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一个出卖儿子的妇人多狠毒
李小明愤愤地走出了杨家之后,志彬杨太太忍不住连声地叹气。沈伯贤心头比他们更要恼怒似的,连骂了两声:“这小子太不知好歹,真是岂有此理,可杀极了!”志彬倒是个忠厚的长者,摇摇头说道:
“其实也怪不了人家的,他们夫妻恩恩爱爱,无缘无故地叫他们去离婚,假使有情义的人,当然是不肯答应的。”
沈伯贤听老板还很同情着小明说话,一时也就默然无语,坐了一会儿,管自地告别回店里去了。志彬夫妇很闷闷地回进上房,却见小翠皱了眉尖儿,低低地说道:
“老爷,太太,小姐真是太痴心了,她知道了这位李先生拒绝婚事的消息,她竟倒在床上伤心地哭泣哩!”
“奇怪,这孩子竟如此痴情痴意,我觉得她未免太傻一些的了,凭我们这么豪富之家,老实说,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好女婿吗?太太,你快到女儿房中去劝劝她吧,说我们做父母的一定给她留心,在半个月之内,保险给她找一个风流倜傥的好夫婿。你去吧,你去安慰她吧。”
杨志彬叹了一口气,向他夫人低低地怂恿。杨太太只好悄悄地走到女儿房中来,花美这时并没有在哭,但见到了母亲之后,却呜呜咽咽地又哭泣得很悲伤。杨太太坐到床边,轻轻拍着女儿身子,微笑着说道:
“花美,你也真太傻了,这种乡下人,你难道把他当作海宝贝看待吗?你爸爸说过了,他在半个月之内准给你找个漂亮的夫婿,你快不要难受了。被人家传到外面去,倒要当作笑话讲哩。”
花美口里虽不作答,但心中却在暗想:我倒也并不一定要嫁给他,只是像我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追求一个乡村里的男子也追求不到手,这似乎叫自己心有未甘感到痛恨罢了。所以越想越恨,越恨越悲,因此伏在枕上益发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了。杨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口出莲花似的把她又好好儿地慰劝了一会儿。花美哭得有些倦怠,也就沉沉地睡去了。杨太太遂叫小翠好生侍候,她就回到上房里去了。花美倒并非一定想着小明的可爱,她无非是觉得男子在她心中都是很可爱的,所以这两天晚上,她一合眼睛,就可以见到身材强壮的美男子偎着她睡在一起,在这样神思恍惚之下,花美就恹恹地病倒了。小翠见了这个情形,遂很惊慌地来报告杨太太。杨太太觉得女儿竟真的患起相思病来,因此也不免着了急,遂对志彬愁眉苦脸地说道:
“老爷,我看女儿这样下去,情形很不好啊!要知道相思入骨,这是没药可救的。我们只有这一个命根儿,万一不幸而死,这……叫我们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呢?所以无论如何你总要想办法去救救她才好啊!”
“可是,这……这……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好想呢?”
志彬见太太说到后面,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一时搓着手,皱了眉尖,身子在房中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地团团打转,显然也是一万分的着急。杨太太沉吟了一会儿,方又说道:
“我想李先生既然和沈伯贤相熟的,那你还是跟沈伯贤商量商量吧,说不定沈先生还有挽救的办法哩。”
“也好,我马上叫人去把沈伯贤请来吧。”
志彬点点头,遂急急地到外面去吩咐,他自己等在会客厅里,独个儿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不多一会儿,沈伯贤狗颠屁股似的匆匆奔来了。志彬见他满头大汗,遂奇怪地问道:
“怎么?今天很热吗?”
“还好还好,不十分热。我听老板叫我,所以跑得快一点儿的缘故。老板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吗?”
沈伯贤含了笑容,一面摇头,一面拿帕儿连连拭汗,十分小心的样子,恭恭敬敬地问。志彬把手一摆,愁眉不展地说道:
“事情是有一点儿,你且坐下来,我慢慢儿跟你商量。”
“老板,你不用说商量,只要我有能力,我一定效劳。”
沈伯贤很会拍马屁地抢着回答,这态度完全有些像舞台上小丑的样子。杨志彬支支吾吾地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就是这里姓李的青年,他……”
“老板,我知道了,是不是小姐还有意思要他到府上来做招女婿吗?”
“是呀,你……有没有办法可以来玉成这头婚姻呢?”
