规规矩矩地对待她。”
花美用了命令式的口吻向他低低地吩咐,她两颊是像映日海棠那么血红,眉宇间的春情已到了不可抑制的程度了。小明却死样怪气地回答,他竭力用冰样的理智来扑灭这火般的热情。花美听了,心中自然非常怨恨,猛可拧了他一下面颊,说道:
“你果然这样规矩老实吗?那么你的儿子是怎样养下来的呢?”
“这个……”
花美这一句话倒是把小明问住了,红了脸,却是说不上话来。花美由娇嗔而展现出微笑,瞟了他一眼,说道:
“哦,莫非是和尚同你妻子养出来的吗?”
“不,你别胡说,是我自己养的。”
小明老实得可怜,他很慌张的表情,急急地辩白。花美由不得哧哧一阵子笑,扭动着腰肢,低低地说道:
“好,只要你说这句话,那么快和我也来养一个儿子吧!”
花美一面说,一面再度地低下头去,在小明嘴唇上吻了一个够,同时她的手去解小明的衣纽,她完全站在新郎的地位了。小明糊糊涂涂地被她拖进被窝内,但是他忽然又想到了芳卿的可怜,这就心头又悲伤起来,他躺在被窝内,仿佛木头人的样子,眼角旁而且还涌上晶莹莹的泪水。花美这时的芳心里是很需要小明的安慰来满足她火样的情欲,谁知小明还像没有感情地木然着,这在花美的感觉上,等于搂抱了一个枕头,她是多么怨恨,遂恨恨地说道:
“今夜是新婚的日子,只有笑,没有哭,只有喜悦,没有伤悲,你只管淌着眼泪做什么?我可不喜欢你了。”
“谢谢你,你假使不喜欢我了,我终身都感激你,因为我不是可以回家去跟我妻子团圆了吗?”
小明听她这样说,猛可从床上坐起身子,倒是破涕为笑地说着。花美见他对自己根本没有爱情,心头非常着恼,暗想:我不爱你原也可以,但我心里有些气不过,你越是爱你的妻子,我越是叫你们分离在两旁。这就把他狠命地拖倒床上,冷笑说道:
“你预备和你妻子去团圆,那你简直在梦想。老实说,你是我们出了金钱买来的人,你的自由完全交给我了,你在我身上不尽一些力量,我就叫你死在我的家里,也不许你回家去。哼哼!你也看看我手段的厉害!”
“什么?你……这话也太侮辱我了,我早知道你没有真心的爱,你原来果然是存心玩弄我的吗?一个千金小姐,玩弄我们男子,这成什么世界,岂不是造反了吗?”
小明在不能忍受的情形之下,他绯红了脸,也大声地呵斥她说。花美紧搂了他身子,却又嫣然地一笑,说道:
“哎哟,想不到你也会发脾气了。小明,我亲爱的丈夫,实实在在我是真心爱你,因为你一些也不爱我,所以我有些恨你。假使你有……唉,我的好宝贝,那我还会恨你吗?”
花美说到这里,她把不能行动的也行动起来,完全有些疯狂的样子。小明有些不能坚持了,但他立刻提出要求来,说道:
“小姐……”
“不,请你别这样称呼我,你得叫我妹妹。”
“哦,我就叫你妹妹吧。你爱我,我非常感激,但是我希望你答应我的要求,使我不做一个负心的人。”
“你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吧!”
“我不能抛弃我的妻子,请你允许我每星期回家三次,那么我就高高兴兴地在你家做女婿了。”
花美听小明这样说,虽然有些酸溜溜地不很受用,但为了急切需要解决今夜的欢娱,她不得不委屈地答应下来。小明听她答应,这才感到良心上有些安慰,于是终究满足了花美的欲望。
当当当……时鸣钟敲了十二下,小明已感到相当疲倦,他闭了眼睛,暗暗地叫着惭愧,但花美却认为十分兴奋,她紧紧地偎着小明的身子,满面春风地笑道:
“小明,你太美太好了,我觉得你真像我的宝贝一样。”
“花美,请你不要忘记给我每星期回家三次的一句话。”
“不过,在我们新婚三个月之内,你是不能一天离开我的。”
“啊!你又反悔了吗?”
