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鸳鸯同遭劫 真是一对可怜虫
那个调戏芳卿姑嫂的西服男子,似乎再也想不到小娥会有这么辣手,死活不顾地竟抛过来一把沙泥,当下急忙止步,把双眼紧闭。幸亏入眼的黄沙尚少,所以他两手连连揉了一阵,流下了许多眼泪之后,方才把扬进眼内的黄沙都又氽出眼眶子外面来了。他抬头向前一望,早已不见了芳卿、小娥两人,一时暗暗叫恨,骂了一声“他妈的,这个小姑娘真是可恶,不知她们是住在哪一家的”。正在呆呆地自言自语,忽听后面有脚步之声,遂回眸望去,原来不是别人,却是镇上马阿四家中常在一块儿赌钱的费仁全。他一见了那男子,先笑嘻嘻地叫道:
“王八爷,你今天怎么有兴趣下乡来游玩呀?在拍照相吗?”
“老费,不要说起了,真正触霉头,几乎两眼都要失明了。”
“怎么啦?王八爷,是不是风把什么东西吹入眼睛里了吗?”
费仁全听他颓然地回答,遂显出惊异的样子,向他急急地问。诸位一定很奇怪了,这个男子难道是姓王名八吗?姓王这是算不了稀奇,姓王的取个单名叫八字,那的确很稀奇了。但王八爷的名字并不叫八,实在是叫王斌。那费仁全为何叫他王八爷呢?原来王斌一共有兄弟姊妹十个人,他齐巧挨到是老八,所以一班胡调朋友也就都称呼他为王八爷。王斌起初听了,很不高兴,时常和朋友们反对这么地叫唤自己,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办法地只好承认王八竟是自己的名字了。当时王斌听问,连连摇头,说道:
“不是风吹过来了,是一个人抓了一把黄沙向我没头没脑抛过来的。”
“什么?这是哪一个?吃了豹子胆,竟敢这样放肆吗?王八爷,说到别的地方,我能力够不到,至于这个村子里,那是我的老土地。不是费仁全夸一声口,谁敢不服帖我!王八爷,你告诉我,什么人欺侮你外客,我给你抱不平。”
王斌听他十分起劲滔滔地说,表示很热心为朋友打不平的样子,这就含了一丝苦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告诉你,是两个小姑娘呢。”
“啊,小姑娘?她们女孩儿家怎么有胆量欺侮你呢?我想其中一定有些缘故吧?”
费仁全“啊”了一声叫起来,忍不住笑了一笑,他说到后面这一句话,多少包含了一些俏皮的成分。王斌微微地红了脸,说道:
“原因当然有一些的,我见她们在小河边洗衣服,遂给她们拍了一张照,并且很和气地招呼她们,愿意跟她们做一个朋友。谁知她们不中抬举,竟然开口骂我不算,还拿一把黄沙抛了过来,幸亏我眼睛闭得快,否则真可不得了。老费,你说这小姑娘辣手不辣手?”
“哈哈,原来你在色眯眯地不老实,那就无怪人家小姑娘要发脾气了。王八爷,照你平日的功夫,在女人家面前不是很有些温功吗?如何今天会失败了呢?”
王斌听仁全这样说,一时恨恨地咬了牙齿,大有气呼呼的样子,不禁皱了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望着仁全小花脸般的面孔,低低地说道:
“老费,你在这村子里既然是老土地,我想你那两个小姑娘一定也认识的,请教你,她们是谁家的女儿?不知住在什么地方的?你能告诉我吗?”
“王八爷,你这人真有些自说自话的,这两个姑娘生得怎么样脸,怎么样身条,我又没知道。偌大一个村子里,少说也有几百户人家,是谁家的姑娘,那叫我如何知道呢?”
王斌一听这话倒也不错,一时由不得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遂凝眸又沉思了一会儿,方才望着仁全说道:
“这两个小姑娘的脸生得美丽极了,老实说,我见了她们,真有些神魂颠倒。虽然我被她们抛了一把黄沙,但我的心中对她们还是念念不忘哩。假使能够给我亲一个嘴,摸一把胸部,那我真是死也情愿。”
“哈哈,色不迷人人自迷,这句话真不错。王八爷,你家中不是已有两个太太了吗?听说都是花容月貌,艳丽异常。那你见了乡村姑娘还要色眯眯地动脑筋,这不是太以贪得无厌了吗?”
