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春雨连绵 坐对孤灯泣黄昏
暮春的季节,这几天春雨连绵,淅淅沥沥地落个不停。天空中满布着灰暗的浮云,阴沉沉的,好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不住地流着悲泪,显现了无限抑郁哀愁的样子。
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光景了,在乡村地方,比不得都市里,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日作夜,夜当日,灯红酒绿,仿佛是鬼的世界。乡村中只要天色一黑暗下来,家家户户都闭门安息了。这里是一间光线很暗淡的卧房,房内是十分静寂,在一盏豆火似的油灯光芒笼映之下,可以见到桌子旁边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妇。她虽然是个美人的胎子,然而被恶劣的环境所磨折,使她的脸会憔悴得可怜。蓬松松的头发,淡白的两颊,一些血色都没有。此刻她在灯下干着小孩子穿的活针,眼角还流着晶莹莹的泪水,好似雨打梨花一般地更显出楚楚可怜的意态。
除了一阵阵的雨点儿打着院子里那棵高大银杏树的枝叶,发出了洒洒的声响外,还有屋檐上铅皮管子内的雨水流到水缸里激成了叮叮咚咚的音韵,这在凄凉人的心头更会感到了无限的悲哀。因此那少妇的眼泪,和雨点儿似乎在比赛多少一般,也益发大颗地滚下来。
这个少妇到底是什么人呢?原来就是李小明的妻子徐芳卿。说起芳卿姑娘的身世,真是孤苦伶仃凄凉第一人。她从小就死了父母,幸亏她的舅父王老实把她领归抚养。但没有几年,她的舅母又一病归西,剩了年老的舅父和芳卿相依为命。王老实固然少不了芳卿来料理家务,芳卿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当然也少不了舅父来教养的。谁知芳卿实在太苦命了,连一个舅父都不能伴在身旁,王老实竟会得了急症,也就呜呼哀哉了。不过王老实在临终之前,急把芳卿嫁与李小明为妻,因为他明白他们两人是心心相印,十分情投意合的。那么王老实这个人,可说是到死都爱护着外甥女儿的好舅父了。
李小明是个温文的少年,容貌生得也很俊美,他对待芳卿柔情如水,两小口子真是十二分恩爱。芳卿在嫁到这么一个好夫婿之后,照理可说是苦尽甜来,从此是幸福无穷的了。但所可惜的是,李小明因为是个苦出身,所以并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程度,因此他的职业是捕鱼为生。李大妈是个势利的妇人,大概又因为是小明后母的缘故,所以对于儿媳并没有真正的爱心,她怨恨儿子不会赚钱,时常唠唠叨叨地讽刺着小明。小明在冷粥冷饭好吃,而冷言冷语难受的情形之下,便决心放弃捕鱼生活,另找出路。他到镇上去找沈伯贤,这是南货字号的账房,请求他介绍,收留在店内做一个小伙计。万不料店主人的女儿杨花美竟会看中了小明,要想嫁给小明做妻子。小明虽然不是个读书明理的知识分子,但他的人格高于常人,他的道德胜于常人,他绝对不是见了新人忘旧人、得了富贵丢贫穷的薄幸青年。他倒是个爱情专一、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所以他宁愿打碎饭碗,职业不成功,拒绝婚事悄悄地回家来了。虽然回家后是被后母恶狠狠地责骂,但他含了眼泪承受着。他宁愿担受一个做事不小心没有能力的罪名,也不愿把真实的情形告诉芳卿,为的是怕芳卿得知了这个消息,会伤了她的心。可是花美却恹恹地害了相思病,她表示不嫁小明宁愿绝食而死的意思。因此她的父母着急起来,由沈伯贤这家伙想出了主意,买通了小明的娘舅费仁全,用强迫手段把李小明逼到杨家来做招女婿。好在杨家有的是钱,常言道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他们愿望当然是达到了目的。只不过可怜了李小明和徐芳卿两小口子,恩恩爱爱的一对小鸳鸯,被这无情的棒竟是硬生生地打开了。
