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堕身削壁幸遇多情女
宇华突然见到了一只斑斓猛虎像一阵风似的奔窜过来,一个人的性命是谁都不愿意轻易地牺牲,所以他在灰白了脸色六神无主的时候,也顾不得东西南北,就向山下拼命地逃跑。他自己也不知道手中那一支枪是在什么时候丢掉的,但山路是这样不平,乱石当道,宇华在心急慌忙之下,一个不小心,这就一个跟头,身子便变成了一只什么瓜果的样子,向下面直滚了。宇华在滚下山去的时候,他的心里还很清楚,觉得自己这一滚下去,看起来性命总是很危险的了。他想喊救命,但喊不出来,他想哭,但也是哭不出来。总算他的祖宗有灵,半山里有一株小树把他的身子阻挡住了,于是他的身子就滚不下去。宇华才伸手抱住了树丫枝,他有点儿头晕目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是死了。他闭了眼睛,便静静地息了一会儿。宇华在休息了一会儿后,因为还不知道自己攀住的到底是什么所在,于是慢慢地又睁开眼睛来,当他视线接触到四周的时候,他不禁“啊”的一声大叫起来了。原来四面都是临空的山峰,简直没有立足之地,你想,宇华紧紧地抱住了那株小树,他怎么不要吓得心胆都碎了呢?所以他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放开了喉咙,高声地喊救命了。宇华在喊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好像在半山里问道:
“喂,喂!你这个人怎么掉下去的呀?”“我太不小心了,哎!对不起,请你去叫两个人来,救救我的性命,我一定感激你的大恩。”
宇华抬头望去,只见上面有凸出了一块山地,站着一个村姑,俯了身子,对自己问着,于是心中有了一线希望,便向她高声地回答,显然他是求人爱怜的成分。那村姑好像是在山上砍柴,所以身边也有一条很结实的绳子,当下她把绳子掷下一端来,说道:
“喂!你快把绳子拉牢了,我可以救你上来。”
“啊!小姐,你是个小姑娘,你有这么大的气力吗?万一你吃不住,把手一松,那……我的性命仍旧是太危险了。对不住,请你还是找个人来帮忙吧!”
宇华见她要拉自己上去,一时觉得她一个娇弱的姑娘,哪里有这一份的气力?所以不敢贸然地答应,向她这么地请求。那村姑却笑盈盈地说道:
“你这个人的胆子为什么这样小?想你这个身体至多也不过百把斤重,我难道连这一点儿气力都没有吗?那你似乎也太小觑我了。”
“小姐,你不要生气,并不是我小觑你,因为这是有关我的性命出入问题,所以绝不能视作儿戏的。我觉得小姐若能再找个人来帮忙,那就很妥当的了。”
宇华愁苦了脸,他有点儿不相信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竟有这一份样儿的膂力,所以摇摇头,还是不肯轻易尝试的意思。那姑娘向四面望了望,表示无法可想的样子,说道:
“你这人真有些自说自话的,看这样冷僻的荒山,到哪儿再去找第二个人来帮忙呢?我对你说,我不是子,会把你性命当作儿戏,我当然有这一份自信的把握,我才来救你,你不要迟误了。这一株小树的丫枝也并不是十分安全的,假使吃不住你的重量,不是也要折断的吗?”
“可是,我觉得给你手一松的话,我的性命也是没有救的了。唉!我虽然相信你对我很热心,但我还不相信你有这一份的气力。”
那村姑的话听到宇华的耳朵里,可怜了的心是更跳跃得厉害了,觉得自己此刻好像在上法场,生死关头,只在法官嘴里一句话,真所谓千钧一发之间,所以他已经是带哭声的音调向那村姑苦苦地回答。那村姑有点儿不耐烦的神气,冷笑了一声,把绳子收缩上去,恨恨地说道:
“看你倒是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谁知道竟这样地啰里啰唆?我救你也不望有什么好处,你若信不过我,那么对不起,还是另请高明,我没有这么多的闲工夫来和你多缠,再见,再见!”