费仁全听他说出这种话来,忍不住又哈哈地大笑了一阵,责备他说。王斌红了脸,抓抓头皮,笑嘻嘻地说道:
“女人和小菜一样,假使天天吃鱼翅海参,那也会没有什么味儿的。倘然有一日吃起青菜萝卜来,那就觉得蔬菜也有一种可口的滋味。市镇上的女人就好像鱼翅海参,但乡村里姑娘就好比是青菜萝卜了。老费,我很想换换口味,你能不能帮帮我的忙呢?假使给我目的达到,五百万酬劳费,绝不食言。”
“五百万”三个字有着很大的魔力,在一个正患着贫血症的费仁全耳朵里听来,由不得喜上眉梢,一颗心顿时怦怦乱跳。不过他表面上还显出十二分大方的样子,淡淡地一笑,说道:
“五百万六百万这倒是无所谓的一件事,不过帮忙也得看情形而说,没有姓没有名的姑娘,我怎么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呢?所以这件事情,我觉得无从帮忙。”
“让我想一想……哦哦!有了,有了!”
王斌以手加额,忽然连声地“哦哦”起来,笑嘻嘻地回答。费仁全自然也十分高兴,连忙望了他一眼,急急问道:
“你想到了什么有了呀?”
“老费,这两个小姑娘的脸刚才已经被我摄入快镜里去了,我马上到照相馆里去洗印出来,你看了照相之后,我想你总会认识了吧?”
“嘿嘿,你这家伙手脚倒真快。嗯,在这村子里的姑娘,我见了她们脸,当然是认得的,认得了之后,那事情就好办了。”
费仁全扬了眉,乐得耸着肩膀,也忍不住笑起来了。王斌把快镜在头颈上一挂,拉了仁全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道:
“老费,你马上跟我到镇上照相馆去一次吧!”
“不,今天我没有空,况且此刻又不能立刻就好洗印的。”
“别说洋盘话了,三小时之内,特快洗印,有办法的。老费,你帮我忙,我心里明白,绝不使你白白辛苦的。你又有什么正经的事呢?对不起,就跟我走一趟吧!”
王斌一面央求他说,一面拉着他身子,已向前急急地走。费仁全也无非是故意搭一些架子,此刻听他许下了愿心,遂也不再拒绝,跟着他一同到镇上去了。
急急赶到镇上,先到三民照相馆,老板和王斌是要好朋友,那当然是闲话一句,没有问题,在两小时之内,保险可以洗印出来。王斌为了要讨好费仁全,所以先邀他到一家春酒馆喝酒。两人点了几样小菜,叫了两斤老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吃喝起来。等喝毕酒后,时已六点左右,两人索性用了晚饭,那不必说,当然是王斌付去了账单。两人出了一家春,匆匆又到三民照相馆来。老板说洗印好了已有半个钟头了,王斌接过照相,见拍得十分清晰,遂递给仁全,急促地问道:
“老费,你快瞧吧,这是谁家的姑娘呢?”
费仁全拿过照片一看,不由扑哧的一声笑出来了,拍拍他的肩胛,用了神秘的口吻,笑嘻嘻说道:
“王八爷,你要看中这两个女孩子吗?那你是不大上算的。”
“为什么不上算呢?”
“说来话长,我们找个清静一些地方去谈谈吧。”
“对面长乐茶园很清静,我们就去坐一会儿好了。”
王斌说着话,急急向三民照相馆老板告别,和仁全来到对过长乐茶园坐下,泡了两壶香茗,王斌亲自给他满满地斟了一杯,又急急地说道:
“老费,你快告诉我吧,别卖什么关子了,为什么我看中她们不上算呢?”
“因为给你达到目的之后,你得称呼我要好听一些了。”
费仁全握了茶杯,微微地呷了一口,笑嘻嘻地说。王斌似乎有些明白了地“哦”了一声,也笑着说道:
“莫非你和这两个小姑娘是有些亲戚关系吗?”
“嗯,对了,她们是我的外甥女儿呢。你看中了她,那你不是要叫我一声舅公了吗?”
