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小悟真力斗火云僧
这黑河口就在雅州的边界上,是一个荒凉的小镇,正靠一个山根下。这里住着些个商民百姓,全是和藏边交易买卖的。卢奇来到黑河口,离着镇甸不远,见师父巴山剑客站在镇甸口外。卢奇赶紧到近前招呼了声,巴山剑客向他点点头,也不问他什么,转身向镇甸里走来。卢奇跟在身后,自己提心吊胆,恐怕师父定要责备自己。
进镇甸不远,在一个小山坡前,是一座店房,字号是天和客栈,房间不多,店房的地势很大,这里尽住着些入藏边做买卖的商人,院中停着二三十辆运货的车,一个很大的马棚,拴着几十匹牲口。这里所住的客人,一半是藏边的人,一半是内地的人。巴山剑客把卢奇领到靠西边一间很大的客房内,卢奇问道:“师父,你什么时候到的?看这情形你老来得工夫不小了。”巴山剑客只点点头,可是对于卢奇路上对付千里追风侯致远的事情,一字不问,越是这样,卢奇越是担心,他索性自己也不敢提这件事了。在晚间,顾哀黎嘱咐卢奇早早歇息,黎明时就得起身,要紧赶一程。卢奇只有一一答应着,暗中思索,大约路上的事他老人家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个人也是还在担心,这么尽情对付了侯致远,他是真就死在山涧中,将来固然是一场大祸,可是眼前绝不致再起风波。现在反倒不怕侯致远早早被救入孽龙山,就有一场麻烦。他虽说是路上十分劳累,自己怀着鬼胎,辗转不能成寐,见师父坐在炕边,盘膝打坐,调息养神。这时,店已然静悄悄下来,客人们全都安歇了。
大约在三更左右,忽然店门外有人在叫门,这时,连伙计们全已睡着。因为有这许多车辆马匹,所以夜间马棚一带有伙计坐夜把守着。门外的客人叫门,叫得很急,这个看马棚的伙计走了出去。卢奇是踅身而起,见师父好似睡着,他遂凑到门口把风门推开一些,只听那名伙计向外问道:“什么人叫门?”外面答话的声音十分粗暴,带着愤怒的声音,叫伙计不用多问,赶紧开门。这个伙计在这种半夜三更哪愿意添这种麻烦?带着十分不快地答道:“客人,这里房间已经住满,没有地方了,你请到别处去吧!”外面的客人十分发怒地大叫道:“你是满口胡说,这黑河口只有天和店一家买卖,并没有第二座店房,你叫我们投奔哪里?何况我们还有伙伴赶上有病,不能再走了。没有客房,在你柜房里也得叫我们住一夜。”那伙计道:“当伙计的不敢做主,柜房里从来没住过客人。”伙计这句话没落声,跟着砰的一声,外面人已经用脚踹门,力量非常大,震得那两旁宽大的木门全晃动了,伙计大叫道:“你也太不说理了,没有房间,难道就要马店房拆了吗?你好不讲理。”这一闹,柜房里另有两个伙计出来,也隔着门向外招呼:“客人,怎么这样不容人说话?房间没有这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柜房里留客人,当伙计的不敢做这个主。”
这时,外面竟答道:“去把你们开店的找来,你告诉他,七煞岭铁面大师要借他的柜房住两夜。”这人一称名道姓,伙计们立刻惊异地哟了一声道:“原来是大佛寺当家的到了,这我们可太失礼了。”一边招呼着赶快开门,伙计们一齐动手,落锁落闩,更有人从柜房中把灯笼挑出来。卢奇听到伙计对于来人现在这么恭谨,他倒要看看是何如客人。院中黑暗,他轻轻地闪到门外,往起一耸身,已经翻到房上,伏身在屋顶上。这时,店门已开,从外面走进两人,左边这个竟是一个出家僧人,穿着一件红僧衣,身量特别高大,雄壮魁伟,面如锅铁,两道浓眉,一双虎眼,塌鼻巨口,身上背着一个包裹,更挂着一串核桃大的佛珠。再看他右边,正有一人被他掺架着,卢奇不觉大惊失色,正是千里追风侯致远。可是他情形是狼狈异常,面色惨白,眼皮全撩不起来,半倚在那个大和尚身上,看那情形不能支持。
卢奇暗中咬牙愤恨:“师父尽办这些自找麻烦的事,这猴儿崽子把他斩草除根有多好,总可以将来再说。只不叫动他的性命,这一来可好,这个和尚分明也是西藏的僧人,既然肯救他到这里,定然和孽龙山金风岭的飞龙大师有关了。”这时,那僧人真个把侯致远架进柜房,伙计们跟着进去。卢奇一耸身落在院中,蹑足轻步地来到柜房,窗下听得伙计们对于那僧人十分恭敬,说话全带着一片笑声。卢奇站近窗前,从破纸孔中往里察看,只见柜房靠东墙有一铺炕,管账的先生却也起来。这时,竟把那侯致远放在了炕上,躺在那里歇息。那个自称铁面大师的藏僧却向那管账先生道:“对不起你们,只好打搅你们半夜,因为离七煞岭道路太远,不便赶回寺中。这人是我的师弟,半路中得了病,不能再走。天亮后,腾出房间来,给我们留两间,我们在这里耽搁两日。”那管账先生诺诺连声地答应着道:“大法师,只管在这里随便住着,就是房间腾不出来,这柜房中也是一样住下去。我们这一带人全仗着大法师的护佑。”那铁面大师吩咐伙计赶紧给烧些水来,并且给预备一份香烛,要在这里给他这个师弟疗灾祛病。伙计们答应着,分头去给预备一切。拿云赶月卢奇看到侯致远这种情形,心里稍微一宽:“看他这种情形,总可以有两天的耽搁。那么我还是禀明了师父,我们立时起身,谅还不致误事。”翻身轻轻纵退到自己屋门口,轻轻把门拉开,闯进屋中。