杨志彬听他先说了出来,一时由不得红了脸,含了苦笑,向他只好老实地说了出来。沈伯贤伸手捻着人中上的短须,摇晃着头,似乎在动脑筋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老板,常言道,钱能通神。只要多花一点儿钱,我想事情总有成功的希望。”
“花钱倒不在乎,只要婚事能够成功,我女儿称了心愿,那就好了。老沈,那么你用什么方法去说服李小明呢?”
杨志彬略有喜色的样子,他连忙递过一支烟卷去,急急地问。沈伯贤对于老板这样招待他,未免受宠若惊,连忙欠了身子,一面很快地划了火柴,先给志彬燃着烟卷,然后自己吸了一口烟,说道:
“小明有一个娘舅,名叫费仁全,他时常在镇上茶馆里喝茶赌钱的。据我所知道,此人很贪财,假使叫他去想办法,他见了钱必定会尽力的。”
“不过,李小明家庭中的事情,他怎么有能力去管呢?”
“说来其中还有一个缘故。因为小明的母亲是晚娘,听说平日为人也非常贪财,而小明这个孩子不但性情懦弱,而且又很具孝心,倘然运动了他的晚娘,叫他晚娘逼他前来成亲,我想小明不敢违拗,那事情至少有九成把握。”
“哦,原来如此,那么照你意思,大概要花多少钱呢?”
沈伯贤见杨老板展现了一丝微笑问着,遂沉吟了一会儿,在肚子里暗暗一盘算,方才一本正经地说道:
“费仁全这个人的脾气我也知道,他的财欲是很大的。假使要运动他,至少得五百万元钱不可。”
“能够一定成功的话,五百万倒也不成问题。”
“但是这还只有第一关,第二关当然是他晚娘面前了。她要把儿子逼过来成亲,老实说,等于把儿子卖了一样。所以没有一千万的代价,恐怕也打她不到的。”
“一千万也没有关系,人家儿子做了招女婿,这一千万也应该给她的,那么还有什么别的费用了吗?”
“第二关打通,当然还有第三关,就是李小明的妻子问题。你们不是叫她另外嫁人吗?但也许那女子不肯嫁人,那么至少也得给人家五百万的养老金。老板,你说这话可有道理吗?”
沈伯贤说得头头是道,理由十分充足。杨志彬听了,遂连连点头,喷了一口烟,说道:
“只要你有把握可以把事情成功,我准定拿出二千万元钱来,并且外加一成两百万给你做赏钱,那么你准定去办起来吧。”
“老板,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做伙计的给老板效劳,这是分内的事情,‘领赏’两字,这就不敢了。”
“我喜欢赏给你,你就不用客气,否则我的心里就会不高兴的。那么要不要先付一点儿呢?”
“钱是开路先锋,有了钱,先可以跟费仁全去说话。否则空口白话,他也许会不相信哩。”
沈伯贤嘎嘎地一阵子怪笑,低低地回答,他的表情是形容不出他有卑鄙到这一份样的程度。杨志彬点点头,叫他坐一会儿,他便匆匆地走进上房里去了。五分钟后,志彬拿出五叠钞票来,说道:
“这五百万元钱,你先拿去使用,明天我再付给你。”
“好的好的,老板,那么我走了,明天一定给你好消息。”
沈伯贤伸手接过钞票,笑嘻嘻地说。他一面站起身子,一面向志彬鞠了一个躬,就告别走了。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却再也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还暗暗地叫了一声“天哪”,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真是大交红运了,这一件事情承办下来,我至少有七八百万元钱好赚呢,那不是天下掉下一笔财香来吗?”
沈伯贤说到这里,又恐怕被路人听见,慌忙用手扪住了自己的嘴,左右张望了一眼,见四下没有什么路人,方才安心。于是三脚两步地匆匆来到茶馆里,只见费仁全此刻一个人正坐在桌角旁闷闷地喝茶,脸红红的,好像很不快乐的样子,遂走上去叫道:
“仁全哥,几天没瞧见你了,你的气色很好,想来一定发财了。”
“哼!发财,要么发棺材哩!这几天也不知交上了什么死运道,赌钱不顺手极了,叉麻雀牌,四圈不和一副;打牌九,拿着的不是一点,就是别十。你想倒霉不倒霉?”
费仁全见了伯贤,一面请他坐下,一面也给他倒了一杯茶,显出一副哭里带笑尴尬的面孔,叹了一口气,懊丧地告诉着说。沈伯贤在袋内摸出一包金鼠牌香烟,递了一支给他,笑着道:
“你这两天一共输了多少钱呢?”