“只要你肯帮忙把她们嫁给我做个姨太太,我就情情愿愿叫你一声舅公的。老费,怎么样?”
王斌一本正经的表情,很认真地说。费仁全沉吟了一会儿,暗想:要把小娥嫁他做姨太太,这件事显见得有些为难,因为姊姊是旧脑筋,她常常说,地下做个小,情愿天上做只鸟,那么她当然不肯给女儿去做小老婆的。王斌见他并不作答,遂又连连催问。费仁全把照片上的小娥指了指,问道:
“你是不是看中这一个呢?”
“不不,我看中的是那一个,她年纪比较大一点儿,懂得一些男女间的情爱,所以我倒喜欢的是她。这个小姑娘,辣手辣脚,黄沙抛了我一面孔,我可吃不消她。”
费仁全听他爱上了芳卿,暗想:这可更糟了,她是个有了孩子的少妇呢,怎么还能嫁人呢?于是连连摇头,说道:
“不行不行,这个女子是我的外甥媳妇,她已经有了男人的,怎么还可以嫁给你?”
“你这话可是真的吗?我见她年纪也不算这么大呀,如何就有男人了呢?我想你一定欺骗着我吧。”
王斌听了这话,好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满面显出失望的样子,急急地说,说到后面,他又有些将信将疑的表情,低低地问。费仁全正经地说道:
“我骗着你有什么好处呢?这少妇不但嫁了男人,而且已生下了孩子呢!”
“唉!那可怎么办?我这愿望看来是达不到的了。”
费仁全见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显然是十二分难过,这就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我看还是我那个外甥女儿怎么样?假使你有意思,我就给你做个媒,不过成功不成功,那我也不能完全地保险。”
“小姑娘我倒没有胃口,况且这女孩子太辣手。我倒喜欢这种已婚的少妇,好像一朵盛开的桃花一样,放在嘴里,实在太有滋味了。”
“什么?你倒还喜欢已婚的少妇吗?我以为你是爱着处女的哩。既然不讲究这些,我倒可以给你动动脑筋看。”
王斌听他这样说,一时眼前又展现了一丝希望,情不自禁伸手紧紧地握住了仁全,笑出声音来说道:
“老费,你若动出脑筋来,我一定不会待亏你。”
“王八爷,本来这脑筋是很不容易动的,因为她既然是我的外甥媳妇,我如何还可以把她再嫁给你做小老婆呢?不过,其中是有一个原因的。”
“不知道有个什么缘故呢?”
王斌心中也暗暗奇怪,口里虽然这么问,一面却在想着,莫非他外甥已经死亡了吗?费仁全遂把外甥李小明已到镇上杨家做招女婿的话告诉他一遍,一面又低低说道:
“你想,她丈夫做入赘女婿了,那么她不是和一个活孤孀差不多了吗?我想你若真的爱上她,那我可以和我姊姊去商量商量的。”
“原来其中还有这一回事情,那好极了,老费,我就拜托了你,事情成功,五百万酬劳,一个子儿都不短少你的。”
王斌这才悄然有悟地回答,他满面是含了春风得意的微笑。费仁全掀动了一下眉毛,又喝了一口茶,说道:
“王八爷,我这人说话欢喜爽爽快快的,那么我姊姊那里,你预备出多少代价呢?”
“老费,既然你这样爽快,那么我也爽爽快快地问,你还是把她给我做小老婆呢,还是给我玩一次就算?因为这代价当然也有分别的,你说对不对?”
“不错,玩一次你出多少钱?给你做小老婆你出多少钱?你倒弄个尺寸来听听。”
“玩一次这好比上妓院,至多三百万,就是你介绍人的酬劳也要减去六成,只有二百万了。假使给我做小老婆,那因为是长期的,所以我情愿花一千万代价,你这个介绍人酬劳就仍旧五百万元,你看这代价不是也相当大了吗?”
这两个下流种子竟把人家当作生意经一样地谈判起来。费仁全听了,当下又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的酬劳倒不成问题,只是我姊姊面前,一千万的代价似乎还不够一些。王八爷,听听一千万数目是很可观了,但这年头儿,物价一天三涨,钞票真不值钱,上个月和这个月的物价相差又很远了。所以我在姊姊面前,这一点儿数目如何能去开口呢?”
