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百般温存难博爱怜心
当时宇瑞在山上听得弟弟的声音在高叫着姊姊,一时觉得弟弟到底和自己是同胞手足,所以又会奔上来找寻自己,这就站起身子,扶着树干子,向下面扬着手帕,叫道:
“弟弟,弟弟,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呀!”
“咦,奇怪了,这个扶着他的姑娘不是我的妹妹吗?”
志豪抬眼望去,一时也觉得很奇怪地说,就在这时候,宇华让燕飞扶着已经一拐一拐地上山来。当下燕飞见了志豪,也忍不住“咦”了一声,说道:
“哥哥,你也在这里?啊,对了,那只大虫被你杀了吗?”
“弟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呀?难道身子受了伤吗?”
宇瑞见宇华衣衫破碎的模样,也惊奇地问。宇华叹了一口气,表示一种危险的神情,说道:
“姊姊,不要提起了,这事说起来话长。总而言之,我的性命是全靠这位黄小姐相救的,否则我的尸骨恐怕也会变成黄沙石子的了。哎,姊姊,这位是……”
“郑先生,你不听见我刚才叫他哥哥吗?他叫黄志豪,哥哥,这位是郑宇华先生。”
“弟弟,我的性命也全靠黄先生相救的,要不然,我也一定伤在虎口之中的了。”
“这样说来,我们姊弟两人性命全靠你们兄妹相救,那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们才好。黄先生,你真是一个现代的武松,小弟佩服极了。”
“哪里哪里,郑先生这样夸奖,那不是叫小弟感到无限惭愧吗?”
宇华和志豪一面说,一面很热忱地互相握了一阵子手。这里燕飞和宇瑞虽然没有经过直接的介绍,但是她们两人也颇得十分亲热地握住了手。宇瑞问她相救弟弟的一番经过情形,燕飞对她低低地告诉了一遍。宇瑞听了,也代为向她感激了一阵。一会儿,宇瑞又向宇华问道:
“弟弟,你可曾见表哥表妹他们两个人吗?”
“没有看见,他们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看时候不早,大家还是到舍间去坐一会儿吧。妹妹,你带了郑小姐、郑先生先走一步,我把这个大虫负了回家。”
燕飞答应,遂和宇华姊弟两人相倚着下山,这里志豪把大虫负在背上,匆匆地跟着而下。到了山脚下,宇华以为汽车总等着他们的,谁知道阿三把汽车不知开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时十分愤怒,遂恨恨地说道:
“阿三这奴才真是该死的东西,他难道给表哥表妹两人就这样坐着先回家去了吗?他妈的,这奴才真没有良心的,我非叫爸爸停他的生意不可。”
“弟弟,我说这倒怪不了阿三,原是表哥和表妹两人太没有情义了。唉,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人总要在患难的时候,才可以显得出真性情来。”
宇瑞想到伟荣初见面时那种甜蜜的话,谁知他是戴着假面具,什么情啦,什么爱啦,都是一种外表的虚伪,一时十分感触,遂情不自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志豪和燕飞因为不知他们个中的事情,所以不便插嘴说话。一行四人离开了荒僻的山地,转入了一个村子,只见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村童们一见志豪负了大虫,健步而行,遂都哄然地围拢来看热闹,口中还叫着:“黄大哥又打了猛虎啦!”大家到了家里,志豪把猛虎在院子里一抛,然后向屋子内高叫道:
“妈,妈,有客来啦!”
“是谁啦?志豪,你妹妹一同回来了吗?”
