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抟沙女侠彷徨歧路
抟沙女侠华吟虹骑着梁宅那匹马,五更时分,由芜湖城南关,往鲁港奔来。她听不惯师兄石振英的拍“老腔”,不肯随师兄同行;也嫌谢品谦粗鲁,不愿跟他搭伴;竟把马鞭乱打,独奔西南,落荒走下去。
吟虹姑娘自幼学会一身武功,骑术也很精;十三四岁时,常随昆仲侄男,出城试马。一到十六岁,便大门不出了。这一回却是第一次出这远门,她连东西南北也不很明白。顺着小道直跑下去,起初还听见背后蹄声和石振英喊着“师妹”的呼声,跟着便听不见了。又奔了几里路,天色发明,抟沙女侠回头一看,果然把石、谢两个男子抛远,心中欢喜起来;暗道:我的骑术还没有忘下,这两人居然没有追上我。
她却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当然石振英赶不上她,她也当然听不见后面的蹄声。又攒行十余里,天色大明,抟沙女侠忽觉得路径有些可疑。她离开鲁港往芜湖走时,本是坐船,没有看见陆路。但是她竟从直觉上,忽然觉出自己走的路大概不很对。她仰面看天,朝阳已出,高挂天空,发出赤色的光芒。抟沙女侠在马上昂首而望,忽然哎呀一声,道:“我准是走错路了!”她把马勒住,想起了一首古诗:“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知道早晨的太阳是在东南方的,她心中盘算道:“我这是往西南走,太阳应该照我的左半边脸才对,怎么太阳整照我的对面呢?哎呀,我许是错往东南走下去了吧?”
其实她倒不是错走到东南,她此刻实是错走到正南方去了。吟虹姑娘立刻张目四望,心中又说:“听说由芜湖奔鲁港的旱路上,沿路有很多市镇。我现在全走的是田野地,我一准是走差了路。哎呀,我说我跑在他们前头,谁想反倒落了他们后头!我不能在他们面前丢脸,赶紧改道吧。我还得赶快跑,找个过路人问问才好。”闪目一寻,发现一个在田边走路的人,急上前问路。这一问,方知当真错走了十六七里地。
吟虹姑娘问明道路,飞身上马,照着过路人指点的路径,走了下去。但只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看,忽又动疑:“不对!这个男子直着眼总打量我,我身上有什么可疑处么?莫非他告诉我的路不对,他骗了我不成?我拢共才走出不到二十里地,怎么倒错出十六七里地?不对,不对,我得斟量斟量!”
她不知自己的打扮和口音是江南人少见的,人家觉得她异样,自然要多看她两眼。她更不知自己策马飞奔,跑得很快,自觉才走出二十里,其实差不多快三十里了。她却过分慎重,无端猜疑起来。忙张目四顾,打算再跟人打听打听。旋即寻到一家小村,恰有一个农家少妇,在井边打水。女侠翻身下马,慢慢走过去;先求水饮马,跟着问路。这少妇也是上眼下眼打量女侠,问她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可是跑马卖解的么?这少妇的口音比刚才那个过路人还难懂。女侠是陕南口音,又不常出门,这少妇却也没有见过北方人。两个女人互问了好半晌,打了许多手势,方才听懂彼此的话。那少妇用手指着方向,不厌其烦地把往鲁港去的路,告诉了抟沙女侠。原来刚才那个过路人告诉她的路,并没有差错,倒是自己过疑了。
女侠掏出十数文钱,谢了少妇,立刻飞身上马,照着准确的路线,直奔鲁港。这一回特加小心,走了一段路,打听一回。不想在半路上,又打听出一桩可疑的事情来。
抟沙女侠言语扞格,举动诡异,奔驰在江南道上,颇为行人所诧视;当她下马打听道路时,更招人疑猜。紧赶了数十里,算计着将近鲁港,被这江南的春阳晒得脸通红,但觉口渴。路旁树荫下,支着几座布篷子,内有一两座卖米酒的小摊。女侠下了马,走过去,想买些鲜果止渴。但是酒摊上没有水果,旁边却有个小茶摊。女侠一向不肯喝酒,更不肯路饮。现在渴极了,只得把马拴在小树上,到荫凉下站着歇汗,一面张目寻看。
摆酒摊的是个瘸腿中年人,有两个小贩在那里喝酒。摆茶摊的是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半大孩子,倒有一些蒸食和烂杏青梨。女侠皱眉看了看,不肯购食,便想买茶;但跟脚夫同坐在一处,又嫌不好看,只远远地站着。那卖茶的老婆竟和卖酒的私议起来,用一种江南的土音说道:“这个姑娘想是走失了伴的。”卖米酒的说:“恐怕是的吧。”低声说话,女侠一字也听不懂;但看他们旁睨窃指的神气,已经猜出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女侠乍觉含愧,旋复一整面色,向他们瞪了一眼。心想:“我索性过去,买碗茶吃,太渴得难受!”