“前天输二十万,昨天输四十万,今天刚刚从老五家里出来,是阿九推的庄,我押到哪里吃到哪里,眼睛一眨,又是三十多万。三天来就输了一百万,你想,真是要命!”
费仁全一面给他划火柴,一面自己也点了烟卷吸着,心中暗想:我输的钱,你又不会来赔还我,所以故意多说了一倍上去。但伯贤听了,却摇摇头,毫不介意地笑道:
“还好还好,是一点儿小数目,小数目。”
“伯贤哥,你别说风凉话吧!一百万数目也不算小了,赚起来可真不容易呢!”
“但我是财神菩萨,你今天遇见了我,一定会发财。”
“是不是你预备借钱给我去翻本吗?”
“借倒不用借的,我预备送给你两百万用用,你看怎么样?”
沈伯贤这两句话听到仁全的耳朵里,忍不住惊喜欲狂起来,但钞票没有见面,这是不能相信的,遂立刻又淡淡地说道:
“伯贤哥,你跟我寻什么穷开心呢?”
“谁骗你?你瞧,这不是钞票?”
费仁全见他果然从袋内摸出五叠钞票来,两叠放在桌角上,其余的又藏入袋内去。在仁全的心里几乎乐得心花都开起来,这就“啊”了一声,眉飞色舞地伸过手去,把钞票紧紧地抓住了。但沈伯贤却很快地把他手按住了,瞟了他一眼,笑道:
“慢来慢来,仁全哥,你也未免太以性急了。”
“哦哦,对不起,我实在是乐糊涂了。”
费仁全红了猪肝色那么的脸,方才想到这是别人家的钞票,我怎么就能够伸手去抓呢?一时又把手缩了回来,赔了笑脸抱歉着说。沈伯贤却又微笑道:
“仁全哥,假使你能办得到一件事,那么这两百万元钱就是你所有的了。”
“什么事情呢?你说吧,除了谋杀人之外,什么我都干。”
费仁全的两眼聚精会神地集中在这两叠钞票上,似乎有些馋涎欲流的样子回答。沈伯贤附了他耳朵,遂嘁嘁喳喳地说了大半天。费仁全也不住地点头,还“嗯嗯”地响着,等伯贤说完,便故意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暗想:这件事情倒并不困难,但是他要拿这一点儿钱来运动我,显然他其中还揩了油的,因为他刚才摸出来的钞票不是还有许多吗?一时故作为难的意思说道:
“这件事情,恐怕办不到吧。况且小明夫妻之间是很恩爱的,我给他们硬生生地拆开,这也有伤阴骘的呀!对不起,我这两百万元钱是不敢接受的了。”
“其实,这也算不了硬生生地拆开他们,小明做了杨家的女婿之后,你们将来沾光的地方就不少了。至于你外甥媳妇,这种乡下女子,再给她配一个丈夫,在她也是无所谓的事。你若不肯干,我也没有办法,只不过为你着想,有钞票不要拿,未免太可惜了吧。”
沈伯贤也是一个老奸巨猾的老屁眼,他知道仁全绝不是真心地怕伤阴骘,无非是故意地刁难自己而已,这就冷笑了一声回答,他把桌角上放着的两叠钞票又藏入袋内去了。果然,伯贤这一下子举动,在患着贫血症的仁全心里,是会感到着急起来的,这就又很快地说道:
“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喜欢爽爽快快地告诉你,因为我背了一身的债,两百万元钱实在无济于事,假使能够多出一点儿代价的话,我也就横了心肠干一下子了。”
“照你意思,预备多少数目呢?”
费仁全说出老实话来,沈伯贤虽然感到他的可恨,但事情没有他是不成功的,因此也只好忍气吞声地向他低低地问。仁全暗想:要么不开口,开起口来总要一榔头敲足输赢,因为这种机会也可说千载难逢的啊。于是伸出一只手来,好像谈生意经似的,说道:
“事情是看大小而论的,像这种事情,拿他五百万元钱,也算不得太多吧。”
“五百万?”
沈伯贤学着他口吻反问了一句,心中不免暗暗骂声:“他妈的,这狗日的难道已经知道了吗?倒是可恶的,他竟不许我揩油一个钱呢!”一面想着,一面立刻摇摇头,说道:
“你真预备在这事情上想发财了,那数目相差太大,我可没有办法做主意,那么也只好另想办法的了。”
沈伯贤看准他的弱点,所以也刁恶地说着,同时站起身子预备要走的神气。费仁全心中着慌,但表面上也装作不介意的样子,说道:
“现在钞票不值钱,几百万根本不稀奇。伯贤哥,那么你多少数目才可以做主意呢?”