“妈,我回来了,你别急哪。我给你介绍,这位郑小姐,这位郑先生,我们在山上碰见的,所以特地请他们到我们舍间来坐坐的。”
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老的妇人,就是他们的母亲了。她满显了皱纹的脸,含了微微的笑,低低地问。燕飞早已跳到了她的面前,立刻先向她笑盈盈地介绍。宇瑞姊弟于是含笑走上前去,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口叫伯母,说道:
“伯母,我们来得很孟浪,还请老人家原谅才好。”
“哪里哪里?不要客气,山野村妇,说不来客套,请里面坐吧。”
黄太太把手一摆,是请两人进里面去的意思,于是大家到了草堂,燕飞一面让座,一面倒茶。志豪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舍间地方又小又脏,真是不成样子,两位见了切勿见笑。”
“黄先生,你怎么也闹起客套来了?”
宇瑞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盈盈地问。志豪听了,却无话可答,只好报之以微笑。黄太太望着宇瑞的粉脸,觉得是个好模样儿,和自己女儿燕飞长得一样美丽,尤其在服饰方面的关系,当然她是比燕飞更有一种妩媚的风韵,她心中很是羡慕,又觉得很欢喜,遂低低地问道:
“郑小姐府上在城里吧?”
“是的,在警察局对面四一八号,我们想明天中午请三位到舍间便饭,不知老伯母肯赏我一个脸吗?”
“无缘无故地怎么好来惊吵府上?况且我们乡下人上城里去,处处地方也觉得很不方便。郑小姐的美意,我们表示心领谢谢吧。”
黄太太听她叫我们吃饭,因为还不知道个中曲折的缘故,所以心里表示无限惊异,她摇摇头,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宇华忙接上去说道:
“伯母,你不知道,我们姊弟两人的性命是全靠黄先生、黄小姐相救的,所以请你们吃一顿饭,这也实在算不了是报答了你们,无非大家走动走动,结交一个朋友而已。假使你老人家不肯赏光,那就是看我们不起了。”
“啊呀!郑先生,你这些话叫我怎么担当得起?志豪,他说你们救了他们的性命,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呀。”
志豪听母亲这样说,一时搓了搓手,觉得难以启齿的样子,微微地一笑,说道:
“也说不上是救了他们的性命,其实我们是一举手之劳,根本是算不了这么的一回事。”
“这是黄先生说得太客气了,虽然你们是一举手之劳,不过在我们就完全是生死出入有关的了。黄伯母,你不知道,我可以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宇瑞说到这里,便把经过的事情向黄太太详详细细地诉说了一遍。黄太太听了,便毫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
“我以为这是人类应尽的义务,况且志豪本是一个打猎的,那就更谈不到‘救命’两个字了。”
“那么黄小姐救我的性命呢?难道也不能算是恩人吗?”
“当然,一个人若见死不救,那还能算是一个人了吗?所以郑先生,你千万不必把区区小事而挂在心上的。”
宇华说的,黄太太也不以为然,她虽然是个乡村里的妇人,但她却很有侠义的心肠。这时,志豪、燕飞听母亲说着话,他们两人都不敢插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宇瑞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不管怎样,我们请三位吃饭,这是想和你们结交一个朋友,假使你们认为我们不够资格,那我们也不必勉强了。”
“哎呀,郑小姐,你生气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既然你这样盛情,恭敬不如从命,我们明天中午一定准时到府便了。”
黄太太连忙含了笑容,向她表示歉意的样子回答。宇瑞这才欢喜起来,遂扬着眉毛,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转了一转,笑道:
“承蒙伯母金诺,侄女感激不尽,那么明天中午十一时左右,我叫人到府上来接你们好了。”
“接我们那可不用了,既然答应了你,我们一定不会失约的。”
黄太太摇摇头回答。宇华接口说道:
“这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伯母,您不要客气了。”
“事情既然说定了,我们该回家去了,伯母,我们明天见吧。”
宇瑞见时候不早,遂站起身子来说。黄太太和志豪兄妹两人送他们出来,在院子门口站住了,志豪有点儿不放心地说道:
“你们两人的身上都有微伤,在路上行走很不方便,要不要我伴你们到城里去呀?”
