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吕翁义释
外面的人有些惊慌,声音发颤地说道:“我是吕二根,客人,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不要说假话,你要知道老汉我对你没有恶意呀,白天我好心好意告诉你叫你快走,你偏不听我的话,竟落在了这家伙的手中,你惹得了吗,自流井是他们的天下,客人你是干什么的,你可快说话呀。”姜文翰这一天来,眼中看到的情形,自己已经信服盐区一带完全是这班恶人的势力,遂忙低声说道:“吕二哥,我实告诉你,我是新放到这里的盐大使,我名叫姜文翰,单身私访,来到盐区,在你的房后遇到那个恶霸强抢女人,我出头拦阻,反受到他们凌辱,竟把我囚禁在这里,他们简直是要造反。”这个吕二根忙说道:“老汉对你是好话,不必再发这种怨言,他们要是造反倒好了,比造反可厉害呀,姜大人,你是个做官的比我们这种乡下人明白,你的势力,只能在城里,到这种地方,就叫没用,现在把你囚在这里,不错是犯法,可是盐区这里要是囚禁一个面生可疑的人,是平常事,他们有话可说,何况那个活阎王实没出头,你更把他怎样不了。这位姜大人,我吕二根,活到这个年纪,受的这种苦我够了,惹个大祸值得,惹闲气遭打骂,我是犯不上了,姜大人,你能走么?认得路么?我若放了你,你自己逃得回去么?”
姜文翰道:“这一带路径好走,只要出了盐池,顺着江边全是平坦的大路,只要没有人阻拦,我回得了城。”吕二根道:“姜大人,我可担着死罪,现在我放心大胆放你,就因为这里离着盐头很远,那边有人下来,这里看得见,这好趁这时你逃出去,再晚了,恐怕不易走脱了,那尤贵他现在弄到那个女人,正好绊住了他,你快快逃出去,这里你千万不要再来了。”姜文翰道:“老哥,你能救我我必要惩治这班恶徒,我知道你们全在他势力之下,受他的剥削压迫,叫你们吃穿全混不上,我姓姜的要为盐区的盐民们除这个大害,我非要把这群东西法办了不可,吕老哥,我一定叫你们全好好地活下去。”
这个吕二根赶忙说道:“姜大人,你要这么说我可不敢管你的事了,你想办谁,这里所有的一班受苦的盐民,这一句话不敢多说,以外全是他的人,姜大人你是不知道他的势力,你想动他,你动不成他,姜大人你危险太多了。”姜文翰十分愤怒,向吕二根道:“什么话,难道他们竟敢抗拒官家,不服王法,我能调缉私营执办他们,他也敢!”吕二根道:“老汉是一番好意,你先别急,你想办他们,你没有找到他们犯法的证据,永宁道所有的官员和地面纲商和他们是一个人。老大人,我认为你有这么大胆子敢到盐区来,实是好人,现在这些事,说你也不信,我是安心大胆地救你,姜大人,你回到城中,仔细地想一下,缉私营在沿江一带,多少只官船,我们可不知道有多少官兵,反正岷江各港口全有官船驻守,查缉和盐枭匪。”说到这,这个吕二根竟自冷笑一声道:“官家这么多些兵,这么多的船,私盐是不会有了,实告诉你,这回流崖一处,每日就得放出二十船私盐去,还不算别处的,姜大人,你是个爱民的好官,你要想整顿盐区,救我们这班吃不饱穿不齐的苦人,上为国家,下为黎民,不过你想在这一带办,你趁早息了这个念头,你办不出他们手去。”姜文翰听这吕二根的话,越发愤怒,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怎么堂堂官吏,会管不了盐区的灶头、灶户,这简直是反了天,只是这吕二根是一番好意,自己现在孤身一人,落在他们手中,有什么力量,也得先逃出去,遂忍着气道:“好,吕二哥,你指教我,只要叫我回了城,我一定想妥善的办法,决不再这么冒昧了,你想法子叫我出去吧,门能开不能开?”那吕二根道:“那个门锁可不敢开。”姜文翰道:“门不敢开,我从哪里出去,我的双臂被绑着呢。”吕二根道:“只能作为你自己脱逃,可不能叫他查出来,是我们村中人把你放走的,那一来,不知要连累了多少人,这个木窗,把它拆掉,你不可以出来了么。”