“我并没有反悔,这是我们风俗如此。就是我答应了你,我的爸妈也不会让你回去啊。”
小明听花美这样说,他有些悔恨了,他觉得自己是上了她的当,这就又低低地央求着说道:
“三个月的日子太久长,能否在一个月之内呢?我想新婚一月中小夫妻不分离,这是有这个风俗。”
“好吧,一个月就一个月,只要你在一个月之内好好地服侍我,把我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地对待,我就准许你一星期回家三次,去探望你的妻子。”
花美心中另有盘算,遂点点头,温情蜜意地答应他了。小明听了,十分安慰,一时倒激起了一点儿感情作用,他这会子才主动地把花美娇躯紧紧地抱住了。
花美自从和小明结婚之后,她什么事情都忘记了,连学校里的书也不去读了,一天到晚和小明躲在卧房里,卿卿我我地恩爱异常。小明到底是个苦出身的青年,他在家里的时候,不是出外捕鱼,就是帮着操作家务,但现在的生活完全不同了,固然是饭来伸手、茶来开口,一些不用操作,而且还住了富丽的房屋,整天陪着风流娇艳的花美。他回想过去,简直是在做梦一样,所以慢慢对于花美,倒也发生真正的爱情来了。
这已经是有着半个月的日子了,那天花美、小明坐在房中,两人正在调情玩笑,小翠匆匆地进房,见他们坐在沙发上嘴对嘴地接吻,一时倒不免绯红了脸,连忙缩住了脚,故意退到房门口去,叫道:
“小姐,老爷请姑爷过去一次。”
“有什么事情吗?”
花美听了,慌忙推开了小明,站起身子,低低地问。小翠也不走进房来,就在房门口回答了一句:“我不知道。”人却走开去了。花美笑嗔着说道:
“断命鬼丫头,房中有老虎在着吗?说话像做隔壁戏似的,不走进来做什么?”
“也许刚才我们接吻的情形已经被她看见了,所以她怕难为情不进来了。”
“我们不怕难为情,倒叫她怕难为情吗?”
“人家还是一个小姑娘哩,这种情形给她看了,如何不要害羞呢?花美,爸爸叫我,我们一同去吧。”
“我不高兴去,你去好了,有什么事情,回来告诉我。”
小明答应着一个是,他就匆匆地到上房里去了。花美坐到桌子旁去,她把桌上放着小明写的小楷簿拿来,看了一会儿,不由摇摇头,暗想:怪俊美的人儿,竟写出这样画花那么字来。爸爸本来想叫他到南货店里去做银根账房,但这种人才,如何能当此重任呢?真所谓绣花枕头烂草包,幸亏我家有的是钱,不在乎叫他去赚,否则,嫁了他这样呆笨丈夫,岂不是要饿死了吗?花美这样想着,觉得像小明这种男子,只配给有钱人家的小姐玩弄玩弄是很有胃口,假使要作为终身配偶,那就得好好儿另找对象不可了。
花美呆呆地思忖着,可想她对于小明已经有了遗弃的意思了。这时,小明从上房里回来,他向花美含笑告诉道:
“爸爸明天一早预备动身到南京去,大约要半个月才能回家,所以爸爸叮嘱我一番,叫我好生地照顾着家里,别的没有什么事情。”
“爸爸因为你做不来什么大事情,所以只好把你当作狗似的看守着家里,否则,早已叫你到南货店里去握大权了。”
花美用了讽刺的口吻向他似笑非笑地回答。小明听了,有些脸红,显现了羞愧的颜色,叹了一口气说道:
“从小没有好好儿念过书,这也真是没有办法。我想请你每天教我一课书,那也许慢慢会进步的。”
“你好比八十岁学打虎跳,这是来不及的了。我劝你还是在女人身上的功夫多研究一点儿,凭你这张小白脸儿,将来还不至于会没有饭吃吧。”
“花美,你侮辱我?”
“嘻嘻,这倒是正经话,我侮辱你什么呢?”
