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弹指翁只身驰援

谢品谦从水中湿淋淋地跳出来,把江边汲水的妇人吓了一大跳,溅了一身水。那妇人坐在跳板上骂道:“你这东西,你看你多缺德!”谢品谦顾不得还言,也顾不得解说,急转身纵目一看,航船上已把船夫丁阿春救上船头。丁阿春指指点点地喊骂,那船又箭似的追过来;又往岸上一瞥,已经惊动了行人。谢品谦暗道:“不好!”一俯腰,把妇人担水的木棒抢到手中。那妇人双手据地,正要站起来,谢品谦一只手把妇人一抓,妇人怪喊起来。谢品谦似一阵旋风一般,从妇人身畔一蹿,拖着妇人的一只胳膊,跳到跳板上;脚又一点,跳上斜坡。同时把那妇人踉踉跄跄,直拖到岸上。那妇人虽未闪落波中,却被他弄了一身水。谢品谦一松手,那妇人咕噔坐在地上。弄得这妇人浑身和了泥,越发地破口大骂。谢品谦却忍不住失声大笑,说声:“对不住,水贼追我来了!”抛了妇人,抢了木棒,拼命地跑上岸头。XUe中华典藏网

岸边是土路,土路那边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竹林。谢品谦张目四顾,觅路便逃。那妇人爬起来大叫:“有强盗,抢了我的东西去啦,快给我截住啊!”那两艘航船同时也正急急地拢到岸边,立刻有几个水手模样的人,登岸追赶过来。船夫丁阿春拿着一把刀,也在后面追赶。一个妇人、几个水手,同声乱喊,捉拿强盗。丁阿春格外喊得起劲:“截住这小子,这小子是强盗!前头跑的就是!”登时间远处、近处,颇有许多行路人闻声寻截。XUe中华典藏网

谢品谦一身是水,把旱地踩了一溜泥脚印。他的靴子浮水时早灌满了水,已经甩脱在水中了,此时光着袜底飞跑。许多人都把他当作强盗,散散落落,来兜拿他。他手持木棒,大步飞跑。浮水时已经力尽筋疲,更拖着一身湿衣,又难受,又裹腿,跑着很不得劲。幸亏他是有功夫的人,比别人跑得快,手舞木棒,夺路而行。前面有一堆人,正挡着道。谢品谦不敢过去,忙一路斜奔,改投小路。小路上恰有两个担筐的汉子,见他冲来,本已吓得闪开;忽闻后面水手乱喊:“截住他!”又见谢品谦只拿着木棒,别无武器——他的十三节鞭已经丢在江中了——两个担夫便抽扁担,抡起来,把路挡住。谢品谦实在惶急,挺腰冲上去,只一棒,便将担夫打倒一个;把那一个担夫,吓得鬼叫似的跑开。谢品谦立刻舞棒踏上小路,一眨眼钻进竹林。XUe中华典藏网

竹林很大,谢品谦钻入深处,倚竹喘气。不禁自叫倒霉,想着又不由好笑起来。侧耳听时,外面人声乱喊乱骂。分明听得丁阿春向众人说,谢品谦是个杀人劫船的贼。又听众人七言八语地盘问:“好大的胆子,真敢白昼劫船。他有伙伴没有?还是只他一个人?”水手答道:“只他一个。”众人道:“这小子一定是穷疯了。”叫骂着乱搜起来。谢品谦被骂得起火,要出来打丁阿春等,转念一想,我本为送信来的,却惹了这场麻烦,不必再找气了。急急地从竹林小径中取路又逃,直逃到听不见人声,方才止步。看一看身上的衣服,成了泥团了。藏在竹林内,把上衣先脱下来,用力拧去污水。听一听林深无人,又把裤子脱了。也拧了拧水,把浑身也擦拭了一遍。不想就在此时,突闻人声大喊道:“在这里呢!”谢品谦道声不好,提着裤子,拔腿就跑。XUe中华典藏网

不料这片竹林当中恰有一块洼地,恰有两个妇人在那里挖笋。谢品谦光着屁股,提着裤子奔出来,一见大惊,哎呀一声,又往回钻;把那两个妇人也吓得妈妈娘的乱叫。XUe中华典藏网