女侠手勒马缰,侧目凝视东厢;那东厢老头儿也手捻白须,直看女侠。女侠低下头来,向店伙盘问话,那马忽然一挣,女侠喝道:“吁!”扭身一带,忽望见东厢单间,有一个人影在门口一晃,就不见了;仓促看时,又好似陈元照这小子。女侠道:“唔?这小子也摸来了不成?”急拖马走进数步,才待审视,那东单间忽隆一响,将门扇关上。
这人影果然是陈元照。陈元照和抟沙女侠,这一对青年,竟你瞒我,我蒙你,对捉起迷藏来了!
女侠这一回没很看清,还想再看,店伙在身畔忍耐不住,竟拦在面前,发话道:“姑娘拿准主意没有?到底开房间不开?打算在这里住不?我可伺候你老好半天了。”抟沙女侠华吟虹斥道:“不住!”店伙计道:“你老要是不住店,对不住,你老请便,我好照应别的客人去,我可要失陪了。”顺手往店门口一指,简直是欺负女客,硬往外驱逐人了。女侠华吟虹厉声说道:“我先看看店,回头才住呢,你忙什么?”店伙道:“你老看好了没有?可得放下定钱,才好给你留房间。”女侠怒道:“回头给你店钱,我是来找人,你们这店不许找人么?”
此时有几个店伙和客人跟过来看热闹,嘻嘻啧啧,怪声咳嗽;女侠干生气,没法子发作,只得抽身出店。心想:“我只好回谈宅,找爹爹去了。真是的,敢情没有爹爹跟着,竟有这些麻烦!这些臭男人实在可恶,他们不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还有陈元照这小子,鬼头鬼脑的,倒先赶到店来;一定他也看破这三个男女的来历可疑了。这三个男女大概准是峨眉派余党。”思思量量,走了数步。因见牵着马,人多瞅她;她便跃身上了马,径往福元巷走来。道路不熟,又转了向,绕了远。半路上遇见谈家的男仆,男仆忙迎上来,叫了一声。
这男仆正是奉命寻找女侠的。女侠灵机一动,把男仆叫到一边;问了问,才知她父亲弹指翁早已赶到,此时已离谈宅,渡江寻贼去了。谈府上现时只有谈大嫂倪凤姑和谈秀才;正为女侠先发后到,十分着急。男仆说罢,便请女侠同行。华吟虹忽然一笑,道:“你先把这匹马牵回去吧,我慢慢地往回走。”男仆还想说话,又要给华吟虹雇轿,华吟虹摇头道:“不用。”从马鞍鞒上,将黄包袱包着的宝剑抽出来,药箱也拿下来;板着脸,催男仆先走。
男仆刚要牵马转身,抟沙女侠忽又将他唤住,问道:“你知道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男仆答道:“这个可不知道。”女侠又问:“你估摸着呢?”男仆道:“这个,只要一过江,怎么着也得明天回来。”女侠道:“哦!”想了一想,又道:“我说,你身上带着银子没有?”男仆忙说:“带着呢。”女侠道:“拿来,借给我用用,回头还你。我要买点东西。”男仆晓得女侠是宅中的亲眷,和谈大娘是姑嫂相称,只道她要买礼物,忙将身上银子取出,捧呈过来道:“你老要买什么,我给你老买吧。宅上静等你老呢,你老可别花钱。”女侠摇头不答,很忸怩地接了银子,挥手道:“你去吧,我要自己买,不是买礼物。这只药箱子你给带回去,不要教别人动,交给你们大奶奶收着,赶明天交给我们老爷子。”嘱罢,抽身就往回走。
