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万恶淫为首荡妇下场
杨花美不是在无锡和她表哥发生了奸情,两人卿卿我我,爱情打得火一般地热吗?但她怎么又会到上海来自杀了呢?莫非这个杨花美是另有其人吗?不不,她确实就是水性杨花的杨花美。她今日所以会弄到自杀的地步,这也就是她淫荡的下场。
那天晚上,花美起了一个狠心,真所谓淫毒如蛇蝎一般,她竟帮同九华把小明一顿毒打,打得小明遍体是伤,就叫丫头小翠把小明扶出房去,她自己便把九华再度拉到卧房,继续地寻欢作乐。并且奸夫淫妇暗暗商量,预备用砒霜把小明毒害,他们便可以快快乐乐做对长久夫妻了。不料他们的话齐巧被小翠偷听了去,一时激于义愤,所以情愿离开杨家,扶着受伤的小明连夜逃回七里溪的桃花村来了。
次日早晨,九华先匆匆地回到自己卧房。花美却高呼着小翠来给她倒洗脸水,谁知叫了多时,并不见小翠的答应,一时心中起疑,遂偷偷地到小翠房中来看仔细。这当然是想不到的事情。不料小翠的卧房,连小明的人都不见了,知道事情有了蹊跷,遂连忙另叫佣妇们到来,问她们可曾见到小翠和姑爷的人。佣妇们都摇头说没有瞧见。另一个说道:
“小姐,我早晨起来,见后院子的竹篱笆门开着,起初我还以为昨夜忘记关了,如今看来,莫非姑爷和小翠逃走了吗?”
杨花美听了这话,不由得计上心来,遂叫了一声“对呀”,她便急急奔到上房里来,也并不告诉昨夜小明受伤的话,先眼泪鼻涕地呜呜咽咽哭泣不停。杨太太见女儿这么地伤心,倒是吃了一惊,遂急急地问道:
“花美,花美,你大清早地为什么伤心地哭泣呀?难道小明欺侮了你吗?”
“妈,我真想不到小明竟会这样没有良心,我这般恩情对待他,他在昨天夜里,趁我熟睡之间,竟然拐骗了小翠一同逃走了。唉,我这个苦命人不是太可怜了吗?”
花美反而诬咬了小明一口,十二分怨恨地告诉。她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伤心,却又悲悲切切地痛哭起来。杨太太原是个昏庸的妇人,她听了女儿的谎话,还非常相信,所以也愤怒万分地骂道:
“什么?这个下流坯竟如此可恶吗?他……他好好儿的小姐不要,竟拐骗了一个丫头坯逃走了,这真是生成的贱东西哩!花美,你不要伤心,我马上叫人报局去,非把他们追回来重办不可!”
“姨妈,什么事情呀,您老人家这么地恼怒?”
杨太太正在暴跳如雷的时候,潘九华已从房外走进来,他因为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一件事情,所以暗暗吃惊地问着。杨太太还是怒气未消地说道:
“九华,这真是一件岂有此理的事情,你表妹夫他……他昨夜乘你表妹熟睡之间,竟拐骗了小翠这丫头逃走了。你想,那不是太叫人可恨了吗?”
“啊呀!真的吗?”
九华得了这个消息,他心头别别地乱跳,倒并不是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实实在在他是吓了一跳。因为小明是个受伤的人,他怎么还会拐骗小翠逃走?那么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当然是小翠知道了我们的奸情,所以带着小明一同逃走的。假使果然是这么的话,自己在这儿就不能久留了,万一被小明、小翠到警察局里一告发,我岂不是要犯罪了吗?九华既然有了这一层考虑,所以他脸色是特别慌张,不过他怕被杨太太发觉自己的虚心,所以还竭力镇静了态度,也表示很生气的样子,接着说道:
“表妹夫也太以下贱了,像表妹这么花朵般的美人,给他做妻子,真是他的艳福无穷。谁知他还带了一个小丫头逃走,这不是太犯不着了吗?”
“可不是吗!唉,这种捕鱼的小子到底是个下贱坯!没有出息的东西!他怎么有资格到我家来做女婿呢!”