“我想不用了,我们走了一程路,回头有洋车,我们可以坐车的。”
宇瑞不好意思再叫人家伴送,遂婉言谢绝了,志豪听了,也就作罢。宇瑞姊弟两人匆匆地作别,一路上谈着伟荣、月珍两个人真岂有此理,他们竟坐了汽车自己逃命,不管我们的生死,这简直不是人养的了。两人正在愤愤的时候,忽见前面驶来一辆汽车,那汽车正是宇华家里的。当时车中人见了姊弟两人,便停车不前,车厢开处,跳下伟荣、月珍、阿三等几个人,后面还有四名警士。伟荣先急急地说道:
“啊!真是谢天谢地,你们都回来了。我和妹妹逃下山后,急忙坐汽车到警察局,带了警士来救你们的,谁知你们都已安然脱险,我们真欢喜得很。”
“多谢两位热心仗义,幸亏你们去报告了警察局,带了大队人马来救我,否则,我们的性命恐怕是没有的了,谢谢表哥的救命大恩。”
宇瑞听他这样说,气得脸不免转变了铁青的颜色,遂冷笑了一声,一面俏皮地回答,一面还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叫伟荣涨红了脸,真有点儿说不出什么来才好。月珍是只管注目在宇华的身上,她很焦急而又肉疼的样子,扑到宇华肩胛上,急急地说道:
“啊呀!表弟,你……的衣服怎么全都破了?难道被猛虎抓伤的吗?可怜我的身子虽然坐在汽车内,但我的心是老早飞到你表弟的身上来了。”
“哦,真的吗?你可说是个古今第一多情人了,谢谢,谢谢!不过请你别扶着我的肩胛,我浑身都受了伤,我吃不消你再来对我这样的举动。阿三,你这奴才真是狗心狼肺,抛下了主人自己逃命,我问你,这是我家的自备车,还是局子里的公务车?真正是混账之至,我若报告了老爷,哼!哼!”
宇华一面冷笑,一面拉了姊姊的手跳上车厢,吩咐阿三快快开回家里去。阿三当然是听少爷的命令,他没有违抗的余地,遂跳上汽车,拨动机件,呜呜的两声,向前开去了。这里剩下伟荣兄妹和四名警士,不觉面面相觑,都有点儿哭笑不得的神情,也只好自认晦气,安步当车地走回城里去了。四名警士都莫名其妙,不免向伟荣有抱怨上当的意思,但伟荣哑子吃黄连,有苦没处诉。不过他并不责怪自己没有义气,反而怨恨宇华的辣手,因此他们之间遂起了一条感情上的裂痕。
宇瑞、宇华回到家里,齐巧世万也从财政局里回来,一见儿女这么狼狈的样子,大吃了一惊,遂急问其故。宇瑞姊弟两人遂把城外打猎遇虎之后的经过情形向世万夫妇哭诉,一面又把表哥、表妹太以狠心,一点儿都没有照顾的同情心,自管逃命不算,还把汽车开走,大概想着在爸妈面前恐怕要没有交账,所以又去叫了四名警士来,假痴假呆地说是来救我们,最混账的是阿三这奴才,真是该死,爸爸非把他教训一顿不可的话,絮絮地说了一遍。世万听了,果然十分生气,把阿三叫来,大骂了一顿。阿三说都是表少爷的主意,他说山上出了猛虎,叫我开到警察局去求救,我那时糊里糊涂的,因此也没有想到别的就开车走了。请老爷发发慈悲,饶我这一遭,事情都是表少爷不好,并不是我小人的过错。世万听了,暴跳如雷,叫他马上滚蛋。倒是郑太太劝住了世万说,怪来怪去,总是伟荣不好,第一不必上荒山去打猎,既然去玩了,怎么可以不负照顾的责任?这真是岂有此理!一面又低低地说道:
“幸亏这黄家兄妹两人救了你们的性命,我想受恩于人,不可得而忘之,所以明天该送点儿礼物到他们家里去,表示谢谢的意思。”
“妈,我已对他们说过,请他们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你看好不好?”