这个吕二根说着话,他却用力地去拉这扇木窗,虽则木窗已经破烂不堪,可是这个吕二根是个老病缠绵的人,哪有什么力气?好在木窗很矮,姜文翰用肩头尽力地撞了一下,好在是土皮墙,容易拆落,哗啦一下,整扇的木窗,已经拉掉。姜文翰知道这种时候,最为危险,倘若这群恶霸这时赶来,他们那种无法无天的情形,什么事全许出了,自己赶紧招呼吕二根:“你探着身子,快快把我背后绳索解开,我把这条绳子还留在屋中,免得他们疑心。”这吕二根摸着黑,解这条绳子,费了半天事,本来他是老实人,哪办过这种事,也实因为灶头们和他这班恶党压迫过甚,自己才决定这么冒险的做这件事,但是真动上手时,依然是战战兢兢,十分害怕。姜文翰反倒尽力地鼓动着他,费了半天劲,才把这条绳索解开。姜文翰把两臂活动活动,略微舒展了些,绳索抛在地上,从这破窗口爬了出来,弄得满身灰土。那吕二根指着村前一条小道,此时野地里,有星月之光,略辨路径,告诉姜文翰道:“顺着盐池边的小道,一直地够奔江边,好在这一带,没有人看守,只有出去一二里地,江边一带有些窝铺,你躲避开走,快快回城去吧。这里我盼望你不要再来,老汉办这件事,只为你是一个好人,为什么白白地把命送在他们手中?这种地方我也不盼望你再来了,我们生长在这种地方,我也是干了一辈子做盐的苦工,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在灶头活阎王邱桐凤以前,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不过那班人没有他厉害,没有他手段辣,从前是连灶头也受官家的欺压,刁难,常常地被押在狱中,这个恶魔接管了灶头之后,一变以往多少年的情形,他的人情势力,完全走到了和官府打成一片。这一来,只有这数县的盐民们像牛马一般受他驱策,一个个辛苦一生,依然是穷死。你快快去吧,别再耽搁了,路上你留些神,走得脱,从这吕村就望到崖头那边,不过相隔很远,你看这野地里任什么看不到,咱们大约只有来世再见了。”
姜文翰此时虽则逃走心切,但是听到吕二根这番话,又引起愤怒,拉住吕二根的手道:“老朋友,你能够这么仗义救我,我也不说怎样报答你,我姓姜的要破出这份前程,为这一带的盐民出口恶气,我非斗一斗他们不可,好,我不便耽搁,咱们再见了。”姜文翰顺着村前小道,直奔盐池,也是心慌意乱,一阵疾走,不住地回头张望,一直出来二三里地,已转到江边。毫无阻隔,辨着方向,这边的道路倒容易走,沿着江岸,虽有曲折的地方和港汊子地方,虽在夜间也不会走差了,因为这一带是大片的盐地,他们决不用防范,决没有人敢到这一带来搅扰,在江边上停放的船全是回流崖自己的人,尤其是这一带,不准外来的客船停留。姜文翰躲避着岸边的窝铺,一气儿走出七八里来,离着县城还有一半路,道路斜转,直奔县城,这一带已经离开盐池的地方,正往前走着,迎面一片灯火,有许多人也向这条路上走来。
姜文翰此时也真有些力尽筋疲,赶到这片灯火到了近前,有人已在高喊着:“老大人在这里了。”姜英杰竟自狂奔着跑过来,伸手把父亲拉住,失声招呼道:“父亲,你这是从哪里来,怎的弄成这样?”此时,一班兵弁,也全是提着灯笼到了近前,见姜文翰这种情形,十分惊异。姜文翰此时见到儿子英杰带人迎接前来,他又是惭愧,又是愤怒,究竟是有了些年岁的人,在荒郊野地,一路奔驰紧走,到此时简直是不能支持了,身躯摇摇欲倒。姜英杰赶忙把父亲架住,过来两名弁勇,一边一个搀住了姜文翰。姜文翰略缓了缓气,叹息一声道:“英杰,不要问了,回城。”