“杨老板的意思,在你这方面至多出两百万代价。不过你既然背了这么多的债,我当然也要为朋友而着想的,所以我不管杨老板责怪,自作主意地加你一百万。假使你认为再不够的话,那我就没有办法再可以请你帮忙了。仁全哥,你自己决定一下吧。”
沈伯贤虽然是站着了没有走,但他却并不坐下来,表示说得不合,还是决心预备要走的意思。费仁全暗想:三百万钞票,他妈的,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数目过呢!今天我能轻易地拿到了手,这是多么幸运呢!再不答应,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手,这岂非太傻太可惜了吗?这就立刻拍拍长凳,笑嘻嘻说道:
“伯贤哥,你且坐下来,我们自家朋友,当然不会斤斤较量。既然你加到三百万了,闲话一句,这件婚事,保险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办成功是了。”
“那么我先付你两百万,还有一百万,事成之后,绝不少你一个钱。”
沈伯贤在桌子旁方才又坐下来,把两叠钞票从袋内又摸出来,放到仁全的面前去。这回费仁全放大了胆子把钞票紧紧地去抓住了,笑得拉开了嘴,连说“好的好的”。一面很快地向怀内藏,一面说道:
“伯贤哥,天下不怕事情难,只要身有七钱三。我跟姊姊去商量,当然也得钞票呀。那么杨老板预备出多少数目把我外甥去买过来呢?”
“杨老板的意思,预备五百万元钱。”
“这是买不到的,你也太开玩笑了,我做一个介绍人,佣金也拿三百万呢,姊姊卖掉一个儿子,五百万怎么够?姊姊恐怕不答应的,那我这三百万也拿不下手的了。”
费仁全不等他说完,就连连摇头,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到袋里去是还他两百万的意思。沈伯贤连忙把他手一拉,笑道:
“你别忙呀,我这人也喜欢爽快的,这样吧,七百万好不好?”
“姊姊的脾气我摸得着,没有一千万,是打不倒她的。”
费仁全一本正经地回答。沈伯贤暗想:这老枪真厉害,说出来的数目竟完全已经知道了一样。于是皱了眉尖,说道:
“一千万的数目到底太大,杨老板恐怕不会答应,我最后做个主意,算八百万吧,再要多那是难的了。”
沈伯贤的意思,假使八百万可以成交,自己又可以揩油两百万。但仁全心中也有一个打算,我跟姊姊去说,六百万数目,只怕姊姊不肯答应,那么八百万也是少不了的。我八百万包下来,八百万付出去,那我忙些什么?仁全这样想,所以坚持到底,非一千万不可。沈伯贤自然很生气,遂板起面孔,预备拿回他两百万再来做作一下子,不过又怕事情弄僵,在杨老板面前没有了交代。忽然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低低地说道:
“仁全哥,事情已经谈到这样程度,若半途闹得决裂了,那也很不好意思。常言道,金钱是身外之物,我们朋友的交情长哩,说不定彼此还有互相帮忙的时候,大家斤斤较量,也很难为情。我的意思,一千万就一千万,不过此外外费是一个钱也没有了。假使你答应的,我还要到杨老板那里去费一番口舌哩。因为杨老板的意思,是最多八百万哩!”
“那当然,整数一千万依了她,姊姊绝不会再要外费的了。”
“好吧,一言为定,你姊姊名下,我先付三百万定洋,其余七百万,明天银货两讫,你说好不好?”
他们把小明的人真的当作了一件货色看待,完全用做生意的口吻来谈交易的样子。当下费仁全听伯贤答应下来,心中喜欢万分,遂连声称好地把三百万钞票又接受下来。伯贤心里也有他的算盘,因为他还有五百万给小明妻子做养老金的钱就不再提起了,那么他算下来这笔买卖,自己名下可以赚七百万,再加老板赏自己两百万,便成了九百万元。他妈的,我做了一年账房的薪水,也不过一千万左右呢!他们两人心头都很满意,当时谈妥之后,也就握手分别。费仁全性急万分,马上匆匆地赶回桃花村里去了。
李大妈对于这位穷鬼弟弟到来,是并不十分表示欢迎的,所以勉强招呼了一声,管自地干着她手中的活针。费仁全却笑嘻嘻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眼,见芳卿、小娥都不在,遂低低说道:
“姊姊,我来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你答应吗?”