小明有些痛苦,遂不喜悦的表情严肃地说。但花美却抿嘴笑起来,她站起身子,把小明拖在怀内,又甜甜地吻了一个嘴。小明不乐意地挣脱了,站到窗口旁去,正经地说道:
“我们新婚的日子也可说是过去了,以后在青天白日里,我们不要太显亲热的样子,我要好好儿读书写字,希望你能随时地指点我。”
“省省吧,等你学会了,只怕要进坟墓了。反正我家有的是钱,我总不会饿死你。”
“那你也太小觑我了。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我非努力起来不可。”
小明通红了脸,遂在桌旁坐下,一面磨墨,一面开了笔套,在小楷簿上又学习字了。花美忍不住咯咯地笑着,她便管自地走到房外去了。
从此以后,小明一本正经地在房内读书写字。光阴匆匆,这样地过了五天,这日,小明照例在房内习字,花美坐在沙发上,却看着小说解闷。正在这当儿,小翠匆匆进房,说道:
“小姐,太太叫你们过去,有上海来的潘家九华表少爷来了。”
“小明,快把小楷簿收拾过去了,回头给表哥看见了你写的字儿,倒让人家笑痛了肚皮哩。我们快到上房里去见他,人家是上海来的,你举动得留心些,别显出乡曲的样子,知道吗?”
潘九华是姨妈的儿子,花美一听这个好久不见的表哥到来,心里寂寞之中也会感到一些热闹的安慰,遂放下小说书,很快站起身子,一面向小明叮嘱,一面含了喜悦的笑容。小明因为人家是从上海都会中来的,所以也有些慌张,当下急急收拾笔墨,便跟着花美走到上房里来了。
潘九华是个二十八岁的年纪了,但个子生得很高大,一面孔显出很雄伟强健的样子。若和小明相较,齐巧相反,一个有些不禁风文质彬彬的姿态,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女性化的成分。但九华完全有西洋男子的作风,尤其穿了笔挺西服、光亮皮鞋,在花美眼睛里看起来,好像是美国电影里的硬派小生,类如贾莱古柏、爱罗弗琳之流。所以,花美心头的感觉,自己过去为小明而相思成病的一回事,这实在是太幼稚、太不值得了。像表哥这样青年,才令人感到可爱哩!当花美一眼见到九华的时候,心里就那么想。杨太太早已先介绍着说,这是花美,这是花美的丈夫李小明。一面又说这是潘九华,是你们的表兄。九华当然是带着欧化的举动,立刻走上一步,和小明握了一阵手,小明因为是从来没有和人握过手的缘故,所以态度自不免有些忸怩。花美看了,十分不快乐,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个丈夫,实在是太以寒酸一点儿了,于是立刻也走到九华面前,自己先伸手过去,和九华大大方方地握手,笑道:
“九华表哥,我们好久不见了,差不多整整有十二个年头了吧?”
“可不是?我们在上海分别的时候,记得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哩。我的印象中,你好像还只有这么高,梳了两条小辫子,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谁知你现在就这么高大了,而且连妹夫都有了哩。哈哈,这日子真也过得太快了。”
潘九华见这位在乡下的表妹居然也很开通,竟自动地前来握手,一时握了她软绵绵的手,也就多温存了一会儿,但生恐旁边的小明吃醋,这才放下了她,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却望着她粉脸细细地打量。杨太太也含笑插嘴说道:
“所以啰,我们是当然要老的了。”
“表哥,听说你在八年抗战中是曾经为国去出力过的,那么你现在是干什么工作呢?我想你到过的地方一定很多吧?”
花美和大家笑了一会儿,方又笑盈盈地向他搭讪着说。潘九华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去了之后,点点头,说道:
“‘ 八一 三’战事开始后的两年,我已十八岁了,便即离开上海,加入抗战工作。我到过的地方确实不少,缅甸之战,我也参加在内的,总算在九死一生之中得了性命。现在胜利了,我在去年十二月才回到上海的。母亲告诉我,说姨爹在无锡开了店,现在就住在乡下,所以我来望望姨爹姨妈的,不料姨爹有事到南京去了吗?”
“是的,爸爸到南京去还不多几天哩。表哥,你真是一个民族英雄,我心里非常钦佩你。”
“我们在八年抗战中确实是受了不少的苦楚,但胜利后的环境也不是我们理想的乐园。除了长官快活外,我们小公务员真是倒了前世的霉,他妈的,完全是给别人卖性命,要不是为了‘国家’两个字得到一些空虚的安慰,身历其境的我几乎活活地要气破肚子哩!”