宇瑞听了,便对母亲低低地告诉。世万不等郑太太回答,便点点头,先说道:
“这样也好,不过……单请人家吃一餐饭,也不能算是报答了人家救命大恩,所以礼物还是应该要送一点儿的。”
“爸爸这话不错,那么我们该送些什么呢?”
宇华很欢喜的样子,便急急地问。世万吸了一口雪茄烟,表示沉吟的神气,低低地说道:
“照你们说来,他们的家境是很清贫的,那么最好是送他们钞票,在他们得到之后也可以实惠一点儿,你说我这意思对不对?”
“送钞票?我说不大妥当。因为他们家境虽穷,志气却很高,对于金钱两字,并不放在心上,不是城市里一班见钱眼开的人们所可同日而语的。”
宇瑞摇了摇头,表示送钱给人家恐怕人家不会接受的意思。世万听了,却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想了一会儿,说道:
“那么你的心中以为送什么给他们比较好呢?”
“这些事情,回头慢慢地再商量好了。瞧瞧这两个孩子的人,还像什么样子呢?还是快到浴间里洗浴去吧。”
郑太太不及宇瑞细想,就催两人去洗浴。他们姊弟两人被母亲一提醒,也觉得怪腌臜的,遂点头说好,匆匆地到浴间里去了。世万待他们走后,向郑太太望了一眼,说道:
“我想不到伟荣这个孩子竟然是这样地不知好歹,其实你想想我提拔的恩惠,你也不该丢了他们自己逃性命呀!所以人心总是难测的,我觉得这人太没有良心了。”
“可不是?不过说起来,也是他自己没有福气,现在宇瑞见了他,心里哪里有什么好感呢?”
两夫妇正在说时,阿贞前来报告,说表少爷、表小姐来了。世万听了,甚为生气,只见伟荣、月珍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世万不等他们开口,便瞪着眼睛喝道:
“你们两人还有什么脸前来见我?要知道我年已半百,生平只有一儿一女,你们要害死他们,也不该用这一种手段呀!真是狼心狗肺,太没有情义了!”
“这是你们太以聪明了,开了汽车到局里来讨救兵,要知道猛虎真的扑到我这两个孩子的身上,等你们来救,是否还能够来得及吗?哼!是你们想出来的好法子,要到这种危险的地方去打猎,你们明明是存心不良,要想害死他们,我问你们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心肝的呀?你说,你说说看!”
郑太太也气得全身发抖似的,连说话都有点儿气喘的成分。伟荣、月珍吃了这一顿排头,两人的脸红得连耳根子都发赤色了,但是他们在无可分辩的情形之下,也只好来一下子苦肉计。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世万夫妇跪倒在地,却掩着脸哭泣起来了。世万见他们这个情景,一时倒愕住了,要想责骂,也有点儿骂不出来了,但郑太太反而更加生气地说道:
“这……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要这个样子,我们还没有死哩!”
“伯父,伯母,你们老人家千万不要生气,我们假使有陷害表弟、表妹的意思,那我们将来绝没有好死的地步。总怪我们都是年轻人,一吓便吓糊涂了。不过我们本来是一同逃跑的,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我们竟瞧不见了他们两个人,因为我们无法找寻,所以只好想出这一个办法来了。”
伟荣是哭丧着脸,一面趴在地上,连连地叩头,一面便急急地声辩着。月珍是真的流起眼泪来,她跪在地上,也抽抽噎噎地哭泣道:
“伯父,伯母,我们并没有故意地要害他们,这实在是冤枉的,你们老人家千万饶了我们这一遭吧,实在是我们急糊涂了的缘故。”
“好了好了,事情已经是过去了,你们有意的也好,无意的也好,总而言之,你们不该丢了他们,自管坐了汽车回来,这就是你们绝大的错误。现在我也不来怪你们,只要宇瑞、宇华见你们不生气,也就罢了。”
世万因为阿贞等仆婢都在旁边,似乎也应该给他们留一点儿脸颜,于是叫他们都快快地起来。阿贞见了他们这副丑态,心中又好笑又好气,遂匆匆地前来告诉宇瑞。宇瑞和宇华都已洗好了浴,听了阿贞的话,姊弟两人便暗暗地商量起来。宇瑞对宇华低低地问道:
“弟弟,回头我们见了他们,还是理睬的好,还是不理他们的好?”