这姜文翰从早晨私自出衙,在早半天还不觉得怎样,大家也没理会,因为他常常地微服出行。赶到中午之后,姜英杰可有些着急了,午饭也没回来吃,赶紧地打发差人,看到各处探问,去了很大的工夫,陆续地回来报告,本城内全没见老大人的踪迹。姜英杰才有了些着慌,赶紧地找到师爷荀幼棠,跟他一说这件事,荀幼棠向姜英杰道:“这位老大人的性情可真是难办,我已经竭力地劝了他一两天,我也不能尽自再劝他了,宾主相处,不能够语言上有了冲突,那一来,我只好辞差不干,他这么任性地做下去,这永宁建昌一带的情形,实比别处不同,老大人非弄出祸来不算完,今天这么悄悄地出去,不问可知,是到盐池一带私访去。”荀幼棠说到这嗐了一声道:“我也是随着老大人一同来到这里,可是我们做幕的人,对于各处的情形全在细心留意,这川省盐政,从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了,尤其是这些年来,越发地闹得厉害,朝廷里也会屡次办人查办,但是,查办一次,越发地多加了一层弊病,老大人来到这里,人单势孤,合府的官吏没有联络,老大人处处为国为民,可是这种地方就叫你没法施展。英杰,你是很练达世故的少年,做人固然是要本着良心,老大人也是处处的认为自己所行所为问心无愧,任凭什么势力,也敢撞他一撞,这回非弄个一败涂地不可。你不用去别处去找,多带几个人,兵弁们全穿着号衣,带着兵刃,出县城够奔回流崖一带,准能找着大人。英杰,我同着你可不应该说老大人什么不对,不过事实如此,咱们的交情,也和一般人不同,我实敬服老大人的为人,可是他有时还是世故不通,这个话叫他听见,可以气死,就凭他那个样子到盐区里去,那完全叫打草惊蛇。虽则光天化日之下,不至有什么危险,可是他这种行为,正是告诉这班人,叫这班人提防一下吧,这位盐运使已经着手调查他们一切弊病,运私盐的情形,你还能查出什么来?何况川省所有办盐政的官吏,上下勾结,你去把大人找回,咱们想法子劝着他,最好是辞官不做,离开这里。”姜英杰遂带着一班本衙门的差弁,一直出城,这一耽搁,起身时天就快黑了,所以全带着灯火。出城之后,在阁厢一带凡是可以落脚的地方,全看了一下,依然没有大人的踪迹,这才直奔回流崖盐区的大道。天色已经黑了,这一带尤其僻静,入城的人很少,越往前走,姜英杰越觉得父亲危险太多了,无论如何到这般时候,也不能再留在盐区里。沿途一边走着,遇到了小村庄还得问一下,直到二更过后快进了盐滩,这才和姜文翰相遇。
老大人这种狼狈情形,姜英杰只有痛心,也无法细问了,并且也没带轿子来,只好由兵弁们架着这位老大人直奔县城。到了县城已经是三更过后,仗着是本城衙门的人,并且有兵弁们跟随,把城门叫开,一直地回转运使衙门。衙门里也闹得鸡犬不宁,差人们依然在城中各处去寻找,到此时一见老大人已经回来,所有的人看到这位姜大人一身泥土,精神萎顿,全不能支持,就知道是出了事。姜英杰把父亲送到后面上房,姜夫人看着也是痛心,赶忙地照顾着他换衣服,躺在床上歇息一下。姜文翰始终是一语不发,直到五更过后,精神略微地缓起,自己又喝了些粥,姜英杰这才试探着问道:“父亲究竟遇到什么事,弄到这样?”姜文翰长叹一声道:“我做了这么些年官,还没见到这么恶的地方,你把幼棠请来。”姜英杰赶紧把荀师爷请到后面,荀师爷来到屋中,姜文翰仍然倚在床上,向荀师爷道:“幼棠,我太失礼了,你不要怪罪我,你请坐,我有话和你说。”荀幼棠道:“东翁不要客气,你受惊了。”荀幼棠就在床边落座。
姜文翰道:“幼棠,不是我说得过分,我真叫死里逃生,险些把这条老命送在这群匪棍手内,这件事到现在想来,叫我痛恨,我非要惩治这班恶徒们不可了。”遂把自己入盐池私访的经过,从头至尾向荀幼棠说了一遍。荀幼棠听到姜文翰述说经过的情形,也自惊异,自己也没想到,这班人竟敢这么无法无天,这回流崖是和官府交接的地方,他们整天地和盐政衙门来往着,所以自己认为姜文翰纵然在盐区里耽搁住,也没有危险,哪知道他们竟敢用这种匪棍的手段,对付起这么一个有身份的人。姜文翰十分愤怒地说道:“幼棠,你办一份公事,叫本衙门差弁巡丁,去一二十个人,把那个姓尤的锁拿,就势把那灶头邱桐凤也给带来,我倒非要看看他们怎样难惹。”