“对不起,借钱两字,免开尊口,这几天自己穷得要命哩!”
李大妈恐怕他又是借钱,所以先截止他回答。费仁全哈哈地一笑,伸手摸了一下人中上的小胡须,一面在袋内取出三百万钞票,向她扬了一扬,说道:
“姊姊,你也太小觑我了,今天不谈借钱,我是送钞票来给你派用场呢!”
“啊!弟弟,你哪儿来的这许多钞票呀?”
耳闻是虚,眼见是实。李大妈的两眼在发现了他手里拿着的钞票之后,方才惊喜地相信起来,由不得“啊”了一声,急急地问。仁全附了她耳朵,低低说了一句:“我们到房中谈吧。”李大妈这回果然很服帖地跟他走进了自己的房内,又迫不及待地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费仁全把房门掩上了,方才详详细细地把杨家小姐看中小明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大妈,并且又很高兴地说道:
“姊姊,你想,这不是一件大喜的事情吗?小明不是姑娘们,原是一个小伙子,那怕什么?老实说,名义上是做了杨家招女婿,而实际上还不是他讨小老婆一样吗?况且杨家是大财主,将来老头子一死,家当统统都是小明所有。再说眼前呢,你还可以进账八百万元钱,这数目可也不算少。姊姊,你若答应,这三百万先放在这里,明天再付你五百万,你看如何?”
“我当然答应,就只怕小明和芳卿不肯分离。”
李大妈喜洋洋地扬了眉,一面说,一面把两眼是盯住在钞票上发呆。费仁全冷笑了一声,俏皮地说道:
“你是一家之主,你若这一点点颜色都没有,你还做什么娘呢?老实说,你看在这八百万元钱的面上,你也得咬紧牙齿,凶一凶不可呀!”
“好,好,我就准定这样做吧!反正给小明去享福的,多困一个千金小姐,不是他的艳福吗?弟弟,你把这三百万钞票留着吧,我回头马上跟他说好了。他若强一强,我就拿出手段来叫他服帖。”
李大妈被他一刺激,遂咬紧牙齿,说了两声“好”字,还握了拳头,表示她有手段的意思。费仁全把钞票交到她手里去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姊姊,你且慢慢儿跟小明去说,怕他明天会悄悄地逃走的。我们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么他就没法逃避了。”
“用什么办法呢?”
李大妈紧紧地握了钞票,得意扬扬笑嘻嘻地问。费仁全附了她耳朵,又低低地说了一阵。李大妈听了,不住地点头,连说这样很好。商量既定,仁全方才匆匆地回去了。李大妈刚把钞票藏好,只见小娥匆匆地奔进房中来,问道:
“妈,我见舅舅鬼鬼祟祟的样子,他又来借钱吗?”
“不,他这回不是借钱来的。”
“那么他做什么来的?”
“他说来望望我,我没有多理睬他,他也就走了。”
李大妈保守秘密地回答,小娥也就没有追问下去。到了第二天下午,小娥到河埠头洗衣服去,小明刚捕鱼回来,在房中跟芳卿说话。这时,费仁全带了沈伯贤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健仆,匆匆到来了。李大妈连忙招待入座,费仁全拉了李大妈到房中,把袋内五百万钞票取出,交到她手里,笑道:
“姊姊,钞票已全数交清,小明这人今天我们也要带回杨家去的。”
“闲话一句,你放心,我马上去说,你给我招待招待外面这位先生吧。”
李大妈见了钞票,把胸部一拍,一面笑嘻嘻地关照仁全,一面便匆匆地走入芳卿的卧房里来了。这时,小明在房里正和芳卿情切切地说着温柔的话,见母亲满面春风地进房,遂不约而同地起身,叫了一声“妈”。李大妈遂很高兴地说道:
“小明,你交了红运了,这真是一件大喜欢的事情,你听了一定也很快乐的。”
“妈,什么事情呀?”
小明莫名其妙地问,他的心开始有些跳跃。李大妈眉开眼笑地告诉道:
“镇上有个姓杨的小姐,她看中了你,她是个独养女儿,所以她父母要你做她家的招女婿,而且还送我们八百万钞票,这样便宜货,真是很难得。你譬如讨小老婆,乐得去成亲。明天他们父母一死,你还可以承受他们的遗产,所以为娘已经答应了。杨家的人等在外面,我把钞票都收了,你快些跟他们去成亲吧!”