最最使人伤心的,就是李小明被逼到杨家去招亲的那一天,徐芳卿在万分焦急和心痛的交织之下,又被李大妈打倒在地,因此腹痛如绞,竟产下了一个儿子。李小明一面见爱妻产子,一面被母亲、娘舅苦苦相逼,在这夫妻生离的一幕,真是比死别更如伤心。作书的一支秃笔再巧妙一些也形容不出万分之一的来了。
光阴匆匆地过去,可怜的芳卿,她抱了孤儿天天以泪洗面,不知不觉地已过去二十多天了。在富贵人家,一个妇人做产,最起码要休养一个月,考究一点儿,甚至休养一百二十天。固然是茶来伸手、饭来开口,而且是山珍海味、燕窝银耳滋补着身体。但芳卿这个可怜人呢,不要说没有一些食物补补产后的身体,而且没有到一个月的日子,李大妈就叫她淘米煮饭、洗衣洗菜,对待十分凶恶。倒是小明的妹妹小娥看不过去,帮着嫂嫂做事情,叫芳卿在做产时期内,切不可过分地操劳,因为这是大伤身体的。同样的一个产妇,并非是就有了贵贱的分别,唉,还不是为了贫富的关系吗?所以世界上的人,人比人气煞人,永远是没有平等的时候哩。
天气是渐渐地热了,芳卿为了爱儿没有单衣服换身,所以找了一些破布条,七凑八补地缝拢来,给孩子制衣服。白天里被李大妈逼着做家务事情,所以只好在夜里抽空干活针了。此刻芳卿手里是干着活针,但心中却在想念她夫婿李小明。我们夫妻分离至今,一转眼已二十四天了。可怜小明到杨家去招亲,这不是变成雄媳妇了吗?我知道小明是个志高气傲的青年,他懂得廉耻两字,所以他心中一定是万分不愿意。他身子虽在杨家,他的心一定是在我的身上。唉,两地相思,这是多么心痛呢!
芳卿想到这里,耳听窗外洒洒的雨声,只觉得点点打在心头一样地疼痛。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泪水也像雨点儿般地滚落下来,一会儿转念又想道:我在这家中虽然时时刻刻地想念着小明,但小明到底是否和我同样地想念,这究竟还是一个问题。因为杨家是有钱人家,杨小姐当然是个很美丽的人才。况且穿得好,吃得好,久而久之,在小明眼睛里看来,也许把杨小姐当作天仙化人一样地爱护,到那时候只怕我们母子俩早被小明遗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固然是成了活孤孀,好像黄鹄的影子一样,形单影只,再没有幸福的日子。更可怜的还是这个苦命的孩子,他不是一下了地就等于没有爸爸一样了吗?芳卿在这么一想之下,真是沉痛的悲哀激起了泣血的伤心,她忍熬不住掩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芳卿这一哭不打紧,却惊动了外面对过房中的李大妈了。她悄悄地走到芳卿房门口来,恶狠狠地敲了两下子门,喝骂道:
“你这个小娼妇!一天到晚,哭死哭活地在哭些什么花样精来呢?已经这么晚了,还不好好儿安睡,你一个人在做什么?如今火油这么贵,你还亮着灯呢,真是我李家的扫帚星白虎星!我苦苦地守了十多年的寡也不过如此,你这小婊子才一个月不到没有男子陪着睡,你就难过煞了吗?明天我送你到妓院里做婊子去,那你便可以夜夜找快乐,再不会眼泪鼻涕哭给我看了!”
“妈,够了,够了,你给我少说几句话好吗?其实原也怪不了嫂嫂要伤心的,你把哥哥出卖了,你还要束缚嫂嫂不许伤心,那我觉得妈也太专制了。妈,我们管自地去睡吧!”