拿云赶月卢奇见师父依然盘膝打坐,分明是对外面的事丝毫不知。卢奇轻轻咳嗽了一声,巴山剑客把眼睛睁开,看了看卢奇说道:“你这时还不早早安歇,到外面去做什么?”卢奇道:“师父,那猴儿崽子到了。”巴山剑客冷笑一声道:“我早知道了,你的冤家对头找上门来,看你有什么本领应付?”卢奇一听,这倒好,现在连师父也有推干净之意,把这件事要放在自己的身上,只得赔着笑脸道:“师父要应付这猴儿崽子,弟子自认还许能对付他。不过弟子过于吃亏了,只许他动我,不许我毁他,这种不讲理的事,放在谁身上也怕没法应付,只好耐着性儿地慢慢打点他。师父您不是为的早早赶到孽龙山,咱们无须和他多牵缠,现在他还不能动身,足可以走在他头里了。”巴山剑客冷笑道:“卢奇,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差,不过未必叫我们能够那么称心如愿吧!”拿云赶月卢奇在师父面前不敢辩别。
这时,巴山剑客已经站起来,来回在屋中转了两周,向卢奇道:“你要放明白些,现在已经算到了藏边的境内,也正是那飞龙大师师徒势力所及的地方,我们棋错一步,满盘全输,你不要把敌人看得那么容易对付。等我亲自查看一番,再定行止。”卢奇被师父说着,不敢辩别。巴山剑客遂悄悄地出了屋门口,到院中去查看千里追风侯致远和七煞岭这个藏僧铁面大师。卢奇是越想这回事越冤:“自己是尽心竭力报效师父,哪知道还讨不了他老人家的喜欢,我真有些冤枉。”巴山剑客去了很大的时候,转回屋来,向卢奇说道:“我们天色微明,不要大亮了,立刻起身。能够暂时把踪迹隐秘着,不落在他二人眼内,我们还许在到孽龙山之前,免去许多阻难。若踪迹落在他们眼内,不要自认为手段好、本领高,前面这个铁面大师实非易与之流,倘若是我们踪迹早现,这铁面大师就足以够我师徒应付的了。”巴山剑客说这种话,拿云赶月卢奇暗中十分愤怒,心想:“若不是师父时时跟随在身旁,我倒偏要斗一斗他,倒要看看他有怎样扎手?”巴山剑客向他吩咐完了之后,师徒二人也不再睡,静坐到天色微明,伙计们才起来,可是柜房中人都整整忙了一夜,店家在院中收拾院落。卢奇把他们招呼到屋中,叫他算清店账,师徒二人立时起身。那柜房里的侯致远和铁面大师,在这时大约才歇息下。
所以师徒二人出了店房,街上凉清清,没有一些人迹。直走出三四里来,才见着一处处山居人家,和那早行的客人不断地出现。在这种荒凉之地,他们走到中午,来到了这七煞岭的北山口。这里聚集着几十户人家,有几个芦棚卖些饮食和香烛,只为那入藏边走长途的商人和朝山拜佛的香客,以及僧人们歇脚之地,所预备的饮食十分粗劣。可是在这里歇息的客人用些饮食之后,那芦棚的主人绝不向客人讨价钱,他们案上放着一个铜钵,任凭客人随意地给多给少绝不争论,这倒是一种很难得的风俗。巴山剑客跟卢奇在这山口外靠东边的道旁一座芦棚下歇息下来,师徒二人进了些食物。这芦棚搭盖在山根底下,地方是非常凉爽。在这座芦棚前,正有一口井,井台上放着四只浅木涌,满打着清水,更有一个草料簸箩放在水桶旁。因为这一带每站的路程很长,有时候两站距离就有百余里远近,所以这北山口是个唯一的中途歇息之所,有那赶长途骑牲口,有车马的,更要在这种地方多耽搁一刻。错开这里,有的地方,荒凉得三四十里见不着水源,也没有人家,走远路的饥渴二字,任凭你有多大本领,也搪不过去。这师徒二人遂在这里歇息了很大时候,更向芦棚主人打听明白,在下一站,还得有六十多里道路,到黄草沟那里才是个镇甸,再奔孽龙山,也就不到百里了。黄草沟那里,若是买牲口、雇驼轿全很方便。巴山剑客打听明白了,自己也照着旁人的情形,给那芦棚主人在铜钵中放了一串钱。卢奇在那正守着一碗现泡的酽茶,没有喝完,见师父要走,遂说道:“你老人家略等片刻,我把这碗茶喝完了再走。道路虽然问明,这种地方,又轻易没到过,谁也不能保准路走不错,万一迷了路,想找一口干净水喝,可就费事了。这种地方我一辈子也不想再来。”巴山剑客瞪了他一眼,只好坐在木凳上等候他。
就在这时,忽然山口那边一阵马蹄翻飞之声,从山口里冲出来一匹白马,马上驮定一个黄衣僧人,这种装束一望而知是藏边的佛门弟子,年岁不大,也就是三十左右,生得面目十分狞恶。他这牲口来到芦棚前,翻身下马,把他的牲口拴在木桩上,把木桶提到牲口前,他看着那马匹饮水,只给它喝了几口,赶紧把桶撤开,更把那草料簸箕放到牲口的面前。这位黄衣僧人才转身来,走进芦棚。这芦棚的主人很恭敬地用他们土语向这僧人打了招呼。他却也坐在木案前,芦棚主人给他把茶水饮食全份地摆好。卢奇这时把那碗茶已然喝完,师父笑了笑,说道:“咱们走吧!我这一顿吃喝足了,耗他一天半天的我倒可以行了。”
那黄衣僧人从一进芦棚就目注着这师徒二人。卢奇才站起来,巴山剑客是耐着性儿等了他半晌,已经转身。这个黄衣僧人却向卢奇和巴山剑客招呼道:“二位大善士慢走。”卢奇他原本还没离开案子,扭头来看着这个黄衣僧说道:“我的大佛爷,这是怎么个称呼?我可不敢当‘善士’二字,你吃你的斋,招呼我们有什么事?咱们可不过这个,我虽然还是俗家弟子,你没看见我师父吗?和你的教门不同,可全是指佛吃饭,赖佛穿衣,难道还向我们转什么念头吗?”这黄衣僧满面含嗔,偏着身子向卢奇说道:“善士,你说话怎么这样无礼?我们西藏佛门中人,对俗家就是这种称谓,难道这种称呼你不愿意听吗?我听你们讲话不是此地人,要知这一带山遥水远,荒凉异常,行路的人总要结个伴侣才好,善士们这是往哪里去?”