“老费,那么照你的意思,要多少数目才能成交呢?”
“我想你肯出三千万的,那还可以跟她去谈谈哩。不瞒王八爷说,上个月杨家小姐为了看中我外甥小明,也花了一千五百万代价呢。时间相隔一月,涨一倍也算不了什么稀奇呀。”
“原来你是专门干这一行生意做掮客的,我想三千万太贵一些,这年头儿人和货色到底不可同日而语的。其实呢,物价越涨,身价越跌。有几家贫穷人家的女儿,做父母的养她不活,情愿白白送给人家而还没有人要呢。所以我的意思,最多一千五百万,你就不妨去谈谈。”
王斌也是一个十分刁滑的人,他笑了一笑,遂滔滔地说出这一番大道理的话来。但费仁全是个老屁眼,你再刁滑一点儿,他也有他的理由,绝不会哑口无言的,所以也阴险地微微地一笑,斜睨了他一眼,说道:
“你这话固然不错,但同样一个人,却自然大有分别。比方说,这个姑娘生得麻皮面孔癞痢头,这样人才,不要说一千万,就是一万元钱卖给人家,恐怕大家也都会摇头的。至于我这个外甥媳妇的容貌身材,嘿!真是一个美人的胎子。常言道,美人一笑值千金。何况是她整个儿的身子呢?你以为三千万不值得,那么你就别想在美人身上得到甜蜜了。”
费仁全说得很强硬,表示一些没有还价的意思。王斌听了,倒是愕住了一会儿,暗想:这女人美是确实美丽的,就是花三千万也值得,好在我家有的是钱,有了钱不享乐,那岂非是傻子吗?不过他还不肯爽爽快快地答应,故意沉吟着说道:
“假使她还是一个未破瓜的小姑娘,那么这三千万的代价自然值得;无奈她已经是个有了孩子的少妇了,这究竟美中不足。所以我说两千万怎么样?你不妨跟你姊姊去说说看,也许她肯答应的哩。”
“你不要以为她是个少妇了,照她年龄上说,还只有十九岁哩。王八爷,你也知道董小宛的故事吗?她也不是什么处女,无非是一个名士的小老婆而已,但堂堂的顺治皇帝照样为了她而出家做和尚呢。从可知美人的高贵,人家说价值连城,但简直可以说比河山还值钱哩!王八爷,你还是快点儿决定一下子,天色不早,我还要回家哩!”
费仁全说着话,他已经有站起身子要走的意思。王斌这就急了,遂连忙拉住了他,急急地说道:
“好!好!凭您一句话,我答应,我答应吧!”
“既然你答应了,我明天早晨就到姊姊家里给你去一次。下午三点钟,在一家春酒楼碰头好不好?”
费仁全预备明天再吃他一顿,所以约他在一家春酒楼上。王斌对于这一点点小花费,原不放在心上,当下连连点头说好。两人方才握手分别,各自回家去了。这晚仁全睡在床上,暗暗盘算了一会儿,他笑嘻嘻地方才入睡找他的好梦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费仁全匆匆地就到李大妈家中,在院子门口碰见了小娥。小娥原是到菜园里摘菜去的,她见了这个没有人格没有道德的舅父,心里是非常地看不起他,遂淡然地叫了一声娘舅,便头也不回地管自走了。
费仁全平日也很讨厌小娥,因为这小姑娘不管长辈不长辈,老喜欢没大没小地抢白自己,所以见她出外去,那真是一个好机会,遂欢欢喜喜地走进李大妈的卧房来。只见姊姊还在洗脸,于是叫了一声“姊姊您早”。李大妈放下手巾,很奇怪的样子,问道:
“咦,大清早你做什么来呀?”
“姊姊,你难道不怕我穷弟弟来借钱吗?”
费仁全因为见姊姊问得有意思似的,好像表示讨厌的样子,这就笑嘻嘻地回答。李大妈倒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微微地一笑,说道:
“我知道你是夜当日、日作夜地欢喜贪睡的人,今天起得这么早,当然叫我感到奇怪起来了。”
“姊姊,我问你,你喜欢发财吗?”