石振英也从旁拦劝,怎奈抟沙女侠华吟虹和陈元照一样,都是一冲的性格。没有石振英拦劝还好,有他这一开口,反倒勃然了。她低着头,目视着脚,脚点着地,说道:“我爹爹去了,我不在这里住了,我总得追了去。我找找他老的药箱去吧。”说着往外就走。梁公直忙道:“姑娘,是真的,这工夫城门关着哩,你出不去。”华吟虹不答,找到弹指翁的住处,把药囊等物找出来,自己收拾利落,带好兵刃;把石振英和谢品谦都丢在一边;既不邀他们做伴,也不邀他们引路;独断独行,立刻要走。梁公直留不住这位任性的女客,自觉面子上难堪,却喜内宅女眷已有起来的,忙帮助劝阻。女侠赔笑道:“对不住,我此刻一定要走;我要看看我们老爷子去。”XUe中华典藏网

梁公直不悦,面向石振英,带出不满的神色来,以为自己和华家父女交情本浅,无法深拦;石振英跟她是同门师兄,怎么也不拦拦师妹呢?哪知女侠这种作为,就是专冲着石家叔侄来的,倒闹得梁家父子做主人的搔头搓手,无计可施。一看女侠去志已决,只得说道:“姑娘一定要走,我也不好深拦。等一等,我叫他们备轿去。”女侠忙堆笑脸道:“城门不是关了么?坐轿出不去。梁老伯,您不用客气,我打算翻城墙出去,就完了。您不用费心,我谢谢吧。”XUe中华典藏网

梁公直有点忍耐不住,对石振英发话道:“石大哥,华老前辈不在这里,咱们可不能看着华姑娘冒险。半夜越城是犯法的事,千万使不得。我是个做主人的,我拦不住,我也得拦。姑娘一定要走,我已经备好轿了。城门关着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叫得开;我还有这点面子。”说得石振英红头涨脸,横身拦住屋门道:“师妹,我不是不拦你,我是不敢拦哪。姑娘你听听,连梁大哥也怪我不拦了。”向女侠连连作揖道:“好姑娘,坐轿走吧。跳城墙真不是闹着玩的事,连我还不敢呢。”XUe中华典藏网

抟沙女侠红颜变色,越发绯红。看了看众人,都为自己着急,强把性子按住;仍不理石振英,单对梁公直道:“梁老伯,我实在对不住,你老别过意。我一听我父亲独自去了,我心上很着急。我实在不能坐轿,那太慢了,我要在五更天赶到鲁港。”跟着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梁公直方才释然。这时候距四更已近。梁公直、石振英齐说道:“姑娘,你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只剩一个更次,你要赶六七十里路,如何来得及?就是抄小道,也有五十多里地呢!何必忙在一时,还是坐轿走吧。”女眷们也七言八语,帮着拦劝。梁公直又对石振英说:“你们坐轿走,赶到城门,也就快五更了。我教你侄子送了去;城门不开,也可以教他叫。你们生人是叫不开城门的。”XUe中华典藏网

乱了一阵,抟沙女侠到底拗不过众人,梁公直把自备的小轿抬出来,却只有这一顶。华吟虹无可奈何,向梁宅女眷道扰,又向梁公直道歉,上了小轿。另外从镖局拉来三匹马,由石振英、谢品谦和梁公直的儿子梁少佑分乘,一直往芜湖城南关走来。至于梁公直本人,却定于明日午间,邀众前往。XUe中华典藏网

备马备轿,耽误工夫很大。梁宅上下闹了个通夜没睡。到了城门口,已经鸡叫。梁少佑叫开城门,送出城厢,下马作别。梁少佑就要骑马先行回去;剩下一轿、二马要往鲁港去的;马由石、谢骑,轿由女侠坐。不想抟沙女侠突然变了卦,站在地上,不肯上轿,说道:“梁少爷,劳你的大驾,你坐轿回去吧。我打算借你这匹马骑骑。”梁少佑道:“这个……”见女侠辞色坚决,他一个年轻人,无法拒绝;半晌说道:“我父亲教我骑马送行……”底下的话赧赧地说不出口来。抟沙女侠把头一扭道:“你要是不肯借给我马,那么对不住,把轿也抬回去好了,我正打算步下走呢。”说罢,甩手就走。石振英和谢品谦都牵着马站在旁边,见华吟虹使性子,又要闹僵,忙拦阻道:“姑娘,别价别价。”女侠道:“还是步下走着爽快,我就是不喜欢坐轿。”石振英咳了一声道:“梁世兄,没法子,你坐轿回去吧。”忙赶上一步,将女侠拦住道:“师妹骑我这匹马。”女侠道:“不用,我骑你这匹马,你骑什么?”石振英道:“我骑梁世兄那匹。”女侠道:“犯不上。”石振英作揖道:“师妹,你饶了我吧。”女侠怫然道:“这是什么话!石师哥,我没得罪你呀,你怎么骂我?”梁少佑听着不像话,忙和谢品谦插言排解,把马拉来,让女侠骑了。XUe中华典藏网