芳卿一听婆婆的骂声,她唬得脸无人色,芳心别别乱跳,这就连忙停止了哭泣,正欲辩说几句,忽听姑娘的声音在劝着婆婆回房去,于是没有作声。但婆婆仍旧凶巴巴地把门乱敲,大声骂道:
“你这死坯!你在里面死了吗?为什么一声不开口?快把门开了,让我来咬你几口肉,出出心头的怨气!你这贱货!问你下次还要大出丧般地哭泣吗?是不是我死了你要这么伤心呢?”
“婆婆,你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哭泣了!”
李大妈要芳卿开门,还要咬芳卿两口肉。可怜芳卿听了,真是急得全身瑟瑟发抖。因为李大妈心如蛇蝎,她说得出做得到。万一我把门开了,她真的将我一顿毒打,那我如何受得了?于是口吃地叫了一声婆婆,向她低低地哀求。接着就听小娥在门外又说道:
“妈,你听到了没有?嫂嫂已经在求饶了,你就马马虎虎饶恕了她吧!”
“这贱货还不快给我熄了灯火吗?真是败家精!”
“婆婆,我把灯火熄了。”
芳卿一面回答,一面凑过嘴去,把桌上亮着的油灯吹熄了。房外已不见了灯光,李大妈方才心满意足地被小娥拉回房中去,不过她口里叽里咕噜地还骂个不停。直等对过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芳卿才算惊魂稍定地放下心来,在黑暗之中呆呆地坐着出了一会子神。她虽然不敢再哭泣,但眼泪是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心里暗想:婆婆为了贪图金钱,硬生生地出卖了自己的儿子,拆散了我们夫妻。她还一些没有可怜我的意思,把我当作眼中钉般地苦苦地虐待我。唉,我做人做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乐趣,还有什么希望可说呢?一个人到了孤苦无依、没处诉苦的时候,无论谁都会起了厌世之念。那么苦命的芳卿自然也不能例外。尤其她此刻坐在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的卧房里,她更觉得永远不会有光明的日子了,于是她脑海里浮上了一个“死”字,觉得死也并不十分可怕,在自己环境之中,也许死了倒反而可以解除一切的烦恼和痛苦哩。
芳卿在这么思忖之下,她是决心预备死了。本来她心中还记挂着小明,不过一想到小明在新婚之中,此刻真是甜蜜无比,他也许把我早已忘怀了,那我何必还要留恋他呢?芳卿虽然决定了死,但说死就死,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乡村中比不了都市,可以吃安神药片、雷沙尔自杀,但这些东西在乡村中根本是办不到的。那么芳卿要想自杀,也得想一个办法来作为自杀的器具。思忖了好一会儿,觉得除了上吊之外,再没有第二样比较妥当的自杀办法了,于是在芳卿的眼前,好像站立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她慢慢地跟着站起,不但并无一点儿害怕的意思,而且还感到那恶鬼的可亲。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床上芳卿的儿子却是哇哇地哭起来了。
孩子的哭声好像是航海中的灯塔、沙漠中的指南针,顿时把芳卿迷糊的头脑震惊得清醒过来,又连连自言自语,说道:
“不对,不对,我不能自杀啊!我死了之后,我这苦命的孩子还有谁来照管他疼爱他呢?我别的人都可以丢得下,我怎么忍心丢下一个孤儿在这世间上活受罪呢?他是我的亲骨血,我这一生来唯一的安慰者。我死不得,我死不得!苦命的儿!你不要哭,妈绝不抛弃你,妈要从千辛万苦中抚养你成人!”