“啊!慢来,慢来,好小姐,你不要走,你千万发发慈悲心救救我,可怜可怜我吧!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千万不要走呀!”
宇华见那村姑生气地要走,这才开始急了起来,他大声地向她说好话,语气是显出特别可怜的样子。那村姑方才又回过身子,把绳子的一端又放了下来,说道:
“本来我是原预备要救你,但是你不相信我,那叫我有什么办法?”
“哦!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可是你这位小姐千万不要松手才好!”
“我是绝不会松手,只要你不要害怕,不放手,那就毫无一点儿危险的了。你把绳握紧了没有?我要用力拉上来了。”
“我已握紧了绳子,你拉吧!你拉吧!”
随了宇华这两句话,那村姑已把绳子一段一段地向上拉,大概不上两分钟时间,宇华的身子已站到那方凸出的山地上来了。他向下面张望了一眼,眼睛是显出害怕的神气,把舌头一伸,手拍了拍胸脯,他额角头上的汗点儿便像蒸气水般地冒上来了。那村姑却逗了他一瞥媚眼,盈盈地一笑,在她这一笑之中,多少是包含了一点儿一个男子还不及是个女子的意思,低低地笑道:
“我没有骗你吧?我假使没有这种自信的把握,我怎么会冒昧地救你?所以我说你这个人的胆子真小得有点儿像只耗子。”
“这是我因为没有知道你的缘故,你这位小姐真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除了深深地表示感激之外,我更应该向你叩头一拜。”
宇华听她这样说,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一面红了脸,一面便真的向她跪倒下来,叩头不已。那村姑被他拜得有点儿难为情,遂连忙去扶他起来,说道:
“哎!先生,你千万不要这个样子,那岂不是要折死了我吗?我可受不了。你为什么好好儿的跌到这样危险的环境里去?这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呀。”
“本来嘛,我哪里是为了好玩才跌到树上去的?小姐,你不知道,山上出了大虫,我急急地奔逃,一个不小心就摔下去了,幸亏有株树阻挡了我,要不然一定粉骨碎身,性命难保哩!”
宇华听她说自己是为了好玩才跌下去,觉得这位姑娘说得真幽默得有些顽皮的成分,一时红了脸,忍不住急急地告诉。那姑娘“哦”了一声,有点儿猜疑的神情,点点头道:
“这样说来,我哥哥一定可以捉到这只大虫。”
“什么?你这位小姐说的什么话?你哥哥是谁?他会捉老虎吗?”
宇华此刻他觉得浑身骨脊有些疼痛,遂不管地下脏不脏就坐了下来,忽然他听这个姑娘这么猜测着,一时又感到十分惊奇,抬起头来,向她急急地问。这时,那姑娘把那条绳又在缚地上那堆柴枝,她回转身子,望了他一眼,点头笑道:
“是的,我哥哥的气力很大,他是打猎的,一只大虫真算不得什么稀奇!”
“嗯,这就无怪了。”
“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假使老早告诉我你哥哥是打猎的,那我早就相信你是有这一份气力可以救得我上的了,你说对不?小姐,我还没有请教你贵姓芳名,不知道你肯告诉我吗?”
“一个人的姓名那为什么不能告诉人?我叫黄燕飞,你这位先生贵姓?”
“我叫郑宇华,黄小姐,你在砍柴?”
“嗯,为了生活,才没有办法哪。郑先生,你干吗不站起来?地上怪肮脏的,不怕污了你雪白的西装?”
燕飞捆好了柴枝,一面在柴堆上坐下了,一面向他谈话。宇华皱了皱眉,显出很痛苦的样子,把手东摸摸西摸摸,说道:
“黄小姐,你不知道,我从山上一个跟斗跌下来,好像滚皮球似的,但我到底是肉做的身体,哪里能受得了?刚才为了性命关系,所以自己还糊里糊涂,但此刻安定了之后,我的全身痛得不得了。”
燕飞听他这样说,遂向他身上、脸上打量了一下,一时由不得抹了嘴扑哧地笑起来。宇华见她这一笑,多少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意思,于是怔怔地问道:
“黄小姐,我跌痛了,你还这样地好笑?”