梁少佑坐轿回去,临行对石振英说:“小侄不到晌午,准跟家父赶来。”石振英道:“好!”当下女侠咬着嘴唇,踏镫上了马,也不搭理石振英,“啪!”一鞭子,策马如飞地奔去。XUe中华典藏网

石振英向谢品谦吐舌道:“我这位师妹,跟我别扭上了!”谢品谦道:“那是怎么的?这位女英雄想必很娇惯吧?”石振英道:“那倒不是的,有她爹爹在面前,她老实极了,一点刺也不敢炸。”谢品谦道:“离开她老子,就闹脾气么?”石振英道:“有那么一点。不过,她这是诚心跟我过不去,我得罪她了。”谢品谦道:“你怎么得罪她了?哦,你大概是瞧不起她,拿她当小孩子了吧?”XUe中华典藏网

石振英不由一怔,想不到谢品谦这个人倒看出棱缝来。他搔头叹道:“真是的,别提了!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一别多年,初见面时,我不认得她了。一时失于检点,叫出她的小名来,她就跟我恼了。”谢品谦扑哧一笑,两个人说了几句私语,拉过马来,就要扳鞍认镫;猛抬头一看,抟沙女侠已走得没影了。XUe中华典藏网

石振英失声道:“这丫头她居然很会骑马,咱们快追吧。”和谢品谦慌忙飞身上马。谢品谦笑道:“你老还这么说话,怨不得人家恼你了。”石振英爽然失笑道:“我自命涉世很深,待人细密,这一回真是失着了。可是,这丫头实在是我从小抱过的。十几年不见,她居然练会这么一身好功夫,我不由要夸奖夸奖她;哪知她倒疑心我小瞧她了!谢大哥,我谢谢你提醒。我从今天起,真得多加小心。她本是一个小孩子,我怎能不拿她当小孩子呢?”谢品谦笑了笑,心中暗说:“这个老头子还是不肯认错。”越是年轻人,才越怕人拿他当小孩子。人家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姑娘,你还拿旧日眼光来看承她,你简直是自找钉子碰!XUe中华典藏网

石、谢二人马上加鞭,寻逐前面的蹄声,如飞地奔驰下去。那抟沙女侠扬鞭疾驰,认准西南方,专找捷径,绕走下去。意思是想把石、谢二人抛开,一来她讨厌石振英,二来也不愿跟谢品谦这个野男子同行。一路上竹林掩蔽,道路坎坷,马奔起来,不胜颠顿。女侠却将缰绳勒住,控纵自如。走了一程,夜色朦胧,渐至破晓时候,春风扑面吹来,发乱神清。回头看一看,果然把石、谢二人全抛得无影无踪了。抟沙女侠不由得暗暗一笑,十分快意。但有一件,她马上的功夫虽然可观,却不认得道路。这一回策马疾驰,往西南方鲁港奔去,不想错认方向,误冲到别处去了,她自己并不知道。XUe中华典藏网

石振英和谢品谦是常出门在外的人,顺大道奔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大明,农人赴耕,路行过半。再找抟沙女侠,越发连蹄声蹄迹都已不见。XUe中华典藏网

石振英张目前望,心中发急道,这位姑奶奶,想不到骑术不在你我之下,咱们快赶吧!谢品谦有点支持不住道:“这可真丢人,咱们两个男子汉累个臭死,反教一个小姑娘落下,也太难了。”石振英道:“你是教江水激着了。”谢品谦道:“你老不知道,起初我真有点发冷发烧。这一跑,浑身出了汗,倒觉着好受得多了。”这是强撑门面的假话,他此时浑身骨节都颠顿得生疼了。跟着说道:“可是,莫非咱们赶过了头不成?怎么越追越没影呢?”说着,又回头看,后面更没有女侠的影子了。石振英也回头望了望,道:“不好,她不认得路,别是走丢了吧?”谢品谦道:“那倒不见得。我初见她时,她曾经仔细问过我,旱路多远,该怎么走;水路多远,有夜航船没有?她问得很仔细,不至于走迷失了。”XUe中华典藏网