芳卿一面说,一面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到床边去。可是一不小心,她的膝踝和椅子角撞了一下。可怜她这一疼痛,几乎站立不住,低低叫了一声“喔哟”,眼泪也痛得滚落下来了,但儿子的哭声使她连抚摸一下子的工夫都没有,依然很快地奔到床边,把孩子抱在手里,偎着他小脸儿,低声地泣道:
“椿全,你不要哭,妈不会离开你的。只怨你自己命太苦,为什么要投胎到我家来做儿子呢?唉,可怜你们父子今生也不晓得是否还有团圆的时候呢。”
椿全这名字是芳卿给他取的,因为芳卿读过几年书,所以她胸中还有一些学问。她希望小明能够安全地回来的意思,所以把孩子取了一个椿全的名字。椿全还是一个月里的婴孩,他知道什么呢?只晓得娘的ru头塞进在他的小嘴里,于是不再啼哭地又静静地安睡过去了。
芳卿躺在床上,抱着孩子昏昏沉沉地也跟着睡去了。等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忽然见床边显现了一堆白光,一时暗暗奇怪,连忙揉揉眼皮,仔细地望去,原来窗外雨已停止,浮云堆中却显现出一个明亮的月光来,所以把室内也照映得通明的了。芳卿见了这么好的月色,忽然触动了灵机,连忙跳下床来,走到桌子旁边,借了月色的光芒,来继续赶制椿全还未完成的衣服。虽然针缝上去,还有些眼花缭乱,但她用足了目光,在这艰难的环境之下,终于完成了儿子的衣服,正是崇高的母性!
芳卿给儿子完成了衣服之后,连忙又急急地睡去,因为第二天一清早又得起来做家务的。假使晚上没有睡畅,白天里做事当然没有精神,这被李大妈看见了,当然又得挨骂了。可怜芳卿只合了一小时的眼睛,东方已经慢慢地发白,院子里的雄鸡也在引吭高啼了。芳卿从睡梦中惊醒,不敢怠慢,急急地披衣起床,开门出外,在厨房里先生旺了炉子,然后烧热了开水。这时李小娥和李大妈也已起身出房,芳卿急忙倒了面盆水,服侍她们洗脸。李大妈似乎还有些不大称心般的,眼睛白进白出,恶狠狠地望着芳卿。芳卿小心地收拾客堂上的家具,一会儿打扫,一会儿揩抹,却不敢向婆婆正眼相望。
李小娥是很同情嫂嫂的,所以她也忙碌地帮着芳卿做着家务。不多一会儿,把厨房里稀饭烧好端出来,三人方坐下吃早饭了。在李大妈的心中,好像芳卿做事情是应该的,吃饭却是不应该的,所以芳卿连吃饭都受了束缚,似乎多吃了一些就得遭李大妈白眼的样子。可是产后的芳卿因为还要供给孩子吃奶,所以她的胃口偏偏特别好。更因为没有油腻的菜吃下去,肚子也时常地会闹饥饿,吃了两碗泡饭,还有些不大够,正欲站起再去盛半碗的时候,却被李大妈白了一眼,骂道:
“你这死坯竟变成饭桶了!早饭吃两碗还不够吗?照这样吃下去,我家要被你吃穷了!”
“妈,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女儿听不过,又得开口说话了。嫂嫂是有孩子的人,她吃得下饭,那么奶水才会充足,孩子也会吃得白白胖胖。老实说,照理还应该买些鱼肉之类的小菜来补嫂嫂的身子哩!我家虽然贫穷,到底还有嫂嫂陪嫁过来的几亩田,难道嫂嫂一些青菜淡饭都不应该吃吗?我真不知道妈到底是存的什么心眼儿呢。”
李小娥见嫂嫂被妈一骂之后,果然又坐下身子,不敢再去盛饭了,她心里非常地怨恨,遂忍熬不住代抱不平地回答。李大妈听了女儿的话,也气呼呼地道:
“你这小姑娘说话太没有分寸了,她舅父死后一切费用,不都是我想法子去筹备来的吗?这几亩田早已卖给我的名下了,还有她的份吗?”
“是你筹备来的?哼……”
对于李大妈以前所干的秘密,小娥心里是全部明白的,所以冷笑了一声,大有要拆穿她的样子。李大妈这才急起来,把桌子狠狠地一拍,喝道:
“你这小姑娘简直是造反了,你要和我作对吗?”