“郑先生,你这话奇怪了,你跌痛了,又不是我累害你的,难道连我笑的自由也没有了吗?我觉得你这人真有些自私自利。”
燕飞被他这样一说,由不得两颊浮上了一层娇红,可是她立刻又镇静了态度,冷笑了一声,显然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宇华一时也觉得自己失言了,遂连忙说道:
“黄小姐,你不要生气,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笑一定有缘故,不知能不能告诉我吗?”
“没有什么缘故,我爱笑就这么地笑出来了,假使我爱哭就这么地会哭出来。”
宇华见她鼓着小腮子,那种意态十足地还表示她一个天真可爱的姑娘,于是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伸手在自己额角上和脸颊上擦了一把汗。谁知经此一擦,燕飞把绷住了的脸又展开了笑容,她忍不住又嫣然起来了。宇华更有点儿不明白的样子,怔怔地问道:
“黄小姐,你又笑我了,我觉得你这笑其中一定有道理。哦,我明白了,一定我这张脸被灰沙泥土沾得不像样儿了,对不对?”
“你这才聪敏了,被你把手去一揩擦,更抹上了一个有趣的鬼脸。”
燕飞点了点头,方才含了微微的笑容,向他低低地告诉。宇华连忙摸出一方手帕来,预备按到面上去擦揩。燕飞忙阻止他说道:
“慢来,这样是无济于事的,我给你扶下山去,在河里浸湿了帕,给你好好儿地揩擦才能够干净呢。”
“可是我的那条腿伤了筋,一时走不动,没有办法,只好让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反正回到家里,非洗一个澡不可的。”
“那么你把手帕交给我,我去浸湿了手帕,给你轻轻地揩擦好不?”
“不用了。”
“嗯?是不是怕我骗去了你这条手帕?”
燕飞见他并不答应,一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情不自禁地红了脸,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显然有些怨恨的样子。宇华这就急了起来,连忙把手帕交到她的身怀内,急急地说道:
“黄小姐,你这是什么话?叫我听了心里真有些难过。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就是拿了珍珠宝贝来报答你,那也算不得一回稀奇的事,何况是一方不值钱的小手帕,那你不是跟我在开玩笑吗?其实我是一片好意,你完全是误会了我。”
“我误会了你什么?请你说说你这一份的好意出来听听。”
“因为这里到山下也有不少的路,你一个人奔下又奔上,万一不小心,也跟我一样地摔了一跤,那叫我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谢谢你的好良心,你明明是在咒我。”
“啊呀!那真是天晓得的事情,假使我存心在咒你,我就绝没有……”
“胡说,你再往下说,我可不依你。”
燕飞见他有发咒的意思,一时急了起来,遂扬了手,做个要打的姿势,是不让他往下再说下去。宇华觉得她这个举动至少是多情的表示,遂笑了一笑,低低地说道:
“不说就不说,你急什么?那么请你劳驾一次,给我把手帕去浸了水,让我擦一个脸,因为我也觉得怪腌臜的,十分难受。”
“也好,那么你在这里等着我。”
燕飞这才很高兴地笑了笑,她便连奔带跳地走下山去了。宇华见了,心里倒有点儿着急,连叫慢些跑,当心绊了跌,但燕飞回过头来,还向他招了招手。宇华眼望着她的身子在眼帘下消失了之后,他心中不免荡漾了一下,暗自想道:这位黄小姐虽然是个乡村里的姑娘,但是娇小玲珑,很为可爱,而且她的口才也相当不错,并没有显出一点儿庸俗的样子。看她对我那种样子,一忽儿生气,一忽儿娇嗔,一忽儿又柔情绵绵的神气,总而言之,对我不免有点儿爱的成分。照理,她救了我的性命,我本应该好好儿地报答她,假使她真的对我有点儿好感的话,那我当然也愿意跟她交一个朋友。想了一会儿,只见燕飞已笑盈盈地奔上山来。宇华见她奔得气喘吁吁的,两颊泛现了桃花的色彩,遂很感激地说道:
“黄小姐,你这会子真太累了,快坐下来先息息吧。”
“不要紧,我倒不累什么,郑先生,你自己揩擦,还是我给你揩擦?”