“但是表哥身上西服笔挺,皮鞋锃亮,我觉得你现在的境况也不算坏呀。”
“这是全靠自己动脑筋、想法子,才有这么衣服穿的。否则,只怕还是一件破棉袄哩!唉,这个年头儿做人,把我们过去爱国的思想会完全地转变了。”
潘九华倒也说出老实话来,还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花美这时脑海里因为另有考虑,所以对于他这些话倒也并没有什么感触,还含笑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表哥,你老远地到这儿来望我们,那么总有几天可以游玩的了。”
“嗯,有一星期可以耽搁。”
九华一面回答,一面向小明望了一眼。因为小明很怕难为情似的不开口,这就向他也搭讪了几句,心中可在暗想:表妹怎么会嫁这样一个老实的丈夫?这似乎有些不大相配吧?就在想时,仆妇把点心拿上,杨太太遂叫小明、花美陪着九华吃点心了。
点心吃毕,花美向九华说,我们后院有个竹园子,风景很美,叫九华去欣赏一下。九华点头说好,因叫小明同去。三人出了上房的时候,花美却向小明吩咐,说:
“你到房中去读读书吧。”
小明也觉跟了去没有什么兴趣,遂匆匆别去回房了。九华对于他们这一种情形,心头着实感到万分的惊异,但一时里也不好意思相问,遂跟着花美到竹园里去了。
后面那个竹园很大,竹林参天,可遮蔽太阳,风吹竹叶,沙沙地发出一阵响声,好像在落雨的样子。那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田园,里面植了青青的菜、黄黄的花,十分可爱。四周很幽静,除了小鸟儿在竹林内上下飞鸣,却一无嘈杂的声音。花美偎了九华身子,十足表示亲热的意态。九华对于这位已婚的表妹竟对自己这种情景,因为四下无人,遂低低地问道:
“表妹,你们结婚多少日子了?”
“一个月还不到。”
“那是还在新婚里呀。我瞧表妹夫斯斯文文的,你们一定十分恩爱吧?”
九华这一句话是故意探问她的。果然,在花美面部上立刻浮现了怨恨的颜色,她皱了眉尖儿,摇摇头,冷笑着说道:
“这种乡下曲死,我和他之间根本是谈不到什么‘爱情’两字的。”
“你这话太奇怪了,既然没有什么爱情,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九华虽然有些恍然表妹所以对待自己这样亲热的缘故,但是对于这一点儿问题,还感到不明白的神气,向她低低地问。花美乌圆眸珠一转,觉得非撒一个谎是不能自圆其说了,于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表示非常委屈,哀怨地说道:
“谁愿意嫁给他呢?都是爸爸的主张,说他人品好,性情又老实,所以招他做了女婿。在这专制家庭之下,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几岁了?还在学校里读书吗?”
“二十五岁了,读什么书?说出来很惭愧,他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哩。我见他胸无点墨,所以叫他没有事读读书习习字,这样才会进步一点儿呢。”
“原来是个这样的人才,那真是太以委屈了你,看他外表倒很英俊哩,谁知是个绣花枕头烂草包。”
花美听九华这样说,益发感到十分惶恐,红晕了两颊,秋波脉脉含情地向九华望了一眼,遂低低地问道:
“九华表哥,你可曾结过婚没有?”
“我一年到头在外面打仗,哪里有工夫结婚呢?”
“我想你爱人总也有一个了吧?”
“没有没有,我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呢!”
“哼!我不相信,你真的这样老实吗?”