“我并不是和妈作对,我的意思,嫂嫂吃饭的自由,请妈不要束缚她。哥哥已经被你卖给杨家去了,那么椿全这孩子也就是我们李家唯一的后代根了。嫂嫂胃纳好,肯多吃饭,这事实上就是椿全的幸福,我倒要问妈,椿全是不是你的孩子官儿呢?”
“哼!这种小鬼养大了也没有用,我要享他福气,我的鼻头早已朝北的了!”
“妈,你难道不希望长命百岁,倒愿意做个短命鬼吗?”
“胡说,胡说,你再放屁,当心我给你一个巴掌吃!”
“那么椿全养成了人,你也不过五六十岁的年纪,为什么没有享他的福气呢?你说鼻头朝北,不也是死了的意思吗?你自己胡说白道地触自己霉头,还来给我吃巴掌呢,真是木拖鞋呢!”
“什么木拖鞋?你在说的什么话?”
木拖鞋走路踢踢踏踏,以此喻人,就是说有些十三点作风。李大妈听不懂,所以睁大了眼睛,向她莫名其妙的样子问。李小娥倒又忍不住抿嘴一笑,逗了她一个娇嗔,说道:
“你听不懂就算了,不必再提。现在我爽爽快快地说,本来我早饭也吃两碗的,现在妈既然这样肉痛,我就吃一碗好了。”
“咦!咦!我几时不叫你吃两碗呀?你只顾吃,你是我亲生的好女儿,你要吃十碗,我也不会放一声屁!”
“不,我是你亲生女儿,难道我头上就出角了吗?这在胜利后的民主时代,我认为太不平等了。现在我提出一个意见,就是把我每餐吃的饭,省下一碗来给我嫂嫂吃。比方说,妈规定嫂嫂每餐吃两碗的,以后我少吃一碗,嫂嫂就可吃三碗。这一碗不是吃妈的,原是吃我的,我想这样子妈总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
李小娥滔滔不绝地会说出这一番话来,这使旁边芳卿的耳朵里听来,心中的感动,几乎泪水夺眶而出。她慌忙插嘴说道:
“妹妹,你不要这样子,我吃两碗已经是很饱的了。”
“嫂嫂,你要明白,我这一碗饭并不是省给你吃的,原是省给我侄儿椿全吃的。因为椿全要吃你的奶水,嫂嫂饭没有吃饱,如何会有充足的奶水呢?所以我并不是待嫂嫂好,我是借嫂嫂的肚子,希望你多制造一些奶水来罢了。”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省吃一碗了,从此以后,我就不管你嫂嫂吃饭了。只要她吃得下,就是吃十碗二十碗我也不管了。”
李大妈被女儿说得也感动起来,于是连连地也说出了这两句话。小娥听了,由不得扬了眉毛,望了芳卿一笑,说道:
“嫂嫂,你听到了妈的话没有?以后你只管随意地吃吧。其实你也并不是贪吃,无非是为了李家后代根着想而已。”
芳卿没有回答什么,她低了头,把空碗筷收拾到厨房里去。虽然心中是很感激小娥,但想到自己做人做到这一份光景,真是伤心到了极点,眼泪水忍不住又偷偷地滚下来了。
下午一点钟光景,李大妈趁小娥出外买物去,遂把被单等物件换下来,叫芳卿去洗。芳卿不敢违拗,只好拿了被单衣裤等物,走到屋外小河边去洗濯。她蹲在小河边的石级上,一面洗濯,一面暗暗地叹息。想自己在前生一定做过什么孽,所以今生会遭到婆婆这样的磨折。早知今日这么的结局,我又何必要嫁人呢?我一个人靠着舅父遗下来的一些产业,不是也很可以舒舒服服地做人吗?想到这里,泪又雨下。可怜芳卿到底还是一个做产未满月的人,她在小河边蹲得时候久了,只觉腰酸腿麻、头晕目眩,尤其泪眼模糊地望着这茫茫的河水,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似乎在摇晃着不停,几乎要昏跌到河水里去了。正在这个时候,幸亏小娥急匆匆地找寻来了。她见嫂嫂面色惨白、两眼发呆的样子,遂急忙一把抱住了她,连声地叫道:
“嫂嫂,嫂嫂,你怎么啦?你的面色很不好呀!”