这消息好像是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把芳卿、小明两颗心震得粉碎了。小明急得血红了脸,暗想:杨家的人真也太可恶了,居然来买通我的母亲,这……叫我怎么办才好呢?一时急急地说道:
“妈,我……我……已经有了妻子,我……怎么还能够去跟别个女人结婚呢?况且我做了人家招女婿,就不是李家儿子了。妈不能为了八百万元钱就把儿子卖了。再说,芳卿的终身怎么办?她快要给我们李家养孩子了,我们还能够害她做一个活孤孀吗?妈,这件事万万也不能答应,我希望妈还是去回绝他们吧!”
“什么?为娘做的主意,你敢违背吗?那你的胆子也太不小了。要知道我家穷得这个样子,况且芳卿又要养讨债鬼了,家里多一个人,就得多一笔开销。没有金钱,你们能活得下去吗?做做活孤孀,算得了什么稀奇?比方拿我来说吧,也不是做了十多年的孤孀了吗?再说你又不是死了,多年夫妻,暂时分开,将来恳求了杨小姐,说不定你们还有团圆日子。难道一年两年没有丈夫陪着睡,就要死了吗?那我十多年来是怎么过的呢?小明,不用你再多说废话,快些走吧!”
李大妈满面含了杀气,恶狠狠地说着,两眼却睁得大大的,白到芳卿的身上去。芳卿又急又恨,又怨又愤,她怕小明真的被母亲逼到杨家去,一时泪下如雨地向李大妈跪了下去,低低泣道:
“婆婆,你……千万发发慈悲心吧!并非媳妇不知羞耻,要求婆婆不要把小明逼到杨家去成亲。因为我们李家是个独生子,假使小明做了杨家的入赘女婿,李家岂不是没有后代了吗?婆婆,铜钿银子是吃得光用得完的,小明的人又岂是千两黄金所能买到的呢?婆婆,你仔细想一想,你应该快些打消这个主意才好呢!”
“放你的臭狗屁,小明穷得这个样子,还值到千两黄金吗?卖给了你,你要不要?老实说,有八百万好卖,已经是上天大喜哩!你苦苦地哀求什么?是不是你这只烂腐货不惯独宿吗?那么你也尽管可以去嫁人的呀!”
芳卿向她跪下哀求的情形,是不能打动李大妈铁石的心肠,她还满面恼怒的表情,瞪着三角眼,大声地责骂着说。这时,费仁全匆匆地走进房来,冷笑着说道:
“姊姊,你怎么啦?这一点点命令都不能发生效力吗?外面沈先生在发脾气了,他等得不耐烦了哩!”
“小明,快走快走!你再不跟他们走,我可要打了!”
李大妈听了仁全的话,便猛可走上去,把小明一把拖过来,好像雌老虎那么凶恶地催逼他说。芳卿当然不愿意亲爱的丈夫投到别人的怀抱里去,所以她管不得许多地拉住了小明衣服,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小明怎么肯抛掉美丽而贤德的妻子呢?所以回身抱住芳卿,也失声哭了。就在这时候,小娥洗完衣服匆匆回家了,她见客堂上坐了三个陌生男子,又听哥哥房中一片哭泣之声,一时大吃了一惊,也来不及晒衣服,就匆匆奔进哥哥房里,一见这个情形,便急急地问道:
“妈,这是怎么的一回事?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呢?”
“你一个女孩儿家不许来多管闲事,小明,你走不走?我给你颜色看,你才服帖哩!”
李大妈见了女儿回来,知道事情又多了麻烦,遂瞪着眼睛,向她喝阻着说。一面把手挥去,小明的后脑就给她重重地量了一掌,她这时已没有了母子之情,好像猛兽一般地残忍起来。小娥莫名其妙的神气,却忍不住又急急问道:
“妈,你叫哥哥走到什么地方去呀?你好歹也告诉我一个明白呀!无缘无故地打人,这算什么意思呢?”
“妹妹,我告诉你吧,妈竟逼我做招女婿去呢!”
李小明一面流泪,一面急急地向妹妹告诉。芳卿也把详细情形对小娥说了一遍。小娥听了,由不得微竖柳眉,恨恨地说道:
“妈,你……听了哪一个不要脸的东西的话呀?怎么贪财贪得如此地步,八百万元钱就把哥哥的人卖掉了吗?妈,你这种手段太不好了,你怎么对得住已死的爸爸呢?”