“当然不要理睬,这种自私的黑心人,我恨不得打了他们两个耳刮子呢!”
“不,弟弟,我说你不要火气太大,一个人要有忍耐,还是装作没事的样子,和他们客客气气的好。因为他们是小人之心,和他们结了怨,说不定他们会害我们的。”
“姊姊,我说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他不过在警局里做一个小职员,况且还是我爸爸给他介绍的呢,难道还怕他有什么法力来害我们不成?”
“不是这样地说,我以为和他们客客气气的好,心中要恨他们,也不必恨他们到脸部上来,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宇华于是不再说什么,遂点了点头,和宇瑞一同走到上房里来。伟荣兄妹见了他们,脸先是一阵绯红,而且心里也会别别地跳跃起来,要想声明几句,但却又说不出口来,因此怔怔地愕住着。世万对他们骂过算了,把这件事情当然不会老放在心上,遂丢过一旁,走到里面套房里去抽大烟了。待世万走后,伟荣、月珍方才向两人低低地解释,并且还带有些求饶的成分。宇瑞有气装无气,含笑说:“事情过去了,我们还是不要再提了。”不多一会儿,厨下开上饭餐,世万抽完大烟出房,大家坐下吃饭,在吃饭的时候,世万又把今天的事借题发挥了一大套,说一个人最要紧是见义勇为,尤其是你们公务员,更不应该稍遇困难便先要紧地逃命,这是最最可耻的,把伟荣滔滔地教训了一顿。伟荣不敢说半句不字,唯唯而已。
饭毕,宇华先匆匆地回到他的卧房来,坐在写字台旁,开亮了一盏台灯,抬头望到窗外的天空,这时已变成碧蓝的颜色。在那株高大银杏树的顶尖上露了一个光圆的明月,它那清辉的光芒照映着大地,使院子里的树木都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宇华觉得那个月亮冰清玉洁得像一个朴素的村姑,虽然并没有华丽的装饰,但自有一股子清秀脱俗妩媚可爱的成分,她有真性情流露,她有真博爱表现。因为月亮而又想到了燕飞,她实在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姑可比,我和她在半山上谈了许多时候,在她的谈吐之中,更可见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不知怎么的,我一见了她,我就有爱上她的意思,不过她对我这种柔情蜜意的样子,至少也有一点儿爱我的成分,假使我们真的有和明月那么团圆的一天,我的心中是多么甜蜜呀!宇华一个人满面含了笑容,正在痴痴地暗想,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地一拍,而且又柔声叫道:
“表弟,你……你……一个人在想什么呀?”
“想什么不想什么,你用不着来问我!”
宇华回头一见是月珍,遂把笑容收起了,板住了面孔,冷淡地回答。月珍碰了他这个钉子,并不表示灰心,她是存心有一种计划来克服宇华的,于是低低地又说道:
“表弟,你何必这样冷淡的态度来对付我呢?可怜我是个弱女子,我也没有办法呀!说起来都是我哥哥不好,我原不肯走,说总要等表姊、表弟也逃下山来,然后一同坐车回家。但是我哥哥又说,猛虎比不了别的小动物,我们手无寸铁,怎么是它的对手?所以还是先去报了警局,带了警士再来援救岂非是好?我一时急糊涂了,所以竟认为哥哥的意思不错。唉,这原是我太糊涂了,表弟,你也可怜可怜我,就饶我这一遭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饶不饶的必要,根本你们是很有互助的精神呀!去报了警局来救我们,我认为这就是你们太有义气了。”
“够了,够了,表弟,你说这些话来挖苦我,我觉得你还是打我两记比较痛快。唉,我是有着一番真心的爱,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就知道我对你这一份样的真爱了。表弟,你假使一点儿不肯谅解我的话,我情愿死在你的面前。”
月珍一面说,一面已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来了。宇华对于她的伤心,是并不感到一点儿同情,反而冷冷地笑起来了,用了轻视的目光,向她淡漠地逗了一瞥,说道:
“你要死在我的面前?哈哈,哈哈!你真的不怕死吗?”