花美噘了噘小嘴儿,逗给他一个娇嗔,妩媚地笑着说。九华见她把自己手握得紧紧的,好像有种说不出热情的意思,这就暗暗想道:表妹已经有了丈夫的人,她难道还能爱上我吗?假使她真有这个存心,我在情场之中也不妨猎艳一次呀!于是憨憨地一笑,故意用话去挑逗她说道:
“表妹,我倒并非是老实,因为没有人肯爱上我,所以我也只好孤零零一个人过着冷清清生活呀。这次我到无锡来的目的,原是预备向你来求爱的,谁知你已经有了妹夫,这叫我是多么失望呢。”
“表哥,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如何会骗你?唉,现在我只好带了一颗失望的心,怏怏地回上海去。”
九华认乎其真地回答,他叹了一口气,大有黯然神伤的表情。花美听了,猛可偎到他的胸怀里去,微仰了粉脸,说道:
“表哥,你不要难过,我虽然是嫁了丈夫,但我仍旧可以爱你。只要你不嫌我是个已婚的女子,那么我们不妨互相地……”
花美说到这里,把她两条臂膀钩到九华的颈项上去,眉开眼笑地瞟着他,逗着他勾人魂灵那么地娇笑。九华似乎已明白她这举动的意思,遂大胆地捧了她粉脸,在她红红的嘴唇上吻住了。花美觉得他这股子力量很有劲,全身都觉痒丝丝的十分快感,她用最热情的动作去对付他,两人的血管几乎要爆炸起来了。要不是一阵狂风吹消他们的欲火,也许他们真会像野狗般地打起架来。
“表妹,我们的爱,假使进展到这样地步为止,那我心里恐怕是更会感到痛苦的。所以,你得想个办法,我们非达到这个真正爱情演出的目的不可。”
“你放心,我当然和你有同样的感觉,让我想一想……”
九华这个要求,在淫荡成性的花美心中,原是乐而接受的一回事情,遂点点头,一面说,一面向前走了两步。九华是感到意外的惊喜,他乐得心花怒放地跟着她走,瞧了她窈窕的腰肢、圆肥的臀部,他脑海里曾浮现了不可思议神秘的一幕,于是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花美走到那边一棵月季花的旁边,在那条石凳上坐了下来。九华也跟了过去,在她身旁紧紧地偎坐着,含笑问她可曾想出了什么好法子没有。花美瞟了他一眼,附了他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九华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皱了眉尖,摇摇头,说了一句:“只怕不大妥当吧。万一被妹夫醒来知道了,那还了得?我的名誉扫地固不必说,就是姨妈也要把我赶出去了。”花美白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
“你这样胆小,就不要想干风流的事。”
“这并不是胆小,因为危险性的成分太多。”
“绝对不会发生意外,即使发生,我自有主张。老实说,这种乡曲,我也无非把他当作玩物而已。他若声张,我就拿手段给他一个厉害。表哥,我实在也非常恨他,因为他死样怪气地也没有真心爱我的意思,所以我对他绝对没有好感。”
花美想到结婚第一夜的晚上,自己好容易地才称了心愿,小明是搭足了架子,自己是受了无限的委屈。所以她此刻非常痛恨,预备给予小明一个报复,来泄过去的怨恨。九华听她这样说,沉吟了一会儿,到底色的引诱力是相当厉害,他冒了危险性,终于下了决心地答应下来了。
当天的晚上,花美和小明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花美故意咳嗽了一阵,小明见她脸咳得红红的,遂给她倒了一杯茶。花美喝了一口,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我这咳嗽恐怕要传染人的,所以今天晚上我预备跟你分床睡。我叫小翠拿一张帆布床来,放在窗旁,你就睡在帆布床上好不好?”
“好的,我们就准定分床睡吧。”
小明听花美这样说,觉得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遂点点头很快地回答。原来这二十天的日子,小明每夜被花美缠绕得没有好好儿睡觉,他觉得照此下去,自己的精神消耗得太厉害,本来就暗暗地担忧,现在听花美肯自愿地分床睡,他哪儿还会有反对的理由呢?当下花美吩咐小翠把帆布床在房中下首铺好,两人又谈笑了一会儿,方才各自熄灯安睡了。小明一个人睡在被窝里的时候,他心里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爱妻芳卿来了,觉得芳卿真是太可怜了,她在这二十天中一定是悲悲切切地十分伤心,尤其怀抱刚落地的爱儿,她是多么地会想念我呢!不过我虽然身在这儿享福,但我心头也是无限悲痛,我恨不得马上就回家去跟我芳卿见面,诉一诉小别的衷情。好在我和花美已经讲定了,一个月之后,她允许我每星期回家三次。小明想到这里,心中似乎稍觉安慰,含了热泪,暗暗地说道:“芳卿,再过十天,我可以回家来看望你了,你千万不要伤心吧。”小明胡思乱想地流了一会儿泪,又怀念了一会儿,这才沉沉地睡熟了。
小明这一睡下去,十分香甜,直到第二天六点钟敲后方才醒来。所以他对于昨夜房中发生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他却根本没有知道。这在花美的心中,自然是感到分外得意和喜悦。次日下午,她和九华在竹园里见面,两人紧紧地握了一阵手,花美先笑盈盈地说道:
“表哥,你瞧这办法如何?鬼不知神不觉,那不是太舒服了吗?以后天天晚上,你只管放大了胆子干下去吧,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我真没有想到他竟会睡得像死过去了的样子,此刻想来,真是有趣得好笑哩!不过我觉得我这行动究竟近乎冒险,好像探险家在荒山中去搜寻珍宝一样地提心吊胆,万一虎狼出现,那我岂非糟了吗?”