“你这个小姑娘也越弄越没有规矩了,怎么竟教训娘起来了?我做娘舅的听不过去,我劝你说话得留心一些才是。”
费仁全听了小娥放着和尚面前骂贼秃,心里有些光火,遂老气横秋的表情,像煞有介事地向小娥教训。小娥怎么会服帖他,遂把手一指,冷笑了一声,怒冲冲地说道:
“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娘舅,你站在旁边,免开尊口!”
“什么什么?这真是放屁极了,我为什么没有资格做你的娘舅?你这小姑娘目无尊长,简直是疯的了!”
“你才是疯了,你看你游手好闲,不想干正当的事业,只知荡来荡去,你异想天开地又要在我哥哥身上赚钱了吗?要知道拆散人家夫妻,这是伤阴骘的,只怕你将来就会没有好结果哩!”
小娥咬牙切齿的,把秋波恨恨地怒视着他,万分痛恨地说出了这几句话。仁全被她骂得满面惶恐,正欲恼羞成怒的时候,忽听外面伯贤在连连拍桌子,大声地叫着仁全哥,唠唠叨叨地大发脾气,表示等急了的意思。费仁全趁此机会,便奔到外面去了。这儿李大妈又逼着小明喝道:
“小明,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不客气地又要动手打了!”
“妈,你饶了我吧!我……实在不能抛弃芳卿呀!”
“妈,你太狠心了,你不该这样地逼哥哥。”
“不许你管,当心我一巴掌打落你的门牙。”
“婆婆,你……千万可怜可怜我……小明哥,你走不得,你一走,我们岂不是永无见面的日子了吗?”
“好,好,你这只狐狸精,你胆敢迷恋着小明吗?你叫他不要走,你明明和我在作对,我……我……可要你的命!”
李大妈听芳卿眼泪鼻涕这样地说,这使小明当然更不肯走了,所以把满腔的怨恨都移到芳卿的身上去。她好像猛虎扑羊似的猛可把芳卿头发抓住了,拳打脚踢,把芳卿几乎要打死了的样子。小娥去拉她,也被李大妈量了一记耳光。小明去劝拉,这当然是更被李大妈打了一个够。她这时已疯狂了一样,见人就打,两眼凶锐,好像是一只噬人的豺狼。芳卿被她一阵子结结实实地痛打,可怜她身子已倒向地上去了,因为她在这个月内本来要分娩的,此刻一震动,她的腹部便刀绞似的疼痛起来,所以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哼个不停。小明、小娥一齐奔了上去,蹲身去扶她,只见芳卿两颊发青,额角上汗冒如珠,神情惨白,好像痛昏了的样子。小娥哭叫着道:
“嫂嫂,嫂嫂,你怎么啦?你……”
“芳卿!芳卿!”
“装什么死腔?轻轻地打了两记,难道就会打死了不成?小明,你若迷恋着这个贱货不肯走,当心我真的把她打死了,看你还守着这个死鬼吗?”
李大妈站在旁边,却还冷笑不止地说,她的心肝好像掉落在粪缸里了。这时,芳卿睁开眼来,望了小娥、小明一眼,痛苦地说道:
“我……我……腹痛如绞,只怕要生产了,你们快扶我到床上去吧!”
小明、小娥听了,又急又怕,慌忙把芳卿扶到床上躺下。小明心头暗想:生产之人是受不了惊吓的,我且等芳卿产下了再作道理。于是转身向李大妈说道:
“妈,芳卿要养孩子了,等芳卿养下之后,我一定就走,妈,你总能答应我了吧!”
“好,好,你就等她养下孩子走吧!我是不进血房的,我在外面等着你。”
李大妈总算答应了他,遂走到房外去了。小明暗想:芳卿分娩在即,也应该去请个收生婆来,否则,我是个男子,妹妹又是一个年轻姑娘,那不是糟了吗?正欲回身出房,忽听一阵婴孩哇哇的叫声已送入了耳鼓,一时惊喜万分,只见妹妹在床边回头来急急说:“快拿盆水来。”小明听了,慌忙奔到厨房里,倒了一脚盆的热水,三脚两步拿到房中,只见妹妹真能干,她居然把孩子的脐带已经割断,向小明笑道:
“哥哥,恭喜你,是个男孩子。”
小明也来不及说话,把芳卿预先给小孩制好的衣服拿出来。这时,小娥已把孩子洗濯清洁,小明帮着妹妹给孩子穿了衣服,只听李大妈在房门外问道:
“孩子已经养下了,小明为什么还不走出房外来呀?”
“妈,嫂嫂养了一个男孩子,你瞧,白白胖胖的,怪可爱哪。你老人家就可怜可怜他们,不要叫他们夫妻分离了吧!”