巴山剑客这时已经转身来,听这黄衣僧无故地拦住了突然这样问话,已看出他别有用心,遂向他一稽首道:“大师父想问我们到哪里去,贫道云游四海,到处为家,走到哪里算哪里。虽然来到藏边,到此时还没有作准打算。大师父要和我们结伴同行,你说得真是笑话,你有那么好的牲口,叫我师徒二人跟着你跑吗?”那个黄衣僧微微一笑道:“我看善士们脚程不慢,我虽有这匹牲口也未必准比你们快。我看你们走到这条道路,颇像往孽龙山去的样子,咱们何妨一道走,路上不也解闷吗?”拿云赶月卢奇哼了一声道:“孽龙山我也听说过,是个很好的地方,这也说不定我师徒早晚就许撞到那里。现在要和我们一路走,恕我们不陪,咱们早晚道路上还许重会上。”那黄衣僧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善士们只管请!彼此是有缘的人,自会走向一条道路。前途相会,那时我们就算熟人了。”巴山剑客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向卢奇道:“孽障,你看天色全过了中午。前边有许多难走的道路,或者还有毒蛇猛兽,若被阻拦,我们岂不白白地辛苦这一趟?快和师父紧赶一程吧!”说罢,带着卢奇,头也不回,竟自离开这座山口。
这前面是一条最险恶的道路,水源少,沙地多,乱山起伏,多长些荆棘荒草,连树木全不多见。师徒二人走出三四里路来,巴山剑客向卢奇说道:“这是事情逼迫叫我们各走极端,我现在已然断定,芦棚下那黄衣僧定是七煞岭那藏僧铁面大师的一党,分明已看出我师徒的来踪去迹。若果然是这样,我们要好好地戒备着,就许中途还有什么阻碍。”卢奇乘机说:“孽龙山那藏僧飞龙大师,究竟有怎样厉害?师父对于他竟自这么谨慎起来,对于他有牵连的人,丝毫不准我们放手去做,难道我们就不能除了他吗?”巴山剑客顾哀黎一边走着,听到卢奇这个话,怒形于色地呵斥道:“我不因为你一路随我十分辛苦,你这么无礼地问我,实在难容。我顾哀黎仗剑走江湖,什么厉害人物没会过?怎么竟会单单地对于一个西藏僧人这样惧怕起来?这飞龙大师虽则手段厉害?凭我掌中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也不至于对付不了他。只是这孽龙山在藏僧中他们是别树一派,他们这一门中人最多,只这飞龙大师平辈的师兄弟,就有十七人。他各挠有一派门徒,所以在藏边一带,颇具势力,声息相通,患难相扶。只要把这飞龙僧一人害了,这无穷后患,将来怎么了结?事情是西川双煞和太极门武师方纪武身上所起,但是到现在把川中武林中成名的人物和一班江湖巨盗,全牵连上,再把藏边这般僧人全掀动起来,寻仇报复何日是个了结?得有多少成名的英雄,绿林的名手,葬送在这场事上?所以我要把这件事尽全力地不叫他扩大起来,少牵惹这般难惹的人物,也好收拾未来的局面。怎么竟这种话藐视起师父来?卢奇你太张狂了。”巴山剑客这么严厉叱了卢奇一番,卢奇才知道这里边关系这么重大,还幸亏这时挤出师父的真心实意来,不然到了孽龙山自己也非要给他惹一场大祸不可,遂赔着笑脸道:“师父!我虽是应受师父的责罚,可是还是怨你老为什么不早早地把这种利害情形讲与弟子?师父应该知道这个徒弟性情,走到什么地方,不会服人的。”巴山剑客气得冷笑一声道:“好徒弟!我现在也没有工夫来管你,孽龙山已经快到了。你自己可估量着,什么事如独断独行,不按我的话去做,惹出是非来,你可要个人承当。”
卢奇忙答道:“师父不要错会了意,我哪敢那么狂妄?一切谨遵师父的命令而行,绝不给你老惹祸就是了。”巴山剑客也不理他。所走的地方正是一段怪石嵯峨的山湾,这里阒静无人,巴山剑客向卢奇说了声:“这种地方我懒得看它,我们师徒紧走一程吧!”巴山剑客话声一落,左手一提着道袍,身形往下一矮,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随着道路的起伏,肩头不动,身躯不晃,脚下如飞,疾如箭驶。卢奇见师父施展开身手,他哪敢迟延?也把这轻身小巧之技尽量施展出来,追着师父后踪,顺着这道山湾一气儿就出来四五里。这一阵走法,卢奇算吃了极大的苦子,他脚底下任凭怎样快,和巴山剑客比起来他可差得太多了。这卢奇又是天性好强,任凭遇上什么事,他口中就没说过不行两字,这时,跟随着师父这一路紧赶,把他累了个通身是汗,先前他还追着师父走得相隔也就是一丈余远,后来竟离开十几丈,任凭他把全身本领施展开,也休想追近了。就这样,他依然不肯开口招呼,叫师父脚底下放慢一些。力尽筋疲之下,幸而巴山剑客算开了恩,已把脚底下收住。