九华笑了一笑,一面回答,一面抱住了她腰肢,来了一下子轻薄的举动。花美并不认为这是女人的耻辱,她却感到满意,遂白了他一个媚眼,扑哧笑道:
“你把他当作虎狼,那你未免胆小如鼠。老实说,我把他当作一只兔子、一只松鼠那么地看待,就是给他发现了你在荒山中偷宝贝,我们也不用怕他呀。”
九华觉得她说的荒山中偷宝贝这句话,不免近乎神秘性的成分,一时望着她粉脸,倒也忍不住又哈哈地笑起来了。花美不明白地问道:
“你为什么这样好笑呢?”
“我笑你这座荒山上的景致倒也并不荒芜,昨夜经过一游之后,我此刻回忆起来,觉得高峰对峙,草木茂盛,还有溪水潺潺,只不过缺少着几条鱼儿罢了。”
“断命下作坯,我以为你在说些什么话,原来你把我倒在口头写生了。”
花美红了粉脸,啐了他一口,娇嗔地说,于是两人都又大笑起来了。小明在晚上这么地好睡,因此给他们增加了不少的勇气,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继续下去,这已经是到了第五次的晚上了。
这晚,小明在睡梦之中到底被一阵子响声惊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皮,见房中是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显然还是在深夜的时间。他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觉得响声出自花美的床底下,暗自想道:也许是耗子在作祟吧。遂静静地又听了一会儿,但忽然有阵轻微的说话之声触入小明的耳鼓,这使小明由不得吃了一惊。他别的倒也不害怕,怕的是有小贼挖墙洞来偷东西,所以故作咳嗽的样子,还连连喊了两声花美,只听花美“唉”了一声,问道:
“小明,你叫我做什么?”
“我听见房内有响动,不知道会不会有小贼进来吗?”
“别说傻话了,我们的房屋都是石板打底脚的,小贼哪有这本领进来偷东西?半夜三更,不要吓人了,快给我安安静静地睡吧!”
“那么刚才这声音一定是耗子了,明天叫小翠放一只猫进来。”
“你不要多说话了,我要睡哩,被你叫醒了之后,真是怪不舒服的。”
小明听花美这样关照,于是不敢再开口说话,可是这会子却再也合不上眼来,东思西想地只是睡不着,而且还时常地咳嗽着。小明的咳嗽,分明是在告诉床上的花美和九华,知道小明并没有睡去,这在九华的心里当然是相当着急,一时没有心思留恋,遂咬着花美耳朵,说要逃出房外去了。花美虽然不情愿他离开,但九华已悄悄跳下床来,一时也没法去拉住他。不料小明偶然回头望过去,忽然见到房门口有一个黑影子,他认为这一定是贼,遂猛可跳下床来,一面大叫“有贼”一面鼓足勇气地追赶黑影子去。九华心慌意乱,竟被小明一把抓住了衣袖,他心中这一焦急,遂用尽气力,把小明一拳击倒在地。这时,花美也早已匆匆下床,听小明“哎哟”一声,倒下地去,她又见九华的黑影尚在房门口,遂心生一计,立刻拉住九华,低低说声:“打吧,打吧。”九华会意,这时候真所谓奸夫淫妇心如蛇蝎,他们扑倒地上,掀住了小明身子,结结实实地痛打了一阵。九华是个身强力壮的人,拳头像铁般地坚硬,小明如何挡得住他雨点儿般的毒打?要想高喊救命,却被另一只软绵绵的手扪住了嘴。常言道,最毒淫妇心,于此也可见斯语不虚矣。
《水性杨花》到此告一小结束,欲知小明的生死如何,以及芳卿的凄凉身世结局,尚有花美、九华种种令人曲折离奇、悲欢离合的情节,且待续集《闺中鹄影》里,自有一番详详细细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