“我死在我心爱人的面前,虽死也很安慰、很瞑目的了。”
“我觉得你这又何苦做这一出好戏文来给我看呢?你不肯和我被猛虎一同咬死,却情愿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哼,你太矛盾了。这种话请你不必说,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地捉弄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地来欺骗我?对不起,表姊,我不能再忍耐下去了,恕我没有礼貌,你给我立刻离开这个屋子。”
宇华心中是愤怒极了,他猛可地站起身子来,睁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说。说到末了,他把手指向门外直指,是叫她出去的意思。月珍从来没有在男朋友面前受到这样的委屈,今天在这位表弟的面前,实在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一时万分丢脸之下,又觉得万分痛苦,她倒在那张长沙发上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宇华被她一哭,一时倒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月珍耸着两肩哭得好像非常伤心的样子,他倒有些懊悔自己不必过于愤激的态度去对付她,现在被她哭闹起来,这岂不是自己找麻烦吗?觉得姊姊高了我几岁,到底比我有见识得多。这就慢慢地挨近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胛,说道:
“表姊,我想你是一个交际广阔的女子,何必喜欢在我的跟前自寻烦恼呢?不要哭了,哭坏了身子,这是你自己受痛苦,别人不会给你有丝毫的痛痒。”
“不,我为我心爱的人而受痛苦,我觉得是上算的。即使甚至于是死了吧,我也认为是太值得了。表弟,你难道还始终不信任我吗?”
“你说这几句话,我觉得代替你羞耻。表姊,我请你把头脑弄清楚一点儿吧!因为你把我当作目标,这是你的错误,而且你始终会感到失败的。”
宇华见她抬起头来,把身子靠近了自己,泪眼盈盈地望着自己脸,还是十分肉麻的口吻说,一时觉得好笑,他坐正了身子,显出那样严肃的态度,冷淡地回答。月珍却使用她最后的一个步骤,猛可抱住了他的脖子,把小嘴儿吻到他唇上去。宇华虽然是竭力地挣扎,但月珍抱得太紧了,使他没有抵抗的能力。良久,才恨恨地推开了她,说道:
“表姊,我觉得你这种举动不像是一个女子。”
“不管你恨我,你谩骂我,我总没有停止我的爱你。表弟,日久见人心,你慢慢地总会知道我。”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我已经明了得太彻底了。”
宇华站起身子来,用了讽刺的口吻,淡淡地回答,他望着天空中的明月,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到桌子旁去。月珍正欲跟上去,还有所表示,谁知阿贞匆匆地前来,说表少爷要回去了,表小姐走不走?宇华慌忙代答道:
“是的,表小姐也早已说要回去了。”
“好,表弟,我们再见。”
月珍没有办法,红了脸,至少有些怨恨的口吻向他点了一下头,便匆匆地出房去了。宇华待她走后,方才透了一口气,觉得全身是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早晨十一时光景,宇瑞叫阿三开汽车去接黄家母子三人,宇华说阿三不知道她家的院子,还是我坐着亲自去接他们。宇瑞见弟弟特别兴奋的样子,遂也表示赞成,于是宇华坐上汽车,便匆匆地走了。
汽车到了黄家,时候已经十一时半,他们兄妹两人早已打扮好了。志豪穿了一条白帆布的短裤,上面白府绸翻领衬衫,下面一双白皮鞋,因为他身上生得雄伟,更显得英气勃勃的样子。燕飞的头发好像特地用什么铁钳子烫过了,她穿了一件湖青爱国布的旗袍,一双雪白的纱袜,鞋子和旗袍一样的料子,还有八分新的成分。因为她打扮得有点儿像学堂里女学生的模样,更显出一种俭朴秀丽的风韵,一时向她呆呆地瞧望了一会儿,却没有说出什么话。倒是燕飞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笑道:
“对不起,还要郑先生亲自劳驾,这叫我心中真有些过意不起。”
“哪里哪里,我来迟了一步,倒累你们等候了许多工夫,真对不起。伯母呢?她老人家可曾舒齐了吗?”