“哦,妹妹,我……头晕得厉害,两眼都觉得乌黑黑的了。”
芳卿身子整个地靠在小娥的怀内,她闭了眼睛,流着泪水,低低地回答。小娥满面显现了愤恨的神色,说道:
“妈这人真是太没有心肝的了,嫂嫂身体这么衰弱,而且又在做产时期之内,竟叫你到河边来洗东西,这真叫人太可恨了。我才一转背,她就想尽方法来磨折你,我真不相信你们前世难道有着切齿的冤仇不成?”
“妹妹,你若迟来一步,那我一定掉在河里没有性命的了。唉,我在这么困苦的环境之中,总算还有你妹妹慈悲心肠地来同情我帮助我,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芳卿微微地睁开眼睛,向小娥淡淡地逗了一瞥,一面感动地说,一面泪水像雨点儿似的滚落下来。小娥听她说得可怜,无限伤心陡上心头,这就抱着芳卿哭泣起来了。姑嫂两人哭了一会儿,小娥已收束了泪水,低低说道:
“嫂嫂,我扶你回家去吧。”
“不,我靠一会儿就好了,这些东西还没有洗完哩。”
“你不要洗了,我会给你洗的。你这么虚弱的身子,还是回家去休养休养吧。”
“不,我不能回去。”
小娥见她满脸显出恐怖的样子,蹙着双蛾回答,心里这就明白她的意思,遂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嫂嫂,你放心,妈骂你,有我会跟你辩白的。”
“妹妹,我很感谢你,但我怕……我觉得害怕!”
从芳卿那种神经衰弱的意态,可知平日见了母亲,真仿佛老鼠见猫一样地畏惧。她哀怨地沉吟了一会儿,眸珠一转,说道:
“嫂嫂,那么你就在这石级上坐一会儿,我给你洗濯完了,大家一块儿回家去好吗?妈问起来,只说是嫂嫂洗完的好了。”
“妹妹,你这样深情厚谊对待我,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
“别说这些话,嫂嫂,我们原像姊妹一样的……”
小娥一面扶她坐到石级上,一面低低地说,她的眼皮又不禁红了起来。芳卿叹了一口气,用了虔诚的语气,说道:
“阿弥陀佛!但愿妹妹嫁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君,将来永远会过着幸福的日子,这些祝祷,那就是我一万分诚心诚意报答你了。”
“嫂嫂,我不要,嗯!你这人说说,又取笑到我的头上来了。”
小娥到底还是一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她一面很有劲地洗着衣服,一面红晕了两颊,娇羞地逗了她一个白眼,却赧赧然地回答。芳卿见了她这妩媚的意态,一时在无限哀痛之余,倒也由不得嫣然一笑,低低地说道:
“妹妹,我没有取笑你,我也是正正经经的话,你良心这样好,我知道你将来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唉,嫂嫂,不要说什么福气两字了。身为女子总是苦命的多,尤其在乡村里像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女子,将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希望。虽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原不懂什么,但我已完全地看穿了,嫁人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我预备独身到老,进庵堂做尼姑去,这样就清静得多了。”
芳卿听她小小年纪竟会说出这些颓伤的话来,觉得这大半还是因为受了我们多磨难的影响,因此也叹了一声,接着勉强微笑道:
“妹妹,你不要说傻话了,哪里个个女子会像我这样苦命呢?我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恨我自己八字生得不好。”
“嫂嫂,你也不要灰心,不要悲伤,我知道哥哥是个爱情专一的人。他绝不会有了新人,就把你旧的忘了,我相信他将来会偷偷地来望你的。”
小娥听她说到后面,又感伤十分的神气,这就用了温和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安慰。芳卿沉痛而悲愤地流着眼泪,叹息说道:
“你哥哥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我也知道,不过被杨小姐迷恋之后,那边住的高楼、穿的绸缎、吃的海味,真所谓此间乐不思蜀。久而久之,恐怕也会慢慢儿变起心来吧。唉,有钱的人太可恶了,他利用了金钱,仿佛是执了一把钢刀,竟把我们夫妻的情义用强迫手段一刀斩断了!”