原来,眼前的道路已经情形不同,竟是一片极长的山沟。这道山沟,道路很长,两边是高峰夹峙,当中只有四五尺宽的一条道路。西面直立的山壁,时开时合,忽宽忽窄。山沟里面满布着荆棘乱草。这种道路,轻易是没有人来走,所幸虽则是崎岖不平的道路,倒还没有过高矮低洼隆起的地方。巴山剑客在这入山沟的路口上站住了,卢奇紧赶到面前,已经喘吁吁不住地拭着脸上的汗。巴山剑客看着他微微含笑道:“卢奇,近来脚下的功夫你倒十分长进了。”卢奇心中虽然是不忿,口中还是只好答道:“弟子只觉着总是没有进步,这一程跟在师父后面,我觉着大约能赶上师父这种快法,我非到十年后不容易到这般火候了。”巴山剑客道:“卢奇,你看这道山沟,好险的地方了。这条道路你我全没走过,这里正还不知有什么凶险之处,咱们当缓一缓,先要赶过这道山沟。芦棚中所遇的那铁面大师门下黄衣僧,他绝不肯把我们轻轻放过,可不知他是走在我们前头,或是还没赶到?”卢奇哼了一声道:“我们师徒二人凑在一处才有四只脚,我看不会比他的那匹骏马快吧!那和尚大约早走在头里去了。”巴山剑客从鼻孔中哼了一声,瞪了卢奇一眼,卢奇只作不理会。巴山剑客一打量这山沟的形势,向卢奇道:“我们索性往里蹚下去,看看这里面的形势。”说话间,巴山剑客已然闯进这道山沟,卢奇只好仍然在后面跟随。
这种道路往里走着,不是本身武功精纯,真有些不敢涉足,到处里所走的全是荆棘荼草,里面时有虫蛇蹿出,你得紧自纵跃着、躲避着,以免被毒蛇所噬。往前走出有半里之遥,地势略行开展些,两边的夹壁也比较着越往上开展,成了三四十丈一个微斜的山坡。这师徒二人正走在一丈多宽的一段路上,往前看去,因为不是直行的山路,尚不知有多远才能出这段夹沟。巴山剑客正在往前打量着,卢奇忽招呼道:“师父你听,来路上这种声音,大约是那黄衣僧到了。我们真还算对得起他,两条腿居然比四条腿快了。”这巴山剑客此时无暇理他,把身形往道旁一闪,侧耳倾听,果然来路上有一片声音,听出是马蹄踏在荆棘荼草上所发出的声音。巴山剑客往起一耸身,飞纵上左边山壁的斜坡,卢奇更不用师父打招呼,也腾身而起,他蹿上右边山壁。各自攀到四五丈高的地方,用山壁上藤萝蔓草把身形掩蔽住,往来路上查看。这时,声音越近,从一个转弯处现出一人一马,正是那铁面大师的门下黄衣僧,他骑在马上,因为在这山沟里面,不能撒开缰绳紧走,缓缓地行着。这师徒二人要容他走过去。可是他相隔这边还有十几丈远,猛然地从他马头里一段山壁的荆棘中,一声狂叫,从上面连翻带滚,掉下一个人来,正摔在了那黄衣僧的马头前。那匹牲口突然一惊之下,两只前蹄往起一扬,几乎把那黄衣僧掀下马背来。见那黄衣僧紧扣缰绳,把嚼环往怀中一带,把牲口圈回,牲口打了一个盘旋,黄衣僧跳下马去。卢奇这里才看出从山壁掉下来那个人,卢奇暗骂声:“好个悟真师弟,竟跑到这里乘凉来了,这回我看你还怎样离开师父的面前?”那黄衣僧也是一惊中,牵着牲口转过身来,见地上躺着一个汉人出家的小老道,越发惊异不置,喝问道:“你这个道士,怎么到这种危险的道路还这么胡闹?不是我把牲口勒得快,早把你踩死了,还不闪开道路?”
这小老道悟真竟自把头抬了抬,看了看这黄衣僧,说道:“大师,我认得你是西藏出家的僧人,咱们全是同行,全是佛心人,怎么你这人怎么狠心?没有一点慈悲之念,说话还是这么无礼。我若不想活着,又何必非往你们这里找死来?我走在这山沟里,被一条七八尺长的毒蛇追得我走投无路,好容易爬到了山壁上,藏了起来,这才脱过这场大难。哪知道从上面又出一条小的来,几乎把我吓死,我从荆棘中钻了半天才躲开它。哪知道它竟和我死缠开,这一次猛然从草堆里蹿出来,竟奔我面门咬来,我糊里糊涂地摔到下面来,居然会没有摔死,这实在是我们道祖的保佑。这位大师你看,我一个游方募化的穷老道,被这毒蛇追赶得险些葬身在山沟里面,虽则没死,我想也活不下去,我两腿被摔得已经不能走了。教门不同,总全是修行的人,我想大师你也一定有慈悲之心,你想救我不想救我?”
这个僧人是七煞岭大佛寺铁面大师的最得意弟子,名叫火云僧,他赶奔这条道路,心里正盘算着一件事,要追上芦棚所见的那两人。并且自己的事情也紧急,奉师父之命,要紧赶到孽龙山金风岭,向飞龙大师报信。不愿意再和这小老道多牵缠,遂说道:“你也是出家人,有什么看不开?我们修行人早晚是有羽化飞升之日,今日你被这毒蛇追赶,焉知不是你们这道教门中所崇奉的祖师要来度脱你,你怎么反倒这么执迷不悟?我现在正有一件要紧的事,我没工夫和你耽搁,你要知道这藏边全是佛祖所赐吉祥之地,你只要心无二念,在这里等待着,自会有人来救你。”这悟真向这火云僧冷笑一声道:“你这话说得也过于轻松了,我出家不过数年,我在教祖前没有积了那么大的功德,教祖不会那么慈悲。再说我年岁还小,这红尘中我还没活够。你怎么这样说现成话?把我活活地饿死在荒山中,这也算得修行吗?你也是佛门弟子,我有一件事求你,你这现在的马匹,把我驮在上面,找到有人家的地方,有你大师的情面,定可收留我,那一来我就把我这条命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比修行强得多吗?”