杨太太说到后面,叹了一口气,又表示无限感慨地回答。花美恐怕九华要追问这头婚事成功的原因,这对于自己面子很有关系,所以停了哭泣,向杨太太埋怨地说道:
“妈,这些事你还提它做什么呢?算我倒霉,知人知面不知心,竟会上了他的大当。”
“九华,你代我到警察局去一次,非把这个小子找回来重重地办他吃官司不可,否则叫我如何能出一口怨气呢?”
九华听她气呼呼地吩咐自己,一时心跳的速度就更加快起来,遂故作沉吟的样子,搓搓手,说道:
“姨妈,这个小子虽然可恶,但常言说得好,家丑不能外扬,假使传扬开去,姨爹和表妹的名誉方面都会受很大的影响。所以我的意思,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他既没有福气在这儿做女婿,也就放他去吧。好在他是招女婿,外界也许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事,那么有相当人才的时候,表妹不是还可以嫁出去吗?否则事情闹开来,害了表妹的终身也很不好呢!”
“九华这话倒也相当有理,花美,你也只好受委屈一些,不要悲伤了吧。张妈,你们都死在外面做什么?大小姐还没有洗过脸呢,面水怎么不端进来?”
杨太太一面劝慰着女儿,一面把怨恨出气到佣妇的身上去,大声地叫骂着说。张妈在外面应了一声,急急忙忙把洗脸水拿进上房,叫“大小姐洗脸吧”。花美的伤心原是假意做作,无非掩人耳目罢了,所以听了母亲的劝慰之后,便不再伤心,匆匆地洗脸完毕。这时张妈又拿上早饭来,放在桌子上,大家便坐下吃早餐了。
九华先匆匆地吃毕早饭,他便向花美丢个眼色,悄悄地走到竹园里去。不多一会儿,花美也跟着来了。九华用了惊奇的口吻,问道:
“表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真有些弄不懂呢。小明是个受了伤的人,他怎么还会拐骗小翠逃走呢?所以我认为我们的秘密,小翠一定已经发觉了,她因为同情小明,所以带了小明连夜地逃走了。你说,我这个猜测有几分准确吗?”
“嗯,也许是这样吧。但我们也不用怕他,他肯自动地逃走,这不是成全我们做一对永久的夫妻吗?”
花美紧紧地偎着他的胸怀,显出十二分妩媚的表情,扬眉得意地回答。九华趁势搂着她腰肢,先来个肉麻的动作,但立刻又很忧煎地说道:
“不过,我怕他们会到警局里去告我们通奸并殴伤他的情形,那么你我的名誉固然扫地,恐怕还要犯罪入狱呢。所以我的意思,我今天下午就得动身回上海去了。”
“什么?你太没有情义了,我为你牺牲到这个地步,难道你硬着心肠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吗?”
花美听他说出这句话来,心头顿时感到失望的痛苦,灰白了脸,哀怨地说着,一面眼泪已滚滚地落下来了。九华连忙吻着她的娇靥,表示十分爱怜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我的好表妹!我的好心肝!你不要伤心,我怎么肯抛弃你呢?不过我们在这儿多住一天,就会多担忧一天。所以我的意思,预备带你一同到上海去同享快乐的生活。表妹,你最近到上海去过没有?”
“我们自从逃难回乡之后,这十年来却没有到过上海。所以我倒也很有意思到上海去玩玩,但不知道我妈肯不肯答应。”
“我想你去跟她老人家要求,她是绝不会不答应的。上海这几年来更好玩了,电影院、跳舞厅、咖啡馆、夜花园,这种地方真仿佛是天堂一样哩!”
九华故意说得天花乱坠,是坚固她一同到上海去的意志。花美原是个爱好虚荣的浪漫女子,一时便决心起来,点头说道:
“好的,我一定跟妈去说,非跟你一同到上海去不可。表哥,你说上海有跳舞厅,这里面是怎么游玩的呢?”
“跳舞厅是个灯红酒绿的地方,还有乐队伴奏音乐,男女两人在音乐声中便搂抱着跳舞,这真是一个使人迷恋的好地方。表妹若去过一次之后,那你恐怕天天就会想着要去游玩哩。”
“表哥,你会跳舞吗?”