“嫂嫂,金钱真是万恶的东西,我听鼓词上有这些话,金钱正是害人物。为了它,兄弟反目感情伤;为了它,朋友之间常吵闹;为了它,廉耻全无去卖国;为了它,铤而走险做强盗。多少是非为金钱,可惜世人不明了。嫂嫂,我舅舅和母亲,他们把哥哥强迫到杨家去招亲,也不是上了金钱的圈套吗?”
姑嫂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叹着气,大家都有无限的忧愤。不多一会儿,小娥把被单衣裤等物洗濯清洁,用清水漂过。芳卿帮着小娥拧干。两人站起身子,正欲回家,忽然见身后有个西服男子,他拿了照相机,当她们姑嫂俩别转身去的时候,嗒的一声,竟把她们芳影摄入快镜里面去了。两人瞧此情景,倒是愕了一愕,但那男子却笑嘻嘻地说道:
“两位小姑娘,你们刚才这张照相拍的姿势真是好极了,我再给你们拍两张好吗?”
姑嫂两人见这男子自说自话,完全油腔滑调,显然是不怀好意,一时十分恼怒,但也不便发作,遂头也不回地夺路而走。谁知这个男子色胆包天,竟然拦住她们的去路,还色眯眯地笑道:
“不要走,不要走,我们坐在草地上大家谈谈好吗?你们两位是姊妹吗?嗯,真是一对姊妹花,我希望跟你们做个朋友,你们肯答应吗?”
“什么?你这人好不知廉耻的!自言自语地在放什么狗臭屁!快给我滚开一点儿,让我们走吧!”
小娥因为手里没有拿着被单,所以恨恨地把他一推,倒竖了柳眉,圆睁了凤目,怒气冲冲地斥喝着说。那男子向四下一张望,见没有什么人,这就益发壮了胆子,伸了两臂,还是贼秃嘻嘻的样子,笑道:
“小妹妹,你的火气不要这样大呀,瞧你姊姊文文雅雅的,恐怕倒很愿意跟我交朋友哩。”
“妹妹,这种不要脸的奴才,别理他,我们走我们的吧!”
芳卿逗给他一个白眼,也恨恨地骂着。姑嫂两人于是急急地向家门口走回去,不料这个男子却紧紧地盯在后面,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小娥低头见前面有一堆黄沙,这就灵机一动,立刻俯身抓了一把黄沙在手里,回头向那正在追随的男子挥手抛了过去。那男子冷不防撒到了这一把黄沙,虽然停步不前,紧闭双目,但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喔哟”一声,两手在眼睛上乱揉起来了。
小娥芳卿这才急匆匆地逃回到家里。李大妈见了,忙问她们为什么这样惊慌。小娥遂把路上有男子调戏,被我抛一把黄沙的话告诉她。李大妈笑嘻嘻地说道:
“你这小姑娘倒是很辣手的,黄沙撒到人眼睛里不是要成瞎眼的吗?”
“哼!这就是调戏女人的报应,瞎了眼睛,也是该死!”
小娥一面冷笑着回答,一面帮着芳卿晾好了被单衣服,遂叫芳卿到房内休息去了。第二天上午,小娥拿了竹篮,预备到菜园里去摘几棵菜来吃,不料在院子门口却遇见娘舅费仁全又喜滋滋地到她家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