火云僧哪里肯听他这些话?立刻一带缰绳说道:“我现在有那么些工夫,来和你麻烦,你若是命不该绝,定有人来救你。”他牵着牲口往山沟边上走,为是绕过去。这小老道见他丝毫没有慈悲之心,立刻嚷道:“大师,你的心太狠了,你非遭天报不可。”那火云僧扭着头怒叱道:“你敢和我胡言乱语,那就不必等你自生自灭,我要打发你早早地走向西天大路。”这悟真仍然是半躺半坐,猛然地哎哟了声道:“可要了命了,怎么你又钻到这里!”他猛然把道袍袖往起一抖,从他袖管中甩出一条三四尺长的蛇来,出其不意,竟打在那藏僧的脸上。火云僧惊惶之下,他用胳臂往下一拨,正落在马头上。这条蛇并没死,先前它是被悟真小老道制服住,卷在袖子里不能挣扎,此时忽然把它撒开,往马头上一落,立刻一伸一缩,向马脖子上就缠。
这匹牲口一声长嘶,两只前蹄扬起,挣扎起来。这火云僧缰绳险些脱手,在先前小老道袖子中甩出这条蛇时,他没辨清了形状,他绝不敢用手去摸,或是抓它,因为要是那种毒蛇,只要被毒涎扫上一些,就有性命之忧。此时,牲口边一惊窜,他见这条蛇并不是毒物,不过尺寸大一些,他紧紧一掳缰绳,不叫这匹牲口惊走了,随赶紧一伸手,向这条蛇的蛇尾上一抓,跟着一抖,这条蛇已经全身无力,从马脖子上松开,牲口还是挣扎咆哮。火云僧怒极之下,再看那摔下来的小老道,已然站在丈余外的山沟当中,不住地拍手笑:“这才是活报应,无量佛,还是我们三清道祖有灵,报应你们这教外的僧人。”这火云僧怒极之下,见他并没受伤,是容心和自己厮缠,一抖手,把这条蛇向悟真甩过来,却骂了声:“孽障,你是自己找死!”悟真伸手把这条蛇接住,立刻往山壁上两三丈外抛出去,说道:“还是我小老道有慈悲之心,不杀生害命。”这时,那火云僧把这牲口制服住,却自己把缰绳一带,领到山沟当中,厉声呵斥,向悟真道:“佛爷与你无怨无仇,你故意地装模作样,拦住我的道路。你是被谁差派?到藏边来故意与我为难,你不赶紧说真情实话,休想再逃出手去。”
悟真嘻嘻冷笑道:“你这出家人,真是无情无理,你饶见死不救,反说出那种一片恶语。你这出家人,顶着佛门弟子之名,尽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是佛祖打发来度脱你的,这里就是你成佛之地,你要想活下去,趁早与我回去。这条山沟是我新近开辟出来修行之地,你只要敢在这里竟自不走,我叫你再遭极大的报应。”这火云僧是藏边极厉害的僧人,他哪里听悟真这片虚言恫吓,立刻怒叱道:“好孽障!我真看不出你这穷老道吃了熊心豹胆,敢在你佛爷面前这样张狂?”他说着话,把缰绳往山沟旁一棵枯树上一拴,立刻一纵身,蹿了过来,喝声:“小孽障,叫你也尝尝佛爷的厉害!”他身形才扑到,悟真一晃身,往左面山根下蹿出去,口中却嚷道:“你这修行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害人命,你不怕坠地狱吗?”
这火云僧扑到了,悟真已经逃开,他越发地愤怒,并且已看出悟真闪避的身形十分巧快,已然明白了,这定是师父所说西川所下来的一班恶人同党了。他二次又往山沟旁扑过来时,这悟真只不与他交手,身形飞纵起,竟到了山壁半腰。这火云僧越发大怒,他竟自身躯腾起,再扑到悟真落脚之后。悟真喊了声:“你这可是逼人太甚,我这条命就是不能给你。”脚下一蹬山壁,已经蹿到山道中。那火云僧连着三次向悟真扑击,被他引逗得火起万丈,这一从山壁上跟踪翻下时,竟自随着往下纵身之势,双掌从上往下,向悟真猛劈来。
这时,悟真微一闪身,火云僧双掌劈空,可是再不容悟真逃开,猛然身形往左一晃,往下劈的掌力横翻过来,竟用排山掌式,向悟真拦腰打到。悟真一看他撒出的掌力,也自心惊,赶紧地往起一耸身,蹿起丈余,往火云僧的背后落去,口中却还喊着:“好恶人,打!”一掌向火云僧的背上劈来。这火云僧身手颇为巧快,他虽是那种粗暴的相貌、庞大的身躯,可是他一施展开武功,果然手底下十分厉害,并且身形拳术,变化灵活,一个“黄龙转身”,双掌已然随着矮身之式,从右往后翻出来,“金龙抖甲”,用双掌的掌背向悟真胸腹上反打过来。悟真见他来势凶猛,双掌一合,猛往下一沉,向左右一分,把他双臂荡开,跟着往里一进招,变为“双撞掌”,反向他肋上砸来。这位藏僧见这小老道其貌不扬,身躯矮小,手法却十分厉害,他却再也不存轻视之心,凹腹吸胸,身形猛往后一撤,双臂往自己胸前一带,分云手向左右猛然一展,竟向悟真的两腕子上劈下去。
悟真撤双臂,一旋身,和他施展开三十六手短打擒拿,完全用小巧功夫,蹿、纵、跳、跃、闪、展、腾、挪、挨、帮、挤、靠、缩、小、绵、软、巧,完全是小巧灵活的掌法,再加上他身形又瘦小,和这火云僧在山沟中这一递上手,起落进退,围着他身形乱转。火云僧的手法厉害,只是没有他这种身形巧快乱转,招数上既贼且滑,不过悟真也讨不了好,想收拾这火云僧,凭他功夫本领,还真不是火云僧的对手。
两下里动手到二十余招,这火云僧杀机陡起,恶念顿生,一边动着手,喝声:“小孽障,佛爷尚有要事须交代,咱们改日再见。”说话中,他的双掌猛向悟真胸前一击,他身形猛纵出去一丈五六。悟真大叫道:“你想往哪里去?这就是你成佛之地。”一矮身,才待往起纵时,那火云僧猛然一转身,右手一扬,悟真就知他是要发暗器,自己把要往外纵的式子猛一收。左边这悬崖峭壁上猛然哗啦一响,一块巨石从上面砸下来。地上虽是满布荼草荆棘,因为这块石头重有五六百斤,立刻砸得山鸣谷应,碎石飞溅丈余高。
那火云僧掌中的暗器没发出,他紧自往后倒纵出去。就这样,因为他相离太近,身上还被碎石打伤了数处。这火云僧知道上面也有敌人在暗算他,他掌中扣着一把极阴毒的暗器,名叫七煞神砂,他这时竟不再追赶悟真,他猛然一转身,施展开轻功巧技,往这悬崖峭壁上冲上去,他定要找着那用巨石砸他的敌人。只是他已经快翻到这山壁的顶上,上面一块块的石头连番打下来。这种极难着脚的悬崖峭壁,全凭轻身提气往上翻,中途绝不能停留,他连着闪躲之下,肩头上已被打中了一个石块,这火云僧他竟自翻了下来,到了山道中,只听得自己那匹牲口咆哮嘶鸣着,竟向来路上惊窜下去。再找那小老道时,已不知去向。这火云僧在铁面大师手下,从来就只有人敬奉,没有人轻视,何况今日吃得这种大亏,尤其是这匹牲口再一惊窜走失,漫说眼前的事被自己耽误了,回大佛寺,师父面前是无法交代。他不住地连连喝骂着,只好把那一掌七煞神砂放入囊中,追赶那匹马去。
他出去很远,那悟真竟从右面半山腰一丛乱草中探身出来,一阵狂笑。忽然左右山头上有人大叫道:“悟真师弟,你真是不想活了?还不赶紧上来,若不是师父运这种神力,把那巨石砸上去,恐怕你这时早已成了仙了。”悟真抬头看时,正是拿云赶月卢奇。悟真一面翻下右边的山壁,施展开全身的本领,轻蹬巧纵,从这左边的悬崖峭壁翻到山头上。只见师父正站在一株古松旁,两眼正目注着来路上的山沟。悟真向卢奇一笑,赶到巴山剑客身旁行礼道:“师父,你老人家早到了,弟子中途等候这藏僧,还疑心师父早已和师兄走下去呢!”