费仁全把房门轻轻掩拢,望了李大妈一眼,笑嘻嘻地问。李大妈是个财迷,她一听“发财”两字,脸上马上展现出笑容来,说道:
“发财?这是人人欢喜的,我怎么会不欢喜呢?弟弟,我们又没有买什么奖券,财从哪里去发呀?”
“姊姊,从……从你好媳妇身上去发呀!”
李大妈见他凑在自己耳边,低低地回答,这就忐忑地心跳起来,望着他怔怔地问了一句“怎么啦”。费仁全于是把王八爷看中芳卿做姨太太,愿意花两千万的代价,娶她回去的话告诉她,并说这不是又发了一票财香吗?李大妈一听两千万数目,比小明到杨家去做招女婿的代价还要多上一倍,一时怎么不欢喜呢?遂急急问道:
“弟弟,你这话到底真的还是跟我开玩笑呀?”
“姊姊,我说的话从来不开玩笑,假使你认为赞成的话,明天就可以银货两讫的。只要你叫芳卿跟王八爷回去,两千万元钱你就笃笃定定可以拿到手了。我做弟弟的,绝不赚你一个佣钱。”
“我当然一百二十四分赞成的,就只怕芳卿不肯答应。”
“姊姊,你不要说傻话了,在你手下的人还怕她强一强吗?老实说,小明也服服帖帖地到杨家去呢,何况芳卿是一个弱女子呢?再说儿子已做招女婿去了,你还留了这个媳妇又有什么用?你此刻不给她嫁人,年纪轻轻的女人将来也要跟人家逃走的。那时候她起了狠心卷逃你一票,你才人财两失大叫冤枉了。现在可以把她卖两千万元钱,这是何乐而不为呢?”
“弟弟这话说得对极了,我就决心把她卖了吧。老实说,养她在家里,又不会赚钱,这种人多吃饭米,还是把她换两千万元钱用用,这是多么惬意!好,好,一言为定,那么你几时送钞票来呢?”
“明天早晨我陪了王八爷一同到来,一面付钱,一面把芳卿带走,你看这办法可好?”
姊弟两人狼狈为奸地商议定妥,费仁全方才喜滋滋地回家去了。这里李大妈一个人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决定这个消息还是暂不发表,恐怕芳卿不肯答应,半夜里要逃走的,这岂不是白白丢了两千万元钱吗?至于小娥这姑娘,也不要给她知道,她是和芳卿很说得来的,当然也会向我反对的,这不是又多了麻烦吗?所以还是明天早晨来一个猝不及防,只要两千万元到手,那我就死人也不关了。
这一天时间内,李大妈有些痴痴呆呆的样子,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两千万元钱。她巴不得太阳早些落山,天色马上黑下来,最好立刻就到第二天早晨了,这是多么快乐兴奋的一回事情呢!不过一天光阴虽是过去了,还有这长长的一夜时间,李大妈在床上真觉得难以挨过去了。耳听着小娥轻微的鼻鼾声,显然睡得非常香甜,但她却完全失眠了。虽然闭上了眼皮,但始终看见一堆一堆的钞票浮现在脑海里。她兴奋过了度,梦魂颠倒地似乎数了一夜钞票,直到钟鸣子夜三点,才神疲人倦地睡熟了。
次日李大妈醒来,比较迟一点儿。芳卿服侍她洗脸漱口,吃过早饭。李大妈问小娥到什么地方去了,芳卿小心地回答,说妹妹洗衣服去了。照平日李大妈就得向芳卿怒骂,为什么不给小娥去代洗?但今天却不骂她了,因为她觉得芳卿在我家是最后一天了,似乎应该和她客气一些的了。这时已经十点光景,李大妈暗想:时候不算早了,为什么弟弟和王八爷还不到来呢?莫非事情不成功了吗?那叫我岂不是空欢喜了一场?正在暗暗焦急,忽听仁全在院子外嚷着进来,叫道:
“姊姊,姊姊,王八爷到来了。”
“芳卿,你快跟我出房去招待。”
李大妈一听弟弟的话声,顿时乐得眉飞色舞,一面向芳卿吩咐着说,一面急急地走到草堂上来。芳卿不敢违拗,跟在婆婆的身后,一同走出房来,只见舅舅和一个西服男子已坐在草堂上了。所谓王八爷其人,原来不是别个,就是昨天调戏我们的那一个男子。芳卿芳心立刻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暗想:他到我家做什么来?难道他买通恶舅舅又来强迫我了吗?果然,只见费仁全把王八爷和李大妈介绍过了之后,便把手里拿的纸包透开,里面一堆一堆地显出花花绿绿钞票来,放在桌子上,笑嘻嘻说道:
“姊姊,喏,这里就是两千万元钱,你现在可以发命令了。”
李大妈一见了这许多钞票,真是欢天喜地,立刻点头会意,遂向芳卿望了一眼,故意先用了温和的口吻,说道:
“媳妇,自从小明到杨家去做招女婿之后,我看你一天到晚总是眼泪鼻涕,好像死脱了人一样地伤心。我知道你无非过不惯冷清清的生活,所以我也明白你的苦楚,特地托你舅父做媒,如今给你物色了一个好丈夫,就是这一位王八爷。他非常欢喜你,而且家中又非常有钱,所以你往后就可以过幸福的日子了。芳卿,你今天就跟这位王八爷回家去吧。”
这消息仿佛是个晴天霹雳,可怜芳卿给震惊得芳心粉碎,立刻双泪交流。明知这个无赖仗了钱的势力来引诱舅舅婆婆,欲把我买去做妾,但我怎么甘心受辱呢?于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面哭泣,一面说道:
“婆婆,我并没有伤心呀!我……我过得惯冷清清生活的,我并不愿意嫁人呀!因为我是个有夫之妇,虽然小明是到杨家招亲去,但我也抱定宗旨从一而终的。婆婆,你可怜可怜我,我情愿终身服侍着你,我再也不愿意另嫁别人呀!婆婆,你就成全我的愿望了吧!”
费仁全见李大妈听了芳卿的话,却呆呆地愕住了,竟然无话可答的样子,这就急了起来,遂走上前去,对芳卿说道:
“芳卿,你这人也不要太傻呀,小明已经到了杨家,他有杨家小姐跟他做夫妻,他根本不会再来爱上你了。换句话说,从今以后,他不是你的丈夫了,你也不是他的妻子了,那你何必还要苦苦地给他守一辈子呢?这你不是白白地受苦吗?老实说,这位王八爷虽然年纪大一点儿,但容貌也不错啊,况且家里真的很有钞票,你嫁给了他,不但终身有靠,而且还可以享享富贵荣华的福气。这种天堂里的日子,你去过了两天之后,保险你会深深地感谢着我这位好舅公的介绍呢!”
芳卿见他摇头摆脑的,还说出了这些劝告自己的话,一时气愤到了极点,不由铁青了两颊,倒竖了柳眉,鼓作了勇气,冷笑一声,说道:
“舅公,你也算是个老长辈,我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无耻下流的话来,你真是一个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畜生!你把小明逼到杨家去做雄媳妇,你拆散了我们恩恩爱爱的一对夫妻。谁知你还不满足你的狠心,你还要来出卖我的贞节。你……你这人到底良心生在哪里?你难道不会忧虑到你所作所为将来会到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吗?”
“什么什么?你这小贱人目无尊长,你胆敢骂起舅公来了吗?好!好!我不和你计较。姊姊,她既然不肯嫁人,那么这两千万元钱你就拿不成功了。我看你还是留她在家里给她白白地吃一辈子吧!”
芳卿这一番话骂得仁全两颊发赤,一时恼羞成怒,阴险地连声冷笑,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去刺激李大妈的心头。李大妈一听两千万元钱拿不成功,而且还要养她一辈子,仔细一想,这确实是太不合算了,于是她不得不心肠一硬,扬起手,啪的一声,在芳卿颊上恶狠狠的一个巴掌,狰狞地说道:
“你这不中抬举的贱人!你莫非活得不耐烦了吗?我做婆婆吩咐的命令,你胆敢违背,你真是太猖狂了!”
“婆婆,你打死了我,我也不愿嫁给这种无赖的!”