石振英彷徨四顾,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我们真得找找她!”谢品谦实在累乏,说道:“我们先赶到鲁港谈宅,看一看她到了没有。如果没到,再找不迟。”石振英咧嘴道:“那一来,太丢人了。万一她竟没到,你倒没什么,我可真丢脸。我偌大年纪,竟把师妹带丢了,我怎么见我们华师叔!我的意思,我要先找找她,好在这条路上岔道不多,我想她未必赶过我们去。她从来很少出门,我敢断言她必定走迷惑了。”XUe中华典藏网

谢品谦不以为然。其实他不是不肯找,他是打算先赶回谈宅,缓一口气。这一老一少两个武师又意见参差起来。谢品谦把马放缓,抹着头上的汗,说道:“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回谈宅。万一她没有到,咱们可以多邀人,迎上来找。这一路岔道不少,你老要想乱寻,如何寻得着?说个笑话,你这个寻找迷路的人,弄不好也跟着迷了路呢。回头我再找你,岂不更麻烦了?”石振英笑道:“你不要小瞧我呀,你的道路比我熟,我可是常出门的,我的鼻子底下还长着一个嘴哩。我偌大岁数,再迷了路,找不着家,我可真是废物蛋了。”XUe中华典藏网

谢品谦还是喘吁吁地坚持着要先回鲁港。石振英忽一眼看出他的神色带有不支之象,这才恍然大悟道:“这么办吧!谢大哥,你先回鲁港福元巷,给他们送一个头报。我就在这里,打圈打听打听。好在此地处处有田庄人家,我可以问他们。江南道上骑马的不多,女子骑马的更少。只要有她,我总可以打听得着。就怕半路上,出了别的差错。”XUe中华典藏网

说到这“出了别的差错”一句话,石振英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由叫道:“糟糕,糟糕,我可真后悔了。那时候我们真不该跟她隔开。我知道她讨厌我,心想她独自在前头走,隔远一点也好。况且她又是个姑娘,跟生人一块骑马,也太扎眼。因此我没有紧催你追赶。真格的半路上迷了道,倒是小事。万一遇见峨眉派,凭她那个装束,就瞒不过行家,倘或动起手来……”石振英说到这里,越发焦急道:“不好,不好。谢大哥,你快回鲁港。我越想越觉得着急,我一定得找找她。万一出了差,她又是个没出阁的闺女,我怎么对得住她父亲呀!”谢品谦低头一想,也觉不妥,说道:“这一虑,虑得有理。”两个人十分焦灼。立即分途。多臂石振英向谢品谦问明近处的道路,忙忙地往横道上抄寻过去。谢品谦强提精神,策马急投鲁港。XUe中华典藏网

谢品谦且走且打听。沿路上遇见酒摊和小铺,必定下马询问:“有一个骑马的女子,从打这里走过没有?”真糟,人人都说没见。谢品谦也惶急起来,又想:“他们出摊太晚,也许抟沙女侠已经走过去了。”但是,越打听越无形迹,越觉着悬虚。一直进了鲁港地方,沿街打听,居然问出骑马的人来了;却是三个骑马的人,除有一个女子外,还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暗想:这又是谁呢?XUe中华典藏网

等到问及容貌,却又奇怪。那女子年轻貌美,身材健挺,像个会武艺的;那老头儿须眉皓然如银,那年轻小伙子长身玉立,都是穿着长袍马褂,背着黄包袱,急匆匆地穿鲁港走过去了。谢品谦问罢,十分纳闷。想了想,只得先到福元巷,看一看再讲。XUe中华典藏网

只是这一阵乱打听,又耽误了时候;赶到福元巷,已过辰牌。来到谈宅后门口,敲门而入。谈宅上空空旷旷,除了谈大娘倪凤姑、谈维铭谈秀才,和几个谈宅的打手,余人俱已不在;连谈大娘娘家的两个弟兄倪元福、倪元禄也出去了。XUe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