燕飞笑盈盈地摇了摇头,她伸手掠着被风吹乱的云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她后面这两句话是问得相当俏皮,宇华觉得这倒叫自己有点儿难以回答,遂不免憨然地傻笑了一会儿,说道:
“我自己揩擦,可惜没有镜子,假使麻烦你吧,我又觉得很不好意思。”
“假使不嫌我粗手毛脚的话,那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宇华接口很快地回答,他脸上是含了得意的微笑。燕飞于是蹲下身子,面对了宇华,给他把手帕轻轻地揩擦,在揩拭干净之后,见宇华雪白的脸上有块乌青,这就“呀”了一声,低低地说道:
“郑先生,你脸上有块青的,想是刚才跌伤了,不知痛不痛?”
“还好,因为你有这么一个姑娘给我做看护,我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了。”
“郑先生,我只当你很老实,谁知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燕飞口里虽然是包含了一点儿薄怒娇嗔的神情,但是她的芳心里却是相反地觉得十二分的甜蜜。宇华觉得她的娇嗔是更增加了她一分妩媚可爱,一时也更加有点儿神往左右起来,微笑道:
“黄小姐,我说的完全是实心眼儿的话,我一点儿也没有说假呀。”
“还说没有说假,我可不是医生,也没有给你搽上什么伤药水,怎么你就说一点儿也不痛了?那真叫人有些生气。”
燕飞说到后面,她故意噘了嘴,便把身子背了过去,是装作生气的样子。宇华遂拉了她一下手,用了温和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黄小姐,你不要生气,回身过子来呀。承蒙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所以我很想和你交一个朋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我吗?”
“郑先生,你要和我交朋友?”
宇华这两句话听到燕飞的耳朵里,她似乎感到十二分惊喜的样子,回转身来,含了笑容,低低地问。宇华似乎有点儿不了解地向她反问道:
“怎样啦?黄小姐,我很想和你交朋友呀!”
“可是,我觉得也许太不配吧。”
“是不是我配不上你?”
宇华见她淡然的样子,遂急急地又问了这么一句,他当然是带有了一点儿俏皮的成分。但燕飞却冷笑了一声,她似乎也十分聪敏,和宇华都刁猾地在钩心斗角,说道:
“啊呀!你这个话呀,不要太损人了,明明是我配不上你,但你偏偏说你配不上我,这又何苦来呢?谁不知道你是城里来的大少爷,我是乡村里打柴的穷姑娘。”
“黄小姐,你这话可不行,我没有和你比呀。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城里来的大少爷呢?这叫人可有些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看你身上穿的这副派头,谁也知道你是个大少爷。”
“不要说起了,瞧我现在这副派头,就和小瘪三没有什么差别的了。”
宇华伸手扯了一下衣服,低低地说。原来他身上穿的这套白哔叽西服,此刻是东扯了一个洞,西拉了一个破弯子,而且雪白的颜色也早已变成乌黑的了,这当然是他一个跟头翻滚落来的缘故。燕飞听他这样说,又向他本身打量了一下,一时也不觉抿了嘴笑起来了。宇华被她一笑,方才把那颗心轻松了许多,也笑起来道:
“可不是?黄小姐,你该回答我,到底愿意不愿意呀?”
“假使你不以为我是一个庸俗的姑娘,那我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只不过我是高攀你罢了。”
“黄小姐,我以为年轻的人不必说这些虚伪的客套,总要实心眼儿一点儿相待才好。承蒙你答应和我交朋友,我心中是万分欢喜,那么我们坐下来,大家谈谈吧,好不好?”
宇华满脸含了笑容,话声是显得特别温柔。燕飞点了点头,她似乎也特别高兴的样子,在他身旁并肩坐了下来,笑嘻嘻地说道:
“你预备跟我谈什么?你就谈吧。”
“我第一先问你,你今年芳华几何?”