男仆愣睁着眼,不知怎么回事,牵着马站住了。女侠忽又回头道:“你赶快回去吧,我这就回去。”眼看着男仆牵马走了,她方才迈步进街,钻入小巷。四顾无人,立定了脚,暗打主意。自己对自己说:“石振英自居是师哥,总跟我装老前辈,讨厌极了。哼,他跟我一路走,找不着我,一定很着急。我偏不回去,也教他憋一憋。他的侄儿陈元照这小子,一个人出来转磨,一定是看准了三个男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好在爹爹过江去了,回来总得明天,我此时先不回去,我赶天黑再说。我得追追陈元照这小子,我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要闹什么鬼。”身边有了银子,当然可以住店了。
抟沙女侠看了看前后巷口,就在巷内一块大石头上,把黄包袱打开,取出自己的裙子来,系在腰间。把包袱重新裹了裹,为的是将那把五凤剑的外形裹严,教外面看不出来。那五毒神砂此刻只剩下半袋。有剧毒的,那天早被弹指翁华风楼收回,另给她换上半袋有麻痹性而不致命的药砂子,这全为防止女侠手狠惹祸。此外,尚有铁尖窄鞋、软底鞋和随身替换的衣裳,也都包了。还有梅花针和双筒袖箭,也都是用麻痹药喂的,各有布囊装着。女侠仍把这些东西包好,暂时不往身上佩带。她想:“等到天黑了,用得着的时候再带。”当下收拾停妥,将小包袱往臂上一挎;逢人打听店房,另找到招远客店,选了一个单间住下。
抟沙女侠趁她父过江未归,决计借这一夜的工夫,要一面跟追陈元照的行止,一面偷窥那男女三骑客的真相。她以为陈元照一定不晓得她的行踪,她万没想到这陈元照已经觉察出来,那男女三骑客中的老人也已经觉察了。她不投庆合长客栈,另投招远客店,她自觉办得很好。她想:白天躲远点,等到夜半,我再来一探!
同时,陈元照憋着一肚子的诡计,也正藏在庆合长客栈内,躺在三骑客对面房间的板床上,仰面装睡,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也要一面躲着女侠,一面暗窥男女三骑客的来由。他也和女侠一样,自作聪明,把人当作傻子,只道自己在小巷躲避得很快,女侠一定没有看见他;又想男女三客虽然一味对他翻眼珠,也未必料出他的用意。他也是打定主意,要夜窥三客的后窗。
转瞬天黑,抟沙女侠在招远店吃了晚饭,对着纸窗坐着。一盏孤灯半明不亮,面前一壶清茶,已经不很热了;女侠双肘拄案,目视灯焰,用牙咬着指甲,在那里琢磨到底什么时候,到庆台长栈去才好。她已将包打开,裙子已脱下来,兵刃、暗器要带未带。她心中很着急,恨不得立刻奔到庆合长客栈,先看一看;唯恐男女三客走了,又怕陈元照离开店。但她一想到店伙那种恶奴相,那种轻嘴薄舌,她心中又生气,又有点发怵,实在不愿去早了。她想:还是按夜行人的规矩,候到二更天以后,再换夜行衣,蹿房越脊,前往暗探为妙。可是,天光竟变得这么迟慢,坐了好久,方才定更。女侠焦急地站起来,坐下去,在房间内来回走溜。直耗到二更刚过,她就奋然立起,收拾停当,倒锁房门,出了招远客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