宇华这才清醒过来似的,含了微笑,慌忙向她低低地问。志豪搓了搓手,表示有点儿抱歉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家母有些不舒服,她说有我们兄妹两人去了也就罢了。她虽然没有吃上这一顿饭,但是她比吃了还高兴、还感激。”
“哦,这就太不巧了,伯母睡着吗?我去望望她老人家。”
宇华听了志豪的话,蹙了眉毛,表示心有遗憾的样子说。志豪、燕飞遂引宇华到房里来,只见黄太太果然睡在床上。宇华轻轻地走到床边,叫了一声“伯母”,黄太太似乎要坐起床来,但却被宇华阻止了,说道:
“伯母,你身子既有些不舒服,你还是躺下来吧。别客气,我也不是外头人。”
“郑先生,你的盛情很真挚,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你。时候差不多了,不能让你府上久等,你们还是去了吧。”
黄太太含了微笑,低低地说。宇华于是和她告别,走出房来,他见燕飞一个人在前面,遂把袋内摸出一样东西,偷偷塞到她的手里。燕飞低头一看,见是一张中国银行十元钱的钞票,一时倒愕住了,忙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宇华轻轻地说道:
“昨天累你损失了一捆柴枝,我不是预先跟你说算卖给我了吗?”
“郑先生,你这举动太使我不高兴了,你以为我是贪钱吗?即使你要算得那么清楚,这一点点的柴枝也绝不值十元钱,那可不是檀香呀!”
宇华见她脸上至少含了一点儿怨恨的样子,同时她的话是言在意外,因此只好把十元钱又很快地收了回去。这时,志豪从后面跟出来,宇华和燕飞也就不再说什么话了。三人步出院子,跳上汽车,阿三遂拨动机件,向城里开去了。
汽车到了郑公馆,直达大厅,志豪兄妹见这一份儿气派,知道是个大富之家。这时,宇瑞在大厅前石阶上早已笑盈盈地恭候了,她不避什么嫌疑地先向志豪握手,然后又向燕飞亲热了一会儿。大家到了客厅坐下,里面已摆了银台面,仆妇们送上香茗,不多一会儿,世万夫妇从里面出来,宇瑞给他们介绍了。志豪兄妹很有礼貌地向世万夫妇鞠躬行礼,郑太太见兄妹两人生得一表人才,容貌不凡,十分欢喜,遂向他们问长问短地问了起来。志豪兄妹也小心地回答,谈了一会儿,大家便入席了。因为座上没有善饮的人,所以这餐饭吃得不算慢。饭后,志豪兄妹因为母亲病在家中,一个人不大放心,所以便欲告别回家,世万叫阿贞取出许多礼物来,送给他们兄妹两人,志豪、燕飞坚持不受,说酒醉饭饱,已经是不胜谢谢了。世万没有办法,也只好罢了,一面叫阿三把汽车送他们回家,一面亲自送他们上车,方作别而去。
宇华自从燕飞走后,他便日夜思想,意欲向母亲吐露自己爱上了燕飞的意思,但又怕难为情说出口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不免是恹恹地生起病来了。