“虚度二八加一,你呢?”
“二八十六,加一十七岁,对不对?”
宇华自言自语地念着,他抬头望了燕飞一眼,低低地问。燕飞忍不住扑哧一笑,点了点头,显出那天真的样子,笑道:
“不错,你初小一年级大概毕业了,所以算术上的加法加得真纯熟的。”
“嘻嘻,黄小姐,你也说我聪明吗?那么我也给你做一门算术,十七加一是多少呢?”
“这还问我,三岁小孩子也知道,十七加一是十八。哦,我明白了,你准是十八岁,对不?”
“你也真聪明,被你一猜便猜着了。黄小姐,照年龄上说,我该是你的哥哥。”
“我哪里来这样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哥哥呢?”
“不要客气,我有一个姊姊,但就是缺少一个妹妹,只要你愿意,我是挺高兴的。”
燕飞听他这样说,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却红了脸,低头并不作答。宇华知道她是怕难为情的缘故,遂笑了一笑,说道:
“你不拒绝我,那就是默认的表示。”
“郑先生,我以为你不必在形式上有什么哥哥、妹妹的称呼。因为常言说得好,君子之交淡如水,假使感情上好得太快,破裂的时候一定也很快的,所以我们还是先结一个朋友。因为我是一个乡村里极普通的姑娘,做了你的朋友,已经有点儿高攀,假使要做你妹妹的话,那恐怕是更不够资格了,所以我觉得认一个朋友,已经是很满足了,我很不希望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就跟你认作了知心之交。因为世界上的事情,变幻莫测,好像是流水浮云,所以为了避免将来痛苦起见,我们还是君子之交的好。”
宇华想不到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竟会说出这一篇含蓄深刻的话来,一时觉得燕飞是个很有智慧的姑娘,当然,她的意思,就是怕我有抛弃她的行为。一时要想说几句肺腑之语,但又觉得说不出口来,遂很认真地说道:
“黄小姐,你的意思很对,不过你到底是我的恩人,这和普通的那似乎不可同日而语的。”
“其实这也谈不到是什么‘大恩’两个字,况且施恩于人是一件事,和人结交朋友又是另一件事,两件事当然不能够合在一处说的。”
燕飞说得很坦白,从这一点子看来,就可以知道她是一个很爽快的个性。宇华点点头,遂把话题又拉扯开去,说道:
“黄小姐,那么你府上还有什么?一个哥哥,他是打猎的,那我已经知道了。”
“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
“还有……”
“没有什么别的人了,就是我们娘儿这三个人。”
“难道你爸爸早已死了不成?”
“嗯,死了,不过他死得并不十分早,可以说还在眼前。”
燕飞用了沉重的语气,在她竭力镇压着愤怒的神情中慢慢地一字一字说出来,显然她的表情是那一份样的悲痛。宇华心中开始有点儿奇怪起来,微微地蹙了眉尖,低低地问道:
“黄小姐,那么你爸爸是怎样死的?为什么你的脸色转变得这样难看?”