荀幼棠一听姜文翰这种办法,知道要挤出事来了,因为姜文翰入盐区只是孤身一人,他们既敢这么做,必是有所恃。姜大人这种相貌,这种年岁,他们就是不知道准是什么身份,可也不是平常的老百姓上商民,这是任何人看得出来的,这个姓尤的,他敢这么对付,他就是没把官家放在眼内,忙地摇头道:“老大人,咱们宾主相处这些年,就是彼此气味相投,大人,你是为国为民,晚生我帮着大人这些年,我也是深恨这班贪官污吏,只愿自己发财,为子孙挣万世的基业,不管小民的死活。所以有时候,我也帮着大人去做,不过有时候也得把事情看得清楚一下,我们自身没把这官看重了,没把这份差事看重了,可是下手也得弄个值得。现在大人微服入盐区遇到这种匪棍,把大人拘禁了一天,这是犯法,但是这个姓尤的究竟在这回流崖是什么人,我们一点不清楚,在乡民吕二根口中所得的情形,他是灶头邱桐凤的私人,掌握着盐区的大权,所有盐区的盐民们,全在他威势之下,他说什么是什么,大人派人去抓他,这一人抓得到抓不到,实没有把握了,盐区里那么大地方,倘若隐匿起来,又该如何,没有告发的人,没有证据。”
姜文翰带着怒说道:“我就是被害人,那吕二根就是证据。”荀幼棠正色说道:“老大人,好在你是深信我,倘若咱们宾主相处的日子浅,我这么说话很有嫌疑了。盐区中既然是这种无法无天的情形,他们什么手段不敢用,大人自身说是被害人,叫那吕二根作证,他饶救了大人,大人居心何忍反害他?老大人只要露出来是吕二根释放的,他就别想再活下去。这城中你看看是处处有国法来管着黎民百姓,离开县城尤其是这种地方,完全在灶头邱桐凤势力所辖之下,盐民的生死,全在他掌握中,他们想消灭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不过一举手之劳,人被消灭了,也不过落个失踪,你找证据,全是他的人,盐民们被他压迫已久,谁还敢替外人来说话。”
姜文翰怒说道:“幼棠,叫你这样说来,他们就成了反叛,没法子管他了,我这个前程不要了,这个官我也不想做下去,我要斗一斗这种恶势力。”
荀幼棠道:“老大人,你还是别这么固执,这么办不好,拿蛇拿头,无论如何,你把那个灶头活阎王邱桐凤传来,也不用说是什么事,只告诉他们知道他盐区中有这么个姓尤的,叫邱桐凤把这个人交出来,这里问话。只要这个人他肯出来,我们就好办了,弄到我们手里,不怕他不认账,那时审问出他这种逞凶作恶的情形,我们是办盐政的衙门,不能处治他,把他交到富顺县衙门,依法处置他。我们办我们该办的事,只要找到他营利舞弊、结交枭匪、贩运私盐的口供,把这个邱桐凤只要扣起来,将来的事就好着手了,那时改变盐区的制度,整顿盐政才能有成效。大人你不听晚生的话,这时派人到回流崖抓这人,我们不是地方官,我们只能查缉私盐,调动缉私营,他把人全隐匿起来,何况灶头邱桐凤是极势力的恶霸,这建昌道的官府,和他全有来往,大人你怪罪晚生我也得说,他能反告你一下,那一来,你没有充足的证据,你不能无故就扣起灶头来,倘若他私下一句话,一百七十五座盐井,全行停止,无论是官盐包商,他们全不交了,大人你担得了么?这事谁全看得出,瞧得见的手段,你又能把他怎样,老大人,你还是暂时息怒,吃这个哑巴亏,慢慢地处理,把他稳住了,倒能下手了。”
姜文翰自身受到他们这么无法无天的对待,这口怨气实在不出,他还是和荀幼棠争执,认为自己一个堂堂的办盐政大员,叫人家囚禁起来,连一个灶头灶户全办不了,太丢人了。可是姜英杰和姜夫人因为荀师爷是多年的旧人,在他面前没有拘束,也从旁劝解,叫姜文翰无论如何也得将养两天,派衙门的差人,去传那灶头邱桐凤,把他传来,他不交人不成,找他要人,是他管领盐井的地方,他不能不认账。那吕二根,和那个被难的妇人,是他盐井内的私人,你想替他们这班人申冤,非得叫府衙里派人去查办,我们伸手管是越权,自己不能把脚步站住,这种事从根子上判断,只要把那邱桐凤这个灶头弄掉,他的势力没有了,其余的事自然迎刃而解。姜英杰等极力地婉劝着这位老大人,荀幼棠破釜沉舟,痛陈厉害,姜文翰终因为荀幼棠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品学兼优,儿子和夫人也全是一片为保持大局之心,姜文翰怒火稍息,这才答应了派人传灶头邱桐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