巴山剑客转身来,沉着面色道:“悟真,你自以为心思灵巧,武功本领是可以对付他。你哪知这个藏僧,他那一掌暗器,只要打出来,只怕你这时早已死在他手中。”悟真听着一怔,愕然说道:“他有什么暗器,会这样厉害?”巴山剑客道:“你此后还要在江湖道上处处留心,那藏僧肋下所配的那个香袋,里面分明是放暗器的地方。可是他那里所带的既不是镖箭,定然是能够运掌力打出来的铁弹丸毒蒺藜之类。只是动手时,他那香袋随身摆动,里面分明没有重量的暗器。他转身纵出,正为的背着身躯,他的右手已经套好了一个护手的皮套,凡是这样发暗器,定是有毒的东西,自己手掌全不能沾它。我蓦然想起,这七煞岭大佛寺也是他孽龙山的门下,他们中有一种暗器,名叫七煞神砂。这种暗器非常毒,形体既小,只不过三四分的颗粒,满带着棱角,用这藏边所产生一种毒草煮过。这种毒砂打在身上,不论打在什么地方,只要伤处见着血,这种毒气立刻随着气血的循环走遍全身,立时浮肿溃烂,赶到七个时辰过去,毒气归心,准得丧命。离开藏边,江湖路上固然也到处有用毒药暗器的,凡是有一种毒药暗器伤人,就有解救之法。只是他这种七煞神砂,错非是藏边所产最难得的十香草才能解救。所以方才那藏僧这种暗器一要出手,我才不顾一切地用巨石猛砸下去,解救了你这步灾难。你现在还这么得意,竟忘了自己是死里逃生。此次赶奔孽龙山访那飞龙大师,我本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能够和平把这件事化解了,才是我的来意。如今我被你两个所累,我们形迹不易再隐匿下去。此去孽龙山,恐怕定有一场极大的是非,这也是我应该遭这步劫难。无可如何,不过你师兄弟两人,务必要十分谨慎小心,再敢任意而行,那就是你们安心断送我顾哀黎了。”悟真和卢奇见师父此次申斥的情形十分严厉,并且所遇藏僧全不是平常身手,才知道孽龙山飞龙大师实是不可轻视之人。两人全是低头认罪,愿意听师父指示一切,不再妄自行动。巴山剑客这才带着他两人,从这乱山头上,出了这段夹沟的山道。这一带道路越发难行,一处处尽是些山岩峭壁,直走到日色西沉,才把这段难走的山道渡过来。
天色已经黑下来,前面已入了孽龙山的山界。这一带的形势一变,到处里尽是草源、木源,沿着山边一带,顺着山坡的高矮处,到处里可以看到了人家,倒显着这一带不是那蛮荒之地,成了良善之区。巴山剑客穿过一片片的丛林,转进山口,只是天色已经黑下来,身边虽还有些干粮可以充饥。但是知道这藏龙涧上天梯是在这孽龙山的最高处,大约有三四十里的山道,走这种道路,又是不常来的地方,必要把干粮预备住了,提防着把道路走错。巴山剑客看了看眼前一带,顺着一段斜山坡,靠那山根下散散落落有几十户人家,带着卢奇、悟真向这住家的地方走过来。见那道边正有一座高大的芦棚,这时,那芦棚中人正在收拾一切,是一个卖饮食的小贩。只是这师徒三人来时稍晚,人家把所有的饮食全收拾起来。巴山剑客向他们以藏边的土语打了招呼,要买他些食物。这芦棚主人是这里一个农民打扮的人,向这师徒三人看了看,却从他们已收拾起的箱笼中取出两个布袋,打开给顾道长一看,里面是满袋食物,更有一份藏香。因为这孽龙山是藏边最有名的地方,朝山的每天全有,他们在山口地方搭盖芦棚伪卖食物,正是为朝山的香客们预备好的干粮袋和所用的藏香。巴山剑客见居然得了充足的干粮,遂把这两个布袋接过来,付与他些散碎银钱,这土民更不计较多少。这师徒三人有了干粮食物,胆量一壮,离开芦棚,顺着山道往上走来。
这座孽龙山,山势十分雄壮,峰峦起伏,怪岭重叠,一处处全有这山居的藏民住着,不过没有很多的人家聚在一处。在这黑暗中,你只要站到高处向四下望去,散在各处一星星的灯火之光,那就是有人家的所在。其实这种地方,很可以随时投宿。可是巴山剑客心存顾忌,知道这里完全是那飞龙大师势力所辖的地方,这里所住的人民,也没有不听他调动使用的,这藏边一带和内地不同,以这种佛门子弟最为崇高。所以,巴山剑客宁可师徒们多吃些辛苦,露宿风餐,也不愿意再和他这里山居的人家接近了,以防意外。虽是在这夜间,这师徒三人全是久走江湖的人,不把这夜行放在心上,不过对于这飞龙大师他所住的那座天龙寺,不知有多远的地方,和两个徒弟打算好了,趁着夜间清静,多赶一程,大致听说从山口到藏龙涧一带,总有四十里的山道,那么这一夜紧着走,赶到天明,也可以赶到他这藏龙涧的附近,在白天把身形藏匿起来,查看他天龙寺的形势,再想应付之法。
他们走到了约莫三更左右,师徒们全有些怀疑了,孽龙山是藏边出名奇险之地,可是所走的道路,虽是不断地有盘旋磴道,全是明显着是常有人走的地方,并且这一路并没断了人家,很好的一个良善之区,并且这一带也没有什么野兽。这时,正走上一道高岭,月色已然上来,巴山剑客一打量这一带的形势,虽是边荒之地,可是依然风景甚佳,青翠的山峰,排天插云,一行行的苍松古柏,全是千百年的树木。这峰岭间夹杂着些山居的人家,看不出一些凶险来。巴山剑客向卢奇道:“我们按着入山的方向,一直地是奔着西南往上盘旋。这半夜的工夫,我们并没耽搁,只是我估量着已经走出三十多里了,只是深夜间也不好打听道路,我们索性找个略避风露的地方,歇息到天明,找那山里住户人家探问一下。这里好在是一个朝山拜庙的地方,谅无妨碍。”