芳卿手按着面颊,一面坚决地回答,一面已是痛心万分地哭泣起来。李大妈一听这话怒不可遏,遂伸手向她没头没脑地又结结实实地打了起来,口里还恶狠狠地说:“我就打死你,我就打死你。”王八爷见了,慌忙拦阻了李大妈,望着芳卿泪人般的粉脸,低低说道:
“芳卿,你真是太傻了,你婆婆待你这么凶,你丈夫又爱别人去了,你难道还愿意在这儿等死吗?我瞧你真也太不值得了。老实跟你说,我王八爷是个最会爱惜女人的多情丈夫,你肯跟我回去,我一定把你像花朵般地供养着。唉!你在这地狱中受苦,我给你带到天堂里去,你还不愿意吗?世界上哪里有像你这么傻得可怜的人呢?”
“哼!我情愿在地狱中受苦,我不情愿到天堂上享福。我也老实告诉你,我不但是有夫之妇,而且还有了孩子。我这清清白白的身体,我绝不肯让魔鬼来侮辱我。虽然我的丈夫是被别的女子抢夺去了,但我知道这是外界强迫他的,并非是他故意抛弃我的。他心头是悲痛的,是伤心的,他一定不会忘记我,他也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小明,我同情你,我原谅你,我们两颗心是永远分不开在一起的。”
芳卿在冷笑了一声之后,愤愤地回答了这几句话。但沉痛的悲哀到底胜过于一切,她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王八爷听了,也不免生了气,遂对李大妈说道:
“这种说不明白的女人真是没有了办法,我看非把她捆绑起来毒打一顿不可,给她知道一些厉害,她才会服帖哩!”
“好,弟弟,你快去拿条麻绳来,我去把柴担也拿来,打她一个半死不活,问她还敢再倔强吗?”
费仁全听姊姊这么吩咐,却又故意当做好人似的,连忙劝住了姊姊不要动怒,说芳卿慢慢会答应的,一面又向芳卿滔滔不绝地劝告,说得口沫横飞,要芳卿嫁给王八爷。芳卿哭泣了一会儿之后,她抬头望了李大妈一眼,接着悲悲切切地说道:
“婆婆,你也不要打我,你也不要逼我,媳妇最后向你说几句话。我是小明的妻子,小明是你婆婆的儿子,总而言之,我是李家的人。我要给李家争一口气,所以我不愿牺牲我的清白。比方说,我从李家门中再嫁到王家去,这岂不是败了李家门风吗?就是你婆婆的脸上又有什么风光呢?芳卿活着是李家人,死了也是李家鬼,就是小明今生不回家来,我也情愿终身守一辈子。好在我已有了儿子,我要把孩子抚养成人,这样使李家不会绝了后代根。婆婆,你是吃素念佛人,你总要原谅媳妇一番苦心。常言道,铜钿银子原是身外物,做人名誉两字最要紧。婆婆,你你听了媳妇这一番话,你总有些回心转意了吧?”
李大妈被她边泣边诉地说着,仔细想想,觉得芳卿真是个贤惠的好媳妇,她的心头倒也不免软了下来,因此皱了眉头,似乎有些尴尬的样子。费仁全见姊姊默然无语,这就冷笑了一声,说道:
“姊姊,你不要上她当吧,明天她看中小白脸,实行卷逃的时候,那你就懊悔来不及了。王八爷,只要有钱,女人要多少,我们走吧!”
“哦,弟弟,你……你不要走!”
“卷逃”两字在李大妈心中刺激得很厉害,她把软下的心肠立刻又硬了起来,一面阻止仁全不要走,一面在壁上插子里取下一根鸡毛掸帚,向芳卿一扬,表示要痛打的意思,喝道:
“芳卿,今天你不答应也要答应,你若再倔强一下,我就打你一个半死半活,做不了人!”
“婆婆,那么我只好一死以保全清白!”
“好!我叫你死不得,活不能!”
李大妈听芳卿倔强到底,这就咬紧牙齿,杀气腾腾地举手就打。不料正在这时,忽然见小娥从外面匆匆地回来,她身旁还扶抱了一个人,一面哭叫着说:“不好了,不好了,哥哥被人打伤着回家了。”芳卿这时见了小明,真是心痛若割,猛可爬起身子,奔上前去,抱住了小明,放声大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