“我稍许会一些,将来到了上海,我一定可以教会你。”
“那好极了,我们此刻就跟妈去说吧。”
花美十分高兴地回答,她似乎最好马上就到上海去玩跳舞厅了。九华却皱了眉尖,故作困难的样子。花美见了,心中很奇怪,低低问道:
“为什么愁眉不展?难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表妹,上海虽然是个好玩的地方,但开支也很大,不瞒表妹说,我们吃国家粮饷的军人是最最苦的了。所以……我的意思,表妹假使方便的话,最好多带一些钱去。”
“原来是为了这一件事情而担忧吗?那你也太傻了。我告诉你,这次我跟你到上海去,当然不预备再回乡下来了。所以我把所有的首饰也带了去,现在最值钱的就是金子,我们有了金子,还怕什么呢?”
九华听她这样说,由不得喜上眉梢,拉开了嘴嘻嘻地笑起来。他故作亲热的表示,搂住了花美脖子,紧紧地甜吻了一会儿,接着低低地问道:
“表妹,不知道你手里一共有多少金子呀?”
“我有四两重的锁片一个,二两重的金链子一根。还有三两重的金镯一对,还有四枚金约指,也足有一两多重,算来大约一根大条的金子。”
花美絮絮地数派着说,表示不用担忧的意思。九华听了,点点头,暗暗地沉吟了一会儿,又低低地问道:
“那么你除了这些金子外,还有什么别的贵重东西吗?”
“没有别的了呀。难道有一条金子还不够花费吗?”
“我说假使还有什么可以带的话,你就多带一些去,因为你不是说不预备再回乡下来了吗?”
“我知道,回头我好好儿整理一只皮箱,并且我问妈要几千万现钞,带到上海去花费,你说好吗?”
“好!好极了!表妹,我真是太爱你了,我到死都爱你的!”
九华满脸堆笑地说,他内心是说不出的兴奋和得意。花美秋波斜乜了他一个媚眼,便挽了他手,一同到上房来了。
杨太太是疼爱女儿的,知道女儿为了小明逃走的一回事情,她一定是受了很重大的刺激,所以对于女儿要到上海去游玩的意思倒也颇为赞成。因为到了上海,便可以把烦恼散开,免得闷在家里,气气恼恼地生起病来。所以当下连连答应,在铁洋箱内取出三千万现钞,给女儿带着上海去用,并向九华叮嘱,总要小心地照顾才好。九华当然连声答应,说“请姨妈放心是了”。花美于是又到自己房中去整理一切细软衣物,到了下午,两人拜别杨太太,乘火车到上海来了。
他们坐的是二等车厢,所以座位尚称舒服。花美在火车里一面吃着西瓜消遣,一面望着九华英俊的脸,含笑问道:
“表哥,这次我跟你到上海去,姨妈见了我,不知还认识我吗?”
“我想十年没有瞧见,那一定是认不得的了。”
“不过,我见了姨妈,我一定认识她的。”
“这是因为年老的人不容易改变样子,像你们小姑娘,俗语说得好,黄毛丫头十八变,一变两变地变着,我们如何还能认识呢?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我也认不得你哩。”
花美听他这么取笑着自己,这就“嗯”了一声,逗给他一个娇媚的白眼,却是赧赧然地笑起来了。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火车已到了上海。这时已经黄昏将近,花美在暮霭之中看到上海的景象和乡下果然大不相同。尤其见了上海女子的服饰,觉得自己在乡下要算很漂亮了,但是与上海女子穿的衣服相较,那是差得远了。她心里很羡慕,但也很喜悦,因为从今以后,她也可以慢慢学摩登起来了。
这时九华已讨好一辆三轮车,于是拉了花美一同坐上,车夫便向目的地驾驶而去。花美坐在车上,没有开口说话,她的两眼只管向四周左顾右盼,这情景真所谓是乡下人到上海了。
三轮车到南京路永安公司门口停下,九华代她提了皮箱,挽了花美步入大东旅社。但花美心中却在暗暗奇怪,想不到表哥的家是住在这么高大的洋房里,那不是很有钱吗?不过这思忖只有一刹那之间的,等她由茶房领到房间内之后,方知道表哥领她是先来开旅馆了,一时暗暗奇怪,等茶役走后,便低低问道:
“表哥,你为什么不领我到姨妈那儿去呢?怎么喜欢在这儿开旅馆?这是什么意思呢?”