刚说到这儿悟真忽然用手一指道:“师父,你老看,怎么深夜之间,山中还有行人?”巴山剑客顺着悟真指后一看,只见顺着这条山道,往下是一道斜坡,足矮下去有六七丈,在一条横山道上,正有一人提着一个瓜形的纸灯,摇摇晃晃,顺着一个小山道,奔一个山湾转去。巴山剑客道:“这大约是这里附近所住的人家,我们赶过去向他问问路,倒省了许多麻烦。”卢奇和悟真这师兄弟两人,自然师父申斥过后,再不敢多事了,一切事全看着师父的神色而行,要换在平时,拿云赶月卢奇早已蹿在头里,追上那人去问路了。这时,两人却仍然候着师父在头里走,随在后面。巴山剑客却看到那执灯的行人已经转过山湾,自己遂矮一下腰,如飞地扑奔山坡下那条小道,相隔不过十余丈,不是甚远的地方,刹那间已然赶到这小山湾。赶到转过来再看时,只见那盏灯笼已经在前面一个小山坡上晃动着,相离巴山剑客立脚处已有一箭多地远。卢奇、悟真紧随在身旁,巴山剑客道:“这人好快的脚程,先在这种山道上,只这么一转眼的工夫,竟自出去了这么远,咱们倒要赶上他。”
师徒三人遂把脚底下全放开,顺着一道斜山道赶过来,走出一半来,那个执灯的人又已隐去。道路上的这种情形是不足为奇,因为不是平坦的道,一处处高矮起伏,盘旋转折,只要相隔稍远,就容易把前面人失去了所在。这次巴山剑客脚底下可加快了,如飞地翻到这个小山坡上时,往前面看,执灯而行的人竟不知去向,可是附近并没有人家居住,他绝不会隐入山居的房屋里,这倒真是怪事。师徒三人在惊异之下,停身在这里向四下看了看,这一段道路是一片较比平坦的山头,只有几座较矮的山峰,排在前面,看了看方向,依然没错。巴山剑客竟自腾身飞纵起,扑向一个五六丈高的一个小山峰上,站在高处往四下查找。那个持灯人这次又发现了他,已经出去很远,离开停身处约莫着已有两三箭地,那灯影在树木丛杂间时隐时现,依然是向前走着。巴山剑客此时可有些对于这持灯而行的人疑心了,把腿上的高腰袜子提了提,袜口拢紧,丝绦也重勒了一下,向卢奇、悟真说道:“我看这持灯而行的人颇有可疑,你们随我来,我倒要看看他这次的身形如何隐去?”
巴山剑客已经一矮身,施展开轻身飞行的工夫,身形似箭,直扑那灯光之处。那师徒三人这么快的身法,可是追出两箭多地来,无奈到处有林木阻挡着,那灯光又已不见。巴山剑客可有些愤怒了,向卢奇招呼道:“前面这人分明是故意地来戏弄我师徒,这孽龙山我们不能再指望能够好好地见到那飞龙大师了,追!”说了个追字,巴山剑客也把身形隐向林木之间,有时纵到那高大的树枝子上,向前查看。悟真和卢奇听到师父的话锋,知道此时尽力地搜寻那人,绝不致遭到师父的叱责了。师兄弟两人也分散开,顺着这条山道一路紧追,约莫出来已经二三里路。忽然那灯笼竟发现在一座二三十丈高的山岭上面,灯停在那里不再动,可是因为相隔太远,除了看见那点灯光,再也辨别不出持灯之人的形状。巴山剑客此时在愤怒之下,竟自把轻功绝技施展出来,竟用草上飞行蹬萍渡水的轻身术,纵跃如飞,直扑这岭头。悟真和拿云赶月卢奇在师父这么紧走,他们可追赶不上了,已经被落后了好几丈远。巴山剑客已经翻上这道岭头,相隔四五丈外,发话向那边招呼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通行的道路?”在这深夜之间,一发喊声,能够听出很远,何况相隔很近,竟自听不到那边答话。巴山剑客双掌一错,一掌应敌,一掌护身,扑了过来,赶到身临已近,赶紧把脚步缩住,这里哪有什么人的踪迹?三尺多长的一根荆条,挑着一个瓜形的纸灯笼,插在了石头缝子上。巴山剑客不由叹息一声,卢奇和悟真已然赶到,也看出这种情形分明是有人安心戏弄师徒三人。卢奇愤恨中,把这灯笼拔起,猛然向地上一摔,道:“师父,现在这种情形,顾不了许多,分明是孽龙山的敌人已然在下手对付我们,我们也就不必再顾忌什么了。”
巴山剑客忽然喝了声“住口”,猛然一转身,竟向偏东的一条小道上看去。只见从那条小道上有一人走了过来,脚下很慢,赶到来人相离已近,这才看出正是一个黄衣僧人。在月光下见这僧人长得好威严的相貌,身形高大,体格魁伟,赤红的一张脸面,浓眉巨目,狮鼻巨口,身上斜背着一个黄色包裹,看到了巴山剑客师徒三人,他也把脚步停住,向巴山剑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到这吉祥善地,怎么还不去寻人家投宿?这是要奔哪里?”巴山剑客顾哀黎知道方才那盏灯光定是这僧人弄的玄虚,他定是飞龙大师的弟子了,遂向这僧人稽首道:“贫道在中原玄门中修道,久慕藏边佛山的灵迹,所以远渡这千山万水,来朝这座名山。情愿意风餐露宿,不愿在人家招扰。我看大师你就是接引之人,好好指示我们的着处,我们是求佛拜佛来了,大师,佛在哪里?”