小娥听了母亲的话声,遂把婴孩抱到房门口来,给李大妈看,并且又代为低低地央求。谁知李大妈却看也不要看地说道:
“男孩子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马上赚金钱。小明,你怎么啦?到底走不走?你若再不走,我顾不得许多地到房中来拉你了。”
“妈,我走,我走,我……和芳卿再说几句话,我一定走。”
小明在房内听了,只好连连地回答。他走到床边去,只见芳卿脸色惨白,眼角旁涌着泪水,愈显楚楚可怜,这就伏在床沿旁,紧紧握了她的手,低低叫声芳卿,忍不住哭泣起来。芳卿把另外一只手颤抖地抚摸到小明的颊上,流泪说道:
“小明哥,你不要哭泣呀!我……我……总算给你养了一个儿子,李家是有着后代了,那……你……你……就放心地去吧。”
“不,芳卿,我怎么忍心地能丢下你?我……情愿死,我不情愿到杨家去做雄媳妇。”
小明想不到芳卿却会叫自己去了,他心里惨痛得什么似的,遂摇摇头,坚决地回答。芳卿叹了一口气,泪下如雨地说道:
“你不要说死,妈既然逼着你去,你只好去呀,你若不去,她会起狠心害死我的。小明哥,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一对恩爱的鸳鸯会遭到这样突如其来无情的棒打。唉,人生是太苦味的了。”
“芳卿,我不能去,我要和你永远地做夫妻。”
“你放心,你虽然去了,我也把你当作在着一样,我会好好儿抚养孩子成人,我绝不变心,我永远做你的妻子。”
芳卿这样痴心痴意地安慰他,这在小明的心头是更会增加无限的悲痛。他偎着芳卿的粉脸,几乎泣不成声。但李大妈在房门口又大声地骂道:
“断命哭有什么多哭头呀!就是说诀别的话,也可以说完了。看时候不早,天快黑下来了,小明,你再不出房,我来拖你了。”
“小明哥,你去吧,别留恋我了,你自己身子保重吧!”
芳卿恐怕李大妈进房对自己又有野蛮的举动,所以她很害怕地推推小明身子,催他出房去。小明泣道:
“芳卿,我……身子虽然走了,但我的心是留在你身旁的。芳卿,你……保重吧!”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他们虽然用这些卑鄙手段来强迫你,但是他们只能得到你的身子,他们绝不能得到你一颗心的。小明哥,我希望我们有重圆的日子,你快去吧!你……你……快去吧!”
芳卿说到这里,听李大妈又在大骂大吵地催逼了。小明没有办法,遂在芳卿淡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两人的眼泪早已混流在一起了。当他回身过来的时候,却见妹妹抱了孩子站在身后,她也满颊沾了泪水。小明走上两步,把婴孩望了一会儿,含泪叫声“苦命的孩子”,他低头吻了一下香,几乎又要哭起来。小娥低低地说道:
“哥哥,你给孩子取一个名字吧。”
“妹妹,我此刻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取名字?况且我的学问又不好,还是让你嫂嫂自己取吧。妹妹,我知道你是同情我们的,你实在也没有能力来救助我们吧,但我走后,嫂嫂和侄子总要你好好地照顾,那么你可怜的哥哥虽在九泉之下,一定也深深地感激你了。”
“哥哥,你别说这些断肠话,叫妹妹听了太痛心了。唉,我恨我的妈,她似乎太没有心肝了。”
小娥听了哥哥这一番可怜的话,她也忍不住窸窸窣窣地哭泣起来。这里三个人正在难舍难分,谁知房外忽然奔入两个粗手毛脚的健仆,将小明身子一把拉住,向外就拖。小明连说:“不要拖,我自己走,我自己走。”但人已脚不落地地被架出房外去了。小娥恐怕哥哥受委屈,连忙把婴孩放在芳卿的身旁,她也急急地追了出去。
芳卿虽然是躺在床上,但她那颗心也早已跟出去了。她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出院子外去,还听到小明的哭泣声在暮霭的空气中传送过来。芳卿的心碎了,肠断了,眼泪大颗地滚落下来。
天色是整个黑暗了,房中阴沉沉的,悲切切的。凄凉、恐怖笼上了四周。
婴孩的哭声哇哇地叫着。“苦命的儿,你爸爸被逼走了。”芳卿含了热泪,跟着婴孩一同哭了。这呜咽之声,还有什么能比它再伤心触耳辛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