“郑先生,你不要问了,因为我一提起了这件事,我的心里立刻便会痛苦起来,总而言之,我爸爸是死得很惨,很不平常。”
宇华把燕飞已经逼问得流起泪来了,她的眉宇之间是流露了一股子杀气。宇华似乎很需要明白其中这一回事情,遂急促地问道:
“黄小姐,假使你认为我真的是你朋友,那你似乎有个告诉我明白的必要。”
“其实那是很简单的一回事,我爸爸为了打不平,被一个人陷害,捉到警察局里去,可是放出来的时候,我爸爸已经快咽气了……”
燕飞说到这里,到底禁不住一阵子沉痛的刺激,她已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下眼泪来了。宇华也代为愤愤不平地说道:
“岂有此理,难道你爸爸被局里……”
“不必说了,总而言之,这是我爸爸的劫数难逃。那时候我哥哥还没有在家,爸爸回家后的第三天早晨,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哥哥也学艺回家了,可怜他们父子二人就仅仅只有见了一次的面,永远地分手了。”
“真是可怜又可恨的事,我连肚子也气得胀破了。难道你们不预备报仇吗?况且你哥哥又是一个有武术的人。”
“我还记得爸爸临终时对哥哥说的一篇话,真叫人听了心都碎了。他说世界是永远这样黑暗,人类就永远是这样不平等的。现在我是很平凡地死了,因为是个穷人,所以死得很平凡,那似乎算不了什么一回事,不过我们是父子,是骨肉,凭了你那副沾了满颊是泪的脸,就知道你做儿子的心中是感到怎一份样的痛苦和伤心,所以我死之后,你当然会给你爸爸报仇,也好叫我在九泉之下稍为吐了一口郁勃的怨气。最后,你的母亲体素孱弱,千万还要尽一点儿做儿子的义务,那么我就很高兴地瞑目了。”
燕飞学着她父亲临终时候对她哥哥说的一番话,说到末了,她已是哭得泪人儿一般地伤心了。宇华总不能让她尽管地伤心着,遂拍拍她的肩胛,劝她说道:
“黄小姐,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伤心也没有用呀,所以我劝你千万保重身子,不要太悲伤了。我想只要知道谁是你爸爸的仇人,那么将来慢慢地总可以设法报仇的。”
“仇人是谁我们当然知道,不过在没有达到报仇目的之前,我们是不能向任何人宣布的,所以对于这一点,还得请郑先生加以原谅才好。”
宇华点了点头,于是也不追问下去。燕飞收束了泪痕,她见远处炊烟四起,小鸟儿括着翅膀,三五成群地噪吱而归。斜阳已消失了它淫毒的余威,慢慢地向西山脚下沉沦下去了,显然暮色已笼罩了整个的宇宙。她见时候已经不早,遂绕过媚意的俏眼,向他脉脉含情地瞟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郑先生,天色已经不早了,这里荒僻山地,一到傍晚,更有猛兽出现来觅食物吃的,所以我们还是早点儿回去吧。你伤得到底怎么样了?能不能走路?假使走不动回到城里,不妨先到我家中去坐一会儿,万一时候过分地迟了,那么你就在我家宿一宵去,不过我家地方是小得很,只要你不嫌脏,母亲那里是绝没有什么问题的。”
“谢谢你,我心里真感激。哦,我忘记了我的姊姊和表哥他们三个人,不知道他们逃到哪里去了。”
“我们就这样地一路找寻下去好了。郑先生,我扶着你吧。”
燕飞一面把那捆柴枝负在左肩上,一面还去扶他的身子。宇华一拐一拐地走了几步路,向燕飞望了一眼,只见她满额都涨红了,可见这一捆柴枝也着实有一点儿分量,于是对她低低地说道:
“黄小姐,你既要负这么一捆柴枝,又要来扶我走路,我觉得这是太吃力一点儿了。所以你能不能为我牺牲一点儿,把这捆柴枝丢了,回头算我把它买下来好了。”
“郑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也很明白,那么我就把这捆柴枝放了吧。”
燕飞听了,粉脸不免红了起来,虽然她说的话显然有点儿矛盾,不过总觉得有点儿羞愧的意思,她就放下了这一捆柴枝,把宇华整个的身子扶住了。宇华感激得难以形容的样子,望着她粉脸,低低地说道:
“黄小姐,你待我太好了,我总不会忘记你待我这一份的恩德。”
“郑先生,你别那么地说,都是因为我家太穷的缘故,所以请你不要见笑。”
“这是哪里话呢?穷富一样是个人,你说这些话,倒叫我心中反而感到难受。”
燕飞的芳心里是深深地感到一点儿安慰,她笑了一笑,便垂下粉脸来。两人走到那条山路上,宇华记得这是刚才走上去的那条路,于是抬头向上面望了望,他想姊姊不知会不会还在山上,遂情不自禁地高叫了一两声“姊姊”。其实他不过是叫着试试的意思,谁知道宇瑞真的还在山上和志豪谈着话,可见得世界上的事情真也太凑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