这藏僧哈哈一笑道:“道友,你既是有大心愿而来,我们所敬奉之神,灵光普照,德化万方,你看这大地上,全是祥云法雨,佛所慈悲之地,名山也在面前,佛也在你心头,还用得着别人指引吗?”顾哀黎微微一笑道:“贫道这次虽然一路上受尽了辛苦,还算是没白来,我看大师就是度化我之人,你要慈悲我才好。我听说藏龙涧上天梯,有一位当世活佛,法号飞龙,我们想求他的慈悲,他已得佛门中大乘法。我虽是道门中的弟子,道佛总是一途。岂不叫我徒劳往返?还是指引我师徒吧!”这个僧人微微一笑道:“我看你们还是及早回头,知难而退。这藏龙涧上天梯,不是平常人所能任意到的地方。这位活佛飞龙大师不是轻易得朝见的。你们已入名山,也不算是空来这一趟,还是趁早回去吧。”巴山剑客道:“贫道既乘着这种心愿,朝山拜佛,我若不能如愿时,焉肯甘心?大师你是慈悲为本的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藏龙涧上天梯若真是那虚无缈渺的幻境,我们怀着诚意而来,不至于就连那个地方全不能上去朝拜一番。大师既不肯慈悲,好在我们已被引到这条路上来,我倒要凭我师徒一片诚心,终会到达那仙佛圣地,大师你自管请。”
那藏僧道:“道友,我是一片慈悲之心,才告诉你不要作妄想,你要固执地不听良言,可要自寻苦恼了。你要知这藏龙涧上天梯是飞龙大师修行之地,不得他的许可,妄自闯去,你可知道飞龙大师能给你降福,也能给人加罪?道友,那时你得着无边的苦恼,后悔已晚了。”巴山剑客微微一笑道:“贫道没有百折不回的心肠,也不敢妄窥圣地了。”这位藏僧听到巴山剑客这个话,把面色一沉道:“这真是忠言逆耳,好意地指示你一切,你竟当作耳旁风,那么你就去尝尝吧!”才说到这儿,远远见一段乱峰头上,又是一盏红灯出现,这个藏僧用手一指道:“道友你看,峰头是那盏明灯,也许就是接引你之人。藏龙涧上天梯并没有多远的道路,不过你真若前去,遭到活佛的责罚,遇到了你不能应付的阻难,那可是你自作孽。我还有事不能奉陪,咱们再会了。”
这僧人一转身,蹿入林中。巴山剑客哈哈一笑,回头向拿云赶月卢奇和悟真道:“这情形分明是离着藏龙涧上天梯不远,那边红灯又现,明明是接引之人。你我师徒既已至此,岂能听这几句危言就生了畏惧之心?随我来!”巴山剑客左手一提道袍,头一个奔那乱峰头扑过去,卢奇、悟真紧紧相随时。这盏灯光并没有多远,相隔不过十几丈,赶到巴山剑客扑到这乱峰头上,灯光突然隐去。登到高处,四下里察看半晌,再也找不着一点踪迹。巴山剑客知道现在师徒三人如同入了他的网里一般,这分明全是他的布置,遂不顾一切要闯他一步算一步了。翻下这段乱峰头,往前看,有一条斜坡的山道。这种地方走着可十分危险,只有四五尺宽的道路,两边全是丛杂的树木和半人高的荒草。这条小道蜿蜒曲折,大约有数十丈高。巴山剑客喝令卢奇、悟真,不要跟得太近了,师徒三人全间断开,免得突然被人袭击时,自己反碍着手脚。这位顾道长施展开轻身飞纵的功夫,顺着这条山道往上如飞而行,走上二十几丈高来,没有一点动静,只是两旁这种丛杂的树木和荒草,被风吹着唰唰地响着,就是有人在里潜踪隐迹,也不易觉察。自己身形不敢略停,轻翻巧纵,远远看着,离着这片山道上还有数丈,上面地势已然开展。哪知往上又攀上四五丈高,突然在山道上现出一人,竟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僧人,把这很狭的山道阻挡住,向下招呼道:“来人止步!”
巴山剑客赶紧停身站住,两下相隔五六丈远,后面跟随上来的卢奇和悟真两人分向道旁的树木荒草中把身形一隐。巴山剑客见这藏僧的装束,就知是那天龙寺有地位的僧人,已然正式出现了,遂向上招呼道:“这位大师可是藏龙涧上天梯天龙寺的门下吗?中原道士顾哀黎特来拜见飞龙大师,有劳指引。”上面这个红衣僧却厉声说道:“你这野道士,既非我藏边佛门下的弟子,擅入孽龙山,定非善类,飞龙大师岂容你们任意地求见?若是诚意朝天地寺而来,赶紧给我退回去,在山下敬候七日,听飞龙大师的召见,才许你进山。敢违法谕,立降灾责,后悔已迟,还不给我走开!”
卢奇跟悟真隐在山道旁,听得这红衣僧这种狂言大话,十分可恨,倒要看看师父是怎样对付他。这时,巴山剑客顾哀黎向上说道:“这位大师,何必拒人过甚?贫道是怀着善意而来,来朝天龙寺,拜见飞龙大师,这是一番佛门中的善举。我数千里途程来到这里,竟这么对付我,实觉失了佛门中慈悲的本意,这茂龙涧上天梯难道就不许拜佛的人妄窥一步吗?”那红衣僧人厉声说道:“我们与你派别不同,法规亦异,这孽龙山就是不许旁门外教擅自闯进来,这已经慈悲你了。你这野道人,若再牵缠,定叫你立遭到报应!”巴山剑客冷笑一声道:“原来这天龙寺佛门净土,竟有这种强梁霸道行为。要知道修行人,教门不同,为善则一,若是这样对待我,太叫我们失望了。这佛门净土,就是如此的慈悲,世界芸芸众生,更可横行无忌了。你这么阻拦我,定是天龙寺门下人,我要领教大师的法号。”那红衣僧道:“你竟自牵缠,敢违我的命令不赶紧退下山道,可不怨我们无情。”巴山剑客也厉声答道:“我走遍了天下,还没见过这么蛮横无理的出家人。我倒要见识见识,天龙寺有多么厉害的手段,对付一个朝山拜佛的人,你若不让开道路,贫道可就要往上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