“表妹,我老实地告诉你吧,我已经是娶有妻子的人了,而且家里地方又小,你去了也没处安身,所以我们还是住在这儿倒是挺舒服的。”
花美听他这么告诉,不由大吃了一惊。她的粉脸立刻变了哀怨的颜色,又急又恼的样子,恨恨地说道:
“什么?你……你已经有妻子了吗?那你为什么瞒骗我?而且你……你也不该哄我到上海来呀!”
“哈哈,表妹,你这么一个开通的女子,为什么思想又陈旧起来了?我有妻子,那也没有关系,难道我们不能另外组织小家庭吗?老实说,我家里这个黄脸婆,我根本并不爱她。比方说,你为了我把小明毒打成伤,难道我不能为了你把她抛弃到脑后去吗?我的心肝宝贝,你不要难过,我到死都是爱你的呀!”
九华笑过了一阵后,便把花美抱到席梦思上去,勾住她粉颈,在她小嘴儿上便发狂般地吻了一个够。这么的一下子举动,把个淫贱的花美方才又引逗得欢喜起来,遂躺在他的怀内,破涕为笑的表情,低低地问道:
“那么我们另外找寻房子居住吗?”
“是的,我们另外组织新家庭,过我们新的生活。”
“不过,你妻子那儿索性永远地不要再去,当她们死掉了,岂不是干净吗?”
“我有了心肝宝贝,我还要到这个讨厌鬼那儿去干吗?这我可不是傻子呀!表妹,你放心,我不但忘了妻子,而且忘了母亲,在我心眼儿上只有你表妹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嗯,那好极了,表哥,我们几时找房子呢?”
“忙什么?我们到了上海之后,应该先快乐几天,找房子的事情很便当,慢慢再谈好了。现在我们先到金谷西菜社吃晚饭去,饭后我伴你到米高美去跳舞,保险你十分快乐满意。”
九华把她轻薄地玩弄了一会儿之后,便笑嘻嘻地说。花美本是个浪漫而又糊涂的女子,她根本不会去思前想后,无非只图一时之欢乐而已,所以一听到跳舞厅去,她便立刻兴奋起来,站起身子,在皮箱内取了一叠钞票,说道:
“好吧,那么我们快些去吃晚饭,吃好饭我们就上跳舞厅里玩去,我要你教会我跳舞哩。”
九华点头说“我一定可以教会你”,两人遂挽手出了房间,到金谷西菜社去了。上海这地方是多么繁华,尤其是胜利之后,一班人民,在他们心中好像花天酒地是件应该的事情了,可是他们并没有想到这胜利是怎么得来的。八年抗战后的中国,满国土上全是荒凉的焦土,我们是否需要努力建设来创造这新的国家?抑是纸醉金迷地过着这朦胧的生活,就可以恢复国家的元气?但这两年来,胜利带来的真正欢乐是只不过昙花一现,如今这外表的歌舞升平,如何能掩饰得住这内部的腐蚀呢?所以说来当然令人心痛。不过一跑进舞厅,却是人山人海,每个青年男女的脸上莫不笑意生春,好像表示中国是那么强盛、那么富裕啊!
然而这纸醉金迷的舞厅是太富有引诱的力量了。花美在玩过了一次舞厅之后,她便常常地会脚痒,因此一天一天地接连不断地玩着舞厅,这半个月的日子来,把她从乡下带出来的三千万元钱早已花费得乌有的了。花美在这时候她心中不免有些着急,遂怨恨地向九华娇嗔,说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没有一些生产的能力,这样子下去如何地过活?九华听她向自己埋怨,一时也不免暗暗地乘花美不防备之间,那天夜里便偷了她皮箱,悄悄地逃之夭夭了。第二天早晨,花美发觉之后,她心中又气又急,因为在上海这地方举目无亲,一时向什么人去借钱度活?否则,马上就得由高楼大厦内迁移到街上来做乞丐了,这是多么心痛呢!花美想不到九华有这么狠心,会把自己首饰等物件完全地偷去,因为在过分的气愤之下,所以她便起了厌世之念,于是一瓶安眠药片,把一个水性杨花的淫娃就此魂归离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